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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处的人知道班哥家中有个生病的阿姆,素日往来,怜他小小年纪不容易,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皆愿行个方便。
班哥新请了大夫为郁婆施针,大夫头一回去,需有人引路,班哥告了半天假,将大夫领到家中。大夫施完针,嘱咐该注意避讳的吃食,班哥一一记在心上,同大夫定好下次施针的时间,给了银钱送大夫出门。
送到石桥旁,折返家门,正巧遇见有人来访,是府里管家的远房亲戚侯三。
班哥与侯三不相熟,最多也就见过两三面,侯三出现在此,着实突兀。
侯三一见他便笑着迎上前:“班哥,听说你阿姆的病好了些,我来看看她老人家。”
班哥客气道:“多谢。”
侯三腆着笑将手里提的东西递过去:“一点小小心意,给你阿姆补身子的。”直接塞到班哥怀里,不容拒绝,抬脚就要进院子。
郁婆刚睡下,大夫叮嘱施针后需静养。班哥将院门拢紧,指了指路边的大柳树,道:“实在抱歉,阿姆还在睡,只能麻烦哥哥别处说话了。”
侯三醉翁之意不在酒,拍拍班哥肩膀:“她老人家养身体重要,你无需在意我,咱俩说说话便行,你可要随我去喝酒?”
班哥推开肩头的手:“多谢哥哥好意,我喝不得酒。”
侯三笑道:“多灌几杯,灌着灌着便会喝了。”
班哥摇摇头,往柳树边去。
侯三跟上去,问:“听人说,先前你阿姆断药好些天,你已花光了钱抓药?”
班哥低声答道:“是。”
侯三眼睛一转,落在班哥身上:“其实你有困难可以来找哥哥,哥哥若是能帮,定义不容辞。对了,你如今抓药施针的钱从哪里得来?”
他笑了笑,透出几分奸邪:“据我所知,珍禽处的人同你好,早已放了你下三个月的月钱。”
班哥不答反问:“哥哥问这话,是何意思?”
侯三道:“我猜你这钱,是从二房的小郎身上得来的?听闻那天小郎和别府的小郎们玩乐扮角,好奇大理寺的郎官们审讯鞭笞犯人是什么感觉,你自告奋勇愿做他们的鞭下囚?”
班哥疏离的神情换成浅笑,黑眸透出似有似无的沉郁之气:“是。”
侯三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逼问的话反而没了用武之地,一时语塞,随即语重心长道:“你、你千辛万苦入了崔府,若是丢了这份得之不易的差事,以后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和家人?想必你也是逼急了,所以才作出这等冒险的事,好在小郎并未声张,不然你定要被赶走。”
风中微荡的垂柳拂过班哥的面颊脖颈,今日为迎大夫,他穿得齐整,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挽在脑后,清秀俊美的五官全都露出来,一身粗布衣丝毫不掩英姿,抱肩立在柳树下,身姿挺拔如松,气质出色独特,令人一见难忘。
“哥哥是来威胁我的?”班哥笑着问。
侯三看呆了眼,见他展露笑颜,犹如春日丽色,看得人神魂颠倒,一时心花怒放,忙从腰间取下荷包:“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拿着使。”
嘿嘿笑了两声,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救济你一时能行,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还是得靠你自己想办法,我这里有件好事,不知你肯不肯?”
班哥问:“哥哥不妨说说,是什么好事?”
侯三贪婪地盯着班哥瞧,心痒难耐,想伸手摸一把,又怕班哥借势拿乔。
原来这侯三是个急色之人,仗着自己跟崔府大管事有几分沾亲带故的关系,那些身份卑微容貌姣好的穷民小奴,有被他看在眼里的,必要哄骗到手。年前偶然遇到班哥,惊鸿一瞥,自那之后,便终日惦记。
侯三自诩品花之人,虽比不得那些达官贵人蓄美无数,但他在门房上往来送客,见过的俊美之人数不胜数,也算开过眼界。那日见到班哥,只觉前些年都白活了。
在崔府一众奴仆中,身为虎奴的班哥人微言轻,只因他侍奉的那只老虎是大郎爱宠,侯三才迟迟未敢下手,如今大郎远行,老虎没了主人在跟前,侍奉老虎的虎奴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侯三咽了咽口水,花言巧语道:“班哥这副相貌,谁人不爱?如今年纪尚小,便已生得光华之姿,往后长大,那还得了?哥哥无才无貌,见了班哥,每每自羞,恨不得立马死去投胎转世生做千金之人,为班哥遮风挡雨。”
捂了胸口,做剖心之状,言辞恳切:“哥哥原不敢亲近班哥,因见班哥困窘艰辛,方才贸然前来。哥哥就一句话——只要班哥称心如意,哥哥做什么都愿意,即便日后班哥另想侍奉千金之人,哥哥也心甘情愿为班哥谋算……”
侯三笑容僵硬,对上班哥的目光,那双漆黑星眸犹如寒刃,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刮骨削肉。侯三不寒而栗,全身冷瘆,明明眼前的小子瘦弱卑贱,他心中却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实在诡异。
侯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竟连大气都不敢出,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但没有多想,毕竟班哥只是个小小的虎奴,他想对付他,易如反掌。
见班哥仍用那种瘆人的眼神看自己,侯三浑身不适,兴致全无,只能下次再谋。
“哥哥还有事,先走一步。”侯三丢下话,快手快脚地跑掉了。
班哥用柳树揩了揩被侯三碰过的肩膀,面色如常回到院子。
郁婆半睡半醒,出声问:“先前好像院门口有声音,是谁来了?”
班哥将屋里的夜壶端出去,语气平和:“没人来,一条野狗迷了路,差点跑进来。”
自那日侯三登门后,在府里寻了几次机会想和班哥搭话,次次不得愿,侯三的热情渐渐冷下来。
这日班哥照常为老虎喂食,门上一个姓刘的小管事喊他出去,珍禽处的来管事也在。
刘管事道:“过几日长公主办宴,前头调你去伺候。”
侍宴是件美差,无数人争都争不过来,落在一个虎奴身上,着实匪夷所思。班哥问:“需要我做些什么侍奉贵人?”
刘管事道:“你可知府里新来了些昆仑奴?开宴那天,这些昆仑奴将在宴上搏斗比试,长公主会选出他们中最好的一个送给殿下,在这之前,为了显出昆仑奴们的威猛,需有人为昆仑奴们起兴,与他们切磋。”
刘管事扫量身形瘦弱的班哥,有些不忍,无奈拿了别人的好处,只能继续道:“原本从府外雇了五个专做这事的人,不巧少了一个,只得临时换成你了。”
说是切磋,其实是供人殴打,那些昆仑奴高大凶猛,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长安城各家制宴凡是有命昆仑奴出宴取乐的,皆会提前备好“猴人”。猴人专供昆仑奴大展身手,既能挨住拳脚,又不至于伤到性命。
来管事原以为这次侍宴是肥差,正为班哥高兴,结果听到说让班哥去做猴人,死活不肯借人:“不行,他一个小孩,如何能做这事?”
刘管事:“他都能驯服老虎,如何不能做猴人?只是挨上几拳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来管事气道:“那你怎么不自己去!”
刘管事道:“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无福消受,所以我才来找班哥,班哥,你觉得呢?”
班哥沉默半晌,平静的眼眸中丝毫未见惧意,像是在思虑什么,缓声问:“是哪个殿下?”
“什么哪个殿下?”
“长公主要将昆仑奴送给哪个殿下?”
刘管事笑道:“自然是三公主殿下。”
班哥问:“三公主殿下……是崔郎中出城那日……来府里做客的那位殿下吗?”
刘管事不耐烦:“正是这位殿下。你问这么多作甚,横竖这差事你躲不过!不去也得去!”
班哥拦住他问:“你刚才说,长公主要将昆仑奴中最好的那个送给殿下,要是……要是我赢了昆仑奴,长公主也会将我送给殿下吗?”
刘管事哈哈大笑,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正要嘲上两句,忽地对上班哥的眼睛。
一双乌黑深邃,光辉闪动的眼。
刘管事满腔的嘲讽收回去,真心实意劝:“你小子,就别做梦了,那些昆仑奴专门养来和猛兽相斗,宴上不但有昆仑奴,还有他们带在身边的猛兽,那些猛兽就能将你撕得粉碎。”
来管事指着刘管事的背影骂不停声,一回头见班哥神情恍惚,眼中异样的眸光依旧闪亮。
来管事吓一跳:“你可别不要命,趁早打消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班哥笑了笑,从笼中逮只兔子继续去喂老虎。
第4章 开宴
拾翠殿侧门花廊,高髻云裙的宫人们围着一只拂林犬转,它通身雪白的长毛,犹如贵妇般在庭中踱步。
寝堂廊下前窗的窗棂高高卷起,宝鸾趴在窗上看宫人们逗狗。
几位宫人手捧三色绮衣罗裙各类宝簪花钗,傅姆端着装有云母绢罗鱼鳞贴羽的花钿漆奁,柔声道:“殿下,该梳妆了。”
宝鸾百无聊赖捂住脸,“今日不妆了。”
傅姆温言提醒:“殿下,长公主在府中设宴,正等着您去呢。”
宝鸾“啊”一声,立时从窗下收回脑袋,“姑姑今日设了宴,我竟差点忘了。”
傅姆道:“长公主待殿下亲厚,定又准备了好东西让公主高兴。”
宝鸾想到出使东突厥的崔玄晖,好不容易扬起的一点兴致瞬时消失,无精打采地伏到案上:“也不知表兄如今到哪了,路上是否遇到危险?”
傅姆最知她的心意,劝慰:“兴许过几日就有书信传回来了。”
廊下有人朝里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书信?”
宝鸾抬眼,齐邈之弯腰站在窗前望里望,一身朱色宽袖锻袍,英姿飒爽,扬眉冲她笑。
“没什么。”宝鸾歪过脑袋,后背对他。
齐邈之撑起欲坠坠悬落的窗棂,翻身一纵,从窗跃进屋里,窗边侍立的几个宫人吓一跳,忙不迭躲开。
齐邈之走到跟前,宝鸾才发现他手里捏了支芍药,粉白的花瓣,硕大娇艳,沾着露水,不知刚从哪里摘下的,不等她细看,这支芍药已插入她的发丝间。
“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齐邈之指尖捻住她一缕乌发,含笑轻吟:“花前醉倒歌者谁,长安狂徒齐无错。”
齐邈之字无错,乃皇后亲许,无错,无错,其中宠溺之意,昭然若揭。
宝鸾情不自禁将他念的四句重复吟了遍,又道:“最后两句好,前两句不好。好端端的花,为何要同男人做比?难不成只那君子才是好的,样样皆值人称赞学习?依我说,该改成‘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女郎’。”
众人闻言,脸色一白。永国公性子霸道,最忌被人驳话,便是圣人跟前,也不甘被挑刺,皇后为他取字“无错”,便是言明世人,永国公永无错处。
上次清露公主驳了永国公一句,他当场白眼骂回去,如今宝鸾不但说他的诗不好,而且还改了他的诗,怎叫人不胆战心惊?
傅姆打圆场道:“公主的诗好,国公爷的诗也好,改与不改皆是好诗。”
齐邈之道:“不,小善改的更好。”
众人一惊。
齐邈之照着宝鸾改过的诗重新吟唱道:“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女郎。花前醉倒歌者谁,长安美人李小善。”
自崔玄晖出使后,宝鸾鲜少展露笑容,此刻听了齐邈之的高声吟诗,忍不住抚掌笑道:“好诗。”
齐邈之低身凑近,嗅她乌发上抹的香:“今日同我玩去,保准你高兴。”
宝鸾摇摇头:“不行,我答应了姑姑,今日要赴她的宴,下次罢。”
齐邈之握住她手腕:“为何要下次,我偏要这次,崔府的宴有何稀罕,不如随我去西市探宝。”
宝鸾略微心动,她去过一次西市,那里奇人异物,琳琅满目,牵着骆驼的胡商四处都是,甚是有趣。
“我……”思及康乐长公主为她设宴的盛情,宝鸾最终还是拒绝了齐邈之:“不了。”
齐邈之问:“你当真不去?”
宝鸾抿唇:“不去。”
齐邈之怒笑一声,目光在宝鸾脸上逡巡,宝鸾坐端正对着铜镜,命傅姆盘髻扑粉。
齐邈之站她身后静看片刻,眸中的恼意渐渐消退。
宫人们各施所长,为宝鸾贴钿描眉,染颊点唇,绘精致的贴面花,梳妆完毕,已过半个时辰。
宝鸾从镜子里看齐邈之,他还没走,倚在高足椅边,也不坐,抱肩站着,见她转眸来看,轻轻哼了声,取过宫人手上孔雀青描仙鹤祥云的长帔,披到她肩上。
“我走了。”齐邈之甩袖,背影潇洒,头也不回。
傅姆长吁一口气,对宝鸾道:“吓死人,就怕他闹起来。”
宝鸾单臂挽住帔子,低声道:“他又不是妖魔鬼神,哪里就这般吓人了?”
傅姆暗道,不是妖魔鬼怪却胜似妖魔鬼怪,只是没在公主跟前疯过而已。
宝鸾催她:“姆姆,快些取香袋来,要迟了。”
傅姆立刻忙活起来。
崔府曲林外堂,美丽妖娆的胡女跳起胡旋舞,柔软的腰肢随风摇摆,急速欢腾的舞步似飘雪飞天,晃晃重影,叫人几乎分不清她们的脸和背。
宴上无数人拍手叫好,更有三两风雅之士兴之所至,跃下长案,与胡女共舞。
席间酒香四溢,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岭南的灵溪,各类美酒数不胜数,新罗和罗刹来的婢女们怀抱金玉执壶穿梭其间,任人取酒饮醉。
外堂不起眼的竹栏角落,来管事取杯马乳葡萄酿就的葡萄酒递给班哥,苦口婆心地劝:“孩子,听话,这事算了罢,你且回去,咱不做猴人,也不跟那昆仑奴争,刘臜那厮若是发难,我替你挡着。”
班哥一口饮尽杯中酒,清秀的眉眼冷静沉稳,长长的睫垂低,语气稀松平常,笑道:“来叔,多谢你的酒,我这就去了。”
来管事抱住他手臂:“不能去,不能去啊!”
班哥掰开来管事的手,声音平和得仿佛只是去做一件寻常小事:“来叔,莫担心,我去去就来。”
关着西域猛兽的铁笼旁,昆仑奴们磨拳搓掌跃跃欲试。他们的伴兽已经开始笼子里角逐厮斗,不多时,他们也将在天朝的贵人前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
帝国这位高贵的长公主生有一张温柔端庄的面孔,在那柔美的外表下,藏着的却是一颗铁血刚强的心。
她最喜看人搏斗,重金买了他们来,仅仅只为看一场生死豪斗。而他们中最后的胜利者,将被她献上,送给另一位同样高贵的小公主。听说这位小公主,是帝国最美丽的存在,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长大,当她长成那日,便是这朵倾世之花真正盛放的时候。
成为这位小公主的随奴,将是他们毕生的荣幸。
昆仑奴们都在赌,赌笼子里哪只伴兽能活到最后,赌他们中的谁能成为最后和笼中幸存伴兽一战的那个。
铁笼前高大威猛的人群中,一道瘦弱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谁?”一个昆仑奴操着不太流利的长安话,低头看人。
班哥仰头笑道:“我是今日供哥哥们起兴的猴人。”
昆仑奴们听见有人自称猴人,纷纷转过眼珠子去瞧。
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孩,眼睛弯弯笑,没有半分硬朗,文文弱弱,一张脸倒是生得漂亮。
这哪里是个猴人,分明是只羊入虎口的兔子。
“走走走,一边去。”先前说话的昆仑奴推搡班哥。
一掌竟未推开。
昆仑奴讶异,下意识加重力道又是一推,手刚碰到,班哥哎哟一声踉跄往后退,昆仑满意收回拳头,确信刚才第一掌没能推开只是疏忽大意而已。
“今日的酒醇香美味,哥哥们可尝过了?”班哥揉揉胸口,笑容未减。
昆仑奴们见他被人冷落推搡也不恼,仰着唇红齿白的脸,稚气中带几分真诚,笑得实在好看,遂有人回道:“什么酒?”
班哥指了地上竹筐中盖着的几坛酒:“西市腔,长安最香的酒。”
身量最高的一个昆仑奴道:“西市腔,我喝过,没劲,不够烈!”
班哥道:“可长公主这里的西市腔,与别处的不同,不怕哥哥嫌没劲,只怕哥哥嫌太烈嘞。”
那昆仑奴指着他大笑:“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有多烈。”
班哥让开道路,眼帘半阖,乌眸含着幽幽的笑意:“哥哥请。”
宴上胡乐停下时,舞姬旋着裙摆从案前退下。
场上奏起琵琶,从永安宫梨园借来的乐人一共十二人,坐于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时而清脆时而浑厚的乐声自四面八方涌入席间贵人耳中,十二只琵琶同时响起的瞬间,气势磅礴的曲调震撼人心。
康乐半醉,粉面酣红,拥着怀中的宝鸾问:“小善,好不好听?”
宝鸾懒懒歪在康乐肩头:“好听。”
康乐问:“那是她们的琵琶好听,还是姑姑的琵琶好听?”
宝鸾道:“姑姑的琵琶,乃是仙乐,怎能拿来同凡间之物相比?”
康乐笑倒,端起案上装葡萄酒的镶金兽首玛瑙杯喂宝鸾:“小善这张嘴,真真甜蜜。”
宝鸾抿一口,顿时咳起来。
康乐拍拍她背:“我在你这般年纪大小的时候,早已喝遍全长安城的酒。瞧你,喝点葡萄酒也能呛住,也不知是和谁像,李家子孙中就属你最不能喝酒。”
宝鸾细声道:“表兄也不爱喝酒,许是和表兄像。”
康乐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崔玄晖,眼神忧伤,抱紧宝鸾:“等你表兄回来,我定要狠狠灌他三坛烧春,叫他醉得再也离不开长安才好。”
宝鸾道:“我帮姑姑一起灌。”
康乐重新笑起来:“好孩子,多亏有你在跟前,不然我可怎么办,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
宝鸾道:“还有宰相大人。”
康乐捏捏宝鸾粉嫩的脸颊:“你姑父那个人,成天埋在工部,今日建塔明日修坝,哪有闲工夫在我面前做可心人呢?”
宝鸾一本正经道:“姑姑灌他三坛烧春,叫他醉得再也离不开崔府便成。”
康乐咯吱宝鸾:“好啊,你敢取笑姑姑。”
宝鸾笑着求饶:“好姑姑,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饶过我罢。”
琵琶奏过半曲,宴上搏斗的高台已经收拾完毕,除了主位的康乐和宝鸾外,其他人的案座皆数挪动更换。
今日的重头戏即将开始,昆仑奴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摇头晃耳,看着有些奇怪。虽然奇怪,但也不影响大家继续观赏。
宝鸾入宴时才知道康乐准备了昆仑奴要送她,相比其他人的期待,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隐隐有些抵触。
她并不喜欢看人搏斗。生死殊斗应该在战场上,而不是在欢声笑语的游宴中。
琵琶声声激昂,似暴雨坠瓦,又似万马奔腾。
昆仑们毫不费力打趴四个猴人,场上响起喝彩声:“好!”
忽然有人问:“怎么就四个猴人,还有一个呢?”
高台边缘一人手脚并用爬上去,麻绳绑高的衣袖下,一双细长瘦癯的手撩开衩衣下摆:“在这。”
第5章 做奴
昆仑奴们认出眼前的人,是刚才铁笼前同他们搭话的小子,不以为然地摇头,皆不屑浪费拳头。
班哥抱拳:“哥哥们,得罪了。”
只见电光火石间,一道如箭的影子猛蹿过去,身手敏捷,出招狠辣,叫人猝不及防。
昆仑奴们方寸大乱,几招过下来,竟无一人从他手中讨得好。
这个眼神冷戾招招凶狠的少年,哪像个半大孩子?方才弯弯笑眼和气文弱的样子与现在判若两人,他像条毒蛇紧紧缠上来,狡诈异常,阴狠异常,打得人招架不住。
昆仑奴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误判,他们愤怒地吼叫,齐齐朝班哥扑过去。
班哥纵身一闪,从他们中穿过,反脚一踢,两个昆仑奴面对面重重地撞上。他取下腰间缠鞭,空中扬起,鞭鞭生风,气势如云,震得人心头一颤。
狠斗好几个回合,昆仑奴们气喘吁吁,脸上身上皆有鞭痕。他们互看几眼,终于决定在这场搏斗中瞥开各自拼斗的心思,齐心协力,誓要将班哥打趴。
班哥一不留神,竟吃了好几拳。
“打死他。”一个昆仑奴低低用土话和自己的伙伴说。
班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从那暴躁的语气中明白大致意思。
他吐出喉间含的血,那血呸到昆仑奴的脸上。
班哥唇畔似有似无一抹笑意,道:“那就看哥哥们的本事了。”
昆仑奴们怒吼:“找死。”
琵琶弦弦拨动,正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1)。伴随着金戈铁马般的曲调乐声,席间观赏的客人们心潮澎湃,紧张激动。
他们的目光凝在场上凶狠万分的少年身上,这少年令人大开眼界,他们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搏斗。
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竟有着虎豹般的气势,身手虽略显青涩但足够出色——毕竟只是个孩子,能以一抵多不落下风便已异于常人,若多历练几年,将来还了得?
场上的昆仑奴渐渐败下阵来,他们自知打不过班哥,只能改变打法,试图耗住他缠着他,等耗得他精疲力尽再行偷袭。不成想,他们自己的精力体力却先一步耗尽,上场前四肢微小的麻酥感,此时已悄然泛至全身,待他们察觉时,已经无法使出拳风。
班哥早就料到他们会耍无赖,先一步算计的成果,正是收割的好机会。昆仑奴们被狠狠踢退,一个个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班哥乘胜追击,几鞭抽到他们背上,道:“你们打不死我,该认输了。”
被他踩在脚下的昆仑奴恨恨道:“还没完,异兽会将你撕得粉碎。”
昆仑奴口中所说的异兽,就是先前关在铁笼里互相撕咬的猛兽。这些猛兽自西域沙漠而来,奇形怪状,生性嗜血,比虎狼凶恶百倍,凡近身者,无不成为其腹中之食。
昆仑奴自恃驯兽之人,有的是本事令异兽归服,即便面对他人的异兽亦能坦然驯服。他抬起黝黑粗壮的手臂,艰难地指着班哥。
这长安小子,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班哥抬脚蹬蹬昆仑奴的长鼻,大步一迈,走向铁笼。
高台上的昆仑奴已被抬下去,一个硕大的铁笼赫然入目,一人一兽共处一笼,剑拔弩张。
少年手里的鞭子换成短剑,形容狰狞的庞大异兽震天动地一吼,张开血盆大嘴。
琵琶乐已奏完,天地间静若无声,席间众人嘶地倒吸一口气,为笼中少年的命运担忧不已。
康乐将宝鸾从怀中扶起来,宝鸾不肯看,嘴里喃喃道:“不看了,不看了。”
康乐指尖推点宝鸾额心,“怕什么。”
宝鸾闭着眼颤颤道:“他会被咬死的……”
康乐道:“他已签过生死状,既然决定下场搏斗,就该做好死的觉悟。”
宝鸾胡乱攥过康乐衣袖,软声求道:“姑姑,放他出笼,别让他被野兽吃掉,饶他一条命罢。”
康乐贴贴宝鸾温热的面颊,一手抚着她柔弱的美人肩,温柔道:“小善是帝国高贵的公主,怎能随便为人求情?小善莫怕,姑姑答应你,只要这少年自己叫停认输,姑姑绝不为难他。”
宝鸾得了承诺心头一松,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盼望笼中的少年快些投降。
盼了又盼,煎熬万分,笼中的异兽吼叫连连,扑来扑去,几回搏斗,濒临生死边缘,少年却未叫过一声救命。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笼中异兽轰然倒地,肚皮剖开,眼睛一左一右插着两把短剑,全场惊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