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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鸾以为他又要吐,连忙上前。
李延痛苦纠结,终于忍不住说出深埋心中数日的担忧:“小善别过来,小善不能碰我,我的傻病会传染,小善不能变傻子,小善不能和我一样。”
宝鸾大惊:“这话谁说的?”
李延生性不会撒谎,尤其是在宝鸾面前,更是毫无保留,刚要回答,身后有人先一步替他答道:“是他宫里那几个新来的宫人。”
宝鸾回头看,问:“你怎么知道?”
齐邈之道:“前几日我找猫时路过他宫前,无意听到的。”不等宝鸾说话,又道:“知道你同他好,已经替你处置了。”
宝鸾没有问齐邈之如何处置,因为她知道那个答案不会仁慈。
齐邈之上前扶过李延,李延身上的污渍酒渍蹭到他的粉白春袍上,素日极为爱洁的一个人,今日却没有为弄脏的衣袍发脾气,他微微蹙眉,而后面色如常地扶着人往前走。
“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齐邈之回头催。
宝鸾眨眨眼,小步追上。
第10章 人凳
班哥入了宫后才发现,永安宫真的很大,大到他三个月都没能见上小公主一面。
进宫第一天,他被打发到马厩。
安置他的宦官说:“以后就由你来伺候公主的马。”
他知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特意藏了一锭金锞子。金锞子悄悄递到宦官手里,宦官神色动容。
但仅仅也只是动容而已。
宦官想收不敢收,心痛地将锭金锞子推回去:“你就是送再多的金子也没用,乖乖滚去马厩吧。”
班哥窥出端倪,没有一味纠缠,金锞子仍送给宦官,道:“能去马厩是我的福气,这锭金锞子就当是我和公公结个善缘。”
宦官见他并无所求,这才收下:“你小子倒是上道。”
或许是一锭金锞子的魅力,宦官同他多说了两句:“说起来你小子也是命好,是公主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不然这会子哪有命在这跟我说话?即便不死,也得割下二两肉。”
班哥下意识夹紧腿,嘴上不忘道:“多谢公公指点。”
宦官挥了挥拂尘,最后嘱咐一句:“以后见到永国公,记得避开。”
一张肆意张扬的脸浮现眼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班哥想起小公主被带离的背影,眸色一沉,眼帘低垂,答了声“是”。
皇家马厩在永安宫南侧,隔壁就是马场,贵族子弟们打马而过的欢声笑语从墙那头飘来。
班哥去了马厩后,经常站在墙下侧耳倾听。
他听过小公主笑,他记得她的笑声,如幽谷清泉般干净空灵。
马厩的人都知道最近来了个新人,相貌不凡,沉默寡言,虽是个半大孩子,但干活利索,一人可抵五人用。
大家听说他是三公主带进宫的奴人,又见他经常爬上高树眺望拾翠殿所在的方向,遂有人好心劝道:“伺候公主的人多如牛毛,你能被公主选中入宫,就已经比寻常人强上百倍,该知足了。”
言下之意,公主身边这么多人,哪想得起你一个小小的奴人?
班哥听完,一笑而过。
他将宫里发的俸银分成两半,一半寄给宫外的郁婆,一半送给上次安置他的那个宦官。
宦官姓黄,得了他的俸银,起先没当回事,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收下都嫌降身价,后来见班哥雷打不动每个月都坚持送俸银,也不托他办事,每次来都带着笑脸,也不唤“公公”了,“哥哥”长“哥哥”短地喊他,一张俊秀的脸要多讨喜有多讨喜,黄公公想起自己宫外的幼弟,心里仅存的那点善念发作,动摇了。
原来三个月前那场乐宴过后,李延便病倒了。不知道被李世的两海碗酒灌病的,还是被宴会上嬉闹的人群吓病的,上吐下泻,高烧不止,一病就是三个月。
宝鸾守着生病的李延,满心焦虑,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等她察觉自己似乎忘了谁,已是李延病好痊愈的时候。
马场赛马,宝鸾的马忽然崭露头角,成为每次赛马的魁首。
皇家马场半月一次的赛马,贵族们下注赌马,纯粹取个乐子。马的主人们也不在意,谁的马输谁的马赢并不要紧,只要不伤到爱马,任由他们自己闹去。
有时候是圣人的马脱颖而出,有时候是皇后的马遥遥领先,太子和二皇子的马也曾做过赢家,而宝鸾的马,一次都没有赢过。
马监司的人往拾翠殿一连跑了三次,第四次来送赢钱的时候,傅姆忍不住在宝鸾面前提了句:“真是奇怪,怎么又赢了?”
宝鸾问:“谁赢了?”
傅姆道:“殿下的马。”
宝鸾好奇:“我的马?
傅姆说出马场赛马连赢四次的事,宝鸾也觉得稀奇:“我的小红和小白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宝鸾养了两匹马,一匹皮毛火红,一匹洁白如雪,都是圣人赠的。
傅姆心疼宝鸾三个月都没好好玩乐过,一个被全宫厌弃的傻子,明明分文不值,公主却为他忙前忙后,甚至还赶走了前来看望的二皇子。若不是有公主在,只怕那个傻子早就病死。
傅姆见今日天高气爽,趁机劝宝鸾去殿外游玩,去哪都好,只别再去四皇子的居所就行。
公主每次去,必要亲自喂四皇子喝药,事无巨细全都要过问,小小一个人,照顾起人来的架势,不像妹妹,倒像姐姐。
傅姆想到这,忍不住小声叹道:“也不知四殿下修了几世的福分,今生才能得公主这样一个妹妹。几位皇子殿下待公主都很好,公主却独独对四皇子格外上心。”
这话宝鸾不爱听,道:“四兄就是四兄,他天生与别人不同,我待他好些也是应该的。”
傅姆悄悄扫量宝鸾瓷白如玉的脸。
光洁的额头,清明如水的眸子,远山般婉约的黛眉,娇若桃花的面庞因为年纪小而显出几分青涩,这几分青涩丝毫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反而令她更为纯洁美好。
这般金玉似的人物,偏偏有个那样的生母。
傅姆回过神,不敢再想,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下忌讳惹来灾祸,连忙抛开脑子里不该有的念头,殷勤恭敬地伺候宝鸾用膳。
李延近日已经大好,宝鸾心情轻松许多,被马儿连赢四场的事勾得心痒,一用完午膳,召来步辇兴致冲冲地往马场去了。
时已热夏,好在昨日刚痛痛快快地下过一场雨,解了多日的燥热,迎着凉风,倒也不热。
宝鸾倚坐在步辇上,自马场树荫下而过,耳边蝉声四起,伸长脑袋眺望,远处马儿或奔跑或吃草。
“我看见小红了。”宝鸾高兴喊,“小红,小红!”
小红听见主人的召唤,抬起前蹄啸了声,嘚嘚朝宝鸾奔去。
宝鸾跳下步辇,一人一马,于树下相逢。
宝鸾抚摸小红的脖子,惊叹:“数月不见,你竟似脱胎换骨!”
小红本就是名马,生得雄壮高大,体态健美,如今更是养得皮毛油光发亮,双眼炯炯有神,奔跑起来似风一般,步伐强劲有力,气势赫赫。
宝鸾许久不曾骑马,此时见了小红,顿时生出驰骋马背的念头,靠在小红耳边说:“小红,待会你跑慢些,可别将我摔下去。”
小红原地踏步几下,似在回应主人的请求。
宝鸾踩蹬拉缰,骑在马上,风中驰骋,果然爽快。
“小红,以后我带你去外面跑,去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没有高墙也没有围栏,你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她想着崔玄晖,想他曾说过的大漠孤烟江海涛涛。总有一天,她也会骑着马到那些地方去,瞧瞧他曾见过的风景,到底是怎样的壮观宏伟惊心动魄。
红亮似火焰的高大骏马,身量未足的美人纤腰袅娜,云裙飘逸,往来的宫人内侍皆纷纷停住脚步,看得移不开眼。
宝鸾骑马跑了一圈,神清气爽,香汗淋漓,正要从马背下去,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细长的哨声,小红掉转马头,呼呼啸两声朝前缓步奔去,仿佛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宝鸾惊讶,拽拽缰绳,“小红,你要去哪?”
片刻后,小红停下来,马棚前,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宝鸾眼中。
班哥站在马下,仰头望她:“殿下,别来无恙。”
宝鸾忽然记起自己忘了谁,她咬唇打量他,有种做贼心虚的愧疚感。
他比之前又高了些,长手长脚,依旧瘦削,养白三分的面庞显得更为清隽,黑曜石般的眼眸,紧紧盯牢她。
宝鸾呼吸微滞。
他是她的第一个随奴,她还没来及想好该让他做些什么,就被四兄一场病吸取全部的注意力。
若不是听闻马儿连胜四场的奇事,只怕她现在都想不起他来。
“你怎么在这?”她明明记得自己有吩咐人好好安置他。
班哥轻声道:“我不在这,又能在哪?殿下不是让我伺候马儿吗?”
宝鸾道:“我没有让你伺候马儿。”她只是让人给他找个合适的差事。
班哥神情真诚,笑道:“伺候殿下的马儿有何不好,只要是和公主有关的事,我都乐意做。”
宝鸾准备下马,腿刚伸出去,地上那人立刻跪趴,柔声软语道:“殿下莫要摔了,踩着我的背下马更稳妥。”
宝鸾道:“快些起来,你不是我的人凳。”
班哥道:“可我羡慕那些人能做殿下的人凳。”
宝鸾道:“我、我很重,会踩痛你,你撑不起我。”
班哥躬得更低,声音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殿下忘了,我是能打败昆仑奴的人,让我试试可好?”
宝鸾犹豫半晌,一双鞋缓缓踩上去:“那好罢,就算你摔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班哥凝视地上的蚂蚁,一只一只成群结队,渺小卑微,坚定不移地托着一颗酥糖往前迈进。
在他的背上,亦有一颗酥糖。
她的鞋很小,踩在他的脊椎上,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一袭郁金色绫裙裙摆拂过他的额头,若有若无的紫藤玫瑰香气自他鼻尖飘过。
清新香甜,沁人心脾。
是她的气味。
班哥闭上双眸,猛嗅一口。
第11章 餍足
宝鸾牵着马走了好几步,回头看见班哥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真是一只扎进土里的凳子。
宝鸾回身,道:“我今日已经尽兴,不会再上马,无需你再做人凳,快起来吧。”
班哥道:“我趴在这里便看不见殿下离开的身影,没有看见殿下离去,殿下便从未离去。”
宝鸾心头蓦地一抖,想到那日她送崔玄晖的情形,那种自欺欺人的酸涩何曾相识?
她盯看面前卑深深伏低的班哥,继而缓缓弯下腰,一双细白的柔荑捧起他的脸,道:“你起身,我保证不让你看见我离去的背影。”
她近在咫尺,呵气如兰,双唇张阖间,温热的气息扑到他面上。
班哥屏住呼吸,指甲扣进土里,身体才没有发抖,脑袋乖觉地仰在宝鸾小小的掌心上,跪趴的姿态,似一只执行主人命令的小狗,道:“我听殿下的。”
这日昼消夜来,月明星稀,拾翠殿下房多出一人。
宫人指着小宦官们睡的通铺,道:“没有别的空屋了,以后你就睡这。”
班哥怀中抱枕被,笑道:“多谢姐姐引路,这里好得很,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好上百倍。”
宫人见他年纪小生得好,笑起来暖意融融,一副天真稚嫩的模样四处张望,同人说话时语气里满是感激,真真讨人喜欢。
公主身边从来没有随奴,这是第一个,听说以前在马厩照看公主的马,今日不知怎地,公主去了趟马场,就将人带回拾翠殿了。
宫人哼道:“别以为你是殿下的第一个随奴就能怎样,清露公主有几十个随奴,我们公主以后也会有那么多随奴。你既进了拾翠殿,就得守拾翠殿的规矩,若你不安分,迟早叫你知道厉害。””
班哥连连称是,诚惶诚恐:“多谢姐姐指点,以后我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姐姐只管打只管骂。”
宫人道:“我哪敢打你,哪敢骂你?你可是殿下的随奴呢。”
班哥道:“姐姐若打肯骂才是我的福气,我只是随奴,随在前,奴在后,比起姐姐逍遥自在,我低人十等都不止,哪敢在姐姐面前拿乔?”
宫人捂嘴笑:“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班哥低眉微笑。
宫人想了想,见他一个人在屋里怪可怜,让他放下枕被,同她去前面的罩房。
今晚未当值的宫人们皆在罩房前的空地乘凉闲话,正愁没有新鲜事解闷,班哥一来,大家围过去,一人一句,好不热闹。
“哪里来的小子?生得好俊秀。”
“你还不知道?这孩子是马厩养马的。”
“不对,听说他本就是殿下的随奴,只是殿下一时忘了他,所以他才去了马厩养马。”
“听闻小红小白为公主赢了四场赢钱,是不是真的?”
“你问我作甚,人就在面前,你问他呀。”
发问的宫人将视线转到班哥身上,问:“小子,真赢了四场?”
班哥道:“确实赢了四场。”
宫人捏住腰间荷包,神情肃然问:“你觉得下次赛马还能赢吗?”
班哥道:“我若留在那里照看,定能次次都赢,但我已经不再照看小红小白,下次是否能赢,尚未可知。”
宫人不信:“说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劳,难不成没了你,那马儿就赢不了?”
班哥也不恼,只道:“姐姐说的是,是我狂妄了。”
带班哥过来的那个宫人站出来道:“你问他便问他,作甚讥讽人?就算知道下次输赢,凭你的身份难道还能进马场下注不成?你倒说说,你是哪府里出来的贵族娘子?”
先前问话的宫人满脸飞红,伸手指道:“玉壶,我哪里得罪你,你要这般羞辱我?”
玉壶道:“我何时羞辱你?我一片好心提醒你罢了,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该想的事不要想,不该做的事不要做,莫要以为公主仁慈,便能胡作非为僭越宫规。”
班哥在马厩养马时,经常有宫人和宦官悄悄到马场下注,马监司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马场下注的事也就成了宫人宦官们约定俗成的秘密。
班哥凭借四次赛马连赢,让黄公公赚了个盆满钵满。黄公公本就动摇,又得了好处,这才松了口没有拘着他,那日许他往公主面前去。
照吩咐,黄公公本不该让班哥在宝鸾面前露脸,打发得越远越好,待时间一久,寻个理由弄死,才是黄公公本来要做的事。
黄公公心想,贵人多忘事,尤其是永国公这般桀骜不驯的贵人,今天打这个,明天杀那个,未必记得才见过一面的班哥。随口一句吩咐,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过后忘得干干净净?
班哥从人群中悄悄离开,宫人们还在吵,他踩着月光,原路返回寝屋。
同一寝屋的宦官们还没回来,班哥吹熄油灯,脱鞋上了通铺。
借着月亮的余晖,他捞起枕边放的那套袍服。
轻薄软和的料子,龟甲柿蒂的锦纹,檀心浅草色丝线针脚整齐,精致清雅。
他细细地打量这衣袍每一寸,像是要将它刻进眼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轻手轻脚将衣袍抱紧,贴到胸口。
这件衣袍,是小公主命人准备的。他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袍,明日他要穿着它,让小公主瞧一瞧。
班哥抱着新衣袍,靠在窗边看月亮,餍足地将这一日发生的点点滴滴从脑海中翻出来回味。
马场相遇,此前已想过无数次,意料之中,不必再想。
记忆最后停在宫人说过的那句话。
——“你是公主的第一个随奴。”
班哥笑了笑。
原来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呢。
工部重修的宝塔已经完工,修建期间数次曾险些遭到破坏,好在崔鸿早有准备,提前在工匠中埋伏侍卫,不但没有让歹人得逞,而且还抓了几个活口。
结果人送进大理寺,还没来得及审讯,当天就暴毙了。
崔鸿气得摔了茶杯,同康乐道:“难不成这天下真成她齐家的了?”
康乐宽抚丈夫,柔声细语:“有你在,有我在,有天下无数忠良在,她休想一手遮天。”
崔鸿喘顺气,义愤填膺的情绪缓下来,眉宇间露出忧色:“玉娘,玄晖迟迟没有书信,我甚是担心,如今想想,当初真不该让他去。”
康乐摇摇头:“我何尝不担心不害怕?可我们为人父母,最不该做的便是替玄晖擅作决定,我们只能相信玄晖,玄晖从小志向远大,此次前去东突厥,他定能替阿耶解决心头之患。”
崔鸿盯着康乐看,见她脸上没有半点哀意,忧则忧矣,忧色之下更多的是一种笃定。
此前夫妻二人甚是提及崔玄晖出使一事,怕搅乱彼此心神平白添忧,今日思及大理寺之事,崔鸿越发后怕,忍不住道:“她行事诡谲狠辣,若是在玄晖出使途中安排伏兵……”
康乐道:“夫君莫急,此次玄晖出使前,我曾向阿耶借调两人,这两人皆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有他们护在玄晖左右,一般宵小之辈无法近身。”
崔鸿一愣,又问:“若偷袭的不是寻常刺客,而是军营里的人……”
康乐神色镇定:“若要用军队埋击,只能出了边界再行事,从天朝至东突厥,必经云州,我早已派人传信云州刺史,命他前去云州大营借兵,云州大营的蒋励兴老将军曾受我恩惠,有他在,玄晖东出无忧。”
崔鸿一颗心落回肚中,感慨:“玉娘,你当真是女中宰相。”
康乐含笑:“谁稀罕做宰相,我做我的公主,不比你这宰相强上百倍?”
崔鸿连连道:“是是是,殿下聪慧过人,我这小吏自愧弗如。”
夫妻俩说笑几句,康乐正色道:“眼下的危机是解决了,可我们不能每回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想法子主动出击才是。”
崔鸿拉过康乐的手,悄声道:“有时候我真不知太上皇他老人家在想什么,从前还能猜到一二,如今越发不知所谓,若不是太上皇,她哪能……”欲言又止。
康乐道:“阿耶宠信的又不止她一人,论宠爱,我这个亲女儿未必就能输给她。”
崔鸿听出康乐语气中的冰冷,连忙转换话题,问:“近日怎么不见小善,她好些日子没来府里了罢?”
康乐眉头舒展,提起小善,声音满是怜爱:“前阵日子四皇子病了,小善看重她这个哥哥,特意托人出宫告诉我,她要留在宫里照看阿兄,得空再来府里探望。”
崔鸿道:“小善是个好孩子。”
康乐道:“谁说不是呢?我这些侄儿侄女里,就只小善最合我心意。”
书房外传来婢子的通禀:“大人,袁公子来了。”
崔鸿放开康乐,整理衣襟,道:“快让景略进来。”
康乐撩开珠帘从屋内迈出,至门边,袁骛一身飒爽襕衫,圆领窄袖,头戴锁金黄罗抹额,施施然朝她抱拳作揖:“殿下。”
康乐颔首以作回应,余光瞥见耳门后一道鹅黄身影匆匆离去。
高傅姆附耳道:“方才二房的莲娘子来过,说是寻帕子,在耳门后站了一会,也没和人说话。”
莲娘是崔鸿的侄女,是崔府里唯一的嫡女,二房还有几个庶女,都不如莲娘受宠。
康乐啧一声,回身往书房一看,袁鹜正在里头同崔鸿见礼:“恩师。”
第12章 丝帕
崔鸿身为勋贵之后,袭爵国公,曾任中书令,现任工部尚书,兼太子太傅,弘文馆大学士,乃是朝中公认的中流砥柱。满朝上下见了他,无不恭敬地称呼一声“宰相大人。”
每年常科应试选拔之际,无数人皆想拜在崔府门下,然而崔鸿作风清明且为人挑剔,能入他眼的人,寥寥可数。
除御史中丞顾清辉外,唯一能称崔鸿为“恩师”的人,便只有袁骛。
袁家虽是功臣之后,然而历经三代之后,家中子孙昏愚,败家滞业,传至袁骛这代,早已没有从前威望。在遍地皆是权贵的长安城,袁氏二字,犹如水滴落入大海,悄无声息。
袁氏子孙皆不抵用,袁氏这一支后人中,就只袁骛在朝中谋正职。
袁骛胞兄虽有才名,然常年体弱多病,家族重担,皆落在袁骛一人肩上。
崔鸿爱怜弟子,袁骛入府拜访乃是常事。今日是崔鸿特意命人去请,故而袁骛来得匆忙,除了给崔鸿的茶饼外,手上还提着一包凌东阁的彩霞金粉龙凤纸。
崔鸿不喜收礼,袁骛深知这一点,每次登门拜访,提的皆是市井小物,算不得礼,但又能聊表心意。
崔鸿当即让婢子端来茶釜小炉等沏茶的茶具,袁骛拿过鎏金飞鸿球路纹笼,取一块茶饼置入其中烘焙,师徒俩围在炉边,一边沏茶一边说话。
屋内置冰,然炎夏灼烈,两人围在炉边,额间涔汗,自得其乐。
崔鸿问起那包金粉龙凤纸,笑道:“定是岁青又有了新诗,不然你自己用,哪舍得买这么贵的纸?”
岁青是袁骛胞兄袁策的字。袁骛道:“阿兄确实得了首新诗,恩师若不嫌弃,改日送来让恩师批鉴一二。”
崔鸿笑道:“岁青的诗,一向最好。”
袁骛难得未在恩师面前露出谦逊之态,满眼笑意,道:“阿兄的诗,确实是好。”
崔鸿问:“岁青的身子,近来可好?”
袁骛声音里透出一抹无奈:“还是老样子。”
崔鸿拍拍袁骛的肩,宽抚道:“说不定哪天就被我们找到一个能治好岁青的神医,你且放宽心,只要有这样的人出现,不管那人在哪里,我皆会替你请了来。”
这些年崔府一直有替袁骛寻名医,这份心意,足以令袁骛哽咽:“多谢……恩师。”
崔鸿叹口气,袁骛拜入门下五年,行事沉稳冷静,从未开口求过任何事,即便在十六卫几年都未高升,也没透露出任何想要他这个恩师提携的意思。唯一一次升职还是年初,升了个可有可无的骁骑尉。
以此子的才能来说,完全大材小用。
崔鸿沉思半晌,道:“今天唤你来,其实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袁骛道:“但凭恩师吩咐。”
崔鸿问:“你可愿入大理寺?”
袁骛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皇后势大,为皇后所用的人遍布朝野,其中必定有人徇私枉法。大理寺为九寺之一,断天下刑案,凡定案罪证,皆需大理寺经手。然此前宝塔被毁一事,大理寺毫无作为,之后人证暴毙之事,更是公然疏忽职守。若要抗衡齐氏,必要从大理寺入手。
袁骛起身,抱拳道:“我愿为恩师赴汤蹈火。”
崔鸿道:“他们皆是皇后的人,你若去了,定寸步难行,说不定还会丢了前程。”
袁骛道:“只要能为恩师略尽绵力,莫说前程,便是性命亦能舍掉。”
崔鸿握一盏玉杯指间摩挲,如鹰般的视线自袁骛面上扫过,见他神情坦然坚定,毫无不满犹豫之意,半晌方沉吟道:“先坐下吧。”
日上三竿,永安宫众人早已在太阳下忙活过好几番,拾翠殿中,慵懒的小公主仍在梦中沉睡。
班哥在寝堂前大门站了一上午。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了,花了半个时辰细心穿戴,自他出生日算起,再没有比现在更一丝不苟的时候。
从床上睁开眼时,依稀还能看见半个月亮高悬空中,等他穿戴整齐来到寝堂大门时,月亮没有了,雾气蒙蒙掩着大地,他笔直往门前一站,鼻尖沾着露珠,他盯看紧紧闭拢的门窗,知道今天一定是个艳阳天。
站了不知多久,腿站得酸乏,但他的身板依旧直如一条线,一动不动,像个泥塑人儿。
早起的宫人看见班哥,惊讶还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凑近瞧了几眼,也没搭话,撇头和同伴说笑。
“瞧这孩子,人小鬼大,第一天来,就如此殷勤。”
“你少说两句,我看他那模样,也不像个孩子,长得又高又俊,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