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就知道!”蛛仙子扬起脸来,打个唿哨,六神蛛爬了上来,每只背了一个白茧,就连方非也被织入茧壳,丢在白脸儿的背上。
蛛仙子跳上龙蛛,招手说:“素丫头,上来!”天素满心疑惑,可又不便细问,只好纵身跳上蛛背。
“戴上面具!”蛛仙子递来一束蛛丝,当做驾驭龙蛛的缰绳。接下来,老怪物横行如风,领着徒子徒孙,飘然穿出大门。
神蛛个儿老大,走起路来却轻快无声,每到高墙危檐,便吐出细丝,一拉一扯,飞檐走壁、履险如夷。
回望身后的废宅,一场争斗过后,归于幽黑沉寂。废弃的古宅不只一座,这一大片街区,布满了无主的死宅,高大的屋嵴纵横耸列,映着苍凉的月色,仿佛上古奇兽的化石。
“句芒城衰败了啊!”蛛仙子的声音不胜凄凉。
天素没有出声。
“素丫头!”黑衣的女子又问,“你还住天氏老宅吗?”
“是啊!”少女答得漫不经意。
“物是人非啊…”蛛仙子忽地沉默下去,目光扫过那一片黑沉沉的屋宇。多少年前,这里灯火通明,冠盖玉京,多少熟识的面孔,曾在这里欢笑出没,可当烽烟唿啸而过,一切的繁华,尽都化作了虚无的泡影。
月色清冷如故,月下的人,却已长眠在了辽阔的星原。大风卷过老宅,空自留下冰冷虚弱的回音,那一条长长的街市,就如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那年的踏歌声犹在耳边,放歌人的背影还在眼前时隐时现,那一袭寥落的青衫,孤独地走向长街的尽头,横绝天海的豪情,终归化为了醉卧桃花的凄冷。
桀骜的女子悲从中来,可是干涸的双眼,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十二年的孤独,仿佛一场无涯的噩梦,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她还是浑浑噩噩,难辨难分——人间?梦境?如是一场大梦,她宁可永远也不要苏醒。
忧喜悲愁,从蛛仙子的脸上一闪而过,天素一边瞧着,心中不觉惊奇。
龙蛛停了下来,蝎尾高举,翘首望天,身影好似一勾弯月,映着苍茫夜色,十分傲岸奇崛。
龙蛛注目时许,跳过一片屋瓦,扯着银丝,飘然落下。
“蛛姨!”天素十分奇怪,“我们究竟去哪儿?”
“去了便知道!”蛛仙子口风紧密。
“不能飞着去吗?”
“天上的狗腿子太多!我们得从地底过去!”
“地底?”天素越发吃惊。
龙蛛爬进一块石板,伸出前肢,敲了敲石面,夜深人静,笃笃声格外清晰。
嘎,石板挪开,漏出来一个黑洞洞的地穴,寒气汹涌而出,天素的心头不由打了个突。
龙蛛衔了一缕柔丝,晃晃悠悠地飘落穴底。这儿漆黑幽深,十二只怪眼熠熠发亮,就像是一打明晃晃的车灯。
这一条地下通道,不似人力造化,倒似天然生成。入口横直十米,越往里走,越见开阔,四面灵岩空透,水滴如缕,下方坎坷不平,时而乱石嶙峋,时而出现一片辽阔的水面。
七只神蛛凌波飞步,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圈涟漪,水下游鱼踊跃,水响不绝。龙蛛目光所照,绰约可见蛇蛟的嵴背,那巨物漂浮水面,像是一座小岛,鳞片苍灰发冷,突兀良久,忽又潜没下去。
两边不时蹿出蝙蝠,尖耳大腹,眼如火炭,掠过众人头顶,好似千百流火,不防岩穴深处钻出一只怪兽,半虎半蛟,摇头张嘴,咬住一只鬼眼蝠妖,闪电似的缩了回去。
天素看得心惊,她生长于玉京,竟不知道地下藏着这种地方。眼看百妖现形,不觉担起心事,她回头望去,白脸儿背负大茧,卖力奔走,茧壳白光微微,叫人无法看透。想象茧内的少年,天素心思起伏,滴水声落在耳边,一声声像是滴在心底。
突然心生警兆,她掉头一瞥,黑暗深处似有人影闪过。天素心一紧,符笔落入手心。
一只手掌伸了过来,柔软光滑,按在她的手腕上。
“蛛姨!后面有人!”少女轻声说。
“我知道!”蛛仙子神色平静,“那是两个虎探!”
“虎探?”天素愣了一下,“他们来做什么?”
“跟踪我呀!”蛛仙子轻蔑一笑,“他们天天跟着我,贴得比膏药还紧。哼,刚才跟魔徒动手,我派龙蛛把他们引开,可是只骗得了这些家伙一时,这会儿不由跟上来了吗?”
天素的心子扑通乱跳,好容易才按捺住出手的冲动:“蛛姨,你怎么不打到他们?”
“不行!”蛛仙子摇了摇头,“我还要开店呢!”
天素知道蛛仙子的脾气,出了名的任性妄为,说出这种话,简直不可思议,可她不肯道出实情,天素也就不好多问。
通道九曲连环,歧路无穷,行了不少时候,正面前方,耸起了一面石壁。
老龙蛛吐出一股青气,喷上石壁,嘎吱连声,石块宛转移动,凸出来一块圆形的实盘,看似天机锁,细看又无文字,只有若干塑像,刻着飞禽走兽。
石盘边闪过一溜绿光,像是某种文字,可是歪歪扭扭,活是蛇踪鸟迹。
“老祖宗,这狐狸文写的什么?”蛛仙子问道。
“这上面说…”老龙蛛慢吞吞地说,“蛇舔蛤蟆眼!”
“该怎么做?”
龙蛛伸出前爪,将石盘下方的石蛇转了半匝,又将上面的一只石蛤蟆转过头来,这么一来,两尊石像直面相对。
龙蛛咕咕噜噜,口出怪声,石蛇应声张开嘴巴,吐出一道清凉的泉水,水流沿着石盘的凹槽游走,一直流进了石蛤蟆的双眼。
紧跟着,石盘转动起来。
石壁轰然中开,透出夺目绿光,可当绿光消失,天素惊奇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古怪的地方。
这是一条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面铺砌石板,两边各有一排石室,窟门洞开,幽暗深沉;街头上方,阴凄凄的萤火忽来忽去,照得街市忽明忽暗。
街上的“行人”千奇百怪,有的扑扇翅膀,有的爬来爬去,有的扬起尾巴,敲得地板梆梆作响,还有的吐出猩红的舌头,正与同类嗤嗤地交谈。
这里所谓的“行人”,全是可怕的妖怪!
左近传来臭烘烘的气味,一间铺子紧靠门边,摆了许多无名的肉块,两只蜥蜴趴在洞前,刷刷吐信,正与洞里的虎怪讨价还价;对面的店铺,堆放了许多果实,花花绿绿,形状奇特,许多果子犹如活物,抽搐扭曲,看摊子的猿妖掰开一个,里面果肉漆黑,喷出浓墨也似的浆液,一只大蜈蚣舔过浆汁,居然连连点头,仿佛十分满意。
一个洞窟里发出凄惨的咆哮,天素扭头看去,一头白熊正帮一只河马拔下蛀牙。紧挨牙科铺子的是一家漂亮的理发店,两只狐狸神气活现,吹着口哨给一只雉妖修饰羽毛,大野鸡满身花里胡哨,神气的活像是一个贵妇。
一缕琴声飘来,一只大眼虾婆愁眉苦脸地坐在街边,拿嘴边的虾须作弦,用长长的虾脚做弓,拉得咿咿呀呀、有模有样;身边站着一只双头夜莺,应者琴声表演二重唱,嗓子一高一低,颇有几分动听。
艺人们的旁边是一座高台,台上几只花妖,形容十分凄惨,一只二鼠猫拈着胡须踱来踱去,台下妖头耸动,纷纷争相报价。
“二十点金?还有更高的吗?”大猫儿在那儿喵喵直叫。
台下无人答应,猫鬼牵过一只花妖,交到了一个冷眼冷面的蛇精手里。
妖奴买卖!天素怒火中烧,拔出笔来,诛仙子却伸手一栏:“别管闲事!”
“可是…”天素望着花妖,心中怒气不减。
“妖有妖的规矩!”蛛仙子目光严厉,“素丫头你记住,到了这儿,我们是客,妖怪才是主人!”
“这是什么地方?”天素忍不住问道。
“你不知道妖怪市场吗?”
天素恍然大悟!自古相传,震旦的某处有个妖怪市场。妖怪常去那儿聚会,做些儿神神秘秘的买卖。母亲吓唬孩子,常常哄骗他们,要不听话,就送到妖怪市场里卖掉。
这以前,天素以为只是传说,今天才知道,妖怪市场的确存在,而且就在玉京的正下方。
“嗐!”路边闪出来一只夜叉,身高一丈,浑身青黑,龇着满嘴獠牙,冲着两人尖叫,“你们两位…要卖魂儿吗?”
天素大怒,正要呵斥,蛛仙子拿眼神将她止住,笑着说:“夜叉鬼,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夜叉轮起碧盈盈的怪眼,盯着蜘蛛背上的白茧,“茧里的魂儿,你们卖不卖?”
“不卖!”天素不待蛛仙子答话,抢着回绝。
夜叉露出失望神气,正想缩回一边,蛛仙子忽说:“夜叉鬼,等一下!”天素的心子一缩,皱眉望着黑衣女子。
蛛仙子却不理他,接着说:“夜叉鬼,我有两个魂儿要卖给你!”
“蛛姨!”天素忍不住叫了起来。
蛛仙子冲她摇了摇头,夜叉欢喜不禁,连连搓手搓脚:“好哇,一个魂儿我给你一管金。”
“不,两管…”
“一管零一点…”
两边你来我往,大声砍价,天素一边听着,心儿似在油锅里煎熬。
最终价格落定,一个魂儿一管两点。夜叉倒也爽快,掏出金管递给女子,转身就向茧壳下手,不料蛛仙子符笔一横,笑嘻嘻地说:“夜叉鬼,我可没说卖这里的魂儿,你往后面看!”
夜叉掉头望去,天素也觉好奇,随它回头,只见妖怪堆里,两个人披了斗篷,一见少女瞧来,立马闪到一边。
“看到了吗?”蛛仙子笑咪咪地说,“我说的魂儿是那两个!”
“你引来的吗?”夜叉一阵欢喜,“他们的魂儿挺强壮!”一边说,一边伸出青黑色的舌头,舔去嘴角留下的白沫。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蛛仙子冲他抛了个暧昧的眼神。"
夜叉心领神会,翻动怪眼,连连点头。
“钱我收下了!后面的事儿就交给你咯!”蛛仙子赶着龙蛛向前走去。
待到远离夜叉,天素忍不住轻声说:“蛛姨,那两个是…”
“虎探!”蛛仙子一笑。
天素吃了一惊,蛛仙子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她回头偷瞧,虎探为了赶上二人,越出妖群,快步走来。一眨眼到了夜叉身边,夜叉蜷伏街边,起初一动不动,这时双手一分,射出两蓬绿光。虎探猝然遇袭,当头一个步履踉跄,几乎跌倒在地,后一个也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可这两人都很厉害,反击神速,两道白光一闪,同时击中夜叉。
夜叉发出一声惨叫,翻着跟斗摔了出去。
刹那间,店铺里,街角边,还有不知什么地方,蹿出来一大群夜叉,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一股脑儿冲向两人。虎探中了迷魂光,头昏脑胀,神志不清,只好背靠着背,符笔使得如癫如狂。可是夜叉人多,倒了一个,又来一群,双方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
“有意思!”蛛仙子笑眯眯观战,“狗腿子惹上了夜叉帮,这下够他们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