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素坐在那儿,脸色苍白透青,像是一尊万年不化的冰雕;方非捂脸低头,脑袋快要埋进膝盖中间;简真的大身子簌簌发抖,泪花转来转去,恨不得放声大哭;只有吕品一脸轻松,吹了声口哨说:“这个分数还不错,比我想像的好得多!”
“分数念完了,我来做个总结!”乐当时大模大样地扫视全场,“一年生的角字组,无疑是出类拔萃,我在八非学宫待了许多年,这样的高分,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对他们表示祝贺,希望角字组一鼓作气,赢得本年的魁星奖。”说到这儿,乐当时盯着皇秦,使劲地点了一下头。
“至于某些压尾的组。我认为,一个明智的人,应该懂得放弃,你们还年轻,不要赖在这里浪费时间。精英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芸芸众生,做人要能上能下,做不了精英,就应该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普通人!”说到最后一句,乐当时看了天素一眼,口气里透出警告的意味。
少女木木呆呆,面无表情。台下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说得好哇…没本事就滚蛋…早走早超生…差了四千多分,赶得上是神仙哇…什么九星之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呜哇,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淘汰的青榜天元…呜哇,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淘汰的九星之子…”
天素嗖地站了起来,大殿里顿时沉寂,众人屏住唿吸,想要看她有何高见。
少女张了张嘴,嗓子却给堵塞住了,想好的话好似一阵风雷,在她的胸中翻滚激荡,那张白瓷样的面孔,涌起了一抹冷艳的桃红。
“乐宫主!”皇秦徐徐站了起来,“我以为,您的话说得不对!”众人都觉意外,纷纷瞪眼望他“我怎么不对?”乐当时大皱眉头。
“学年还没结束,一切还是未知!”皇秦的目光扫向一边,“你说对吗?苍龙天素!”
少女的脸色变得血红,似乎有点儿乱了方寸。
“我不希望你被淘汰,没有你,这个地方太无聊了!”
皇秦的声音不大,可是无比清晰,“即使这样,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将危字组淘汰出局!”
“好!”天素唿出一口气,“白虎皇秦,我们试试看!”
两人目光交接,冰冷的气息起伏蔓延,四面的人群全都感觉到一股冷意。
“行了,行了!”乐当时笑嘻嘻一边说道,“怎么说不重要,关键是怎么做!对了,明天勾芒节,全校放假一天!”
散会后,方非故意落到末尾,可是等他上岸,以天素为首,危字组的三个成员,全都站在老橘树下面。
冰山女盯着方非,一言不发。吕品站在天素背后,张嘴吐舌,冲他做出口形,分明在说:“你死定了!”简真也是双手比划,做出割喉砍头的架势。
“两个混蛋!”方非心里暗骂,可又无比心虚,两眼左瞟右看,根本不敢去看天素的脸色。
“你们三个听着!”少女终于开口,三个男生连忙收拾心情,侧耳恭听。
“明天早上寅时三刻,你们全到天籁树下面**!”
“干吗?”简真吃惊问道。
“我要训练你们!”天素的目光扫过三人,就像扫射三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小狗们挤做一堆,眼睛盯着少女,神色不胜惊恐。
“明天可是句芒节啊!”吕品哀哀叫嚷。
“从今天起,没有什么节日了!”天素把手一挥,“你们三个给我听好,我可不想遭到淘汰。到了学年末尾,危字组必须以第一名的成绩出线!”
“第一名?”三只小狗齐齐一跳,下巴几乎掉到胸口。
“有什么意见吗?”天素扬起脸来,手指轻轻摩挲云扫,看这阵仗,只有傻子才有意见。
“方非!”天素目光一转,眼里透出一丝讥诮,“当然你是个例外,你也可以不来!”
“为什么?”另外两个男生愤愤不平。
“因为他是九星之子!”少女眉眼一红,眼眶里忽地积满泪水,随着眸子转动,无声地滑落下来,“九星之子做什么都行,包括毁掉别人的前程!”
方非脸色发白:“我、我没有…”
“明天见,过时不候!”天素一抹眼泪,匆匆离开,她的背影孤孤单单,走在空旷的道路上,显得格外冷清凄凉。
“嗐!”大个儿小声咕哝,“她哭了呢,她居然哭了!”
“女人嘛!”吕品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是女人都爱哭,就是一块冰,也有化成水的时候呀!”
简真抽了两下鼻子,哭丧着脸说:“不知道怎么弄的,一看见她哭,我心里也难受!”
“没准儿你跟鱼羡羽一样,骨子里也是个女人!”吕品笑得没心没肺,大个儿怒目相向,恨不得将他一把捏死。
方非魂不守舍地回到寝室,跟吕品下了一盘棋,懒鬼的苍龙拽住了度者的裸虫,又撕又咬,三两下弄成了一堆碎片。方非望着棋子残骸,背嵴一阵发凉,那只可怜的裸虫,分明就是他自己,那条凶猛的恶龙,俨然就是命运的化身。
他无精打采地推开棋盘,一头倒在床上,懒鬼趁机霸占了波耶水镜,兴冲冲地开始通灵。
方非半梦半醒,似乎做了个怪梦,可又混混沌沌,不知道梦了些什么。突然浑身一颤,他清醒过来,一张怪脸凑到面前,眼珠发出水绿幽光。
方非下意识一拳打去,落在对方面门,发出空的一声闷响,他的手指一阵剧痛,对手也发出一声悲鸣:“九星之子,你打我干嘛?”
“碧无心!”方非弹身坐起,树妖捂着鼻子,嘴里发出哼哼。
“那个,对不起…”方非讪讪下床,碧无心移开枝丫丫的右手,鼻子抽抽搭搭,流出一股青绿色的鼻水。
“又是受罚时间吗?”方非胃里一阵翻腾。
碧无心连连点头。方非四顾无人,低声说:“碧无心,我还没吃饭呢!”
“没关系!”树妖说,“我带了点心!”
方非本想拖延一阵,一听这话,沮丧透顶,只好磨磨蹭蹭,跟碧无心走到长流书房,草草吃了两块点心,强打精神,开始写字。
刚一动笔,水里的小老头儿又冒了出来(他几乎从不迟到),不住口地冷嘲热讽,一会儿笑他字形太丑,一会儿笑他笔法太臭,一会儿又说他连横竖也写不直。方非好容易提振的士气,给他一挖苦,全都灰飞烟灭,只觉得自己又呆又笨,真是天底下第一个无能无用的鼠辈,活在人世间,只会连累别人。
他越听越难受,眼前闪过天素的泪眼,忽然大叫一声,抓起符笔,笔锋变硬,嗖地扎向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瘦硬大手横空抓来,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手指冰冰凉凉,直叫方非神志一清。
“碧无心…”方非醒悟过来,心里惊讶惭愧,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为何落到了自杀的境地!
“天道师…”树妖的声音钻进耳朵,方非应声回头,猛可吃了一惊,攥住他的不是碧无心,而是天皓白。老道师站在一边,容色冷峻,方非面颊发烫,支吾说:“天道师,我、我…”
“九星之子,你干嘛要自杀?”碧无心枝叶摇动,两眼直勾勾盯着少年,俨然受了很大刺激。
“我,我…”方非支支吾吾,“我不是说过吗,水里有个小老头!”
“有吗?”树妖凑到水边,绿眼珠溜溜直转,“我怎么看不见?”
方非转眼一瞧,小老头儿早已不见踪影,温泉缓缓流逝,水面止如明镜。
“什么也没有啊!”碧无心说。
“你看不见他的!”天皓白悠悠开口,“除了受害者,很少有人看得见暴弃鬼!”“暴弃鬼?”方非一愣,“你说那个小老头?”
老道师瞥他一眼,放开方非,伸袖拂过水面。一刹那,小老头儿的面孔浮现出来,他死死瞪着天皓白,目光不复往日狡狯,透出一丝莫名的惊慌。
“暴弃鬼,玩儿够了吗?”天皓白淡淡说。
“老家伙,关你什么事?”小老头鼓起蛤蟆眼吼叫。
“谁把你带来的?”天皓白笑了笑。
“你管得着吗?”暴弃鬼眼珠乱转。
“你不说,我也知道!”天皓白慢吞吞地说,“暴弃鬼,事儿做完了,你也该回家了!”
“这儿就是我家!”小老头理直气壮。
“不!”天皓白轻轻摇头,“你的家在忘墟!”
小老头一惊,脸上流露挣扎神气,脑袋左摇右晃4,似要摆脱什么,可是四周藏了无形障壁,他既不能溜掉,又不能消失,不由张大嘴巴,发出咝咝尖叫:“老家伙,你听我说…”
“有话回家说去…”天皓白的符笔扫过水面,温泉沸腾起来,暴弃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叫声中,他的面貌横生诡变,两眼使劲努出,舌头吐出老长,脸上凸凸凹凹,活是长了无数的脓疮,他的面皮开始发青,透出一股可怕的黑气,整张脸狞恶无比,再也不似人类,彻底化为了一只厉鬼!
“啊!”方非惊叫一声,不由倒退两步。
泉水忽又平静下来,水中的厉鬼张着大嘴,两眼发直,面孔活是一张画儿,颜料随波逐流,逐分冲刷干净。不多一会儿,整张脸化为乌有,只余一缕青黑,在睡涡里盘盘绕绕、恋栈不去。
“天道师!”方非忍不住问,“这到底是什么?”
“不是说了吗?”天皓白凝望水面,“这是一只暴弃鬼——失意道者的怨气凝结成的妖怪,这东西来自忘墟,小家伙,你的信心就是他的粮食,吞噬的信心越多,暴弃鬼就越强大!”
方非恍然大悟,无怪近来意气消沉、自暴自弃,原来这道流水里面,居然藏了一只吞没信心的妖怪。想到这儿,忍不住问:“天道师,是谁放在水里的?”
“我猜是乐当时!”天皓白随口说道。
“什么?”方非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第一次了!”天皓白的声音里似有叹息。
“还有人受过害吗?”方非不胜惊奇。
一丝苦涩爬上老道师的眉梢,他沉默时许,轻声说道:“若干年前,有个天赋很高的孩子,我一度认为,他会接替我成为天道者。这孩子机智过人,乐当时对他百般迫害,可都没有得逞,但他一不留神,还是栽在暴弃鬼身上。接下来的一年,他犯下一连串大错,累积九次大过,被乐当时开出学宫。”
“他是谁?”方非忍不住问。
天皓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天道师!”方非呆了一会儿,“您怎么知道暴弃鬼藏在长流书房?”“我留了点心,可还是迟了!”天皓白轻轻吐了口气,眼里的苦涩更深,“我太老了,几乎犯下了大错,我没有想到,乐当时会把同一个伎俩用两次!”
方非的心里嗖嗖发冷,大约因为后怕,身子一阵阵颤抖。
“你一个字都没写来对吗?”天皓白的目光落向水面。方非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符字来自元气,元气来自魂魄。阳魂阴魄,每一丝元气,也包含了阴阳的变化。什么样的魂魄,滋养什么样的元气,什么样的元气,写出什么样的符字。”天皓白说到这儿,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么反过来说,高明的符师,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小小的灵魂,这个灵魂,它的阴阳变化,跟你体内的魂魄没有两样。符字有了魂魄,就能入水不化,遇火不消,风吹不走,雨淋不坏,如意变化,自在有神。”
“就像您家里的字画?”方非的心砰砰乱跳。
“是的!”天皓白轻轻点头,“字画里的魂魄来自裸虫,可道理都是一样。”
“人与人不同,字与字不同。不过,有一点,炼气讲究魂魄随身,写符也得魂魄随字。写符比炼气更难,所谓符我合一,也就是说,你写出的符字,与你体内的魂魄是一体的,你驾驭符字,就像手臂指挥手指一样容易!”
“也就是说,”方非望着水面喃喃自语,“如果我把魂魄写进符字,就能把字写在水上!”
“也许!”老道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