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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威郡公冷冷道:“奉上整个西北陇右是应当的,公主金尊玉贵,要什么都不为过。以后你好好侍奉公主,通玄和惠敏或许也能沾沾她的光。”
元夫人哭道:“不,我不侍奉她,我的孩子也不要沾她的光!”
武威郡公挥袖往外。
元夫人伏榻痛哭,哭了好一会,帔子哭脏不能再用,四处找帕子,这才发现帘后站着个人影。
“你没走?”元夫人抿抿嘴,想说什么,鼻头又一酸。
郡公道:“还不过来侍候?回家一刻钟,连个热水手巾把子都没有。”
元夫人委屈道:“让你的公主侍候去,她比我好,更合你心意。”
“有让公主合人心意的?”郡公忍无可忍撩开锦帘,漫步而入:“以后是你我一起侍候她。”
元夫人以袖当帕正要往脸上抹,忽然想明白什么,视线扫在郡公身上,望见他无奈的笑容,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一头扑过去:“当真?不是要联姻?不是要尚主?”
郡公抚抚妻子洁白小巧的耳垂,故意板起脸:“我何时说过要联姻要尚主?”
元夫人惊喜道:“你刚才明明……”
“公主多大,我多大?做平妻,她肯吗?”郡公重重点妻子眉心,语重心长一叹:“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放心呢?”
元夫人紧贴丈夫怀里,身子拧一拧,低声道:“我永远都忘不了。”
一想到曾经有人可能抢走她的丈夫动摇她的地位,元夫人就毛骨悚然,不然她也不会胡思乱想误会郡公迎公主的目的。
元夫人由悲转喜,但还是不能放下戒心,她问:“既然你没有动心思,好端端地,公主为何要出京,为何要来西北陇右?”
涉及六皇子,郡公不愿透露太多,而且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便只将表面的消息告诉夫人。元夫人听完,感慨:“我在这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什么神迹。公主要寻神迹祈福,寻个十几年都未必能成。”
公主不是自愿出京,元夫人这就同情上来,一下午的怨恨,全都转为愧疚:“都说皇家无情,好好的公主,说赶走就赶走,可怜她独自一人在外,沦落西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郡公搂着爱妻,打趣道:“不眼红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宅府了?”
元夫人面颊涨红,难为情道:“等她来了,我会好好侍奉她的。”又问,“公主到底何时来呢?”
郡公垂头寻到爱妻的唇:“快了,等她来了,你亲自迎她去。”
茂州,当地刺史嘴里也在说着公主。和郡公夫妻等着公主到来不同,他是庆幸公主总算走了:“老天保佑,没出纰漏。”
宝鸾一时兴起,有意苦中作乐,绕道而行游览各地风光,却苦了沿途接待的官府。
被赶出京的公主,在一些不知内情,心里有鬼的官员看来,有如御史钦差。
御史钦差不受贿赂不被收买,还能来一招杀人灭口。但公主是不能杀的。
宝鸾一路行来,银子一分没花,反倒多了无数金银财宝。谁送的也不知道,没人留名,也不敢留名,只求公主早点走。
宝鸾先时觉得奇怪,后来想明白了,有些生气。但生气也没用,官员要送钱,有的是办法。
入陇右道到郡公的地盘前,宝鸾的行囊中多出将近一百万两的白银,这还不包括她收到的古玩字画。
宝鸾初时出京的沮丧和难过,很快被这一百万两分散:“一百万两,可见他们来钱多容易。”
石源石小侯爷,应班哥吩咐,争取到了护送宝鸾出京的差事。面对宝鸾的气恼,他不以为意:“才一百万两,公主,这是他们怠慢您。”
宝鸾盯着石源看了又看,确认他没有暗讽的意思,惊讶道:“这还不算多?”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承诺,就上赶着给她送银子,难道不算儿戏,还送少了?
石源道:“我们途经十二州,这十二州里,盐碱矿物丰盛,有的地方富产盐矿,有的地方富产铁矿铜矿,还有的产拳头大的狗头金,随便哪一样,都是来钱的好进项。十二州,总有一百万,算下来每州郡县送给公主的才不到十万两。”
他停下来喝口茶,茶盖刮一刮茶沫,坐在船头白衣翩然,好似一得道高仙:“十万两,连他们每年出息的零头都不到,更甚者,连零头都不必出,摊到当地的大商户身上,每人凑一万两,也就是商户女眷家的买花钱而已。”
有着谪仙般气质的石小侯爷,算起钱来,比最精明的商人还要斤斤计较:“这些人,竟这般狗眼看人低,一百万两,他们打发叫花子呢!”
石小侯爷嘴里的叫花子,此刻已经彻底迷乱。她震惊得小嘴微张,怔怔望着石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石源误会,当即赔礼:“臣打个比方,并不是说公主是叫花子。”
宝鸾忙忙摆手,让他不必多礼。转身走进船舱,静坐许久才平复心情。
原来是她少见多怪,不是别人人傻钱多。
石小侯爷在外面吹风,吹着吹着,忽然提剑纵身而起。江面,慢慢被血染红。好在楼船行得快,等宝鸾午觉睡醒后从船舱里出来时,眼前又是碧波粼粼。
刚杀完一批水上强盗的石小侯爷,重新换过玉色锦衣,正闲情逸致地抚着古琴。宝鸾看看船板四周,又看看隔江的岸地,视线扫过俊秀的石小侯爷,款款在他对面坐下。
也许她对外面的官场世情见识浅薄,但对于各式各样的杀机却熟悉得很。
这一路上,至少遇到过五次以上。
宝鸾在意的不是别人的杀意,那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她在意的,是那些相随一路无处不在的暗卫,还有眼前这个没有交情,却次次以命相救的石小侯爷。
等了一路,没等到石小侯爷自报“家门”,眼见就要入陇右,宝鸾不想再苦思了。她笑脸盈盈,言简意赅地问:“小侯爷,你是谁的人?”
石源面不改色,回以笑容:“公主,臣负责送你入陇右,自然是您的人。话说回来,您何时才肯入陇右呢?”
宝鸾故意绕远路,不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
她在回避什么,石小侯爷看了出来。
第80章 🔒一更
石小侯爷善解人意地将话题转到两岸冬景上。有些事,公主不愿意说,他不便多问。
越是往北,天气越是寒冷。四季温暖仅限于长安皇都,其他地方酷寒起来,能活活冻死人。
楼船风大,宝鸾雪衣风帽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脚下皆有汤婆子暖身,但她在外待得太久,傅姆和宫人们不会放心。
连石源也算着时间,不敢用琴音多留宝鸾,沙漏闪过半刻钟,他亲自送宝鸾入内。
舱内有半个正堂的大小,应有尽有,好似船上造的房子,奢华气派,分外间和内间。
傅姆宫人们睡外间的榻,白天可用作待客。
宝鸾还想和石小侯爷说说话,便留他喝茶。
茶是好茶,又是公主亲手所斟,石源飘飘然之际,不忘自己的身份。他一双如画眉目,格外恭谨,这恭谨是为皇家,也是为六皇子。
至今,石源想不通六皇子想方设法让公主出京去陇右,其中到底有何道理。
一路上他左看右看,诚然,公主美若天仙,公主性格可爱讨喜,偶尔还有一点小聪明,可她对大事有什么必不可少的作用吗?石源看不出来。
虽然看不出来,但他是个聪明人,利益上说不通的事,便从感情上去想。
石源喝过宝鸾的茶,说道:“公主从前可曾骑驴冲雪?长安的雪,其实算不得雪,西北陇右的雪才是真正的雪,尤其是玉门关一带,下起雪来,雪可深及半腰。”
宝鸾眼前浮现雪覆平原的画面,没有见过,只能靠想象。她惆怅地问:“那么大的雪,边关的战士如何度日,如何雪里作战?”
石源莫名有些安慰,虽然不知道公主心思几何,但至少知道了公主不是个只管风月不知疾苦的人。
他道:“度日以杀敌的决心,作战以无畏的意志。”
宝鸾身为小女郎,亦有几分英雄气概,口吻豪爽似江湖女侠:“好一句度日以杀敌的决心,作战以无畏的意志。”
顿了顿,小手一扬,清脆道:“不如我将那一百万两捐出来,给边关的军士们添衣加餐。”
石源早有此意,甚至想过要不要哄公主拿钱出来,一直没说,是想看公主是否会自己提出来。
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意,这时的敬意仅仅为公主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身份而来:“此事虽好,但需从长计议,等公主身边有了可以商量的人,到时候再说不迟。”
短短几个月的相伴,石源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成为公主信任的人。
公主有意捐钱,可以和六皇子商议。
捐钱不是件想当然的事,具体如何捐才能确保银钱真正用到实处,不是她一个人开口说几句就能办到。宝鸾也知道需要和人商量,就此不提,岔开话题说别的事。
她放柔声音问:“小侯爷,你回长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带走我的傅姆和宫人?”
请石源进来喝茶,主要是为这件事。
公主的眼睛闪着星星般的璀璨,楚楚动人的眸波,是天上仙境的湖波。石小侯爷很想答应,但他只能说不。
他移开目光,不看宝鸾,才能免遭良心的谴责:“公主,内宫六局二十四司的规矩不可破,请不要为难臣。到了地方,自会有人伺候公主。”
公主府的奴仆早就准备好,全是六皇子亲自挑的人。
宝鸾为自己身边即将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而伤心:“真的不能留下给我吗?只留傅姆一个人也不行吗?”
石源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还请公主体谅臣的不易。”
宝鸾嘟嘟嘴:“好吧,那我们再行慢些,好不好?”
石源立即起身告辞:“公主,臣不打扰您休息。”出船舱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说一句:“公主,人人都盼过年团聚,玉门关的军士亦是如此。”
两次提到玉门关,石小侯爷别有用意。
六皇子现在就在玉门关孟将军帐下。公主出京这三个月,六皇子在军中已经打过几场仗,从单校尉升至单将军,全凭军功升,没有半点水份。
回到自己的船舱内,石源拆开施居远书信最新一封书信,信上说,六皇子又立一功,单枪匹马斩杀了奚人部落中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将真木里,领着五百士兵冲出对方一万人的包围。
探路遇袭,未损一人。五百打一万,还取了对方主将的人头。年纪轻轻的单将军,本就凭一身好功夫在军中小有名气,经此一役,更是扬威边关。
石源高兴之余不由多思:六皇子是皇子,是天子的儿子,不是武威郡公的儿子元小将军,元小将军隐姓埋名从军扬名还可以说是为接掌西北军权做准备,那六皇子从军扬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博一个能武善战的名声?
皇子从军,虽然能赢得一定的名声,但光凭军中军功升将军的名声坐上那个位子,还差得远。
石源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六皇子的心思绝不仅仅是搏名声,博名声定是为了军中一件更大的事。军中的事,也就是战场上的事,小事即是小仗,大事则是大仗。
太上皇当年灭高句丽后,帝国二十年没有大仗。
石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身上汗毛竖起,半是激动半是震惊。
如果真是那样,六皇子选择来西北,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是突厥还是吐蕃?
石源深呼一口气,及时止住想法。
这不是他能想的,想了也做不了什么。他现在能为殿下做的,就是好好护送公主入西北陇右。
石小侯爷的劝说并未起效,宝鸾仍是不紧不慢地赶路。
行程拖到年后,不能再拖。
大年初四,在武威郡公和全城官员的迎接下,公主入城。
红色五旒旗,彩云飞凤伞,高大威武穿甲胄的仪卫,气势凛凛的骑马女官,逼视八方的仪仗,皇家风范扑面而来,莫说女眷们目眩神晕,连官员们也都望而生畏,不敢抬头仰视。
雪里,跪满乌压压的人头,有穿各色官服服色的官员和满头珠翠的命妇们,也有选出来让公主看的布衣百姓们。公主的鸾车,缓缓从这些人身边驶过。
风,明明是铺天盖地的寒冷,此时却多出一抹暖香,这香,盖过梅香,盖过众人身上的香囊,天地间似乎只剩这一味香,是公主鸾车的香气。
帝国公主出行,连一个小小的马车轮子都要用散发奇香的千年古木所制。今天有身份出现在这里跪拜公主的西北官员和女眷,就此长了见识:原来公主是这样的。
公主长什么样,其实无人瞧见,在这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下,众人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令他们自觉匍匐在公主这一皇家身份前:“臣等恭迎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般的声音,整齐地在空中响起,太过响亮,人心都为之一震。
寒冬正月,有人紧张出了汗。整座城仿佛空了一样,除了山呼的声音外,就只剩公主仪仗的马踏深雪声。
仪仗径直行至公主府前,鸾车从大门进去,官职低的官员在门口等候,品级高的官员在厅堂等候,都还不能走,得看公主今天见不见人。
半天,一个云纹金冠的英俊公子出来。浅蓝色箭袖行装,冬天寒冷,手里却拿一把象牙折扇,浑身贵气,这是石小侯爷。
无数目光如堆云聚雾般飘向他,石小侯爷含笑叉手拜一拜,刻意拉远距离,为了不让人弄脏他的衣裳:“诸位,公主舟车劳顿,已经歇下。诸位在府里吃过暖身酒,就此散去吧。”
酒早就备下,官员们随行下人们的赏钱也已备好,元夫人操持内务,面面俱到。
郡公夫妇双双为公主出力,郡公修整府邸,郡公夫人便替公主掌中馈,虽是暂时的,但也尽心尽力。
上午不见官员,下午女眷们来拜,就不能再拒。
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西北陇右,人情往来必不可少。公主身份尊贵,体现在等着拜见她的人多。
元夫人是交际场上的好手,宝鸾几乎没花心思,初次和西北女眷们的往来,轻轻松松应付过去。
到西北第一天,对外有石小侯爷,对内有元夫人帮衬,一天下来,算是顺当。
夜晚,城里放起烟花。
烟花为公主而放,遮天蔽日,闪耀夺目,天空几乎没有空隙。
宝鸾独自倚窗,光影照在她眼里,一派落寞。
屋里,是陌生的四个妈妈和八个一等侍女。傅姆和宫人们,在入城的前一天,被送还长安。
烟花美丽绝伦,动人心魄。宝鸾却看不出滋味。
烟花下的城市,是陌生的。烟花下的人,也是陌生的。
宝鸾这时才真正有被放逐的自怜自艾。失去长兄的悲痛,被圣人抛弃的酸楚,以及她不愿深想的未来,种种一切,似洪流般汇在一起,在她胸腔反复激荡拍打。
长榻上,精致的绢人摆成一行,其中屋宅花树点缀,分别构成几幅场景。
场景不同,置身其中的绢人是相同的。一男一女,宝鸾第一眼见到,便认出那是谁。
最后一幅绢人场景,是烟花布天,故人重逢。
宝鸾盯着窗外,眼睛不再看天上,专心看廊下庭院那道月拱门。
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要他来,还是不想要他来,呆呆望着,直到眼睛发酸。
梅花瓣落了一地,睡妆的小女郎嘴里喃喃自语:“来,不来,来,不来……”
最后一瓣花落下,是“不来”。
她的身后,却忽然响起那人的声音:“小善。”
第81章 🔒一更
烟火升空,流光照进窗棂,照得内室有如白昼。
宝鸾顺着声音回头看,五彩斑斓的光影中,班哥含笑殷殷走出。长身魁梧,穿一身银甲,肩头落满寒霜,脚下长靴沾满风尘仆仆的泥渍。
夜风吹过他的浓眉星眸,似有春风柔情,珊瑚般挺拔立在那,双臂张开,唤她:“来,小善。”
宝鸾呆在原地,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
想象中的热情相拥这就落空。班哥没有多做犹豫,主动靠上前。
身上行军盔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越是靠近,他威严冷厉的气势越明显。
宝鸾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依稀觉得眼里看到的不是从前可亲的班哥,而是一位犀利慑人的大将。
她扫睨他腰间佩的剑,心想它可能刚饮过人血。
“高兴傻了?”班哥素手伫立,带笑的眼神围着宝鸾面庞打转。
她春山般的眉头,牡丹花似粉嫩的脸颊,乌发垂挽,菱角似的小嘴,无一处不是他梦里心心念念的样子。
连夜赶路的疲劳彻底烟消云散。少年人的精力本就充沛,行军时几天几夜不合眼,也能神采奕奕,更何况此刻在面前的是他肖想多时的人。
班哥伸手去摸宝鸾的手,宝鸾将手往袖里一缩。
班哥盯着她看,没有被拒绝后的气闷,也没有问她为何久别重逢不高兴。黑漆的眼深邃似海,笑容比海更为包容:“一入城就来了,没来及换干净衣裳,嫌我身上脏是不是,你这小淘气。”
迈开长腿径直往里走:“我先去洗洗。”
房中有温泉池子,就在内室后面。是修整府邸的时候,班哥担心宝鸾受不得西北的寒冷,特意让武威郡公引来几股温泉水。
几个妈妈和侍女早就退下,宝鸾反应过来时,房里就剩她一个人。班哥解盔甲脱鞋的声音从纱帘槅扇那边传过来,悠闲自在得好似在他自己内宅。
“不能在我房里洗。”宝鸾冲过去,试图阻拦他:“你出来,出来!”
班哥声音懒洋洋:“啊,小善,你体谅体谅我,日夜兼程赶路,我实在累得没有力气,不能再多走一步。”
宝鸾想要大喊,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她心里有疑,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
十五岁的人,再怎么懂事,也不可能在历经风浪挫折后,心绪一点不变。阅历丰富比她年纪大上几轮的人都做不到,更别提她还是个从小娇养的公主。
太子逝世,一重打击。放逐出京,又是一重打击。对宝鸾而言,这两件事就是她的风浪。风浪已经过去,她却迟迟不能释怀。
班哥正好撞在这个当口,加上三个月的时间,路上种种蛛丝马迹,宝鸾不是个傻瓜,明白有些事不是巧合。
比如说班哥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巧合。他从前说过,要她陪他。
宝鸾在纱帘前止步,不能将他从池子里揪出来,就只能膈应他:“那水还没换,是我洗过的,我也是日夜兼程,路上没有洗过澡,脏得很,脏死了,你用我脏脏的洗澡水,你会越洗越脏!”
班哥慵懒地靠在池壁上,看宝鸾气呼呼的背影,笑意加深,问:“几天没洗?”
宝鸾面不改色诽谤自己:“一个月都没有洗!”
“这么久。”班哥佯装惊讶,口吻还带了点害怕:“原来小善这么不爱干净,平时香喷喷的,却连澡都不洗。”
语气一转,忽然如刀:“公主路上一个月没洗澡,自然是伺候的人不得力,连一盆热水都不会烧,这样的人,该重重罚一顿。”
“不准你罚她们,她们天天都有伺候我洗漱。”宝鸾脱口而出,主动承认自己撒谎:“我骗你的,没有一个月不洗澡。”
她还是生气,但生气中带了些忧郁:“她们已经回长安,就算你想越过我罚她们,也罚不到了。”
班哥慢悠悠道:“教公主撒谎,就算不在面前,也该罚,罚去掖庭做苦活。”
宝鸾跺脚:“你不在长安,你管不到内宫之事的!”
班哥气定神闲道:“是啊,我不在长安,我如何管得到内宫之事。”
宝鸾朱唇微张,耳边回荡他的这句话。不在长安,如何管得到内宫之事?
半晌失神,突然失去底气张牙舞爪,缓缓塌下双肩。她垂头走出去,没有再炸呼呼地喊。
烟花已经放完,冬夜重回寂静。
内室一排烛灯,宝鸾坐在灯下,黛眉紧蹙,认真反省:难道是我误会了他?
没有人在跟前伺候,宝鸾想着心事,并未在意班哥沐浴后谁替他拿衣裳,谁替他擦干头发。
班哥喊:“小善,衣橱里拿身新衣服,放到衣架上。”
宝鸾重重哼一声,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到一个侍女,撅着嘴起身照做。
她第一天来,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归属感,更没有她将在此长居的意识。从入城到现在,一直是做客的心思,而不是暂居的想法。
做客,是飘零四方的孤寂,但暂居,却是不得不安稳度日的认命。从做客的心思转到暂居的心思,往往只需一瞬间。
宝鸾的心,此刻正被迫感受这一瞬间的转变。
绿釉四方矮足大陶柜里,男子的里衣外袍,腰带金环,玉冠发簪,一一摆放整齐。一年四季的衣裳佩饰,应有尽有。
他的衣物出现在她这里,不是一件二件,而是一衣柜。这是情人或丈夫才有的待遇。
宝鸾看看柜里的衣物,再看看房中摆设,这是她的房,不是吗?
再一看其他衣橱几柜,全是她的衣物首饰。这确实是为她而设的寝房。
除了陶柜里男子的衣物与女儿家的闺房格格不入外,这个地方,金玉华饰,样样精致,再挑衅的人也说不出不好。
宝鸾愕然一下,明白过来,气得满脸通红。将陶柜里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看,全是家常所穿的样式。不是皇子王爷燕居的服饰,而是寻常百姓家所穿的衣物。
这就更恼火。
“小善!”班哥在里面催,“怎么还不拿衣服来?是要我光着出来吗?”
“就来了。”宝鸾怕他真的恬不知耻,随手挑拣一身衣服立刻送过去。
班哥换上衣服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没用巾帕擦,喊宝鸾:“小善,替我擦擦。”
宝鸾坐着不动。
班哥看过去,地上全是从柜子里翻出来的衣物,像是被人丢在地上不想要。
班哥认出那是他的衣物,面色微沉:“拣起来,放回去。”
宝鸾别过头,没好气道:“不要。这是我的房,只放我的东西。”
班哥凛然,不容拒绝:“放回去。”
宝鸾轻轻咬牙:“不要。”
班哥脸绷得如冰山,拿两个黑眼珠子定定地盯她,宝鸾只装看不见,两只手抄怀里,撮嘴瞪眼。
你要骂我,还是打我?她心酸地想,你怎能这样?怎么出了长安,一切都变了?
须臾,班哥放下擦头的巾帕,顶着湿漉漉的水汽,自己拾起丢了一地的衣物,拍拍灰,一件件叠起来,重新收拾好。
“不要。”宝鸾挡在陶柜前,不让他将衣服放回去。
班哥绕开她,打开另一个柜门,专门放宝鸾冬□□物的柜子,一股脑将自己的衣物全塞进去。
两人的衣物混在一起,更加不像话。
宝鸾伸手去夺,被班哥一只手擒住,她往他身上又拍又打,丝毫未能撼动半分,他平静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任性的孩子。
“只是几件衣物。”他叹口气,单手搂着她的腰往上一提,携她从衣柜前走开。
宝鸾失魂落魄难为情,闹腾的力气已经全部使完,雪白的贝齿在粉唇上咬出浅浅牙印,她恶狠狠地,像是要吓退谁:“我要告诉阿耶。”
班哥微笑:“小善,看看四周。”
看看这是哪,这是陇右,不是长安,你在我准备的公主府里。
宝鸾呼地一下瞪过去,像是被人戳中痛脚:“我会回去的!”
班哥莞尔:“当然,我回去的时候,你自然会回去。”
“是你做了什么对不对?”宝鸾突然迸出泪来,委屈地抓住他头发:“不是阿耶不要我,是你左右了他的心思,对吗?”
对班哥的气恼大多由此而来,至于那些不该出现在自己房里的衣物,那是另外一重羞怒,另当别论。
班哥被揪着头发,没有挣扎,而是托住她腰顺势凑近,嗟叹:“小善,为洛王喊冤,难道是我左右的吗?那时我已身在陇右,如何能够左右圣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