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简真、简容先后进来。大个儿坐在一边,不时偷眼来瞅方非;小孩儿天性好动,乘着黄光小剑,在杂物间钻来钻去,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瓶子,瓶口流出银色的黏液,活像是一群鼻涕虫,在地上叽里咕噜地翻来滚去。
“小容!”申田田尖声大叫,“说了多少次,不许在车里飞!你知道这些水银虫有多贵吗?”
“哼!”小家伙扁起嘴巴,“养水银虫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养一条神龙,骑着它,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少做梦了!”申田田好容易收回水银虫,“神龙当宠物?亏你想得出来!你这小不点还不够那东西塞牙缝…再说一遍,不许在车里飞!”
“我飞了吗?坐在天上也有错吗?”简容吐出小舌头,“我就爱坐在天上,那又怎么样?”
“臭小鬼…”申田田恨恨一跺脚,转过身来,冲着方非挤出一副笑脸,“方非,你喝点什么?”
方非心想道者的饮料稀奇古怪,还是不沾知妙,他说:“有白开水吗?”
“白开水多没劲呀!”简怀鲁极力鼓动,“来一杯虫露酒暖暖身吧!”
“虫露酒?”方非一听名头,就觉不妙。
“没喝过吗?”简怀鲁舔了舔嘴唇,那可是在甘露虫的肚子里酿的!“
“虫肚子里酿的酒?”方非的胃液一阵阵上冲,忽见申田田端来四个酒杯,杯中酒液微白,气味芳洌清新。可一想到这是虫子的体液,方非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先干为敬!”简怀鲁一杯酒下肚,整个人一扫慵懒,活转过来,他呼出了-大口酒气,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到了这份儿上,方非不能不喝,想来想去,只好举起杯子,狠狠灌了下去。
酒浆滋味奇妙,进入肚里,化为了一股热气。热气笔直上行,方非忽觉嗡的一下,脑子空空荡荡,身子飘浮起来。他低头一看,下面的软椅上坐了一个人,呆头呆脑,正是方非自己--他只一呆,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哎!”叫声出口,方非一个机灵,忽又坐回到椅上,幻觉消失了,他张眼望去,满屋人盯着他,爆发出一阵哄笑。
“怎么样?”简怀鲁乐呵呵地问。
“还、还好!”方非面红耳赤。
“再来一杯?”
“够了,够了!”灵魂出窍的滋味太过火,方非慌忙推脱,“再喝就醉了!”
简怀鲁笑了笑,自顾自又斟一杯。申田田皱眉说:“死酒鬼,少喝两杯,省得到时候胡说八道!”
“一杯,就一杯!”道者一面摇头,一面将杯凑到鼻尖,想到只此一杯,迟迟不忍喝下。
“妈,我也要喝!”简容在一边猛吞口水。
“不行!”申田田一扬眉毛,“小孩子不许喝酒!”
“哥哥为什么能喝?”
“他满十五岁了!”
“十五岁就了不起吗?哼,他活到一百五十岁,还是一个饭桶!”
简真身子一颤,当的一声,打翻了酒杯。
“看呐,他连杯子也拿不稳!”小容心怀妒忌,一心挖苦兄长出气,“哥哥是饭桶,哥哥是大饭桶!”
简真望着弟弟,就像见了狼的兔子,恨不得整个儿缩到椅子里面。
“不许这样说你哥哥!”申田田瞪起眼睛,伸手要抓简容。可是小东西仗着飞剑,满世界乱蹿。做妈的又气又急,一抖手,抽出一支毛笔,正要施法,忽听小真颤声说:“简容,
你、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你长到十五岁,也,也未必比我强多少!”
“呸!”简容啐了一口,“我可是羽士,你只是一个甲士!”
“甲、甲士又怎么着?”
“天道者全是羽士,一个甲士也没有…”
“闭嘴!”申田田一扬手,一道金光缠住简容,将他拉扯过来,横在膝上,狠狠揍了两下屁股。小顽皮扯起喉咙干号,一边号叫,一边研究他老妈的脸色。
这一哭生出奇效,申田田软了心肠,抱着小儿子又哄起来:“好啦好啦,谁叫你淘气,他再没用也是你哥哥,你不要那么骂他…”
简真跳了起来,低头冲出门去。申田田自悔失言,忙叫:“嗐,你上哪儿去?”
大个儿不作声,一晃身,消失在车门外面。
申田田放下简容,想要去追,简怀鲁挥手说:“算了,随他去!他也走不远。”
“你这甩手老爸做得可真舒服!”申田田语气尖刻,回头又瞪简容,“小鬼头,全怪你!”伸手拧那粉脸蛋,出手凶狠,落下时却十分轻柔。
“小容!”简怀鲁喝了一口酒,“你说得不太对…”
“怎么不对?”
“天道者里也有过一个甲士…”简怀鲁说到这儿,不觉握紧酒杯,“所以说,你不能小瞧你的哥哥。”
“那个甲士是谁?”简容瞪大眼睛。
“我说不出来!”简怀鲁摇了摇头,“这个人为了某个原因,放弃了自己的名字,在他取回名字以前,震旦里所有的人,都不能提到那三个字!”
“放弃自己的名字?真有趣,妈,我也要放弃自己的名字…”
“嘁!”申田田脸色惨变,慌忙捂住那张小嘴,“小鬼头,说什么胡话?”
“见笑了!”简怀鲁冲着方非苦笑,“家务事就是闹心!来,说说点化人的事儿--你们怎么失散的呢?”
方非叹了口气,把冲霄车失事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到大鹏,全都变了脸色。
“点化人是女的?”申田田忍不住问。
“您怎么知道?”方非吃了―惊。
“女道者才干这种傻事!”申田田皱了皱眉,“就好比九夫玄女点化姬轩辕、西王母点化周穆王、樊夫人点化刘纲、鲍姑点化葛洪…
“那也不见得!”简怀鲁慢吞吞地说,“男道者做点化人的也不少啊,拿有名的来说,广成子点化老聃,陆通点化庄周,许迈点化王羲之…”
“呸,男点化人都是天道者,他们的凶险哪儿有女道者大?”
“玄女和西王母也是天道者…”
“顶心顶肺的死酒鬼!哼,樊夫人和鲍姑就不是天道者,她们这么做,全都是因为太傻,不经意爱上了红尘里的男人”申田田说到这儿,触动柔肠,眼圈儿微微发红,她揉了两下,才对方非说,“你的点化人也这样的吗?”
“这个…”方非十分狼狈,“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
“听不懂?”申田田瞪大眼睛,“天呐!天呐!”
简怀鲁也觉吃惊:“方非,你不知道'点化'的事吗?”
方非茫然摇头,申田田又叫:“天呐!天呐!”
“有意思!”简怀鲁取出一个烟斗,捻了一撮琅嬛草点燃,“难道说,点化你以前,点化人没有告诉你点化的事?”
“什么也没说!”
“点化以后呢?”
“也没说什么!”
“荒唐!”申田田大叫,“这个人真是不知轻重,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跟人家说清楚?”
简怀鲁呼出一口烟雾,烟气凝成一只青凤,若有若无,无声飞舞。
“方非!”男道者凑上前来,咧嘴一笑,你很担心点化人的安危吧?“
方非噪子发哽,好不容易才吐出字来,”她、她也许不在了…“这念头在他心底闪现了不知多少次,这时说出口来,只觉身子一空,一股悲恸涌上心头,眼鼻又酸又热,恨不得大哭一场。
忽觉有人拍打肩膀:“没事,没事!”申田田的嗓门又粗又响,你的点化人一定没事!“
“什么?”方非瞪大眼睛,就像茫茫雪原里看见一点火星,“为什么?”
妇人笑了起来,简怀鲁伸出烟斗,点了点方非的额头:“你还活着吗?”
“我?我当然活着!”
“那就对了!”简怀鲁哈哈大笑。
伤心事成了他人的笑料,方非瞪着两个道者,眼里几乎喷火。
“开个玩笑。”简怀鲁摆了摆手,“你知道吗?一经点化,点化人和度者就会性命相连。你活着,她也活着,她死你也会没命。所以说,你还活着,点化人就一定没事!”
“我活着,她也活着?”方非一半狂喜,一半惊疑。
“点化,有点儿意思!”简怀鲁呼出一口烟气,化为一条苍龙,摇头摆尾地赶上青凤,龙飞凤舞,留下一片奇香。
“裸虫的魂魄暗弱,很难学成道术,元婴是个例外,可是变成了鬼魂儿,失去肉身的感觉不太好受!”简怀鲁的烟气从鼻孔里喷出,化为了两只冲天的烟鹤,“裸虫想要全身进入震旦,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点化。点化人必须是道者,他与裸虫立约,并以'度凡印'为证。有了这个誓约,双方的魂魄就会连接起来,裸虫从此成为度者,有了道者之魂!”
“度凡印?”方非低头看向手背,心神一阵恍惚。
“度者有了道者之魂,就与道者没什么两样,道者的道术,度者都能学会。可有-点,点化人与度者魂魄相连,如果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也活不成…”
“啊!点化人岂不太吃亏了?”
“说得对!”简怀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度者初入道时身心孱弱,极易遭受妖魔侵害。点化人如果还有仇家,更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报复机会。所以自古以来,极少道者愿意点化裸虫,这种事损己不利人,一个不慎,不但护不住度者,还会丢了自身的小命儿。”
方非隐约感觉到什么,心子一阵狂跳,忍不住说:“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还有人点化裸虫呢?”
“原因很多。”简怀鲁吸足了一口烟,这一次烟气从两只耳朵喷了出来,化为了一对孔雀,左雄右雌,雄的昂首开屏,雌的温顺驯服。
“有些裸虫天生异才,比如老聃、庄周,法统万物,压倒天人;王羲之是书法中的圣哲,千古以来没有第二个,我们道者靠笔吃饭,对他相当佩服。他们成为道者,没人会说半个不字。至于那几个女道者,嘿,点化裸虫,根本就是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申田田板起了脸,“死酒鬼,这么说,你跟我结婚是意气用事?”
“这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