任飞鸿道:“请问陛下,西夷本地土人,是否也在被选之列?”
温晏然:“土人士人,都是朕之百姓,自当视为一体。”
任飞鸿闻言,微微敛容,起身朝天子施了一礼:“陛下圣明。”
温晏然笑:“任卿且坐,私下相见,不要如此拘礼。”又道,“随后自然要规范法度。”
她从奏折中挑了数份出来,分别记录了从中原迁至西夷的本地豪强的不法行为,以及西夷土人大族横征暴敛的事迹。
温晏然道:“先后将这两批人明正典刑,并借此告知百姓,无论是中是夷,官府都不会两样对待,今后当在此地设立学校,教化百姓,使其知晓中夷本为一体,若是夷人愿意更易姓名,改做中人装束,官府可以为之更改户籍,若是不想待在西夷,打算内迁,也可为之安排。”接着笑道,“朕近来也找本地乡长过来询问,西夷山林特产不少,像扶何氏,就十分擅长使用外伤草药,至于都市等族,又擅长织锦,此后可以广开商路。”
任飞鸿面色微动,到底是记得皇帝之前叫她不要拘礼,才忍住了没有多言。
天子先收西地之权于中枢,又以道德教化之,以律法约束之,以改籍分化之,同时还诱之以利……想到此处,任飞鸿忽然有些释然,她如今彻底不再为扶何汸当日不听自己的计策而心怀不满,毕竟有天子这样的对手,就算扶何氏所有行动都依照自己的计策行事,顶多也只能多拖延一些时日,不但影响不了大局,反倒会徒增伤亡。
高长渐拱手请教:“此事千头万绪,不知陛下派何人前往?”
他这个时候开口,便是有自请留在此地为官的意思,高长渐乃是建州高氏出身,本身就颇具名望,说不定能破除万难,将天子的政策推行下去。
温晏然微微一笑:“都到武安了,朕当然要亲自去一趟台州。”
高长渐闻言微怔,随后行礼称是。
五日之后。
被朝臣们劝说应当返京的天子仪驾,在钟知微等人的护卫下抵达台州。
不知下了多少时日的细雨竟然停了,天空难得放晴,天子的车队从街道上缓缓行过,抵达了原本属于王游的刺史府邸,然后传令下来,说皇帝本人会在此召见西夷本地官吏、望族首领以及普通百姓,事后还会亲理狱讼。
最先获得面圣资格的还是王游,她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前来,走到半路忽然停下,眯起眼睛,遥遥望着天子所在。
此时此刻,王游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自己分明应该更为怨恨对方,但在即将见面的时刻,却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敬畏,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事物,压在了她的心脏之上。
一位穿着内官服饰的少女向王游走来,客气道:“陛下召刺史觐见。”
——西夷虽然战败,但处置的结果还未颁布天下,台州刺史的名头如今依旧被顶在王游的脑袋上。
温晏然召见王游的地点是刺史府前厅,对于这个地方,王游本该十分熟悉,如今感到一种浓郁的陌生感。
主人改变,府邸自然也随之改变,直到今日,背离中原多年的台州,才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或许是因为今日是一个晴天,前厅的所有门窗都被打开,内外都很亮堂,王游慢慢走了进去,她还未看清对方的形貌,便觉得内室猛然黯淡了下来,所有光芒都只汇聚在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君主一人身上。
——厉帝喜好纹绣华服,新帝的服饰却出人意料的简素,腰上没有佩玺也没有佩玉,头上用来束发的也不是旒冕,而是一顶普通纱冠。
王游恍惚中跪拜下来,她总觉得即便不是在府中相见,而是在外面的街道上相见,自己也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过来,面前的人便是当今的皇帝,大周的天子。
——何为帝王风度,这便是帝王风度!
温晏然给王游赐了座,详细询问对方台州事务,从气候问题,农作物问题,百姓生计问题,一路问到人事任免,各族争端,对方受召而来的时候刚过午时,直到快就寝的时刻方才起身告退。
临走前,王游忽然再度伏身下拜:“罪臣幼女,此前已随崔舍人入京……”
温晏然不等对方说完,便点了点头:“王卿幼女既然已入太学,朕今后自会好生教养于她。”
王游以额触地,三拜之后方才起身——如今天色已然黯淡下来,她却莫名觉得,白昼时明亮的阳光,此刻依旧凝聚在天子身上。
在召见外人的时候,钟知微一直立在天子身边充当背景板,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此刻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陛下今年才刚满十四,人家王刺史的幼女今年已然二十多了……
第83章
温晏然抵达台州后,翻阅本地卷宗,从里面挑了些典型的事例来公开处置,她提前将风声放出,又令池仪张络两人留意,熟知西地形势的任飞鸿协助,并嘱咐禁军从中配合,果然,此地某些大族打探到消息后,一面送重金贿赂权贵,一面又开始暗中鼓噪,想要串联举事,还有些打算带着财货潜逃。
池张两人冷眼旁观,看着火候差不多,带着禁军将人一股脑包圆,他们到底是评论区留名的权宦,虽然掌权未久,已经流露出日后杀伐果断的风范,不以中夷为分,将那些悖逆之辈尽数斩杀,事后在城门外头堆了一座京观加以震慑。
大臣们见到这一幕,战战兢兢之余,自然猜到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台州既已归附,天子是想借此向此地人传达一个信号——不管是中原人还是西夷人,只要遵循法度,就是大周的百姓,若不遵循法度,官府收拾起来也不会法外留情。
天子一面以武力震慑台州,一面不忘温言安抚,连日来召了不少本地各族首领前来面圣,温晏然记得评论区提到过,天子的身份加成有着相当玄学的力量,在直面旁人的时候会产生特别的效果,只要中枢还保留有一定威信,就自带说服力max光环,有时候玩家想要推行某些政策,臣下们本来不同意,但若是能触发“私下相谈”的选项,对方的态度便很容易产生变化。
温晏然把本地许多乡中耆宿汇聚到刺史府中,当着他们的面把经过崔新静润色的中夷一体政策重新讲述了一遍,包括将授予官职的权力收归中枢,与此同时,西夷本地人无论血统如何,皆可凭本事进入太学,事后还会开通商路,并帮助本地人改籍内迁等等,
这些政策既有好处,也有坏处,温晏然原本还想来点威逼利诱的手段,令这些人不敢明着有异动,结果整个商谈过程却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基本上她每提起一个话头,对方就连连叩首,表示自己一定谨遵陛下圣谕,全程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讨价还价的意图。
其中有一个人叫做都缨,池仪等人查过对方往日情状,据说经常口出怨言,对建平也满是不屑之意,年轻气盛时还公开宣扬过要生啖厉帝之肉,今日有机会面圣,却连坐都坐不稳当,唯有跪伏在地上,才稍觉安心。
她还不算态度变化最大的一个,有一位黎氏的旁支族人此刻正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同时连连顿首,额上甚至出现了血迹:“陛下,草民今日亲聆陛下教诲,已是死而无憾!”
坐在上首的温晏然到底因为看过评论的缘故,有些心理准备,全程端住了皇帝的架子——职业光环,恐怖如斯,评论里说的果然都是干货。
至于身边的蔡曲等人,表情一时间有些飘忽,他们这些内侍往日总被前朝大臣说谄媚君上,如今方才明白,谄中自有谄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相比于西夷的奔放,建平这边在情感表达上还是太过含蓄。
本地耆宿被送走后,蔡曲将建平那边的信件呈上,温晏然本来没打算现在就处理,看见信上的印鉴,直接拿了最上头的那封拆看——当朝的御史大夫在奏折中夹了一封私信,里面的内容与她往日行事作风一般干脆利落,贺停云表示自己居于高位,深感不敢,是以自请外放到台州。
内侍们看见,天子的目光在信纸上停了半晌,然后微微笑道:“不愧是贺卿。”
温晏然记得贺停云别称贺停职,她现在已经知道,评论区里的昵称跟总结都是玩家们基于整部作品的全部剧情提炼总结出来的,所以贺停云此人大约是一个前期努力工作,后期闲散摸鱼的人,正好完美符合自己先集权再当昏君的要求,加上西边确实缺少人手,自然同意对方的调任请求。
贺停云如今已是御史大夫,单以官位看,算得上位极人臣,然而她能得此高位,全因当时在灵前一剑刺死了前七皇子,其人能力固然不错,但贺停云也深知,自己上位太快,根基不稳,早就存了外放出去的心思,正逢天子收服西夷,又新定下一些策略,正需要一个性格强横的能吏过去坐镇执行,她好歹也做过一段时间的御史大夫,正适合过来威服地方。
温晏然允了贺停云过来,任命对方为台州刺史,并给对方加了光禄大夫的虚衔,表示贺停云跟往日一样都是天子的心腹之臣,此次调动也全然是因为西地缺人,而不是刻意降职。
除了任命新刺史之外,温晏然也开始着手处置之前谋反的四族——在大周,谋反理论上是死罪,但在实际操作里,却存在不同的判罚标准。
这也跟如今法度废弛,天下不安有关,温晏然之前那几任同行在治理国家上都没起到什么正面效果,地方上的各类罪犯数量过多,贫民食不果腹,逐渐沦为匪类,有时候一乡一地之人,要么是豪强,要么是逆贼,主官过来,简直无从处置,再加上这个时代人口珍贵,最后只能赦免。建平师氏在外任的时候,曾就此写信劝诫天子,表示天下疲敝,但症结并不只在地方,更在庙堂之上,厉帝心中不满,虽然没有把师氏也流放边地,但也多有打压,直到那个上书直言劝谏的郡守自缢身亡,才算了解此事。
换到西夷这边,王氏,黎氏,劳氏以及扶何氏四族的田地家产当然都被抄没,参与谋反的主将中,扶何汸黎怀刀等人已经亡故,劳氏嫡系继承人已然身死,首领也病倒在床榻上,王游更是干脆,她见过天子后,吩咐下属此后要尊奉建平之命,然后令身边心腹将自己首级割下——大周风俗,一些有身份的官吏若是犯了重罪,朝廷不会一开始就把人拿下法办,而是先给点暗示,若是对方愿意自戕,就不再追究其家人。
王游知道谋反之事难以尽赦,事到临头,只求建平看在自己也存有配合之心的份上,稍加宽宥。
眼看以王氏为代表的四族都元气大伤,中枢那边果然也没有下死手,他们到底不像当初统领禁军的季氏那样,闯入宫禁中作乱,反而自始至终被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事后族中不太重要的旁支判了徒刑,至于嫡系,明面上按死罪论,却可以用财货赎免减等,温晏然亲自替王氏的几个小辈付了赎罪钱,又给他们在建平郊外指了一块地方结庐守孝,等孝期结束后直入太学。
除此之外,四族的族兵部曲等存有一战之力的人马,大半已被建平俘虏,剩下的也解除了战事装束,被圈起来等候发落。
王有殷过来:“外面钟将军请陛下示下,应当如何处置西夷降卒。”
温晏然没有立刻给出回复,想了想,道:“趁着朕还在此地,先清查一下本地田亩。”又道,“至于那些降卒,不若尽数迁到南地安置。”
王有殷闻言微怔,这件事情实在是出于意料,她一时没能做出反应,迟了片刻才应声称是。
作为一个颇具眼光之人,王有殷倒也明白天子的想法——西地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把人留下,恐怕死灰复燃,倒不如从原来的居住地迁走,打散了安排,然后再慢慢处理。
大周此前也多次安排过边人内迁,但从没有像今次这样,一气迁移那么多生民,而且台州位于大周西边,与南地相隔极远,路途中的各种损耗,以及如何组织安排也是一个大问题,若是旁人这么说,王有殷必定不信,不过天子登基以来,许多事情都出人意表,万一对方决意如此,他们也只得奉命而为。
温晏然安稳地待在刺史府中,大约五日之后,西夷田亩的初步清算结果就放到了她的案头。
王有殷跟崔新静同时侍立在侧,第一时间得知了清算的答案:仅仅西夷一地,田亩数量就将近一亿。
刚听到这个数字时,王有殷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台州山林多,疆域也广阔,一个郡的面积就抵得上中原那边半个州,此前报上来的田亩数量是三千万,本来已经足够丰饶,如今三千万直接变成了一亿,只要此地照常缴纳税赋,府库便大为丰足。
与此同时,王有殷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天子此前要透出风声,说要将降卒南迁——本地人肯定不愿意背井离乡跑那么远,而且经过这场战事后,他们有明白天子此人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是个难以动摇的性子,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方式,把台州的田亩数照常报上来,如此一来,中枢明白西夷本地需要足够的人口耕种田地,纵然要迁徙,也不会一口气迁走那么多青壮成丁。
王有殷心中思绪万千,面色却纹丝不动,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于侧,果然听见天子笑道:“既然如此,那且不必将人尽数迁走,只从中挑选一些罢了。”
对面的崔新静目光微动,稍稍躬身,显然也是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温晏然缓缓道:“西夷方定,治理之策当与中原不同,今后要在此地多设屯田官,那些清查出的无主田亩,都收归官有,令各地郡守编户齐民,按每户成丁数量发放田产,家中丁口去世满一年后,田地再重新收归官有。”又道,“此地税赋,也按田亩多少收取。”
她这句话其实是把大周延续多年的人头税改做了田亩税,然而有了按丁口数量分发田产的前提条件,王有殷与崔新静二人,一时间竟然都未反应过来,只以为这是天子分化西夷势力的政策。
——温晏然虽然偏科,也知道“摊丁入亩”跟“火耗归公”两句话,她相信只要自己步子迈得足够大,就一定会顺利地栽进坑里,如今大周的忠臣势力还十分强大,她要是昏庸得太明显,难保不会被人找机会架空,最佳的选择,还是做一些看似对大周有好处,实际上负面影响巨大的行为。
温晏然明白,改革一定要符合当前社会关系跟社会生产力,所以她相信,不管摊丁入亩有多少好处,自己现阶段也必定不能做出什么成绩来。
就在此时,沉寂已久的游戏系统再度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更新标志,大约一个时辰后,完成更新的游戏面板在[战争沙盘]下面,多出了一个[地方产出]的新界面。
[地方产出]里头也只有唯一一条数据——
[台州:
官田总数(亩):8231;
当前产量:0(暂未收获);]
温晏然总觉得,完成更新的系统与往日相比,光泽上显得更为黯淡,不过考虑到《昏君攻略》本来也不是一款存在任何美术优势的游戏,也没有放在心上。
第84章
台州的田野之中,许多人正在痛哭。
他们都是出身于本地大族,眼看着建平大军长驱直入,先是害怕,等知道自己或许可以逃得一命后,心中慢慢生出了不少悔恨之意。
有人哭道:“若是当日王氏等四族不曾各自为政,台州前景如何,尚未可知。”
另一位老者扶着拐杖,摇了摇头:“重来一遍也是如此,王氏等大族私据台州非止一日,然而州中乱象,却与前代并无区别,只晓得依仗武力,却不曾用心经营治下之地,就算能占得一时上风,长此以往,终究会生出动乱。”
一位年轻人抹了抹眼泪,道:“日前官府那边派人下来度量田地……”
以前王游执政之时,也时不时派人度田,各族给她面子,会稍稍出点血,那时候便已经心疼不已,如今朝廷这边派来的屯田官,则一口气将所有田亩数量尽数上报,不许各家有丝毫隐藏,他们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比起举族迁徙而言,家产尽没也不是不能接受的选择。
在大周,流刑一向比罚人做劳役的徒刑更重,仅仅比死刑稍轻——受到时代影响,被判处流放之刑的家族,身边携带的财货家畜自然会被盘剥干净,从西地到南地的上千里路得纯靠步行,死在路上是大概率事件,就算最后真的抵达南地,也容易因为水土不服而亡故,许多百姓疲病交加之下,便沦为当地大族的家奴。
也正因为此,云氏明明是传世的大族,等被流放到边地之后,整个家族便风流云散。
西夷人无可奈何,只得将田亩数量尽数上报,希望天子看在台州确实需要足够的耕地人口的份上,多留些人下来。
也有人提出异议,治理台州的策略颇具条理,显然是打算以恢复民生为主,又怎会做出如此酷烈的决策?
虽然有明白人猜到这是让他们老实把田亩数交待清楚的计策,大部分人已经被打得胆气尽摧,根本升不起与之抗争的意念,也庆幸自己如此识时务,身边出身内官的亲信十分心狠手辣,拎了好几个刺头出来明正典刑,直到现在,城外立着两座京观。
与此同时,官府也下令编户齐民,各家的隐户部曲被打散到不同的区域,原本属于黎氏的人迁到之前王氏等家族的地盘上,王氏的人也按照同样的方式被迁走……或许十年之内,那些被迁走的部曲还能记得旧主的恩情,但十年之后,只怕与普通百姓便没什么分别了。
有人在暗暗盼望,希望天子早日回京,也让他们能松一口气,结果等天子那边开始准备返驾的事宜的同时,另一个消息也随之一同传来——
原御史大夫贺停云抵达台州。
贺停云行动一向干脆利落,得到允准的批复后,竟然不亲自回家收拾行李,而是写信回去,让家人把该打包的东西差心腹送来,自己带着一队护卫轻装出行。
她刚一进城,就被等候在此的禁军小将带至刺史府,然后由内官引至天子面前。
温晏然在丹台两地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手边多是用的不惯的官吏,唯有与贺停云等人相处时,才稍稍有点之前在建平时的感觉。
“贺卿赶路辛苦,今日先去休整。”
贺停云向着天子拜了一拜,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书信,干脆道:“臣出发之前,收到建平来信,光禄大夫,国师还有宋侍中,都切切叮嘱微臣,一定要请陛下返驾。”
一国之君终归是得在朝中坐镇才能让人放心,温晏然再不回来,袁言时等人能亲自过来哭求天子返驾。
该定的政策已经定下,该办的事情也都办得差不多,温晏然笑笑:“有贺卿在此镇守,朕也能安心返回。”
——以少府为代表的建平大臣本来还暗地里期盼,希望天子早去早回,免得错过圣寿,结果现在别说生日,要是再耽搁几天,温晏然回去的时候,收拾收拾就能直接准备过年。
临出发的最后几天,温晏然抓紧时间把台州上下官吏的履历给梳理了一遍——作为一个资深社畜,温晏然有时候会在批奏折的时候恍惚觉得,自己996的工作状况似乎并没有因为穿越而好转——然后初步定下了各郡主官,她把之前东治城的县丞还有顺会的县令都给拎到了台州这边做郡丞,除了就地取人才之外,一些随她前来的文官也上表自荐,表示愿意留下,其中还包括崔新静跟高长渐,不过温晏然只同意了前者的奏请。
高长渐也明白,他在中枢待得时间太短,又不像崔新静那样立过出使台州的功劳,尚且不满足外放资格,天子且得放在眼皮底下看一段时间,才好做决断。
大半个月后,已经告罪回家的李增愈在闻之此事后,直接晕厥在地,他本是吏部官员,如今西夷百废待兴,本该参与到官员的任免当中,进一步积攒功劳,如今却只能待在家中,彻底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进取机会。
*
北地前营当中。
此前宋南楼被派到此地为主将,师诸和也跟了过来,到了攻打台州之前,宋南楼被天子召去前线,许多士卒也随之离开,前营这边,暂时由师诸和掌管。
此时此刻,师诸和又一次将天子的书信拿出来细看。
天子在信中提起,按照往日的奏报,北地常常有身份不明的流匪出现,本地大族也因此多建邬堡以自守,如今前营兵力西调,守备力量空虚,那些流匪既然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再出现几个想把握机会与官兵为难的有识之士也不奇怪,等前营被匪徒所灭,本地官吏自然闻讯大悲,不得已过来暂时接管营盘。
师诸和并未与新帝真正交谈过,却从信件中感受到了一丝促狭之意,对方所言的流匪自然不是真正的流匪——北地大族习惯建立邬堡,并在其中藏匿了数量极多的人口,畜养部曲宾客的习气更是蔚然成风,他们想要维持现状,自然得时不时制造一些流匪劫掠的事件出来,来证明邬堡存在的必要性,若是被派到本地的官员想要清查此事,自然也就会变成流匪的目标。
温晏然登基也有一段时日了,北地大族晓得小皇帝性格强硬,发觉前营力量空虚,自然想要趁机找点麻烦。
为什么多年混乱,设立在丹台之地的右营早就变成了一个虚架子,除了武安之外,几乎就没有可堪调用的士卒,若是能让前营也变作一个空壳,做起事来,也就方便多了。
所谓的闻讯大悲,不得已过来接管云云,是在告知师诸和,一旦他兵败身死,边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大族肯定会趁机将前营纳入掌控,同时把不利于自己的证据通通毁灭。
在信件最后,温晏然又提醒师诸和,要注意大营周边的地理环境。
温晏然把自己放到敌人的角度,认真给了一份作战计划——前营营盘坚固,易守难攻,若是师诸和选择坚守不出,那些“流匪”自然无可奈何,然而士卒需要粮草,按照大周制度,前营所在地方有着大量的屯田,对方若是趁着秋收的机会过来作乱,那就不得不去抵抗。
与此同时,前营边上也有用来运输货物的河道,倘若秋收被破坏,“流匪”又做出截断河道的举动,还能不被从营中诱出吗?
温晏然知道对师诸和的评价是不会打仗,是以分析得格外认真,还照着系统舆图给对方画了幅地图——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师诸和能在宋南楼回来前把营地守住就行,温晏然相信,自己已经把情势说得如此明白,对方应该会提前抢收秋粮,然后待在大营中老老实实等主将返回。
前营军帐中。
师诸和在窗前重读信件,天子是锋芒毕露的性格,如今特意写信过来,还把后续推测以及周边形势写得如此详细,显然是有所暗示。
单以才能论,师诸和对新帝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因为此前多年的学习积累,所以对北地情况隐隐猜到几分,然而皇帝从出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内自闭,居然也了解得如此清楚,实在令人赞叹,至于大营周边地形的图纸,也明显是花了功夫绘制的,除了图画水平不大优秀以外,堪称无可挑剔。
——温晏然不知道师诸和对自己图纸的评价,也没法告诉对方,她上大学的时候虽然学习过绘图,但显然没学过用毛笔绘图……
一位中级军官进到师诸和的房间当中,此人是宋氏故吏出身,与师诸和认识已久,能够称一句心腹。
军官压低声音:“他们还未行动,将军当真要率先动手么?”
师诸和起身,淡淡道:“自然要率先动手。”
他日常虽然只出五分力气,却也没有耽误过工作,而且今次是天子亲自给的指示,师诸和如今既然顶着副将的头衔,总不会不遵号令。
——师氏曾有忠臣曾因为直言进谏被厉帝逼迫自缢,师诸和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个场面,往日也听长辈提起,以当日那位郡守的能力,自然知道该如何保全自身,然而既然亲眼见到了如斯混乱的世道,若是选择闭口不言保全自身,就算没有恶名,难道就当真可以心安理得的继续做世族名臣吗?是以对方昔日才会写下那封言辞直指中枢的奏疏,其中不止提及了厉帝跟掌权内官,连许多朝廷重臣也被牵涉其中,事后有人说那位郡守性情勇烈,也有人说对方孤愤偏隘,师诸和小时不解,长大后也渐渐大约明白了那位长辈的意思,对方分明看到这世上存在着极其严重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