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满意的目光在郑青身上打了个转,大刀阔斧歪坐绣八吉祥祥云的锦榻:“去吧,告诉他不要掺和进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到宝鸾约人放风筝那一天,上午下了雨,午后歇觉梳妆出去。
城外十几里的高山,是上次六皇子带她去玩的那座山。高山旁边延绵连着两座小山,其中一座山种满红叶,流丹似红宝石的秋景要到霜降以后才会呈现,现在是晚夏,只能看到稀稀落落半红不绿的叶子。
半山腰有几个飞檐流角的石亭,旁边溪水潺潺,视野开阔,风筝放起来很好看。宝鸾挑了三个大风筝先后放上天,玩了一会,停下来在水边歇息,看别人放。
陪女眷来的人不止他一个,恰逢休沐,有些官员也陪家中女儿姐妹一起出游。六皇子和官员们说了会话,悠悠然来寻宝鸾。
宝鸾累了,可惜几个新的大风筝还没有放过,又舍不得送给别人。这是她心爱的,就算不是,圣人亲笔描的画,也不能随便送人。
六皇子将宝鸾为难的目光看在眼里,接过一个大风筝:“肯让我放?”
宝鸾点点头。
六皇子将风筝放上天,放到最后一个描着人像山水的风筝,指着问她:“这上头吃西瓜的人,有点像我?”
宝鸾嗤嗤笑,拿起白瓷盘里的西瓜吃一口,眼睛骨溜溜地盯着六皇子看,不说像他,也不说不像他。
风筝在空中高高升起,六皇子向宝鸾招手。
宝鸾走过去,颊边甜甜梨涡,仰脸笑问:“喊我作甚?”
“要不要更高?”六皇子问。
宝鸾嗓子脆生生道:“要。”
高处飘荡的风筝,气势有如云下昂扬的飞龙。升得足够高时,六皇子将牵制风筝的线轱辘递给宝鸾:“是你的了。”


第72章 🔒双更合并
宝鸾看看风筝又看看六皇子班哥,特意拉长语调:“看我对你多好,送你上青天。”
班哥假装疑惑,幽黑的眼眸敛着笑意:“嗯?”
“人在风筝上,风筝天上飞。”宝鸾摇头晃脑,一本正经说完后自己先笑出声,“画中人展翅翱翔,好看,真好看。”
班哥板起脸:“怎能将六兄画在风筝上?你这淘气鬼。”装了一会相,凑近宝鸾耳朵低声道:“忍心六兄一人孤零零在天上飞?下次将你自己也添上。”
宝鸾乐陶陶拉扯风筝线,上次爬山后的郁闷一扫而空,心里真正高兴起来。
他待她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她试图干涉朝堂而疏远她,想来上次说那些话,只是想提醒她小心行事而已。
要她自己说,朝廷大员中,她只和顾清辉一人有过私谈,说是干涉朝堂实在冤枉。至于那些官员女眷,往来的时候谈天说地,提及旁人家里的闲事,是无可避免的,而皇后身边亲近的女官和夫人们,偶尔出现在这些闲言碎语里,也是她不能阻止的。
她甚至都没有像其他圣眷有加的人那样替人通融帮衬不是吗?几位长公主时常“好心”地替某些外地官员或犯事官员周旋游走,这种事在长安再寻常不过。
官员调派,政绩评考,处处都是可以钻营的,拿钱寻门路,是人人都会做的事,就算是握有兵权的重臣大将,也会在京中建立关系。宫里有没有人帮着说话,有时候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女官都能做到的事,比女官身份更高人脉更广的人,能做的事自然更多也更容易。据她所知,她的姑姑康乐长公主就曾私下收过一个外省官员的重礼,五十万两白银,求一句话而已。
作为经常伴驾的公主,宝鸾今年也开始收到似潮水般扑拥而来的暗示,她只装作听不懂。外地大臣们在京中处处打点,每年的年节礼各宫都有,从她记事起就有。幼童尚且有此待遇,更何况是长成后的公主?即使做出事事不管的样子来,也无法浇灭别人的热忱。
宝鸾侧头注视班哥,很自然地想到他身上。一个皇子,一个已经崭露头角的皇子,外人的热忱只会更多不会少。
风筝放高后又收回来,宝鸾一只手拿风筝,一只手扯着班哥的烟紫云纹宽袍,两个人在水边歇凉。
宫人奉上茶水点心,班哥俯身将帕子用溪水浸湿,先替宝鸾擦手,又换上干净丝帕替她拭汗。少女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他,似有话要说。
班哥笑道:“是不是怕擦花你的妆?我会小心的。”
“除了这个,还要小心别的。”宝鸾的声音柔柔细细,谆谆说出自己的关切:“要是有人求办事,千万打探清楚。”
班哥一听就明白,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欣慰。
难得她想得到这个,且又能为他想一想。他忽然有些骄傲,心中珍视的小女郎,不是一个能够被人轻易左右糊弄的人。
他见过太多人在权势钱财面前晕头转向,而这其中并不全是贪婪的人。有时候只是顺势而为,举手之劳的一件事就能改变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命运,这种随意摆布别人的感觉,是很容易令人迷失的。
班哥当然知道有多少人想方设法攀上宝鸾,想走她的门路。他没有阻止,因为这是她深得圣心后注定会遇到的事,他也想看看,他的小女郎会被什么打动。
“以后你来求,我肯定打探得一清二楚,花上一年半载考虑。”班哥从袖中取出花鸟葡萄镜,宝鸾故作生气的小脸这才变了变,转为满意的甜甜蜜笑。
对着镜子里发妆整齐的自己扶扶鬓角,照完后想到周围还有好些官员在,忍不住替班哥知羞。
身为皇子,衣中袖镜,他也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威严。
“替自己的妹妹整妆,谁敢派我不是?”班哥点破宝鸾的心里话。
宝鸾嘟嘴:“不识好人心。”
班哥噙笑轻拍她额头:“生受你这个好人。”
宝鸾捂着额头,将他刚才笑着揶揄她的话还回去:“好人不好当,求你办事还要等个一年半载,这个好人我不当啦。”
班哥哈哈笑两声,携过宝鸾的手,贴心备至地将嵌螺钿食盒的点心喂给她吃。
这对兄妹的一举一动落入人眼,人群中有几个追随班哥的五品官员,自然是感敬六皇子殿下友爱幼妹,乃仁厚之人。而跟来的女眷们,则更是对年少英俊的六皇子青眼有加。
能和三公主相处得宜,至少现在是个宽容和善的人。
后来者居上的事,每朝都有,这位皇子,虽然曾经流落民间,但他毕竟也是一位皇子,是圣人亲口承认的血脉,连太上皇也当众表示过“不错”。他也有机会,不是吗?
天家富贵,谁人不向往?六皇子再不济,日后也是个亲王。哪怕只是指缝里漏一点,也够普通人一辈子安富尊荣。
“听说六皇子殿下还没有纳过人,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身边都有人,六殿下会有几个呢?”一个二八少女飞红着脸,拧着帕子一边偷看班哥一边捂嘴笑。
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五品官之女,因为攀附上公主相熟的女伴,得以和宝鸾说过几句话,这次放风筝也得了笺子。她也含羞窥视班哥,打趣同伴:“你家里和我一样都是五品,又无出息族人帮衬,皇子侧妃是别想了,最多做个没有封号的滕妾,以后生下一儿半女或许能得个封号吧。”
同伴用手帕挥打过去,笑骂道:“哪里来的野人,张嘴闭嘴生孩子,人都没抬进去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有胆子你倒是上前去,要是六殿下相中你,明儿我给你敬茶,跪着喊你姐姐。”
两个人说着笑着,路走到一半停下来,终是没勇气往六皇子面前露脸。正推推搡搡互相撩拨,旁边两个人带着几个婢女擦肩而过。
赵福黛和明婉县君窃窃私语:“六殿下自恢复身份以来,人前待三公主极好。”
明婉县君越发觉得宝鸾手段了得,要不是有心机有手段,怎能买好流落在外数年的六皇子?正常来说,六皇子应该恨死这个取代自己享受荣华富贵的假公主才对,反正不该是现在这样人前极为关切。
据她偷瞥那几眼,六皇子的眼里是真的半点嫌隙怨恨都没有。
真是个和气的皇子,明婉心里想着,目光不由自主飘到班哥身上,脚下尽可能优雅地抬步往前。
皇室并未透露偷龙转凤的具体事实,只是对外宣称赵妃出游时遇上刺客,所以不得不在乔装躲避在一群临产的孕妇中,匆忙产下胎儿后不小心抱错了孩子。其他牵连在内的人,能隐的都隐去。至于真相如何,只有当时在御书房的几个人和推动这件事揭破的康乐长公主知情。
要是明婉知道实际情况,恐怕不会再和赵家的女儿往来。
赵福黛站在日头底下,烈阳晒着,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她凝视前方在班哥身侧笑得极为开心的宝鸾,一阵阵似恨非恨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的父亲,赵妃的长兄,就快要死了。惊天秘闻的两位主人公毫发无伤,而她的父亲,却连什么时候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错误都不知道。
十几年前,父亲以为他的妹妹只是信不过宫里的人想自己寻奶娘而已,身为赵妃的长兄,父亲随口吩咐了一件在高门世家中再寻常不过的事——找几个属相相宜即将临盆能出奶水的妇人。谁知道赵妃原来是想偷换龙胎!
具体经办这件事的下人早就不知所踪,赵家无可辩驳,只能承受圣人的震怒。
年初,赵家长子便生了病,赵家最看好的继承人,自此一病不起,日日人参吊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这死,也要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破绽。
皇家体面,不容亵渎。
赵福黛不敢恨班哥,赵家没有人敢恨他,他是赵家的后盾,哪怕他不和赵家亲香,也改变不了自己外祖父的姓氏。
她能恨谁呢?
圣人?这是她的君是所有人的天,是祖父嘴里口口声声要叩谢的圣明之君。
赵妃?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郁婆?一个听命于人的老婢女而已。
赵福黛最终只能选择恨宝鸾,这是她唯一想到能恨的,可以放心恨的人。
错享了十几年的富贵至今却安然无恙,她恨她,也是理所应当,不是吗?
赵福黛以怯懦的口吻同明婉说:“到了她面前,你千万奉承她,要是她不喜欢你,你忍下便是,不要惹她发怒。”
明婉这才将专心看班哥的视线移到宝鸾身上,看清她今天同样是一身珠光华灿清贵奢丽的打扮,黛眉紧蹙:“难道就只她会装相,其他人不会?我也同她装上一回,看她如何。”
两位女郎袅娜而来,款款拜倒行礼。班哥侧过身受了礼,目光仍在宝鸾面上:“那边的山花开得好,我去给你采一枝。”
这是今日第一次有女郎到他面前问好,班哥自然是要避开的。
明婉望着六皇子长身玉立的背影渐渐远去,被赵福黛推了推才回过神,宝鸾觉得好笑,出声道:“县君,你也觉得那边的山花好?不如前去采撷一朵?”
明婉涨得脸红,看着眼前这个明肌赛雪的少女,笑得像是天下第一得意人,她心里讥讽的话脱口而出:“回禀公主,我喜欢看鸟多过赏花。”
“你喜欢看鸟?我的拾翠殿也养鸟,廊下挂着几十种鸟,我最爱听百灵鸟清脆美妙的歌喉,你呢?”
明婉答道:“我喜欢鳲鸠,它生性霸道,不会做巢,却总能将喜鹊的巢穴占为己有安享其成。”
宝鸾面色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定睛打量明婉县君,她谦和平静的笑容,仿佛刚才说话的另有其人。
一股火气缓缓自胸腔升起,宝鸾很久没动过怒了,今天猛地被人当面嘲讽,她默了好一会才找回笑容:“县君的爱好真是别致。”
明婉盯着宝鸾:“公主也这样觉得?我说给别人听,别人都只笑我,喜欢这种山野莽鸟。”
宝鸾微笑妍妍,山野莽鸟?
这人简直放肆至极。
世人皆知她这个公主怎么来的,是撞鬼还是吃错药?竟敢当面口出狂言!公主大还是县君大?要是傅姆在这,早就命人将她捆起来发落。
对上明婉县君炯炯有神毫不退却的目光,宝鸾倏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人,她正等着自己发话训责。
宝鸾看明白后忽然没那么生气了,明婉县君眼眸里暗藏的挑衅也变得没那么刺眼。周围很是安静,气氛凝重,陪伴的女郎们似乎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宝鸾自嘲地想,啊,她们肯定在猜,这位公主,她是大发雷霆赏县君一百耳光,还是勃然大怒亲自用马鞭抽人一百下?
宝鸾一点点敛起笑容,却也没有露出怒意。
方才是她想错,若傅姆在此,绝不会当场绑人发落。
打鼠伤玉瓶。
有人虽愿意做鼠,但她凭什么成全?
自宝鸾被封无双公主后,第一次遇到这种不长眼的人。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像明婉县君这样的人,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继续当一天的公主,就会继续有人不满。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会遇到更多这种莫名其妙不长眼睛的人。
此刻宝鸾重新心平气和,她想到傅姆这阵子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傅姆说:公主,你要和以前一样宽厚,甚至更宽厚,要拥有比以前有更好的名声。
名声,人人都需要名声。
对于她这个父母不祥深受隆恩的人而言,名声更是必需的修饰品,就像她凤钗上硕大的东珠,人一看见,就知其名贵不敢轻慢。
公主的名声,当然要比一个不长眼的县君金贵得多。
明婉县君张着明亮的眼,为自己开脱的话在心头又过了一遍。
她只是如实回答公主的问话,谈论了两句鸟儿,并没有言辞冒犯谁,公主要问罪,有的是理反驳。天子都不能一言蔽之,公主非要往鸠占鹊巢上想,是公主自己的事。这里没有人明言挑衅公主,是公主度量小疑心重。
公主会骂她吗?会打她吗?若是掌掴,她定会高呼冤枉。就算县君不能和公主比,好歹也是有封号在身的,真要暴怒打人,这么多人看着,又有官员在场,自然会有人劝阻一二。
明婉像斗士般昂着脑袋等了一会,终于等到宝鸾开口,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恼羞成怒。
宝鸾温柔亲切地问候另一个女郎:“前些日子你病了不能进宫,我给你留的玫瑰露还放在冰窖里呢,现下你好了,明儿就来我宫里尝尝。”
被点名的女郎是二品大员的嫡孙女,是宝鸾的四个伴读之一,她立刻笑逐颜开上前谢恩:“多谢公主记挂,我这场热病好得这么快,想必是上天知道公主的玫瑰露正等人去喝,所以冥冥之中让我一下子就好了。”
四个伴读都爱说笑,尤其是这一个,一开口必逗趣,宝鸾噗嗤一声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
明婉站在宝鸾前方,忽然间好似变成一团空气。
宝鸾不看明婉,连个眼神都没给,众人自然也不会提醒宝鸾,这里刚才有个人妄图做傲骨义士。
明婉神情僵硬,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更为窘迫尴尬,脸上烧红,高昂的脑袋像是石化般停止转动。
公主,直接无视了她。在她当面撩拨后,云淡风轻地略过了她。
而她明明还站在这,四周却无一人当她存在。
明婉不安地扫视周围,视野之中,不知何时远远退到边上的赵福黛,半边身子侧对,似在对溪吟诗,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回宫后宝鸾将今天遇上的事当笑话说给傅姆听,傅姆自然气愤,狠狠骂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该有人好好教导她规矩才是!”
宝鸾回想明婉县君的仪态,行礼时倒是端庄,一点差错都没有,面上还有几分文秀的气质,怎么看都该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怎么就屡屡做出没有半点好处的事?
难道拿话羞走她,这位县君就能补上她的缺,也做一位无双公主?
“没有人理她,她硬是笔直身子站了半个时辰,下山的时候还自娱自乐做了首诗,赞今日天高气爽山景好。”宝鸾越琢磨越觉得好笑,笑得直不起身,倒在傅姆怀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傅姆看宝鸾半点气都不生,也就放心了:“其实这样的人处处都有,别人不畅快她就喜欢了,以前殿下没遇到,是没有机会接触,宫里宫外的女郎夫人们,能到殿下身边陪伴的,皆是聪明人,如今有一个不聪明的出现,正好让殿下开开眼界。”
宝鸾捂住眼睛调皮道:“要是这位明婉县君知道自己让我这个……的人长了眼界,不知会不会羞愤撞墙以示清白。”
傅姆赔笑后,忽然想到什么,忧愁道:“死谏,偶尔也是有的。”
含章殿外,又撞死一个进言的大臣。
宝鸾收起笑容,慢慢想着心事。用完晚饭后,特意吩咐宫人往御书房送消暑的金橘团和姜蜜水。傅姆亲自带人送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食盒。
“陛下说公主孝心可嘉,赏一碗杏酥饮。”
打开一看,晶莹剔透的碧玉薄胎盏,装着嫩白酥甜的饮子。宝鸾捧着碗不要人喂,很快喝完,喝完后低低感念一声陛下圣恩,脑海仍里是明婉县君出言不逊时的傲气模样和含章殿外那对石狮子上尚未洗清的血迹。
宝鸾闭上眼,懒懒卧在榻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我得封无双公主时,宫外撞死过几个御史?”
没过几天,京中多了件趣闻。
江南郡公府新进京的明婉县君,被乞丐当街砸了马车,之后又在酒楼被人当成卖笑的女郎调戏。
报官后久久得不到下文的明婉县君,在府衙里高声指责京兆府尹罔顾百姓,渎职懒政。京兆府尹震怒,差点传大板伺候。
马车被砸,地痞调笑,这种事连寻衅滋事都算不上,当事人又不是长安土生土长的贵戚,肯接下案子已经是给她面子,至于如何查办何时查办,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外来县君能左右的?就算江南郡公本人在此,也说不出不是来。
明婉县君被京兆尹扫地出门,为她的奇耻大辱又添一耻。
江南郡公在京里的宅邸,这几天很是冷情。
这份冷情,倒不完全是明婉县君的笑话带来的。京里已有人听到风声,江南郡公可能被卷入一些不可说的事中。
而这些捕不到形抓不住影的风声,对于京中人脉根基尚浅的郡公府而言,根本无处得知。
惠敏县君本不想登门拜访明婉县君,家里长辈命她前来,她不得不来。父亲和哥哥叮嘱她,要客气体贴地对待明婉县君,不能让明婉县君觉得元家人对她不好。
父亲和哥哥对明婉倒是郑重起来,而本来看重明婉的母亲和婶婶们,却没再提过她,家里原本在打新器具摆设收拾新院子,这几天也都停了。
惠敏有所察觉,她的准嫂嫂可能要换人当了。
对着一无所知的明婉县君,惠敏半是同情半是惭愧地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听她吐苦水。
明婉县君回想糟心事,简直怒发冲冠,这些有损尊严的事比打她一顿更折磨人。
一位贵女,被乞丐污了代表身份的车乘,无异于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抬脚踩的,还是一群乞丐!卑贱的乞丐,竟然敢砸江南郡公府的马车,天子脚下,王法何在!
后面被地痞调笑,更是雪上加霜。
明婉骂完乞丐骂地痞,骂完地痞后又暗讽京兆尹,惠敏县君听不下去,开口劝道:“算了,忍忍吧,外地的龙不如京里的虫大,这里是长安。”
明婉恨恨道:“这位大相公,最好一辈子不出京,一辈子不踏足江南道。”
惠敏听她越说越离谱,赶快将父亲和哥哥交待的话告诉明婉:“祸从口出,以后你说话注意些。”
父亲和哥哥还肯好言相劝,衣食住行上也对明婉县君也一如从前照顾有加,就算亲事不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这样一想,惠敏的愧疚又少了些。她看看屋里的摆设,比她屋里的还要好,再一瞧明婉的首饰,件件出自武威郡公府的库房。有一件,还是她眼馋已久的。
惠敏不高兴了,板着脸对明婉道:“外面事多,你少出门便是。”
连连遭遇倒霉事的明婉县君当然不服气,她愤愤道:“是她!肯定是她!是她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报复于我!”
惠敏当然听得出明婉在指责谁。她虽然小,但还算能够明辨是非:“和公主有什么关系?你莫要再攀扯。”说一句怕不够,又将自己这些天听到的告诉明婉:“上次你当面得罪她,她都没有对你发难,人人说她有气量,而你爱乱说话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京中贵女都说,以后请客不请你,怕你说话不中听,让人碰钉子。”
明婉脸上由红转青,张着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她爱乱说话的名声?她的名声,是江南第一才女,是江南最耀眼的女郎,怎能是碎嘴的名声。
京里,竟是这种风气,人人睁眼装瞎?
难道皇后的真传,没传给亲生的清露公主,反而传给那位得“位”不正的无双公主?连说上两句都不行?
惠敏看着明婉县君脸上神情变化,见她已是愤恼至极,后面的话只好吞回去。
现在你只是被乞丐砸被地痞调笑,等你被大名鼎鼎的永国公当众掌掴,就知道后悔了。要不是他出了城,只怕你早就遭罪。那是个不要名声不要命的主儿,听说和假公主青梅竹马很是要好,他要真想打你,你这江南郡公府的大门也拦不住他。
小小年纪的惠敏县君虽然觉得永国公算是个仗义人,但依然对他这种屡屡替无双公主出头的行为感到不齿。
男未婚女未嫁,作甚扯到一起,他不要名声,难道也不顾及公主的名声吗?
行事乖张又无实权在手,他若真为公主好,要么好好出仕请旨尚公主,要么就离公主远一些。
族里姊妹颇多,看多婚嫁之事的惠敏,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很早就形成了既定的婚恋观,她的婚恋观不算特别,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古人的想法。女郎嫁人穿衣吃饭,一个有责任心可以依靠的能干丈夫,才是好归宿。
永国公在惠敏眼里,就不是一个能够长久依靠的好归宿。
“无事弹琴作画,才是你我该做的。”惠敏想过别人又想自己,耐着性子劝最后一句。
明婉不接话,心里只有三个字,看不惯。
大大的,看不惯。


第74章
一间窄小阴暗的牢房里,高处小窗流进几缕月光,映出江南郡公披头散发的消沉面容。他身上仍穿着当日得召入京时的锦衣,腰带和束发金簪已不在,连同贴身佩剑一起早就被卸下。
为防牢中人自戕,除了蔽体的衣物,身上不允许留下任何利器。
江南郡公艰难地用指甲在墙上划出一道印子,以此标记数日子。
算上今天,已经整整两个月,从他被枷锁拿下到关进这里,没有人刑讯,没有人问审,除了送餐的狱卒,他至今未见到任何人。
关押他的牢房,是间四四方方结实狭窄的屋子,说普通又不普通,因为它没有寻常大狱的脏臭,外面也没有犯人凄厉的嚎叫声。这里的铺盖很干净,每日二顿饭菜准时送进来,偶尔放碗的格子门打开,能窥见外面行走的人,脚上全是一双双翘头官靴。
从看见外面的全是官靴而无犯人时,江南郡公就恍然大悟。这里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是宫里的昭狱。从抓人到定罪,只由天子说了算,无人能插手的昭狱。
可是下旨抓他的,肯定不是皇帝,因为他是接了皇后的密诏才进京。动用昭狱,皇后必须要知会皇帝,皇帝既然同意,说明皇后已经说服了皇帝。
牝鸡司晨,皇后的权势,竟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久不入京的藩臣,江南郡公对京中的形势尚抱有几分念想,但在昭狱待了这些天后,再愚蠢的人也能明白皇后要做什么。
江南郡公痛苦地捧住脑袋,内心深处升起的是对皇后的愤恨和无穷无尽的悔意。身陷囹圄的原因,他已经猜出十之八九。
太子出巡江南时,他曾和太子有过一次私密会面。
那次密谈,他向太子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太子吩咐他做的事,他也做了。
江南郡公,想更进一步。更进一步的捷径,便是提前得到新君的赏识。
为富贵长久之计,江南郡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他唯一做错的,就是太过心急,既选错了时间,也选错了人。
在昭狱关两个月不算长,听说关上一两年的都有,但他入昭狱两个月,太子却无所行动,要么是太子放弃了他,要么是太子至今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