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徐先生微微眯了眯眼:“夫人放心。”
“不,我想你或许不是很明白。”燕夫人倏而打断了他,声音变得有些尖利了起来:“最重要的,是让她走投无路,不得不向我低头,让我来放她一条生路。至于你,琼竹派于你有恩,所以你才做了这些事。”
“夫人要助我破境,无异于再生父母,自然于我有恩,有大恩。”徐先生深深一礼,“徐某不才,鬼蜮伎俩倒是知晓一二,想来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小儿,绰绰有余。”
“再生父母就不必了,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燕夫人毫不掩饰面上的嫌弃,她轻轻一弹指,有半粒药丸送入了徐先生手中。
徐先生闻了闻药丸,眼中出现了沉迷痴色,他毫不犹豫地将那药丸服入口中,药力化开,他的面容几乎是顷刻间便有了变化,寿元与生气重回他的躯体之中,他久违地舒展了眉眼,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感受着这样的生命之力。
燕夫人却已经带着一抹厌恶之色,消失在了原地。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间门口,微微躬身:“徐先生,此事要办成,想来离不开些身外物,夫人已经准备好了,请先生和我来。”
徐先生慢慢站直身体,再向着老翁一礼:“确实需要一些敲门的身外物,花钱向来都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而徐某恰好最擅长以最小的代价,牟取最大的利益。还请带路。”
……
“花钱真是难啊。”虞绒绒在虞丸丸的监督下,坐着八匹灵马拉着的马车,拎出银票准备开路借道,到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丸丸啊,什么时候你也能感同身受一下钱实在太多,怎么都花不过赚钱速度的苦恼。”
虞丸丸快乐地拍了拍灵马的脑壳,毫不在意对方十分不满地对自己喷了口气,露出了可能是这段时间以来最灿烂的笑容:“知道阿姐辛苦,阿姐再接再厉,这次中阁小考的花销数额就很让人满意。”
虞绒绒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从马车里探出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最后嘱咐了几句。
小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阿姐,你放心,有我在。别的事儿不敢包圆,抬价抽手架空什么的,没有人比我更熟。只是……”
虞丸丸顿了顿,到底还是开口道:“阿姐,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一定要登云梯吗?其实你看,爹娘虽然不过筑基修为,但这一生也潇洒快乐,世间大道这么多,也并不是一定非要走那条长生之路。咱们去御素阁其实就是镀镀金,度度假,混个筑基回来就足够了。那条路……太苦了,我其实不想阿姐那么辛苦的。”
虞绒绒静静地看着虞丸丸。
面前的小胖子鲜活灵动,面如满月还多了一圈光晕,几乎完全没有继承到虞母的美艳,小小年纪已经浑身铜臭味,但他看向虞绒绒的目光里,却是真切的担忧。
她无法对任何人说自己重生一场的事情,可前世在她死前,家门已经凋零,爹娘满头华发,甚至连虞丸丸都暴瘦了五十斤,虽然还是微胖,却也颓唐憔悴无比。
此前她还没有深思过,重来一次,她如何不明白,就算是巨富之家,请了再多的护院,在真正有大能耐的修道者面前,湮灭也不过是在一屈指间。
这个世界,说到底,其实终究是看谁的拳头大。
这个道理她懂,虞丸丸和虞父虞母又如何不懂。
可纵使懂,这一次,在得知了她如此强硬地得罪了琼竹派那位蛮横的燕夫人的时候,他们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虞丸丸醉心商场,无心修道,便是虞家血脉特殊,以财养运,每一代都要一人主散财,一人主敛财,二人如此生生不息,才可保家族虽修为不高,却能万事长久。
但千年过去,这一份滋养也已经淡去了许多。
她也不想辛苦,但她到底姓虞,所以总要做点什么的。
幸好她在藏书楼抄了七年的古卷,也幸好她生来便过目不忘。
而她正好誊抄过一册早已支离破碎的古卷,虽然许多字迹都已经不甚清晰,但她还是看到了上面写了【云梯可改命】这样的字样。
藏书楼不放闲书。
如果说这个说法此前还只是个传说的话,那么至少现在,她知道确实有白纸黑字将这样的字眼郑重地记录了下来。
她已经找过了许多办法,但凡这个世间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她也不会选择这一道登云梯。
如果她不想落得和前世一个结局,她就只能去试试看,那条路,自己能不能走通。
再试试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她慢慢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五官便也随之变得舒展,容光如日光般极盛,她心中虽有千言万语,眼中也有诸多情绪感慨,可这千万,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轻巧带笑的一句:“万一我上去了呢?”
虞丸丸沉默片刻,终于倏而笑了起来:“好,那我们就试试。阿姐放心去,其他的交给我。”
眼看着八匹灵马载着虞绒绒消失在视线里,虞丸丸唇边的笑意终于敛去,这位虚岁十五,便已经在整个入仙域、乃至更广阔的区域里有了“小财神爷”之称的虞小少爷抬起袖子,轻轻抹了抹眼睛。
再深吸一口气,扬起了胖胖的下巴,周身收敛的气势终于外放了出来。
“每柱香汇报一次进展。”虞丸丸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掩住其中微红的血丝,冷笑一声:“我阿姐都下定如此决心了,事情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我倒要看看,是你宁无量的娘厉害,还是我虞丸丸舍得。”
马蹄声渐次,疾驰踏过官道,重金借道,所以转瞬已是高渊郡。
灵马们还未活动开筋骨,竟然便已经到了目的地,一时之间不禁有些茫然和疑惑,被带去食肆的时候还在思考,平时这一遭跑下来,早就饥肠辘辘,怎么现在竟然毫无食欲。
驿站的灵马看起来比往日格外多了许多,等虞绒绒入了御素阁大阵,这才发现,吊索长轨的枢纽处也竟然也在排队。
排队的人中,有的身穿御素阁外阁弟子的浅棕道袍,脸上还有些风尘仆仆之色,显然是才出了任务归来,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了第二日的中阁小考。
也有一些身背行李,看起来像是想要新入御素阁的少年少女,其中甚至还有锦衣华服,一看便知是高门子弟的。
虞绒绒一眼扫过,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才在队尾站定,还在回忆自己前世那次中阁小考之前是否有此盛况时,便听到有几名外阁弟子刻意提高了音量的议论声。
“不是吧不是吧,一个中阁小考,居然也有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跑来和我们挤名额?真的是,还要不要脸啦!”
“嗐,一个个炼气中境和上境的,在自己门派待着不舒服吗?非要来我御素阁,以为别人看不出他们的目的吗?”
“你以为人家是冲着御素阁来的吗?人家是冲着来年的小楼论道来的,说来也好笑,今年也就是我们大师兄不在,所以才让那个姓宁的小子钻了空子,莫不是有人觉得自己来年还有什么机会?难道还当自己是百舸榜前一百的人物了?”
“这你可就不懂了,虽说小楼是小楼,御素阁是御素阁,但我御素阁弟子人人都可参与小楼论道,而其他门派嘛……为了避免自家弟子在外丢人,素来都只让最顶尖的弟子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另一人故意停顿几秒,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说,他们都是在自己的门派里没有出头之日,争夺不到小楼论道名额的?天哪,难道他们觉得来了这里,就有机会了?”
几人十分夸张地笑了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分明已经引气入体甚至内照形躯了的新弟子们的鄙夷和排斥。
一旁排队的新弟子们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其中一位少女终于忍无可忍道:“是又怎么样?难道我没有机会,你就有了?”
“我有没有,就不劳你操心了。”外阁弟子嬉皮笑脸道:“但我看,你是一定没有。”
少女一跺脚,怒道:“你——”
她旁边有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上前一步,拦住了少女,再向着那几名外阁弟子抱剑一礼:“遥山府纪时睿,若是几位再说下去,恐怕只能请见论道台了。”
虞绒绒微微一愣。
而刚才还在冷嘲热讽的几名外阁弟子已经露出了见鬼般的神色。
“遥山府纪时睿。”有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少年的名字,再不可置信道:“百舸榜排名七十九的纪时睿?”
方才嗤笑着说出“难道还当自己是百舸榜前一百的人物了”的那名弟子的神色微变,手已经下意识放到了自己腰侧的剑柄上,再想到自己外阁弟子的身份,便是十个自己也打不过一个百舸榜上有名之人,脸色顿时更白、更尴尬了些。
自报家门的纪时睿眉间有些郁郁,显然也并不想在这种场合,以自己的姓名来出这口气,还好吊索的队伍进展飞快,很快就到了他,等他登上了吊篮,几名外阁弟子才重新开了口。
“真是遥山府的那个纪时睿?那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岂不是就是他那个……比他更厉害些的妹妹纪时韵?”
“说是更厉害,但因为她还没有出过手,所以未曾收录在百舸榜里,不过有人估计过,她大概能排在六十几名。”
“嘶——”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所以我们御素阁向来最是松散的中阁小考,也要开始内卷了吗?谁知道今年怎么考啊?我还有希望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带着微慌和茫然的摇头。
这两个人,虞绒绒是有印象的。
但她的记忆里,他们绝对和御素阁没有过半点关系。
但这一次,因为她的某些举措,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此次小楼论道的名次不作数,再致使一些人的轨迹确实发生了偏移。
她喜欢这样的变化。
因为这至少说明……就算她所活的世界真的是一本书,就算她真的只是书里无关紧要寥寥数语的角色,她也确实是可以改变一些事情的。
虞绒绒排在最后一个,等到她的时候,她才发现,轮值在此的那位师兄竟然有些眼熟。
“虞师妹。”谈光霁将木牌递给她,左右无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又听说了一点传言。”
枢纽站此处鱼龙混杂,旁人闲聊之时,他听与不听都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落入他的耳中,只是要将这些信息集中起来再告知旁人,未免带了一点挑拨是非的感觉。尤其上一次他与虞绒绒说话时,也是以类似的话语开头,谈光霁不免有些赧然,再稍红了耳廓。
虞绒绒在看吊索前方消失在视线里的其他身影,完全没有注意到谈光霁的这一点异样,却也忍不住笑了一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传言呀?”
“虽不确切,但到底与虞师妹有关。其中真假,还请师妹自己辨别。”谈光霁低声道:“是说……外阁弟子对师妹你都颇有怨言。不知源头从何而起,但这几日,大家都说中阁小考的题目有变,且如你所见,确实来了不少阁外的才俊,少不了会占去一些名额。总之……师妹当心。”
他说得隐晦含蓄,虞绒绒却已经听懂了。
她有些感激地对着谈光霁点了点头,目光又在对方反复洗涤而有些发白的道服上顿了顿,再收回了视线。
等她坐着搭乘吊索回到外阁,才刚落地的时候,便已经有一道声音带着讥笑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手撕了鲛缎腰带的那位虞师妹吗?有些人啊,自己连内照形躯都做不到,却还敢拒绝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个一步升天的机会,真不知道是应该说她自不量力,眼高手低,还是脑子有病。这也就算了,她害得全外阁弟子被连累,还有脸来参加中阁小考,真是不仁不义,厚颜无耻至极!”


第7章
秋日的阳光很好,一路乘吊索上外阁,所见之处层林尽染,霜红秋绿。
虞绒绒头上的宝石发饰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璀璨,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反射出有些晃眼的光芒。
方才出言讥讽的少女难以避免地被这样的光晃了一下眼睛,不光是她,和少女站在一起的几个人心中都莫名出现了更多的恼怒之意。
大家都因为中阁小考此次考制的变化而焦虑焦急了好几日,结果始作俑者的你虞绒绒居然还和没事人一样?还有心思梳妆打扮带花簪?
这也就算了,好歹你也应该有一些愧疚之意,怎么能还这么高调地带着这么多漂亮宝石在头上呢!简直像是耀武扬威!况且,修道之人都讲大道至简,到底还有没有人来管一管了!
“难怪宁真人要退她的婚。”一名少年目露嫌弃之色:“她难道胖而不自知的吗?便是放眼整个修道界,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身材的女修吧?若我是她,可能早就羞愧到唾面自干了,她怎么还有脸……”
他的最后半句话消失在虞绒绒抬眼看向他的目光里。
少年猛地后退了半步,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自己分明看不起的圆脸少女的一眼逼退了半步,不由得更羞恼:“你……你看我干什么!”
虞绒绒却真的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但几位少年少年却明显因为她的忽略和默不作声而更加生气,最开始出言的少女第一个挡在了她的面前,气恼道:“虞绒绒,你听不到吗?我在和你说话!”
虞绒绒终于顿住了脚步,再抬起了眼:“是吗?原来这是和我说话吗?我还以为是你单方面在骂我。”
拦路的少女名叫崔阳妙,乃是回塘城崔氏下某一支脉所出,因为早早显露出了修道天赋而被送入了主家,全家上下对她素来都娇惯得紧,等到了外阁,她也迅速组建了自己的小团体,便是行事跋扈了些,也无人敢说什么。
偏偏今天,这位素来脾气都极好的虞绒绒不避不让,平淡地站在她面前,说出的话却仿佛一根针般刺入了她的心里。
她是在骂她没错,她虞绒绒难道不该骂吗?!
但、但她怎么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崔阳妙睁大了眼,还没想出下一句话,虞绒绒就已经继续道:“所以你拦我的路,难道是觉得还没骂够,还要我站在这里,恭恭敬敬听你骂吧?”
崔阳妙终于反应过来:“虞绒绒,你……你不仁不义!你厚颜无耻!”
“这两个词你刚才用过了,我也听到了。”虞绒绒平静道:“所以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崔阳妙一窒。
“虞绒绒,你知不知道,中阁小考因为你而变了考核形式!本来我们所有引气入体的弟子们在通过了资质测验后,几乎都可以通过小考,顺利进入中阁。但因为你放弃了小楼的名额,导致许多其他门派已经炼气许久的弟子都想来碰碰运气,人数急剧增多的结果就是考核门槛变高,考核内容也变多了。”方才冷声嘲笑虞绒绒的少年因为语气激烈而脸皮涨红,他上前一步,插话道:“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虞绒绒,你是否应该为你所造成的这一切承担后果?!”
虞绒绒刚刚提起准备向前的脚步,又被迫停了下来。
其实她是真的不太想理睬他们。
前世她遭受过更汹涌更恶毒刻薄的嘲笑与指责,所以这种程度的刁难质问和苛责如此劈头盖脸而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是真的几乎没有什么波澜,甚至还下意识对比了一番,觉得崔阳妙的词汇储备量实在不够高。
最关键的是,她已经猜到了,放出这样的消息,导致她被全外阁的弟子针对谩骂,恐怕也是那位燕夫人的手笔之一。
所以她其实是不打算接招的。
但显然,是他们现在不太准备放过她,甚至非想要个说法。
所以虞绒绒只能看向胸标上写着“郑世才”的同门少年,语气甚至有点诚恳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承担什么后果?”
郑世才其实就是想把这些天来大家都在流传的抱怨说出来给虞绒绒听,他想象中的画面应该是,微胖的虞绒绒被所有人排挤冷眼,无地自容掩面而去的样子,万万没想到虞绒绒居然会反问他这一句。
“应该……应该……”郑世才结巴片刻,才想到了自觉满意的答案,继续道:“你若是知廉耻,就应该退出这次考试!反正你连小楼都看不起,又为什么要进中阁!”
“你知道,我的脾气其实很好,否则想来恐怕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一段话。”虞绒绒沉默片刻,突地笑了一声。
郑世才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指责像是某种无意义的泄愤。
仔细去想,这一切事情与其与怪虞绒绒,不如去破口大骂宁无量,不想进小楼,来参加什么小楼论道?占名额不要,还要撕了鲛缎腰带,以为别人真的看不出来吗?他是想羞辱谁?
所有人都在等着虞绒绒或许要开口解释一二,甚至有旁观的人想,若是虞绒绒稍微示弱,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上来劝一劝两方,毕竟中阁小试在即,其他新来的、想要争夺名额的弟子们也还在看着,他们自己内部先起了矛盾,确实不太好看。
但下一刻,却见微胖的圆脸少女上前了一步,抬手狠狠地给了郑世才脸上一个巴掌!
“啪!”
那一声分明只是清脆而已,却足以让整个外阁这一角的所有弟子都同时安静了下来,再看向了这里。
“我身材怎样,关你什么事?”虞绒绒甩了甩手,笑意转冷:“而你,连我一个才引气入体的人的巴掌都躲不过,难怪会害怕中阁小考的题目。这就是所谓的炼气中境吗?既然这么怕,距离小考还有一个月,你不去静修准备,反而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骂我?这就是你的道心吗?若我是你,可能早就羞愧到唾面自干了,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
——竟是把刚才郑世才嘲笑她的话原封不动地甩了回去!
郑世才脸色极差,周遭的窃窃私语和震惊目光更是让他脸上无光。他甚至在这一刹已经忘记了御素阁内禁止私斗的阁规,手下意识按在了身边的剑柄上,周身道元流转,竟是下一刻便要举剑而上!
一根狗尾巴草不知何时轻轻地搭在了郑世才按剑的小臂上。
郑世才连剑带手就这样硬生生地凝固在了原地,他的剑分明已经抽出来了半寸,却又被这样一根狗尾巴草滞住了去势,也滞住了道元的流转。
喷涌而出的道元被这样不讲道理地拦住,郑世才气血倒涌,才要喷出一口血来,又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关怀道:“这位师弟啊,出剑之前真的想清楚了吗?是不想待在御素阁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年轻人一剑解恩仇也不是不可以哦。”
言罢,他狗尾巴草在指间微微转了个方向,笑意盎然道:“师弟请。”
郑世才纵是有再热的血,再上头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那只看似亲切的手硬生生地把他将要吐出来的血给拍了回去,这样一口血若是吐出来了,或许看似伤势严重,其实调息片刻,也就过去了。
但这样咽回去,恐怕至少在接下来的三五天里,他的气息都会运转不畅。
可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仅有口难言,甚至难以确定,对方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无意为之。
尤其当他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到的是一张面带关切的、过分漂亮英俊的脸的时候。
“大……大师兄……?”郑世才有些结巴道:“您怎么来了?”
“倒也不是来了,只是恰好刚刚和大家从断山青宗回来,剑舟还未落地,就正好看到你要拔剑而已。”傅时画的声音依然带着几分懒散,尤其在几个表达巧合的时间助词上格外稍微加重了点语气,再更体贴地问道:“欸,对了,所以师弟这剑,是要出,还是不要啊?”
郑世才:“……”
他倒是想出,也得能出啊!
如果这个人不是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他真的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问出这个问题给他难堪的了!
无论是内中外哪一阁,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傅时画不辞辛苦,带着一众师弟师妹此去九万里,助断山青宗抵御魔兽侵扰去了,此行凶险又劳累,而断山青宗地处极南,是个有些潦倒的小门派,否则也不至于求助于御素阁,因而这一次出行乃是真正的义举。
此刻见到傅时画,所有人都面带尊敬地向他行礼,崔阳妙扫一眼虞绒绒,再偷偷看了一眼大师兄,心道这个胖妞倒是有几分运气,竟然恰好赶上大师兄路过,否则郑世才刚才若是真的出了剑,恐怕虞绒绒这次是真的要倒霉。
而郑世才这一剑若是出了,他也必定要被逐出御素阁,这样一来,中阁小考的竞争对手顿时便会少两个人,岂不妙哉。
她正这样想着,那根刚才压住了郑世才剑意的狗尾巴草突地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崔阳妙猛地回过神来。
虽然从小就在回塘城崔氏本家长大,早就见过了崔家的几位她应该称之为远房堂哥的几位可以被称之为“天才”的同龄耀眼人物,但在对着大师兄这张实在是漂亮得过分的脸的时候,崔阳妙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微脸红。
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红意就在傅时画的声音里尽数褪去,变成了苍白。
“回塘城我倒也去过几次。”傅时画的声音依然带着那份散漫:“莫不是你的崔,不是回塘城的崔?”
崔阳妙僵立在原地,方才所有的遐思与乱想在山崖下摔了个粉粹。
一起碎了的,还有她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心。
他的话,乍一听,似乎是在说,他去过回塘城,见过许多崔家的人,却没见过她。
但事实上,他又好似在说,她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根本不配姓崔,根本是在给回塘城崔家丢脸。
可傅时画的神色带着真诚的疑问,好似真的只是在好奇,而不是在以这句话讥讽她。
崔阳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答,该怎么答。
显然傅时画也没有深究的意思,他言罢便挑眉在四周看了一圈,原本看热闹的弟子们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假装自己只是路过地四散而去。
郑世才和崔阳妙对视一眼,两个平时互相也根本看不对眼的人,竟然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莫名的同病相怜,也咬牙向傅时画告礼而退。
崔阳妙走了两步,到底还是顿住了脚步,再有些不甘心地侧过头道:“我……我的姓,就是回塘城的那个崔。”
傅时画头都没回,只懒洋洋地“哦”了一声:“那崔家确实十分宽宏大度了。”
崔阳妙睁大了双眼,有些恍恍惚惚地细品着这两句话里的意思。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含沙射影不动声色地骂了,但她又没有证据!
人群逐渐散去,外阁的这一隅恢复了宁静,傅时画也终于看向了在他出现后,一直未置一词的虞绒绒身上。
他的眼瞳很黑,一双桃花眼里似乎总是带着些松散的笑意,而他的神色虽然总是亲切随和的,可仔细去看他的时候,却总能觉出他身上的疏离感,好似他整个人都浮在云端。
但他在看虞绒绒的时候,就像是云端之人突然起身,一脚踏在了地面上。
圆脸少女发饰上的宝石折射的光线依然有些刺眼,但傅时画却依然认真地将目光落在了上面,神色专注到仿佛在看什么珍贵的灵宝。
虞绒绒所有道谢的话都被他的这道目光搅散,她顶着傅时画的目光等了半天,却发现对方真的好似就只是在看她头上的宝石。
如此片刻,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先是抬手有些犹豫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饰,确定没有歪斜,也确定没有突然掉落一两颗而出现奇怪的空缺,这才有些犹豫地问道:“请问,大师兄……在看什么?我头上有什么好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