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绒绒缩头回去,嘴硬道:“什么呀?我才没有!”
“真的没有?”傅时画扬眉一笑。
“没有!一点点都没有!”虞绒绒大声道。
傅时画叹了口气,道:“是吗?我还打算告诉你点什么的……”
他话未落音,袖子已经被扯住,虞绒绒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着他:“以后有这种打算,就直接实施。快,你打算告诉我点什么?”
她穿着普普通通的常服,却依然顾盼生辉,这样仰头看他的时候,眼中便盛满了他的影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傅时画忍了忍……或者说,也没怎么忍,就这么顺势亲了下去。
温热的气息铺洒在她的肌肤上,虽然早已不知亲吻过多少次,但虞绒绒还是愣了一下。
这样一愣,虞绒绒就没有闭上眼睛。
她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傅时画了,他最近总是忙忙碌碌,神神秘秘。虽然知道他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自己,但此时此刻,虞绒绒还是有了一种莫名的,他们好似分开了一段时间的奇特感觉。
鸦黑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青年眉眼柔软,长发垂落在肩头,再散落了一点在虞绒绒脸颊上,有点痒痒。
虞绒绒忍不住有点想笑。
只是还没笑出来,只是这样一分神,傅时画立马就觉察到了。
他轻轻掀起了一点眼皮,松开虞绒绒,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不专心。”
虞绒绒鼓了鼓嘴:“是你突然亲我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傅时画好整以暇:“不是你让我有想法就快点实施的吗?”
虞绒绒:?
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明明是让他快点把自己准备了什么的秘密告诉她!
这么一打乱,虞绒绒自然到最后都没有得到答案。
再等了几日,便到了此前约好的上门拜访的日子。
傅时画换了一身崭新纯白压暗纹的衣衫,长发高束,整个人身长玉立,却并不十分张扬,甚至将平时里那种肆意洒然之气都悄然压下去了许多,一派温和纯良的乖巧模样,显然已经将调整到了“见家长”的最佳状态。
虞绒绒坐在剑舟靠后点儿的地方,托腮带笑看着他:“大师兄伪装得很不错呢。”
傅时画笑容不变:“嗯?哪里伪装了?谁伪装了?”
虞绒绒还没说话,剑舟舟头迎风而立的二狗已经接上了话:“傅狗!傅狗!傅狗!”
——太久没有跟着两人一起出门了,二狗感受着剑舟迎面而来的风,张开双翅,心道嘻嘻嘻,猫三你终究是输了,这种要紧关头,还是得我能说会道人见人爱的二狗出场!
结果下一刻,它便听到傅时画温和道:“二狗呀,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吗?不知道的话,我这就送你回去,顺便把你的毛拔干净。”
二狗:“……!知、知道!我们傅大师兄!英俊潇洒,温柔贴心!世界上没有比我们小阿画更好更厉害更英俊的男人了!”
好可怕哦!!怎么还会有人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这么可怕的话啦!
虞绒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粉色剑舟晃晃悠悠下降,城中谁人不知虞府,又有谁人不知虞府出了一个化神真君虞绒绒,人家真君回家,乘个剑舟又有什么呢?
不仅没什么,虞府在整个元沧郡都口碑极好,如今见到这艘色彩独特的漂亮剑舟,就连路边的小孩子都会手舞足蹈地喊起一声“是虞姐姐回来啦——”。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虞真君回家了,虞父的管家和门房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不知是唏嘘还是感慨的笑容,心道这下可真是连通报的功夫都可以省去了,再这样下去,他们岂不是要失业了。
剑舟落地,虞绒绒笑眯眯地冲着街头那边探头探脑的乡亲们挥了挥手,便听有眼神又尖、嗓门又极好的大婶大声道:“哟,绒绒这是带了小傅回来啦?”
——很显然,就连傅时画的名字也早就流传在了街坊邻居的口中,大家甚至已经亲切地在称呼他为“小傅”了。
虽说也有人嘀咕过“傅”不是国姓吗,但入仙域到底隶属修真域,大家对皇权的敬畏本就不太多,因而便是道听途说到这位绒绒的道侣好似便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时,大家的感觉也只是“哦,那不错哦,勉强能配上我们绒绒吧”。
然后在看到傅时画的时候,再因为这份觉得“能配上”,再亲切两分。
傅时画也笑着挥了挥手,旋即便随着虞绒绒踏入了虞府之中。
并非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踏入这里,无论是像是此刻这般正大光明,亦或是以前的一些不太入流的手法,傅时画都有些紧张。
每一次的紧张都不尽相同。
但每一次的紧张,都是因为她。
傅时画的唇角轻轻勾起,跨过虞府的门槛,再向着虞父虞母认真行礼。
二狗从他的肩头飞起,叼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很是努力认真地飞了过去,放在了虞母的掌心。
礼册子并不多么厚,虞母却接得很是慎重。
傅时画含笑道:“屡次登门都两手空空,傅某心中惶恐。此次终于备了些薄礼,还望二老笑纳。另外,之所以让二狗来送上这份册子,是因为听说伯父近来收集了些名鸟,不如便让二狗帮忙训一训。”
还停在虞母面前的二狗:???
小鹦鹉目瞪口呆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傅时画,翅膀弯过来,指了指自己,惊诧之色溢于言表。
什、什么情况?!
怎么连它自己都成了“薄礼”的一份?
可恶!它二狗能成为薄礼吗!
虞父眼中果然有了惊喜之色,他抬起手,让二狗方便落在自己手臂上,有些欣喜地看了看二狗,摸了摸二狗的背毛——有了这段时间收集名鸟的经验,他当然落指便知道二狗此鸟的不凡,自然欣喜不已。
“这二狗……是否已经会说话?”虞父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虞绒绒这才想起来,二狗还没有在自己的阿爹阿娘面前说过话。
她憋笑道:“来,二狗,给咱阿爹阿娘来一段!”
二狗:“!!!”
还得是它绒宝!!
瞧瞧绒宝多会说话,开口就是“咱阿爹阿娘”,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它二狗,以后就是虞二狗了!有名!有姓!比他傅狗还要早一步进虞家的门呢!
如此想着,二狗头上的红色毛毛快乐地立了起来,扑闪着翅膀,眨巴着眼睛,期期艾艾道:“是先来段相声,还是来段评书呀?”
……
很久以后……其实也并不是真的特别久以后,虞绒绒才知道,傅时画的小册子里,到底有什么。
又或者说,这段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里,他都去了哪里。
“虚灵丹和养元丹的配料里,我记得有那么一味,是要去比梅梢雪岭还要极北之地,取雪巅灵芝的吧?”虞绒绒微微拧眉:“那灵芝五十年才结一株,你从哪里搞到了一百颗这么多?”
傅时画笑得很是轻松:“世上无难事。”
他故意不说后一句,显然是在隐喻自己便是那个“有心人”。
虞绒绒说不感动是假的。
这世间唯有这两种丹药,是用来给凡人延年益寿的,便是宫城之中的那位九五之尊,一年也不过能拿到一粒。
——虽说没了魔神的那一层禁锢,虞家血脉也可以开道脉而行了,但虞父虞母到底年岁不小,又觉得红尘无限好,思前想后,到底没有踏出那一步。
寿数有尽时,凡人却终究想要在这世上陪伴自己的亲人更长久一点的时间。
延年益寿,福寿绵长,这便是傅时画对虞父虞母最真挚的祝福。
或许没有什么比这两种丹药更适合的东西了。
她正如此思忖,忽听傅时画状似不经意道:“我是御剑去的。”
虞绒绒不解道:“嗯?为何不买路去?”
“我过去总觉得自己银票很多。”傅时画唏嘘道:“却哪知,想要买下你家相邻的宅院,竟是花费如此巨大之事。平时的衣食住行,少不得要节约一点了。”
虞绒绒很是愣了愣:“……你说什么?我家相邻的宅院?”
傅时画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份地契,他拉起虞绒绒的手,将地契放在了她的掌心:“家中贵重之物,还需得由小师妹你来保管。”
虞绒绒低头看向房契上的地址,慢慢眨了眨眼,似有所感般,心底猛地震动了一下。
她抬眼向傅时画看去,却见对方正温柔无比地注视着她。
“虽然还是稍显简单了一点,但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傅时画轻声道:“我并非生来便是修道之人。宫城曾是我的家,但后来,家不家,国不国。师尊将我带回小楼的时候,我也曾觉得小楼是我的家,但后来……师尊竟也别有图谋。我并非觉得小楼不好,也并非觉得如今这样不好,只是我的心底,到底一直都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
千帆落尽,四海升平,他心底的那个渺小又简单的愿望,竟然这才敢悄然冒出头来,生根发芽,再到此刻,他才带着些难得的涩然,看向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子。
“虞绒绒,虞小师妹。”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你愿意做我的道侣,给我一个,只属于我们彼此的家吗?”
风吹过虞绒绒颊侧的珠翠,一片环佩清脆响起,再吹过她手中握着的地契,纸张翩跹,虞绒绒在傅时画的目光中笑了起来,她踮脚抱住面前青年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当然。”


第222章 耿惊花篇
洒在小楼的阳光素来很好,好到耿惊花这种天天晒太阳的老头子,都忍不住挪了挪自己木质摇摇椅的位置,好歹让自己的脸被遮一遮,免得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微风吹过,他早已须发皆白,于是白发白胡须便随着风一并飘扬。
瘦小老头子眼睛都没睁开,却突然抬起了手,在风中猛地一抓。
再将手拿到眼前的时候,只有很仔细才能看到,他的指缝掌心中,是一根方才随风飘走的白发。
“啧。”耿惊花细细看了看那根头发,表情十分不满:“人啊,年龄大了,连风路过的时候,都要欺负老头子我一二。”
不远处的六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心道这一手风中抓发的手段,简直堪称耿师伯宝刀未老,哪有半点他平日里显露出来的残烛之样。
但很快,六师弟的眉头就轻轻地皱了起来。
他怀疑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很早就会和耿师伯一样,拥有深深的眉间沟壑,从此表情变成生气和很生气两种。
皱眉的原因无他,自然是耿师伯一边晃着摇摇椅,一边又开始诉说自己的当年。
对于耿师伯的话语呢,六师弟也不是完全不信的。
没点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进小楼呢?
舍剑修符,包括后来与清弦道君的一战……所有这些事他都有所耳闻,并且也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渐渐平复过来,变成了听了太多次后的些微瞌睡。
顺带还有一丝冷哼。
怎么可能嘛,耿师伯当年,怎么可能是他口中的万人迷嘛!老头子当年的定位八成和自己一样,就是小楼里的小跑腿,不起眼的小喽啰罢了!
一定是这样!
不过,也不是不能借鉴一二,等他老了,他也要这样躺在树下,给自己的徒弟们吹牛。
……
六师弟带着这样的想法,有些迷迷糊糊地靠着梨树的树干睡了过去。
风漫卷起梨花,洒落在昏昏欲睡的耿惊花和已经睡着了的六师弟身上。
六师弟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有些奇怪。
他还在御素阁,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熟悉中,却带着些奇特的陌生。
陌生来自很多方面。
比如所有的一切,好似比他记忆中的模样,要稍显崭新一点点。
又比如,御素阁的道服样式,蓝色更蓝,绿色更浅,就连上面的花纹,线条也更粗一些,明显是旧版的设计。
六师弟便是这御素阁芸芸弟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地跟着其他同门一起上早课晚课,练剑制符,再在某一个午后,跟着此日看起来格外激动的同门们,一起涌向了比武台的方向。
那些议论纷纷,逐渐清晰了起来。
“听说今天耿师兄也会参加比试!”
“说起来,我最喜欢耿师兄的剑了!依我看,宁师兄的剑太平和了些,顾师兄的剑太雄奇,两位任师姐的剑都带着高岭之花的梅梢之意,唯独我们耿师兄的剑,独起一派,与他这个人的性格相辅相成。这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剑!”
又有性子外向的可爱师妹笑眯眯道:“且不论剑,这内外中阁的师姐师妹们,又有谁能不多看我们耿师兄两眼呢?虽说顾师兄和宁师兄也足够出彩,但耿师兄身上的气质,却是其他师兄都没有的。”
“没想到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偷偷喜欢我们耿师兄!”
师妹爽朗笑道:“怎么?喜欢一下都不可以啦?我就是喜欢耿师兄!有本事你也别藏着掖着呀!”
对面那位师姐微红了脸,却也被激起了几分笑意和不服:“说就说!喜欢耿师兄有什么问题
吗?有谁敢大声说出一声不喜欢吗?”
几句话激起周遭笑声一片,笑声中却没有什么恶意,显然大家此处所说的“喜欢”,也许多少确实带着点男女之情,但更多的,则是某种纯粹的欣赏。
六师弟夹杂其中,脑中乱七八糟一片。

  他仿佛抽离成了两半。
一半是此刻融入大家的御素阁同门,也一并会心一笑。
另一半则是在飞快运转,将梦境与现实分得极其清楚,显然已经很快从大家的话语中听出,此处所知的几位师兄,正是小楼的师伯们。
而、而这个耿师伯……如此推断而来,赫然便是耿惊花本花!
六师弟的另一半耸然一惊。
他有些恍惚地跟着众人继续向前涌去,一边难以自制地心道,莫不是自己被耿老头念经念得太多,所以竟然自己为他编织了一个万人迷的形象出来?
不、不能吧!!
如此在心底尖叫着,比武台已经到了面前。
六师弟有些怔忡地抬眸。
白衣胜雪的洒然少年持剑立于其上,他眉目英俊,剑意自在随意的一扫眼之中,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同门们,唇边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些,那样的笑又亲切又随意,好似他便是邻家推门而出朝气蓬勃又有些顽劣的兄长,再一错眼,他又分明是如若隔云端的翩然剑修少年。
六师弟呆呆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的少年。
这……这谁?
总、总不能是……
好似在回应他的不可思议,此前的爽朗师妹已经大声喊出了台上人的名字:“耿师兄——!”
白衣少年随意向着这个方向一笑,还比了个招呼的手势。
一片尖叫声中,六师弟神思恍惚。
还、还真是耿师伯啊。
他这一梦,可真是太够意思了,直接让糟老头子变成了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耿师伯真是赚大了!
如是想着,有梨花落在了树下打盹的六师弟脸上,他眼眸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有些茫然地醒了过来。
梦里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六师弟只觉得有趣,正想要讲给耿师伯听,却听摇摇椅上的糟老头子突然嘟囔了一声:“真是的,梦里也不让人安生,怎么老梦见点当年的事情。比武台的那点儿过去,有什么好梦的。”
六师弟猛地愣住。
他慢慢睁大眼,终于认识到了一件事。
方才,他或许是……机缘巧合之下,入了耿师伯的梦中。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他的一段回忆罢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摇摇椅上枯瘦的身影,看着风吹出的他的几缕白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眼眶微湿。
过去,他总觉得是耿老头在吹牛,从来都只是会心一笑,并不去戳穿。
可当真正知道了什么,相信了什么以后,他却宁可……他是真的在吹牛。
他难以想象,也不愿意去想象,从那般灿烂明媚的少年,到如今的枯瘦老头,耿师伯究竟……经历了什么。
然后,六师弟才十分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情。
耿师伯每一次回忆过去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受过什么苦,感受过多少的痛,他都是捡最肆意开心的时候说,哪怕那些话语,会被后辈认为是在吹牛,也浑不在意。
因为他没有吹牛,被认为在吹牛,只能说明他……确实牛逼。
想到这里,六师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却又很快别过脸去。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因为耿惊花,不需要任何同情,不需要任何怜
悯,也不需要任何泪水。
……
摇摇椅晃晃悠悠,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又如何感觉不到身后的那一点动静。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呼吸也依然很轻。

  他的眼眸已经稍有些浑浊了,这样去看满树的梨花时,要眯起眼,才能将洁白的花朵与花叶之间蓝天的间隙看清楚。
又是一年梨花开。
他能感受到满山满树的生机盎然,正如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无可避免地一丝丝抽离开来,混入这些生机盎然中。
就好似这些梨花是开在他日渐腐朽的身躯上。
耿惊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比起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他至少又看了一年梨花开。
这些日子,他确实越来越多地想起了许多过去。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从密山之下的云梯一路登来的宁暮烟时的场景,转而却又与那日拾阶而上的虞绒绒幻化为一体,雷云阵阵,霞光万丈,无独有偶,这两次,他都是默默立在一侧的旁观者。
这些大师兄与小师妹啊……啧。
他有些感慨地想着,转念却又想到了顾清弦和宁暮烟的结局,不由得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浑浊的眼中露出了一抹真正的悲色。
那些鲜活的,鲜明的色彩在记忆中并不会褪色,却到底已经快要成为他一个人的记忆,若是他去了,这世间恐怕便只剩下一个谢琉还记得这些。
也不知道等到谢琉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伤春悲秋。
耿惊花自嘲般笑了一声。
幸而傅时画和虞绒绒到底是圆满的,也幸而那些牺牲并非无用,这样的牺牲也不用再延续绵延成更多的悲剧。
他能活着看到这一刻,见证这一刻,真好。
梨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目光再慢慢落在上面。
他已经不再年轻,肌肤松弛,斑点纵横,与如此盛放的花朵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年华的女子。
那是他的六师姐。
六师姐叫汲罗,便如浮玉山的存在素来都很低调一般,汲罗在许多时候,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胡闹,看着小师妹宁暮烟将小楼闹得人仰马翻,再好脾气地抿嘴在一边笑。
也许是有的吧。
他也许也曾在那些漫漫的岁月中,看到过汲罗在与他对视后飞快移开的目光和微红的耳廓,也许也为她折过一枝缀满了梨花的枝头,再插在她的发髻之中。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洒然自在,却又哪里记得自己的这些随手的举动,会不会在这样一个素来腼腆的师姐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后来无数次想起来的时候,耿惊花的心中不是没有后悔的。
如果当时,他走的速度再慢一点,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久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更早一点地,注意到她的心意。
譬如分明最是腼腆温婉的这位师姐,却总是喜欢捉弄自己,在他耳边故意超大声地喊他醒来,再问他一句。
“耿阿花的话,是梨花的花吗?”
至少,至少他也可以好好地回应她一次。
而不是在那样的血池之中,在那样的无望之中,用自己已经是糟老头子的模样,去面对她,去倾听她的最后一场诉说。
他还记得她广袖长裙的模样,记得她最后眼眸明亮时的微笑。
他会永远记住她,纵使她说过,她已无憾,要这山川大地都忘记她的存在。
他听了她那么多话,唯独这一次,他不愿意听她的。
回忆了这么多往事,他无憾入小楼,无憾洒然一场,再毅然扔剑修符道
,无憾自己拼尽修为与清弦一战,亲手了结他的信命,也无憾自己明明能活更长久的时间,却落得如今这般瘦小枯败模样,再感受浑身的生机慢慢融入山川大河。
他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足够让他满意。
而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她,和他欠她的那个回答。
“耿惊花的花,是梨花的花。”
——耿惊花篇·终——


第223章 绒宝X傅狗
天下大定,昭崇帝执政了足足十年之久,改了自己在任以来的第二个国号,太子都已经到了学骑射的年龄时,皇位上明黄衣袍的年轻帝王在某个午后,收到了一份传讯符。
当年那件事后,监察宫城的职责先是交由了御素阁代管,在宁无量成为了琼竹派的掌门,倾圮破碎的琼竹群山重修,再稍显了往日模样的第三年,御素阁便已经将这份权限重新交还给了琼竹派。
昭崇帝并无父辈的那些想法,不仅没有,他还有些其他的奇特感觉。
——虽说身为人间君王或许并不应该,但昭崇帝却总有一种,类似于他“上头有人”的、不能与人说的莫名心情。
此处自然是说,他的那位十年前就已经列位化神真君的逍遥兄长。
这位在那一日的相见后,分明理应没什么其他交集了的兄长,却总是莫名会有些消息传到他耳中来。
——虽说人间君主管人间事,但也总要与修真界互通有无,有无中免不了时不时也掺些小道八卦。
譬如某家掌门闭死关啦,某家长老牵线搭桥,意图让自己的孙女搭上年轻掌门的线啦,又譬如某家继任掌门人选好似已经暗中确定了下来,此人是修什么的,祖上如何云云。
昭崇帝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再驻足在最后一行似是随手一笔的添语上。
“化神真君傅时画与化神真君虞绒绒二人据说近日在梅梢雪峰中寻宝。”
这本也没什么,天下之大,总是大给寻常人看的。
化神真君哪里去不了?
结果,昭崇帝为国事愁白了一根头发的时候,一眼扫到。
“化神真君傅时画与化神真君虞绒绒二人据说近日在悲渊海边烤鱼。”
昭崇帝:“……”
他在御书房对着如山般的奏章叹了口气的时候,垂眼看到。
“化神真君傅时画与化神真君虞绒绒二人据说近日在浮玉山下学酿酒。”
昭崇帝:“…………”
原本平淡的心情不可抑制地出现了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羡慕和嫉妒!
责任,义务,家国,天下。
所有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那位本来才是皇太子的兄长,正在外面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子逍遥!肆意!快活!
这一刻,昭崇帝深深地理解了,为何傅时画说,他从未想过要与他有任何权力之争。
自由逍遥面前,权力算什么呢!
这一日,回到后宫皇后身边的昭崇帝眼中竟是带了愧色,心道自己都没有带自己喜爱的女孩子出去好好玩过一遭,便已经让她被困在了这深宫之中。
反倒是皇后在听他说了这一切后,了然地露出了笑容:“这世间一切,从来都是得与失罢了。陛下看到皇兄如今这般时,想来也不会忘记皇兄曾经经历了什么。”
看到昭崇帝脸色微沉,陷入了某种对往日的追思中时,皇后却又话锋一转,轻笑了一声:“更何况,若是陛下再过数十年,依然有次想法的话,也未必不可以让太子监国,我们……便偷偷溜出去玩啊。”
一旁小婴儿床上,还在嗦指头的小朋友打了个奶嗝,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父皇母后在自己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想要早日将担子扔给他了。
直到某一日,昭崇帝接到了某道情报密探,说是他皇兄好似在筹备大婚了。
昭崇帝:“……!!!”
这一日,诸位大臣都看出了昭崇帝的心神不宁,欲要开口,却被昭崇帝挥挥袖子,表示没事。
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
又或者在期待着什么。
或许是他登基与他封后时,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金銮殿上,他遥遥看去,...
似是看到了些青衣仙影。
也或许是……他的心中,也总还惦记着这位他妒忌过,不服过,却到底从心底敬佩和信赖的兄长。
直到此刻。
他手中的传讯符与以往并不太相同,纸质要好许多,隔着外层的纸轻轻摸索,也能感受到从内里透出来的繁复纹路。
昭崇帝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他终于直到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了。
拆开外层的纸,有些耀眼且毫不低调的金红之色从里面透了出来,毫无疑问,金便是真的金,至于那抹红……根据这些年来昭崇帝不动声色攒下来的情报,他有道理怀疑,这绵密柔软的红,恐怕是某只毕方后裔的小鹦鹉漂亮的红色头毛。
这样的色彩,这样的手笔,这样的大张旗鼓,毫无顾忌,可真是……符合他皇兄和那位虞真君的风格啊。
昭崇帝从里面掏出那张请柬,看到落款的两个名字,唇边终于露出了近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真好。
……
昭崇帝收到请柬的同时,整片大陆上,自然还有其他许多人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传讯符,再看到了里面那张过分金碧辉煌挥霍奢靡的请柬。
根本不用打开就已经知道是谁的了!
昔日或许还有一个琼竹派与之争锋,但自从琼竹派塌过一次后,显然是掏空了库存,如今不仅传讯符与其他各家一样质朴,甚至据说还自己悄悄开始砍竹子制纸。
别说,这沾染了琼竹灵气的竹纸质感极好,销量很是不错,给琼竹派带来了一笔不菲的收益。
毕竟竹子这东西,如雨后春笋,再用灵力淬一淬,便是一茬又一茬。
合籍大典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两位整个大陆最年轻的化神真君的合籍大典,其中的意味自有不同。
这一趟御素阁之约,各门派都不约而同地放在了日程中最重要的那一栏,不仅要给足这两位面子,给足小楼面子,还暗中打听了其他门派都会派出怎样的参典阵容,送出怎样的合籍贺礼,很是相互内卷较劲了一番,竟是一时之间惹得好几样东西在市面上变得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也还有人很是掐指算了一番,合籍大典的这日子中到底有什么玄机。然而末了,诸位占星一道之人却都皱起了眉头。
好似……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还是说,他们修为未到,竟是参不透其中玄机?
其实当然没有什么玄机。
合籍大典的日子,不过是虞绒绒彼时在去往弃世域的路上,一符炸下了二狗、渊兮剑和一只大师兄的那一天罢了。
距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虞府上下当然也没闲着,虞丸丸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宝贝都陈列在自己阿姐面前,更不用提对婚服的苛求,华美程度连虞绒绒看了都有些咋舌。
“阿丸啊,我们也不能把这么多宝石鲛珠都穿在身上吧?”虞绒绒托腮看着面前绣娘的第二十三套婚服展示:“这也太耀眼了!”
虞丸丸很是惊讶:“是吗?我还觉得有点素,毕竟我库存的漂亮宝石还有一大半没有用到呢!正在想方设法装点在头冠上。”
虞绒绒:“……”
虞丸丸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阿姐:“化神真君应该不会嫌重吧?”
虞绒绒沉默片刻,十分艰难地盯着虞丸丸的目光,言不由衷地开口道:“不、不嫌。”
虞丸丸这才满意地放过她,挥舞着双手继续去让绣娘精益求精了。
虞绒绒表面嫌弃,唇边却还是忍不住浮现了一个笑容,然后捏了张传讯符,将这件趣事讲给了傅时画听。
傅时画回复的很快:“竟然还有我们虞小师妹也觉得花里胡哨的...
一天吗?”
虞绒绒冷哼一声:“在大师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傅时画却轻笑道:“谁让我也喜欢呢。”
他指代不明,言辞不清,也不说他喜欢的是什么,却分明意有所指。
纵使听傅时画说过太多次喜欢,虞绒绒还是忍不住在听到这一句后,眉眼弯弯。
稍远处,有五彩斑斓的小鹦鹉带着一串鸟儿飞了出来。
二狗挥舞着翅膀,威风凛凛地带着自己的“小弟们”进行着又一次的大婚彩排。
跟在它身后的鸟们姹紫嫣红,早已在二狗的指挥和驯化下有了灵性。
此刻一群鸟儿一字排开,高低不一,俨然竟是排列出了一个“囍”字,再逐一开始大声说起了吉祥话儿,数百只如此叽叽喳喳讲下来,居然丝毫不显凌乱冗长,毫无重复,甚至妙趣重生。
虞绒绒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狗眼尖地看到了她,惊叫一声:“坏了!怎么让我的绒宝提前听到了!!”
却听鸟儿们高低起伏学舍道:“我的绒宝!我的绒宝!”
二狗一愣,叉腰怒道:“是我的!我的!”
众鸟:“我的!我的!”
虞绒绒笑得更大声了。
转眼便是合籍大典的前夜,夜色微凉,大事当前,虞绒绒难免有些难以合眼。
她托腮坐在自己小院的池塘边,摸出了扁平小石头,随手打出了一串涟漪,很是有些放空。
直到墙头传来了一点实在难以忽略的响动。

  如今这天下,又有谁敢来偷入虞府的院子,谁都知道那一柄封魔的湛兮剑与剑阵将虞府守得密不透风。
更不用说虞绒绒的院子了。
因而这样的动静因何而来,简直太过一目了然。
虞绒绒有些愕然地看着坐在墙头笑意盎然的傅时画,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月色皎然,小院中的灯光暖暖,傅时画一跃而下,衣袂翻飞,宽肩窄腰,眉目如画,再冲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虞绒绒啼笑皆非:“你来都来了,怎么,还想让我小声一点吗?”
傅时画含笑不语,直到走到她近前,低眉看向她,再轻声道:“我来,自然是因为我想来。”
他倏而将她打横抱起,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丸丸给你准备了那么多婚服,我也准备了,你想看看吗?”
虞绒绒睁大眼。
房门打开,屏风之后,更衣的身影窸窸窣窣,曼妙柔和,半晌,虞绒绒的声音传了出来:“好繁琐哦!系不上啦!大师兄你快来帮帮我!”
傅时画这才起身,绕到了屏风后面。
虞绒绒背对着他,手中捏着一截封腰。
她的面前是一人高的巨大铜镜,将她的模样完整地倒映了出来,傅时画却并不去看,而是俯身仔细地将她的封腰系好,再从乾坤袋中摸出了自己亲手制成的头冠,压在了虞绒绒头上,这才抬眉,看向了镜中的女子。
吉服如火,映得虞绒绒的肌肤更加白皙,眉眼更加动人,她头冠上垂着漂亮的宝石流苏,那样的光芒却比不过她的明眸,并不过她的一眨眼一抬眸。
她轻轻晃了晃流苏,显然很喜欢这样的宝石碰撞,侧过头刚想要对傅时画说什么,却已经被封住了唇。
光影摇晃,屏风后的身影方才分明在俯身捡衣,再一件件穿上,此刻却好似将整个过程都逆了过来。
——当然并非自主的,而是由一双漂亮的、骨节分明又灵巧的手来主导这一切的。
向后折身,再倒吸一口冷气的时候,虞绒绒的声音很哑:“我从来都以为,婚服是用来在大婚的时...
候穿的……却不知在大师兄这里,竟是用来在大婚前夜,一点点扯烂的。”
“其实也可以不扯烂,但既然我每一种都备了两套,自然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傅时画的声音有点闷,连溢出来的笑意都带着些奇特的水声:“今日如我所愿,明日……如你所愿。”
顿了顿,他的笑意更深了些:“镜子不错,我往日竟没想到镜子还有这样的用处。”
虞绒绒心道什么叫如她所愿。
她并没有那种愿!
等等、什么叫每一种?难道大师兄在听说了丸丸的备用婚服套数了以后,不甘示弱,竟连这个也要争夺一番吗?
而且……
她的目光乱飘,唯独不敢停在自己面前的镜子上,余光却到底扫到,不由得猛地闭紧了双眼,咬了咬下唇。
于是又惹得身后之人一声哑然轻笑。
不知过了多久,覆在她身上的呼吸终于移到了她的耳边。
“我们私奔吧。”傅时画长发披散,额头有细密的汗珠,眼瞳深深,笑容却比平时更恣肆张狂:“明日等他们都来,发现不见我们的身影,只有一枚留影石录下我们想要说的话,岂不是很有趣,很难以忘怀。”
虞绒绒慢慢眨了眨眼。
怎么办,她是不是和大师兄学坏了!
她竟然觉得,这个主意,很是不错呢!
一想到第二日,诸门派的傻眼模样,就已经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了!
夜色深深,月色朗朗,一叶粉色剑舟歪歪飘起,长发披散的青年怀抱着红衣散乱的女子一跃而上。
夜色于是带了旖旎,月色中掺杂了些细微的声响与情话。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也将在今后的无数长夜与白昼中,千万次重复这几个字。
“夫人。”
“夫人,我心悦你。”
“夫人,我爱你。”
——绒绒X傅狗·瞎胡闹肆意妄为的合籍大典·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