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个问题到底憋了多久?怎么才问?”

“晚就不能问了吗?”

“能,”李燃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但是问得太晚了,我都等着急了。你问我,我才觉得,你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倏忽间她好像又是那个高中小女孩了,彻底被洞穿。

“你以前问凌翔茜的事,没这么沉得住气。你长大了,对外人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这一点我不喜欢。”

她默默用脸颊蹭他的T恤,棉T恤带一点点绒,很温柔。

“那现在不是问了吗,你到底要东拉西扯多久?”

李燃往后一靠,把她揽进怀里。

“其实就是碰上了,我不是在英国读的大学吗,毕业前跟同学一起去大阪玩,他们要去橙街买潮牌,我跟着一起,碰到她和一群女同学。她那时候……好像还在上高中吧?还是初中?我真记不住了,我爸和她爸还没闹翻,就合了张影。”

“然后?”

“然后我最近不是给她爸爸当孙子嘛,她就强抢民男,她爸摇骰子让我卖车,她跟着去上海看我找朋友挂牌,唱KTV也跟我玩了一把,我他妈又输了,她说要我换微信头像,要挂三个月。”

“你还挺守信用。”

“我那时候又没女朋友,她喜欢我,长得还漂亮,她爸还捏着我爸的命,我惹她干吗?换微信头像又不掉块肉。”

见夏不吭声了。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李燃手忙脚乱把圆桌上的纸巾盒转到自己面前,抽了几张递给她。

“吃醋了?”

“嗯。”

“晚了点吧?”

“嗯。”

“妒忌?”

“嗯。”

李燃愣了:“我说让你别沉住气,你也不用这么沉不住气吧?”

他又高兴又无措,像个傻子。

过了一会儿,李燃反应过来,刚才大夫说家属情绪不稳定,你是不是就是找借口哭一下?

“嗯。”

随便吧,见夏想,我也分不清。

第七十六章

恩典

渔夫马甲说有希望不如没希望,并不是一句风凉话。陈见夏很快体会到了过山车一般的喜悲。

午饭后第三天,李燃接了个电话,告诉她,有希望。

广州一个三十三岁的快递员在出租屋煤气中毒,抢救无效,AB型血,配型有望,成功了。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又接了电话。

快递员未婚,父母双亡,无法第一时间联系到直系亲属,协调员说,没有亲属签字,没可能摘,来不及了。

陈见夏很后悔自己没让妈妈回避,妈妈只听到了第一个电话,欢天喜地告诉了爸爸,她没拦住。

夕阳照进病房,陈见夏决定自己去和爸爸讲。

一看到她进门的表情,见夏爸爸就明白了。他笑笑说,自己在科里察言观色一辈子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那就聊点别的吧。困吗?”

“睡了一下午了。”

骗人。知道有希望之后,爸爸不可能睡得着。

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

爸爸那个自己花钱却假装单位配车的科长退休前被查,咬了很多人,也包括不合规地生了两个孩子的见夏爸爸,肝硬化来得是时候,给了她爸爸体面退休的理由。

还聊到了卢阿姨,女儿很争气,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却没提带她走,并且再也没回来过。卢阿姨也生了一场病,摘了卵巢,忽然就老了,当初温柔知性地说生男生女一个样,后来竟也拉着见夏妈妈拉家常说早知道像你一样就好了,还是得留一个在身边,现在都不知道孩子是给谁养的。

也许当初她也不觉得生男生女一个样,并没有那么知性,只是为了在见夏爸爸面前衬托自己不像郑玉清一样庸俗。

也许她只是变了,生活的苦痛改变每个人。

东拉西扯很久,爸爸忽然说,小夏,我知道你尽力了。

“我妈嘴太快,”陈见夏不想接这么像盖棺论定的话题,撒谎道,“其实之前就有好几个肝源,这种消息每天都有,我只是这次没瞒住她,你别当多大个事儿似的,说不定明天又有两个消息,我都麻木了。”

爸爸仿佛相信了,但演得不太好。

“爸爸妈妈其实对你不太好。”

陈见夏终于不耐烦:“爸你有病啊?!”

“的确有病。这不正治呢么。”

她几乎没听到过自己爸爸开玩笑,先是愕然,然后才笑了。

这段时间对谁都不轻松,爸爸刚入院就抽了十四管血,抽动脉血的时候,陈见夏以为护士要杀人——针头是直着扎进身体的,她看着,自己半边身体吓麻了。

抽动脉血比静脉血难的不是一点半点,找不准深度就等于白扎,实习护士没有太多抽动脉血的练习机会,比病人和家属表现得还紧张,扎进去一次,拔出来一点,找不对便重来,连扎五针,见夏爸爸疼得一脑门汗,还在犯公务员病,跟人家摆老同志架子,说,别紧张,别紧张。

二型糖尿病凝血功能不好,五针过后,护士也放弃了,几乎是逃走的,跑去找护士长了。临走前对陈见夏喊,你按住,把棉花按住!

按了整整十五分钟。护士长来了,啪一针就准确抽出来了。陈见夏有些埋怨,说为什么拿我爸练手,他快疼死了。

“都不想做被练手的,那他们怎么长经验,都指着我?”热门三甲医院的护士长脾气都不好,直接把陈见夏怼得没脾气。如果她不是病人家属,肯定也觉得护士长说得对,不给机会,实习护士要怎么成长为新的护士长呢?

但轮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陈见夏盯着窗外血红的夕阳发呆。短短时间里发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会忽然陷入回忆。

一转头,爸爸身上抽动脉血留下的针眼还在,竟然结了一个疤。

“我这个病,纯属劳民伤财,你为什么呢?把钱留着,投资,理财,在你工作的地方买房子。”

“买房子?”见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价吗?知道上海购房资格吗?而且我这点积蓄,已经错过了,追不上涨幅了。”

陈见夏即便在最感伤的时刻,也保持着一丝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记仇的小孩,可以随时随地跟任何人复盘任何事。

“你要是真这么想,当初就应该拦着我在省城给你们买房子——给小伟买婚房,应该这么说。”

陈见夏爸爸脸上流露出一丝羞赧,他一直作为一个病人被保护,近几天直接和见夏沟通、争吵、兵戎相见的也是郑玉清,还没怎么见识过女儿的牙尖嘴利。

“你还是怨我们吧?那还这么费心救我。”

“爸,你是想让我安慰你,还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脸因为浮肿而显得年轻了一些,“你这么说,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为我说要倾家荡产给你治的时候,你没有拒绝。”

陈见夏仰头,把眼泪逼回去。

“因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儿。我可以逃离家庭,可以找各种借口,巧言令色,装傻,反正只要不回家,亲戚朋友怎么说我我听不见。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这一个选择。没意识到没听见也就算了,我知道了,听见了,我就肯定会选这条路。”

她倒宁肯她成长在豆豆那样的家庭。再狠一点,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掺杂那么多欢乐的回忆。

她记得在游乐场旋转木马前,爸爸躲清静在长椅上坐着乘凉,妈妈一个人顾两个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骑白马,但抢的人太多了,铃响了,时间紧迫,妈妈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说,赶紧自己找个小车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闷过后,发誓这辈子也不要跟爸爸妈妈讲话、要离家出走、要让他们知道厉害之后,夕阳西下,他们又给姐弟俩各买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陈见夏不爱吃巧克力脆皮,于是弟弟帮她全啃了,把里面的奶油留给她,她又觉得,爸妈很爱她,弟弟也没那么烦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难忘的一天啊,好开心啊。

还写进了作文里。

她有时候记得被妈妈当机立断放弃掉的屈辱和恐惧,有时候记得夕阳下那支冰激凌的温柔。

有时候记得爸妈因为机票太贵而找各种理由劝她不要回家,有时候记得他们转眼就为了小伟的各种事漫天找关系撒钱,有时候又会在闷热的长廊边,写着论文,哭着想家。

爸妈健康时候她躲着不回来,现在一个癌症一个神经紊乱,她千里迢迢跑回来还债,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来还债,稳定许多年的工作泡汤,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务期中断……好像她这辈子出生就是为了还清一些东西,再不情愿也要不停地给。

陈见夏伏在李燃温热的胸口,和他讲着自己混乱无序的过去,讲着讲着自己也觉得无趣,撑起身体去吻他,长发散落,盖住他的脸。

李燃伸手轻轻将她推开一点点距离,见夏故意气他,“没力气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他说。

“嗯?”

“以后再回忆起来,就是旋转木马、奶油冰激凌,还有稀里糊涂跟我做爱。”

陈见夏跌坐在床上,茫然无措。

他们没有开灯,月光透过半扇薄纱照进来。李燃也起身,双手捧着她的脸,晃来晃去。

“小时候的事晃出去了吗?”

“嗯。”

他这才回吻她,说,那你记清楚。

后面的事的确记得很清楚。

又过了两天,晚上见夏正在一边给爸爸喂饭一边等妈妈来换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门,跟她说:“我有点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单据给你。”

陈见夏起身出门,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说,又有电话了。

“这次很巧,就在省城,飞回医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见夏不想再空欢喜了,“确定了再说。”

“我已经等了大半天了。二十岁的男孩,过马路时候经过大货车死角,被剐倒了,颈椎断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经判定脑死了。就算没有脑死,也是高位截瘫,听大夫说,死了倒是解脱。”

见夏低着头。若是平时闲聊,倒是能说句可惜,但她现在的立场,说什么都不对。

她不敢承认,第一时间掠过脑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岁,更年轻,比之前三十三岁那个好。

恶心的念头。

“家属也在,协调员说,家境很差,本来孩子妈妈都答应了,要签字了,”李燃两根手指一捻,做了个手势,“那个也……总之各个方面都谈好了,男孩姐姐突然来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现在有两个选择,等他自然死亡,或者……再加一点。但如果等,不知道等多久,很多脑死的患者可以撑很多年;如果不等,就再加点,协调员会再劝,但他们也经常遇到那种家属。”

“哪种?”

“觉得是意外之财,人都死了还能赚点,坐地起价。”

李燃垂下眼睛,陈见夏本能觉得,他还有事瞒着自己。

“就这些?”

“这些已经很难判断了。”

“就我的经济实力,的确很难,要是那位舒老板,根本不担心坐地起价什么吧。”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那我就帮你了,救命的事情,有什么好纠结的。”

李燃总是最了解她。

“是不是还有醒过来的可能性?你觉得我良心过不去。”

“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这么讨论就没尽头了。你先想想,别急着做决定。我陪你待会儿。”

妈妈来交接,陈见夏回酒店,什么也没告诉她。

李燃洗完澡出来,正在擦头发,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黑暗中,陈见夏对着窗子,跪在窗帘缝隙露出的唯一一线月光下。

罪人般喃喃自语。

“见夏?”

陈见夏回头,她没有哭泣的意图,只是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淌,好像大脑和情感在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

“那个男孩,是豆豆的弟弟吗?”

李燃没有回答。

“我收到豆豆微信了。她朝我借钱。她说她弟弟被车撞了在ICU,每天费用很高,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还隔着小窗拍了照片。二十岁的男孩,被大卡车撞的,是吗?”

“你没跟她乱说吧?”李燃冲过来摁着她肩膀。

“我什么都没说,我没回。”陈见夏喃喃道,“我什么都没回。”

协调员绝对不会告诉双方家属任何信息,这是基本原则。陈见夏和李燃谁也不会问。

“她也朝你借钱了吧?”陈见夏问,“你也怀疑,对不对?”

李燃沉默了一会儿,冷静道:“你不了解这个姑娘,我也不了解,更不了解他们全家。她还说她妈妈死了,她妈妈不是出现了吗?”

“嗯。”

“她借钱有可能是舍不得她弟弟,有可能是赌一把,多一天ICU的钱,能让协调员出更高的价格。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嗯。”

“我知道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不要——”

月光下的祈祷好像有了回音。

陈见夏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妈妈。

她接通,开了免提,一阵号啕从听筒里穿出来,在室内回荡。

神回答了她的提问。

然后带走了她的爸爸。

陈见夏,这道题不用回答了。

它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她残酷的恩赐。

第七十七章

女人们

葬礼的时候小伟这个大孝子在告别厅迎来送往,抱着骨灰盒站在郑玉清身边。

葬礼不是仪式,是一个过程。程序实在太多了:在家中办灵堂、点长明灯、折纸钱和金宝银宝、开着家门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和每个来问“咋了”的亲友讲述老陈最后的日子……

这个过程能耗尽人的悲伤。

殡仪馆是个很有趣的地方,陈见夏冷眼看着,包括悲痛的妈妈郑玉清在内,参与一道道流程的人都在不断切换情绪:遗体告别的时候号啕,站在外面等待火化时候聊八卦,偶尔聊到兴奋处笑几声,骨灰出来了,装盒再次告别,大家一转头涌进小告别厅,再次无缝哭泣。

他们哭是真的,等待时的无聊和笑容也是真的。

陈见夏一滴泪都没有掉,也是真的。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最后成了抱着胳膊站在外围的那个奇怪的国外回来的女儿。

果然没感情,孩子还是不能放出去,有出息有什么意义,死了还是得儿子打幡儿。

在告别厅里,见夏看着被鲜花围绕的爸爸,觉得这个人被化妆化得认不出来,像不得不出席的道具。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她爽快解气,每一个对着她窃窃私语的人,都被她瞪了。

卢阿姨也出现了。远没有爸爸形容的那么憔悴,看来他也没少夸张,只是再没机会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说。

只有直系亲属有资格看着遗体被推进火化炉。当那个陌生的道具被推进去的一瞬间,陈见夏忽然崩溃了。

默默地,一言不发地,明白了什么叫作失去。

据说殡仪馆已经改造过很多次,曾经见过许多小型“文明祭扫炉”,现在也都拆除了,只有从入门到主告别厅的步道一直没变过。见夏觉得熟悉,但好像什么变了,想了很久,发现是灌木变了。

曾经李燃说,净瞎种,海桐种在这么冷的地方,会死的。

果然都死了,换成别的了。

她用长长的黑色羽绒服包裹起自己。海桐死了,她也接到了公司的电话,Frank给她最后的机会是,可以让她回新加坡,依然做后台数据,降薪三分之一。

Simon说这是他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Frank相信她是无辜的,但不能不承担责任。

“你至少有了过渡的时间,反而比留在上海要好,先回去,再考虑要不要跳去别处。”

回去?

回县一中,回振华,回省城,回上海,回新加坡。

都不是她的归处。

葬礼结束后,她给李燃打过电话,李燃当时挂掉了,后来给她回短信,说在忙庭外调解。

她文字回复,你帮我这么多,你的事我却帮不了忙。

李燃说,放什么屁呢。

郑玉清神经衰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陈见夏陪她看过一次省中医医院的神经内科,在走廊里等待叫号的时候被吓到了,相比之下肝胆外科简直是天堂——有个家属过来搭话,问陈见夏是几号,能不能跟她换号,因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儿子了。

她儿子正在一旁抽打自己的头。女人说,他头疼得受不了,查不出什么毛病,自己打自己都没有神经痛难受。

看病归来,见夏问妈妈,你每天晚饭后冒汗,到底是疼还是什么感觉?心慌?焦虑?腿不宁综合征?

郑玉清哼了一声,露出了Betty式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有工夫关心你妈了?

陈见夏把托运行李箱和登机箱都从房间拎出来,说:“我早就关心过,每次你的说法都不一样,而且你有更想说的事。我一问你,你就赶紧抓住机会开始讲别的,小伟想要房子,儿媳妇你不满意,家里没辆车,大辉哥孩子都上早教班了小伟还没成家……你自己都不关心自己的情况,我也不会一直追着问。”

“你哪次管过我了?!”郑玉清看见陈见夏收行李,慌了,把正在擦电视柜的抹布往地上一摔,“你要走?”

“跟你说过,头七一过,后天我就飞上海,你又不记得了,”见夏温温柔柔的,“妈,你没想过吗,我一直不上班,靠什么赚钱呀?”

“你不是跟李燃好了吗?他家有的是钱。”

郑玉清把抹布又捡起来,揉了揉,缓和了语气:“跟妈说说,你爸的事,不全是他出钱出力吗?”

陈见夏一时热血上脑,但忍住了,她调动了工作大脑,循循善诱:“妈,你之前怎么不问?”

郑玉清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看女儿乖巧了些,她往沙发上一坐,叹气:“咱们家的条件,没想往上攀,我又不是卖女儿。你姑姑同事家孩子,谈了个有钱的,谈的时候到处说,耀武扬威的,肚子都搞大了两次,最后没成,知道的人全都看笑话。”

陈见夏也坐下,继续温柔问道:“你是帮我观察他,怕他就是玩你女儿?”

“说什么呢,嘴里不干不净的!”

见夏再次忍耐:“就是那个意思,我错了。所以你怕他辜负我?”

“还不是为你好。”

见夏点点头,“我爸的事,都是我自己出的钱,天津的费用一分钱都不能走医保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你就嘴硬吧,”郑玉清语气有点勉强,但透露出谜之希冀,“不过硬气点好,人得先自己硬气起来,尤其是女孩,一不能嘴馋,二不能心馋。只要把这两点立住了——他难道还真能让你出钱啊?!”

又不能心馋又要钱?见夏心中大笑。还没问完。

陈见夏说:“妈,你是不是记得他?他和他家里害我差点被振华退学。”

郑玉清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像提及了什么脏东西,这脏东西却十全大补,捏着鼻子也得往下吞。

她在沙发上盘起一条腿,两手拢住,白了陈见夏一眼,像个关心疼惜女儿却又恨铁不成钢的、真正的母亲。

“过去的不提了。你小,吃了他的亏,我有什么办法。以后……”

“我吃什么亏了?”

见夏妈妈不知道究竟是敏锐还是迟钝,她终于发现女儿绵里藏针的样子不对劲。

“有脸问?”

“这不正问着吗?”

“他妈当初怎么欺负我们娘俩的我还记着呢!你当时给我丢多大的人啊,周围你爸同事、你二婶你姑姑陆陆续续都打听出来了,人家问你是不是被搞大肚子了让振华给退学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确实跟人家去开房,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

“现在含蓄了?”见夏说,“以前你都直接说我在省城学野了,长大要去做鸡的。”

郑玉清没想到从一向文静的女儿嘴里听到这种话,怔住了。

“而且要不是你嘴巴大,县里到底有多少人考上振华了,消息这么灵通?你哭天抢地地到处诉苦,我爸拦都拦不住,我还没忘呢。非要把我关在屋里问我是不是处女,要给我检查检查——我也没忘。”

陈见夏从行李箱角落拎出一只半透明的整理袋,拉开拉链抖了几下,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在客厅锃亮的大理石地砖上。

“都是我去酒店开房攒的梳子,要不要我一个一个给你讲来历?”

陈见夏有特别疯的一面,郑玉清在她十八岁时候见识过了。

她汗涔涔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陈见夏发了两条微信在他们四口之家的家庭群里,一条是医保垫付延后赔保的总费用,一条是纯自费的花销明细和总费用。

“我后天才走,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慢慢算账,这些都是我自己花的,小伟回来后,我们两个一人一半。他可以用葬礼礼金抵。”

“陈见夏,翻旧账是为了这个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惦记礼金呢?”

“没等你,是让他出,这是我跟小伟之间的事,只要你不在中间替他挡着就行了。”

“陈见夏!别以为你有点本事了、找个靠山了就能跟你妈搞清算那套了!你那个靠山就是跟你玩玩,你当你妈傻、没见过世面?现在有钱人精得很,他那个妈什么死德行、说的每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得。有钱的都找门当户对的,晃晃钱袋子就让你自己贴上去了!你爸的病,他给你出一分钱了吗?给了你会回家朝我要?”

所以当时在天津怎么不把他轰走,怎么不拦着女儿“跳火坑”“往上贴”?十分钟之前,她还觉得李燃出了钱,现在是彻底死心了吗?

见夏心念百转,决定将这段咽下去。

将将能联结的母女情,早就千疮百孔破陋不堪,再捋就要断了。

“聊过的事别往回绕车轱辘了,我说了,钱是我自己出的,没有要别人帮忙。”

“你要人家也得乐意给啊!人家玩你呢!”

“对,”见夏麻木地微笑,“人家玩我,不给钱。所以结论还是,都是我出的,现在我要找小伟,让他出一半,我们做子女的自己商量,你能不能不搅和了?”

怎么能不搅和呢?礼金都在郑玉清自己手里攥着,陈见夏打回来的钱一直也都是存在她存折上的,虽然未来肯定都是小伟的,但这次老伴儿病倒,儿子未来儿媳如此指望不上,让她多少有些慌,她打定主意要把钱攥更紧点。

小伟只是心里没数,有点败家,但很亲她,不用防着,儿媳妇是一定要防的,不怕一万怕万一,万一结了两年要离呢?万一儿媳妇存了心思倒贴娘家呢?万一她也跟老陈一样躺进医院呢?小两口又有了孩子,他们会不会跟陈见夏一样疯狗似的掏出钱说用最好的办法治?

郑玉清心里有答案。

千头万绪让她又浑身冷汗涔涔,想吐,又吐不出来,一言不发躺在了沙发上喘粗气。

“正好饭后二十分钟,可以了。”陈见夏把抽屉里的药瓶一一拿出来,按医嘱剂量给她配好,“我去把窗子打开透透气,你自己倒水,吃药。”

郑玉清心率渐渐降下去,斜眼瞄着客厅角落专心整理行李箱的女儿。陈见夏冷静地将满地的梳子重新收回整理袋,放进箱子角落,面色如常,好像那些瘆人的酒店梳子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郑玉清松了口气,至少这把混过去了。她本来是想跟她好好聊聊李燃,哄高兴了,趁见夏在家,把这房子的名也更成郑玉清自己的。现在不敢提了,以后吧。

这个祖宗现在还是别待在家里了,赶紧走吧。

陈见夏这时候忽然又讲话了,郑玉清心率又上去了。

“妈。”

她不敢答应,假装还在头晕。

“你不觉得荒谬吗?我把单子发到群里,小伟到现在都没反应。小时候,我跟他打得天翻地覆,我爸当和事佬,烦了就装看不见,就你护着他,所以我恨你。这个家里两个男的,一个躲清净一个占便宜,是你跟我吵;现在一个不在人世了,一个不在家,还是你跟我吵。永远都是我们两个吵架。”

郑玉清用手捂住脸,哭了。

第二天白天,陈见夏正在睡懒觉,忽然听见客厅里的争吵。

她本想忽略,无奈越吵声音越大,只能出去看个究竟,发现郎羽菲眼泪汪汪站在一边,是郑玉清和小伟在吵架。

稀奇。

“这个软件儿我就是下不下来,群里别人都下了!”

“你自己不记得apple密码我有什么办法?”

“啥po?不是你给我整的吗?”

“你去店里人家帮你注册的,不是我!”

陈见夏问郎羽菲怎么回事。

小伟永远在用最新款的手机,买了iPhone7就把iPhone6淘汰给了郑玉清,即便是淘汰下来的,也超过她身边九成的亲戚朋友了,本来是喜滋滋的事,小伟不想她用自己的苹果商店账号密码,给她把手机恢复原厂设置了,让她自己注册一个。

可能是因为正在热恋中,小伟直接打发她去了老街上新开的一家具备苹果授权资质的数码店。店员比亲儿子还热情体贴,手把手教她,帮她注册了账号密码,下了一堆App,郑玉清被忽悠了,买了一张299元的VIP服务卡。

店员说,有这卡,以后手机只要有用不明白的,你就来,我们给你弄。

她当时还特意给小伟打电话,问是不是骗钱,小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耐烦地说,没事,你就办!你跟我爸不是老鼓捣不明白手机吗,你俩以后都能用!

陈见夏听得想翻白眼,她当初是不是往家里打钱打太多了?

上午郑玉清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老街,店员牛×烘烘,翻脸不认人,问她怎么没带那张卡。

“说报手机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