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掌交错间,有清亮的掌声响起,而被她牵引在指间的琼竹派大阵也在她的这一番轻巧的动作间,再次被扯动!
琼竹后山的某些轰然声好似明晃晃的示威,四目再次交错,两边的人都笑意深深,宁旧宿的眼中却到底有了一丝讶色,显然没想到如此场合之下,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竟然如此镇定。
——便如他笃定虞绒绒不可能指出他留影珠的来源不正一般,他也不能说出小楼的那处归藏湖的入口,不能说他知道虞绒绒并非是从归藏湖回来,也不能在她如此冷嘲热讽了一番后,再去解释自己为何会提前准备好这留影珠。
解释,本就是心虚的一种。
稍远处的地方,傅时画的手死死压在剑柄上,不让自己的剑气与怒意露出来丝毫,甚至换了一张过分普通的脸,就这样淹没在人群中。
他明白虞绒绒此刻承受的压力,以及与宁旧宿这一番言语交锋博弈中的深意。
她不想让他牵扯其中,至少不是现在。
他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所以他要忍。
耿惊花也在忍。
他负手而立,身躯依然有些佝偻,看起来毫无气势,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苦大仇深,眉头紧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两个人所拿出的证据都是真的。
虞绒绒和傅时画虽然未曾提及过,他未曾问及,却也不是全然不知。
他不问,是他相信,却没想到竟然会变成宁旧宿在其中动手脚的依据。
但他依然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微微扬起下巴,只等宁旧宿下一步的回应。
清弦道君依然在闭关之中,归藏湖入口的开与闭都是他一人主持,只要他不置可否,便是对虞绒绒所说话语的默认。
果然,见他如此,狐疑不定的人群中,口风又慢慢倒向了虞绒绒这边。
“虽然听起来他们所说都各自有理有据,但……我想不到一位后辈故意要构陷自己师伯的缘由啊,她选了这样一个时刻来对峙,显然也是存了破釜沉舟之意,从动机和行为的角度,我选择相信虞绒绒一些。”
“说不定只是巧合呢?并非是宁掌门在此时拿出了应对,而是他正好也要借此机会来公布此事呢?”
“你在想什么,那可是洞虚期的道君,他想要问清真相,还需要择机吗?更何况,都是小楼中人,家丑不可外扬。何必要闹到这里来?”
“倒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不明白,宁掌门都是一派掌门了,修为也已经是洞虚期了,他这么做,图什么啊?”
这样的话语本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怎会逃过一位道君与已经元婴大圆满的虞绒绒的耳朵。
声声入耳,字字落地,交织在场中两人对视的目光之中,好似有火花溅射。
他们分明彼此都知道对方手中的证据是真的,宁旧宿千算万算,却到底没算到,虞绒绒竟然绝口不提傅时画的存在,甚至比他还能信口雌黄,舌灿莲花,煽动人心。
这与他的计划……有那么一点小偏差。
但这也无妨。
因为他不必再说什么,自然会有其他人想起琼竹派最著名的三样东西里,除了琼竹派大阵,盈尺诀这两样之外的另外一样。
果然,便听有某个门派的长老倏而扬声道:“二位这番对峙确实各自有理,令人难以分辨。但其中重点,到底与魔族有关。老夫想起,这世上最能辨别一人是否与魔族有关的地方,不正是在琼竹派吗?”
“对呀!”有人恍然拊掌道:“诛魔台不就在琼竹派吗?若是与魔族毫无关系,便是从诛魔台上跳下,也毫发无伤。那台是高了些,但虞小友与宁掌门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过纵身一跃,再御剑而起便是,又有何妨呢?”
虞绒绒心头一跳。
她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可她还来不及反驳,便听宁旧宿朗声大笑了起来。
“此事确实兹事体大,跳诛魔台听起来实在有些狼狈了,但为了自证清白,我愿意先跳为敬。”宁旧宿一抬手,琼竹派后山的影影绰绰中,便有一处险峻莫测变得清晰了起来:“诛魔台便在那边,虞师侄可敢与我同往?”


第195章
虞绒绒心中进退两难,表面却依然要一派轻松之意,她盯着宁旧宿意味深长的目光,倏而也笑了起来:“好啊。可二师伯如今在我这里实在已经没有了信誉,我又怎么知道,能够先手布置下如此荒谬栽赃的留影珠陷阱的您,会不会在诛魔台也布下天罗地网呢?”
有琼竹派的弟子下意识就想要怒叱虞绒绒。
诛魔台存在已久,本就是琼竹派镇派的标志地,此刻质疑有问题,无异于像是在怀疑整个琼竹派有问题!
更何况,那可是诛魔台,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颠倒黑白之处?!
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洞虚期的道君究竟有如何通天之能,并非低境的修士所能揣摩。
此刻若是信誓旦旦地说虞绒绒一派胡言,某种程度上,好似反而像是在说宁掌门能力不济。
宁旧宿笑意加深:“这个倒是也不难。”
他倏而侧头看向高台之上,微微一笑:“无量,你去跳一次给虞师侄看。”
宁无量脸色骤白,他有千万句话语在心头,却又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反而是燕夫人霍然而起,满面怒容道:“宁旧宿,你疯了吗?!”
宁旧宿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也跳。”
燕夫人所有的动作都滞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旧宿。
四周一片哗然。
“天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宁掌门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别的什么……竟是让自己的妻儿去试跳?”
“所以是真的没有动什么手脚吧?”
“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位燕夫人,此刻也不得不说,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竟然有一丝怜惜。”
“……为什么怜惜呢?刚才不是也有人说了,跳诛魔台之人,若是与魔族毫无关系,跳了也没事。宁真君与燕夫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为了自己的夫君与父亲,跳一跳又何妨呢?”
“这话你也信的吗?那可是诛魔台!便是毫发无伤,也不是当场就能证明的啊!从跳下去,到真正无论生死地落在地面,可是要足足七日七夜,不说别的,便是那倒吹的罡风,那是正常人所能受得了的吗?”
议论声传入燕夫人与宁无量耳中,宁无量攥紧了拳头,深深看了一眼宁旧宿,再看了一眼虞绒绒,竟就如此一言不发地真的向着诛魔台的方向而去。
燕夫人却兀自不动。
稍远一点的位置,燕灵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袖子,又是担心宁无量,也更担心自己的姑母,心中不由得对如此无情的宁旧宿产生了一丝怨怼。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虞绒绒,一时之间不知应该怪她在此挑起事端,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事情。
还是说应当反过来。
——是宁旧宿本就是如此热面冷心之人,便是不在现下这件事中体现出来,也会呈现在其他的时候。
宁旧宿慢慢抬眼,又看了一眼燕夫人,其中的警告与催促之意已经很浓了,之所以没有再开口,或许是在为燕夫人留最后一丝身为掌门夫人的颜面。
“也太狠了,父命子难违也就算了,先替父亲跳这一遭,也无可厚非。让自己的结发道侣也去……说到底,未免有些过分了。”
“我刚才还以为是宁掌门吓唬燕夫人的,怎么这会儿看这阵仗,是真要她跳啊?”
“嘶……”
窃窃私语声传入燕夫人耳中,纵是脸上艳光四射的浓妆也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她就这样与宁旧宿对视了片刻,再倏而开口。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换不来你的真心。若是此日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你心中的那位燕夫人,你会让她跳吗?”燕夫人大笑起来:“你的心思,真当这世间无人知晓吗?!”
今日道冲盛典,她身为琼竹派的掌门夫人,自然盛装加身,如此边说,边向着一侧走去的时候,她身后的衣袍便拖出了长长一道华美的拖尾。
她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累赘的外套,就这样当着天下人的面,将那件华美的外袍轻巧地脱了下去,再也不看宁旧宿的脸色一眼,御剑而起,向着诛魔台的方向而去!
她甚至比宁无量还要更早一步,站在了诛魔台上。
倒灌而上的风吹起了她的长发,燕夫人的笑声愈发疯癫:“宁旧宿,我心悦你,我愿意为你跳这一遭,我敢告诉天下人,便是你践踏我的真心,我也甘之若饴。你呢?你敢说吗?你敢告诉任何一个人,你那龌龊的内心吗?”
她就这样笑着,再从诛魔台上一跃而下。
“阿娘!”宁无量欲要抓住她,却只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袖,情急之下,不由得也随她而下!
两人的身影瞬息便被诛魔台下的盛光吞噬,再也看不清。
所有人无不色变,又是震撼他们竟然真的就这样跳了,又难以消化和猜测燕夫人方才歇斯底里般所说出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虞绒绒颇为怔忡地看着诛魔台的方向,燕夫人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隐约直觉自己好像已经触及了某些真相。
什么是……“你心目中的那位燕夫人”?
好巧不巧,她在登云梯前,与燕夫人隐约对峙的那段时间,虞丸丸给她送过一份有关燕夫人的生平。
燕家也算是当地大族,修真之人频出,其中不乏一些资质上乘之辈,但到了燕夫人这一辈,她没有任何姐妹,倒是有一大把兄弟。因而燕家年龄相仿、且与宁旧宿有过交集的女子,便只有燕夫人一人。
所以,难道这背后,还有第二个姓燕之人?
只有耿惊花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倏而一变。
或许只有宁旧宿还能保持自己面无表情的镇定,他就这样负手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妻儿就这样坠下诛魔台,目光再重新落在虞绒绒身上:“虞师侄,如今你还有什么质疑吗?或者,你需要琼竹派上下的弟子,一个个都从上面跳下去,才算是证明?”
虞绒绒沉默下去。
不得不说,宁旧宿这一手真是狠极,虽然或许些许有损他一贯在大家心中的形象,可形象在真相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她在这样的一幕面前,再难说出任何其他的话语。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
既然如此,虞绒绒也不再推搪,她只抬手起礼,周全地向着宁旧宿一礼:“二师伯如此……高义,实在让人佩服,佩服。”
她再向着诛魔台的方向翻腕一抬:“那么,二师伯,请。”
前路未卜,虞绒绒明知傅时画站在那里,却甚至没有向那边看一眼,也没有再回头去看耿惊花与更多相熟的面容,就这样原地而起。
十六月急得跺脚:“难道就真的让小虞师妹这么去跳了吗?!我们能做什么吗?”
观山海的剑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声音却还在强自镇定:“我相信小虞师妹,可那又怎样?她不跳也得跳,而且依我所猜,这诛魔台必定另有蹊跷,但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只能等。”
傅时画所站的地方距离观山海并不远。
所以后者的话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正如观山海所说,他也只能等。
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去想应对的方法。
此去诛魔台,看似遥遥,御剑也不过片刻。
两人几乎是同时落在了诛魔台上。
罡风从深不见底的诛魔台下倒灌上来,吹得两人衣袂乱飞。
宁旧宿负手站在诛魔台前,注视了台下片刻,突然开口道:“虞师侄啊,看来你还是棋差一着。”
风淹没了他的声音,远处的中人分明看到了他的唇齿在动,但就算是已经化神大圆满的长老,也听不到只字片语。
他勾了勾唇角,侧头看向虞绒绒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一个只有她能看得到的轻蔑又肆意的笑容:“七日七夜后,我还是琼竹派的掌门,至于你……”
他没有说完,看虞绒绒的目光却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虞绒绒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她猛地抬眼看向宁旧宿,已经在这一长段思考的时间里,想到了什么。
“你想要的燕夫人,不是燕,是烟。”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宁旧宿的双眼,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宁暮烟的烟,我说的对吗?”
宁旧宿终于有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神色大变。
“那可是你的亲妹妹!”虞绒绒明白自己竟然猜到了最正确的答案,她倒退半步,不可置信道:“你、你竟然——”
电光石火间,那些她所不能明白的来自宁旧宿的信笺与传讯符上的潦草字迹与失态,都有了答案!
他早就知晓小楼的存在所为何,他愿意尽自己所能,让天下祥和宁静,让自己的妹妹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也不必知道他在背后做了什么。
可偏偏,宁暮烟逆天改命,也要入小楼。
他无奈接受,心道既然如此,自己再加倍努力便是。
她在小楼,他能天天看见她,也未尝不是另一种自己从未设想过的幸福。
可她偏偏成了大阵师,又偏偏……当着自己的面,喜欢上了清弦。
心魔总会有朝一日,熊熊燃烧,将人变成披着人皮的魔。
既然如此,那么他杀了清弦,毁了天下所有的阵,宁暮烟就还是他一个人的妹妹。
然后,再然后。
他筹谋了这许久,不惜与虎谋皮,天下的大阵都动了,都破了,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也都一个个义无反顾的舍身而去,清弦却依然活着,末了,竟是他想要守护的妹妹,去填了阵。
宁旧宿静静地站在诛魔台上,在短暂的失态后,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
往事如烟,他的烟。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道侣呢?我们兄妹相守,不好吗?我不会越雷池半步,便如我们过去所有相处的岁月那样。”宁旧宿淡淡道,他的声音平静至极,眼底却已经有了偏执至极的疯癫之色:“所有想要从我手里将她夺走的,都该死。”
他没有反驳虞绒绒的话,似是在肯定,又似是在叙述一些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清弦该死,小楼该死,魔神也该死。”
似是料定虞绒绒此跃诛魔台是必死无疑,也似是这些话语积压在他心底太久,太沉,这一刻,他竟然有种倾诉和告知天下的奇特喜悦。
“没了大阵师的小楼,还算什么小楼?耿惊花寿数无几,你死了,他也来不及再去找一个大阵师了。”
“更妙的是,你的身上,带着魔神的魔印。若是你死了,魔神便没有了复活的容器。”
“这么多因果系于你一身,虞师侄,你觉得你……该不该死?”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冰冷而扭曲的死亡宣判,甚至说出了虞绒绒身上的魔印与魔神的关系,虞绒绒心底剧震,但她却依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缺少了什么。
“清弦道君呢?你不杀他了吗?”
“他?他不必我杀。”宁旧宿嘲讽一笑,回头似是怜悯地看了一眼虞绒绒:“不要想要将这里的任何事情传讯或传音出去,我既然有所布置,自然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吧,然后跳下去。”
虞绒绒平静地上前。
风将她颊侧的珠翠吹得环佩玎珰,连成几乎绵延的一线,让她想起傅时画每次含笑俯身,抬手在上面一弹指时的热闹声响。
说的话已经够多,宁旧宿振袖肃容,再一跃而下。
虞绒绒低头看着他坠落的身影,突然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是吗?既然我是魔神的容器,你真的觉得,我会这么容易死?”
宁旧宿的眼瞳骤然一缩,满面震惊。
下一刻,他已经被诛魔台的光芒吞噬了身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
虞绒绒垂眸看着他消失,再抬眼看了一眼前方。
各派弟子不同色彩的道服形成不同的色块,与琼竹派葱郁的绿意相聚,琼竹派所有的弟子都齐聚一堂,为道冲大会壮势,这许多的颜色凝在一起,就仿佛一幅晕染开来的漂亮画卷。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琼竹派大阵的阵眼,依然被她扣在掌心。
“骗你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魔印,也是第一次听说什么容不容器,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虞绒绒露出了一个苦笑,终于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与情绪:“苍生何辜,但你的琼竹派,不无辜。”
然后,她向前一步,直直坠下。
她的身后,琼竹派的天穹仿佛被什么下坠之物彻底撕扯开来,再带动了整座山脉的坍塌!
“怎么了!”有弟子的惊呼声响起。
又有人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是虞绒绒!她还没有松开琼竹派的大阵!她……她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管她到底因为什么!现在有人在那边吗?有人员伤亡吗?快去救人!”
“没、没有!所有琼竹派的弟子今日都来参加道冲大会了……”
可以称之为盛大的坍塌声中,风吹过她的耳边,罡风之音与坍塌爆裂之声聚在一起,从除了道冲大会的方向之外的每一处不断响起,好似为她的坠落奏响了最为宏大的天地之音。
她的体内好似有碎裂之声,也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她的眼瞳说不定已经真的变成了碧色,也或者她的指甲也如彼时那般变了模样,但所有这些,她已经无从知晓。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虞绒绒的脑中浮过了最后一个念头。
这样亲眼看着她跳下去,对傅时画来说,真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呢。


第196章
道冲大会上,所有人都看着诛魔台的方向,盛大的光彻底吞没了那四道先后跃下的身影,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谁也没有想到,大家以为是前后辈之间切磋的一场对弈,竟然最后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风还是初秋晚夏的风,带着未消彻底的暖色,此刻吹拂在每个人脸上,却好似格外冰冷。
傅时画怔然看着诛魔台的方向,不知何时,他头上的黑玉发冠上,已经有了数道裂痕,再碎裂开来,散落在地,若非那条青色的发带,恐怕此刻他已经披发满肩。
他的内心好似被浪潮一般的怒意充斥,便是虞绒绒坠落时最后的那一击,几乎已经将整个琼竹派都毁了大半,那些山体碎裂建筑坍塌,滑入崖底的巨大轰然与掺杂其中的细碎砰然一并传入耳中,他却依然觉得不够。
怎么能够呢?
杀意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脑中甚至出现了宁氏的家谱,宁氏后山闭关的那些前辈的性命与境界,他垂眸之时,眼底几乎已是一片血红。
但他的理智到底还在。
有一串珠翠被他握在掌心。
珠翠上的宝石早已被打磨光滑,质地坚硬冰冷,但在他的掌心这么久,也早就被他的体温覆盖。
但此刻,他手指冰冷,就反而成了宝石上此前积攒的余温反过来在他的掌心留下温度的烙印。
那样轻柔、细微却并不容忽视的温度与坚硬,好似虞绒绒之前对他说的一字一句。
他曾在她的呼唤之下,从入魔的边缘苏醒。
这样的苏醒,不是为了此刻,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的入魔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正如虞绒绒此前所言,傅时画当然也直觉诛魔台有问题。
就算宁旧宿以自己的夫人与儿子为证明,他也依然这么觉得。
傅时画飞快地将此前宁旧宿与虞绒绒之间的所有对话都在脑海中再过了一遍,敏锐地提取出了几个信息。
一开始,宁旧宿曾经三番五次想要引诱虞绒绒说出自己共入魔域之人的名字,包括留影珠中,也出现了他的身影。
但虞绒绒从头到尾都避而不谈,所以事情才无可周转地进行到了诛魔台这一步。
以宁旧宿的老奸巨猾,算无遗策,会想不到虞绒绒闭口不提的可能性吗?
当然不会。
如果从这个前提角度出发,那么宁旧宿一早就做好了跳诛魔台的准备,而他提前在诛魔台所布置的后手,就绝不是……又或者说,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杀了虞绒绒。
他想要更多。
譬如以虞绒绒的命为筹码,做出某种交换。
宁旧宿的话里话外都数次暗示到他,毫无疑问,如果傅时画的这条思路没有问题,那么他想要做出交换的人,便是傅时画。
可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傅时画拧眉不语,陷入沉思。
琼竹派群龙无首,门中弟子虽无伤亡,见到如此天崩地裂般的门派坍塌,也早已大惊失色,人心惶惶。
楚长老心中也是骇然,此刻却也不得不站出来,先是对本派弟子进行了一番安抚,再苦笑着看向其他门派的长老们:“竟会发生此事,老夫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所幸各位的住所没有被波及,这一处比武会场也还幸存,而一切都要等七日七夜后再有分晓,不然我们……边开大会边等结果?”
楚长老会这么说,当然不是随口一提。
在一派掌门如今生死不明,半个门派都摇摇欲坠的时候,还有心思继续道冲大会,无异于像是在告诉全天下,他对掌门清白的笃信无疑,并且山门被毁的事情也影响不到琼竹派什么。
毁了,修复便是,区区几座山头,几座建筑,塌了重盖,或许会耗费些时日,但是以琼竹派的底蕴,倒还不至于没有修缮的实力。
此话一出,神色原本十分凝重的各大门派之间的气氛果然轻松了许多。大家虽然眉目之间还带着些惊疑不定与若有所思,却也已经有长老笑吟吟接上了楚长老的话。
“宁掌门不在,如此这般便开大会,到底不美。左右不过七日七夜,我等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贵派重建一番。”
又有长老抚须道:“其他倒也好办,只是这琼竹派大阵……恐怕非大阵师,不好修复啊。”
现场又陷入了一片微妙的尴尬中。
世间的大阵师,如今总共不过两位。
一位跳诛魔台了,一位是跳诛魔台那位的师父。
或者换个角度来说,一位毁了琼竹派大阵,另一位是毁了大阵这位的师父。
徒弟做的事情,让师父来修补……乍一听好似也有些道理。
但如今,且不论诛魔台最后的结果未出,谁又能保证,耿惊花是站在琼竹派这一方的呢?
一位大阵师,想要在大阵之中留下一点什么手脚,那可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就算耿惊花愿意修,琼竹派也未必会信任他啊。
耿惊花却也不尴尬,他呵呵一笑:“大阵的作用从来都是抵御外敌,如今我们这么多门派的精英弟子都齐聚一堂,想必也没有什么不长眼之辈敢在这种时候对琼竹派做什么。依我看,不如先派遣弟子驻守大阵周边,以防万一。至于这阵修还是不修,要怎么修,不如再等等。”
他说得委婉含蓄,意思却已经很足了。
既然彼此都并不信任,就不要指望他出手,在事情没有出结果之前,御素阁上下都不会再动一根手指。
楚长老眼瞳微缩,自然已经听懂了耿惊花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间,耿惊花甚至已经收了脸上的笑意,只这样负手立在所有御素阁与小楼弟子面前,身形虽然佝偻,却分明顶天立地。
有剑划破天穹的声音充斥了天地之间。
却见梅梢派众弟子御剑而起,竟是就这样向着大阵破碎的各处而去,有的立于天穹之上,有的滞于礁石之侧。
十六月在天穹驻足一瞬,很是清脆地喊了一声:“我们梅梢剑修最会打架,守阵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这句话挑不出什么毛病。
说是各门各派都搭把手,以各派之间平和了这许多年的交情,便是私下或许有些过节,也不是什么大事,因而除了御素阁之外,没有门派会断然拒绝。
但不拒绝,不代表,就一定要听凭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