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弟弟陈至伟也要来省城读书了。
见夏坐在饭馆里听妈妈喋喋不休:家里人都夸见夏去省城读书以后气质都变好了,大大方方的,果然孩子还是得去大城市锻炼;小伟早就想过来读书了,县里的初中教学水平根本不行,学生们天天打架老师都不管,小伟难得被姐姐影响得这么上进,孩子都有想法了,家长怎么能拖后腿?
“那户口怎么办?”她一边啃羊腿一边问。
“先借读,初三了再回县里考,”妈妈习惯性地给弟弟擦嘴,被他嫌恶地躲开,“咱小伟也能跟姐姐一样考到振华特招去,是不是?”
“去哪儿借读?”
“八中,我听你姑姑说,八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最好的是师大附,实在办不进去了。”
一去就去了八中。见夏有些食不知味,虽然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这种不平等。
“姑姑帮你们办的?”
“你姑姑哪有那本事,”妈妈嗤笑,“你爸同事,你见过,小卢。小卢同学的爸爸是八中副校长,牵线搭桥,我们塞了钱才答应,可惜学籍转不过去,那得活动户籍,太麻烦了。”
“卢阿姨怎么不把她女儿也办进来?”
妈妈听出见夏话音里的不对劲了,白她一眼:“你怎么酸溜溜的?你不乐意?”
“没有。”
妈妈拿了根牙签剔海螺肉,叹口气:“你当谁都像你妈一样,为你们俩多辛苦都不在乎?小卢哪舍得放弃工作陪孩子来省城?”
“那你和我爸……”见夏惊讶。
“你爸还留在家里,一有假期就过来;我在这边儿找了个工作,你姑父单位食堂招人,没编制也没人乐意去,反正不累,我在这边陪你俩。”
也许是注意到陈见夏脸上并没有浮现特别的喜悦,见夏妈妈很不高兴:“怎么,嫌我来这儿管你了?我看你一个人还真野惯了。我都不稀罕说你,你爸去开家长会,你们俞老师特意把几个外地生家长都留下,让我们多关心,尤其是女生,自己孤零零在外面,万一有点什么不知道轻重的事儿,哭都来不及。”
陈见夏再次一股火烧到天灵盖,却什么都没说。
人声鼎沸的餐馆里,她的灵魂像是飘了起来。
整个暑假,见夏都没有见过李燃。她打过一个电话,和李燃解释家中的新情况,李燃表示理解。
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还是彻底认定她在躲他。
反正李燃一夏天没有主动联络过她。见夏顶着日头,陪妈妈和弟弟逛遍了李燃带她逛过的商店和景点,木然地将从李燃那里听来的民俗传说再次讲给压根不耐烦听的弟弟。那些黄昏时候一起看过的浪漫教堂,在盛夏惨白的烈日下,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陈见夏唯一的抗争,就是开学后坚持住回学校宿舍。以前她可以学习到半夜,早上赖一会儿床,反正从宿舍步行去学校也就三分钟。但妈妈把房子租在了八中附近,见夏早上上学坐公交还要转一趟车,最快也要半个多小时。
妈妈拗不过她,估计心里也有点愧疚,见夏爸爸一劝就松口了。
见夏拎着大包小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鸽子笼,有种重获自由的快乐。
又是一年暮夏,秋老虎晒了她一身的汗,牛仔裤粘在腿上,像扒皮一样卸下来。她只穿着内衣坐在床上擦汗,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着紧闭的房门。
她忽然期待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大言不惭地吼她,开着门穿成这样,你要不要脸?
门关得严丝合缝,还落了锁。不会有那样的人出现了。
只有空出来的座位证明余周周离开了,一班保持着往日的严肃凝重,谁走了都一样。
俞丹重调了一次座位。辛锐的同桌和李真萍坐到了一起,而陈见夏却被后调了一排,坐到了于丝丝的身边、楚天阔的前面。
俞丹宣布完了,见夏还愣在座位上。
这是什么意思?
她搬着东西默默走过去,于丝丝带着笑意帮她整理,给她让位置。讲台前的俞丹看了一会儿,放心地笑笑,拿着教案离开了。
于丝丝立刻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陈见夏的耳边说:“俞老师让我多盯着你。”
陈见夏一笑,看着于丝丝:“她有病。你有胆量就去把我这句话告诉她。”
于丝丝彻底傻了。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新学期早晨,毫无预兆,陈见夏心中的野兽破笼而出。
(上册完)
中册
第三十三章
食得咸鱼抵得渴
和于丝丝的同桌生活出乎意料地顺利。
见夏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女生,于丝丝更是个识相的姑娘,两人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彼此基本不讲话,一切正常。有时候后桌的楚天阔发起一些话题,几个人都会参与,于丝丝和陈见夏两个人甚至能聊得热火朝天,像一对好朋友。
然后上课铃打响,她们转过头,继续沉默不言。
陈见夏为自己骄傲——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完美控制情绪和表情的能力,她以前做梦都想要得到。
真高级。
陈见夏是不敢把这种心思讲给任何人听的,即使是李燃。李燃希望她强大些,却不是以这样的面目。
新学期开始的男子篮球联赛在少男少女们潜藏的荷尔蒙上淋油点火,迅速燎原,燎出了无数班级群架。
很早以前闲聊天时,李燃便说过对篮球没兴趣。他喜欢踢足球,即使学校条件不足,创造条件也要踢:下课时踢球容易伤人,他就翘课踢,只可惜队友们大多不敢陪着胡闹,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对着空门一脚接一脚地射门。有时候见夏使劲地探出窗外,能窥见操场的一角,看不到李燃,却能看到一只足球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球网。
夜里她洗过澡了之后坐在床沿发短信气他:“可我还是喜欢篮球,我觉得比足球文明。”
“你懂个屁。球类运动除了桌球就没有文明的了。篮球的发明本来就是用来发泄男生过剩的精力的。竞争和文明在本质上是互斥的。”
陈见夏哭笑不得。李燃总是能冒出无数歪理邪说,非常不符合他游手好闲坏学生的自身定位,也让她无从反驳。
“互斥的概念还是去年我教你的。”她弱弱地反驳。
“好啊,那我现在去找你,专程谢谢你!”
见夏哑然,看了一眼表,十点整。
“我要睡了。”她慢慢地打字。
李燃好久才回复:“逗你呢。”
他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单独见过面了。
李燃说许会过生日一起来吃饭,见夏说快考试了我得复习。
李燃说江边的教堂重修了带你去看看,见夏说周末我得陪我妈去表姑家串个门。
“秋老虎”骇人,她一直穿着单薄的衬衫,还不是戴围巾的时候,然而她还会时不时在夜里拿出来,将脸埋进去蹭啊蹭。
见夏觉得这样就够了。她明白他的心意,珍惜他的回护和理解;他也懂得她的顾虑,两个人默默守护共同的秘密,井水不犯河水,继续着各自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她还有俞丹、于丝丝、妈妈和弟弟要应付,她只有好好学习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不可有半步差池。
李燃的脑门上就写着“大错特错”四个字。她输不起。
虽然每一次回绝李燃见面的请求时,心里都会打鼓一样慌乱,也不知道是在难过什么。
篮球联赛筹备期间,楚天阔私下邀请陈见夏和于丝丝她们去看训练,给男生们鼓鼓劲,于丝丝带着姑娘们次次响应,陈见夏从没去看过——操场会放大她的形单影只,有时候刚好和于丝丝、李真萍她们对站在球场两侧,冲击感实在太强烈。
陈见夏没觉得少了一个牵手上厕所的女生会有多难受,但架不住别人都觉得她应该难受。她只好入乡随俗,偶尔需要的时候,拉下脸求个短暂的陪伴,比如余周周。
今天就是需要借陪伴的场合。见夏跑去七班,邀请余周周来看娘家一班的小组赛,一班对二班,世纪之战。
等她到了七班门口,意外地发现余周周已经在走廊等着了。
“怎么这么积极?真够义气。”她轻声对余周周说。
余周周表情有点奇怪,很为难地挠了挠额角:“有人非要我去看他打球。”
“谁?”见夏无比惊讶,什么人能喊动余周周?
走过去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了。四场比赛同时进行,就数一班和二班的这一场动静大。二班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饮水机的塑料桶,敲得像是村长家要娶儿媳妇。陈见夏和余周周面面相觑,都加快了步伐。
刚挤进观众群,见夏就愣住了。
对面二班阵营里个子高高的男生,不是李燃是谁。红色的发梢在阳光下仿佛着了火,燎得陈见夏心里滚烫。
更显眼的,是他身边笑意盎然的凌翔茜。
余周周和大家齐声喊着“一班加油”,没人注意到陈见夏迅速地退缩到了人群之后。
穿过一颗颗后脑勺间的缝隙,她看到李燃和凌翔茜时不时亲密交流,两个人一起伴着热闹的锣鼓声喊“二班加油”,凌翔茜笑得格外明媚,梨涡浅浅,一口小白牙,比正午的阳光还刺眼。
陈见夏愣了一会儿,转头去看一班自己的啦啦队:于丝丝带着几个女生一字排开站在椅子上,扯开了一条简单的红色条幅,上面写着“必胜”二字,用尖尖的嗓门徒劳地对抗着轰隆隆的鼓点。
她忽然间有点喜欢于丝丝了。
同样的场景,陈见夏恨不能躲到锅炉房去刮墙皮,于丝丝却大大方方地唱起了对台戏。白榜、大合唱、凌翔茜的美貌……一轮又一轮的打击,都不能打败于丝丝。她是校园里真正的战士。
陈见夏却越来越往后缩,茫然隐匿了踪迹。
李燃一个外人,却成功融入了二班啦啦队的中心,喊什么口号,什么时候喊,都是他主导。楚天阔罚球的时候,二班嘘声一片,造成了很大干扰,一班立刻不高兴地抱怨了起来。
“NBA罚球也一样嘘,你们自己班啦啦队那么蛋,怪我们?”二班 一个男生挑衅,全班哄笑。
“你再说一遍?你说谁?”于丝丝火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差点一步迈进场中,被其他人拉住。
反倒是凌翔茜第一个打圆场:“好好比赛,别火气这么大,别吵了!”
于丝丝一个眼刀横过去,皮笑肉不笑:“一班二班的比赛,你算哪个班的,跑这儿来显示什么存在感?”
针对李燃是危险的,针对凌翔茜就安全多了。平时于丝丝再怎么议论凌翔茜,都脱不了妒忌的嫌疑,只有此刻,国仇家恨,民心所向,说什么都正义凛然。于丝丝话一亮出来,一班同学纷纷声援,凌翔茜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李燃一撸胳膊就要冲过来,也被二班同学压制住了。
裁判是个刚毕业的体育老师,警示地各瞪了双方一眼,吐掉口中的哨子:“能不能好好比赛?想惹事儿就禁赛!”
楚天阔连忙从篮板下跑过来,笑容满面地向老师道歉,随后转向于丝丝,用口型表示:冷静点。
于丝丝一下子乖顺了下来,甜甜地笑了,说:“班长放心,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转头便趁着二班锣鼓停歇,领着其他人山呼“一班必胜”。
凌翔茜的眼神一直跟着楚天阔的背影,娇艳的脸色瞬间苍白,勉强撑着得体的微笑。
陈见夏盯着凌翔茜的脸看了许久,忽然觉得特别没有意思。她伸出指尖捅了捅人群中的余周周,轻声说:“我有点中暑,想回去了。你接着看吧。”
余周周瞟了一眼对面的李燃,了然。
“多喝水。”
“嗯。”
当透过窗子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教学楼走,陈见夏便放下数学错题本走出教室去洗手间,往脸上扑了一捧水,装作也刚从烈日下回来的样子,正好和于丝丝碰上。
“咱班赢了吗?”她主动搭腔,让于丝丝很意外。
于丝丝皱眉:“你没去看?”
“看了,”见夏甩着手,“看到一半中暑了。”
于丝丝看了看见夏微湿的额头,半天才憋出一句:“好了?”
“好了。”
俩人在洗手台前面对面站着,很傻。于丝丝率先拧身错开,边低头洗手边说:“二班下手真黑,咱班长受伤了。”
见夏一惊:“打架了?!”
她想问的问题很多:怎么打起来的?严重吗?李燃也掺和了吗?但于丝丝实在不是提问的好对象,陈见夏心神不宁,想赶紧给李燃打个电话问问,拔腿要走,又觉得不好。
“你呢,你没事吧?”陈见夏问于丝丝。
于丝丝一愣,点点头,似乎无法消化陈见夏的好心,想挤出个笑容,失败了,她竟然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见夏回到班里,在一片低气压中翻出自己的手机跑去走廊打给李燃,对方关机了。预备铃响,她还想拨第二遍,看见俞丹抱着课本和水杯迎面走过来,难得脸色发沉。
“打铃了还不回班?”俞丹呵斥。
陈见夏惴惴地坐好,本来想再硬着头皮问问于丝丝,她和楚天阔被点名起立,加上体育委员,三个人吃了一通排揎。
“我平时不太管你们,因为觉得咱们一班和别的班不一样,孰轻孰重,你们心里有数。打个篮球还能打成架,几岁了?觉得自己有能耐,闭着眼睛也能进清华北大了?我带过多少届学生了,比你们优秀的很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混三年最后连考重本都费劲的也有的是,以为进了振华就保险了?玩疯了?从今天开始,体活课全部取消。”
自打上高中以来俞丹第一次发火,一班集体垂了头,但这群尖子生挨骂时的表现和陈见夏初中同学大不相同,既不嘴硬反驳,也不心虚愧疚,脸上是齐刷刷的麻木不仁,低头只是为了掩饰。
以楚天阔为首。
俞丹训完话,把教室让给了政治老师。下课铃响,政治老师离开,班里人面面相觑,没人动——下午第二堂便是体育课,实在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楚天阔发话:“俞老师说体活课取消,那本来就是福利,大家应该反省,早点让老师消气。体育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还等着呢,大家动作快点!”
人散得非常快,一班同学上体育课就没有这样积极过,见夏突然很想让余周周见识一下这个场面,其实一班也有一班的血性,隐在麻木不仁的脸皮下,他们自己都未必发觉。
楚天阔却请了假,叫陈见夏留在教室里帮他对账。一班的篮球联赛之旅提前结束了,但是矿泉水、冰激凌、横幅这些东西是花了班费的,他需要计算好了报给俞丹。
“班长你没事吧?”
“没撞傻,”楚天阔指指眉骨处的绷带,“下次照样考第一。”
见夏乐了:“你老在别人面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真应该让他们听听你的真心话。”
“我跟你不说瞎话呀。”楚天阔一边数钱一边说。
“为什么?”
楚天阔扬起眉毛看她,带动伤处有些痛,转瞬变成了龇牙咧嘴。
“你小心点!”见夏连忙道。
这一打岔,刚才的话题就没有继续。李燃还是关机,陈见夏只能向楚天阔打听,“班长,你们怎么打起来的?”
楚天阔笑了,“打球时候肢体冲撞多,有火药味很正常,就因为一个判罚,两边观众突然就打起来了,我跟林杨都在场上。我们忙比赛,没办法一直安抚啦啦队,否则肯定劝得住。”
两个队长好好的,看比赛的倒急了。楚天阔拉架时候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最后环顾战场,他和二班班长林杨挂彩最多,群架主力们却没什么事。
“就咱们两个班的人打,别的班没参与吧?”陈见夏小心翼翼地问,楚天阔不解,“别的班为什么要参与?”
说完,他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
“有没有外班参与我不敢说,起哄拱火的肯定有,打架时候我倒没看见他,教导主任最后摁住的都是咱们两个班的人,放心吧。”
陈见夏松口气,无力反驳楚天阔的揶揄,闷闷地坐在位子上,看他笑眯眯地用牛皮筋把班费余款扎成一捆放进信封。
她陪楚天阔去给俞丹报账,两人慢腾腾地往楼下走。
“俞老师第一次跟咱们发火。”见夏说。
“没什么大事,学校也不会拿一班二班怎么样,法不责众,何况,咱们两个班有特权。但既然出了事,她必须得发这通火,要不然算什么样子,别的老师会觉得她不负责任的。”楚天阔一针见血。
陈见夏想起楚天阔面无表情听训的样子,她直觉那时他是有点生气的,看来那一丝气性同俞丹无关。
“但你今天还是生气了对吧?”见夏轻声问,“凌翔茜在场边那么高调,却不给你加油,你罚球丢了她还欢呼。”
楚天阔答得很快:“那是她自己的班级,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我没说有‘问题’,也没说这样不对,你在偷换概念,”见夏较真了,“我是问你的感受。你不生气吗?”
“既然这样做没什么问题,我就不生气。我和她本来就不是非常亲近的朋友,比不过自己班同学。”
见夏扭过头,看到楚天阔神色安然,嘴角还噙着笑。
“这话你自己信吗,班长,”她也一针见血,“你不是说在我面前不讲瞎话吗?”
这次呛到了楚天阔。
“你怎么了?”他反问,“吃炸药了?”
“我没怎么,因为我在你面前也不说假话,我当我们是朋友。”
陈见夏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内心有一团无名火,发泄不出来,整个人都放肆了。
楚天阔竟然被这句话打动了。
他们穿过走廊和大厅,站在高高的玻璃幕墙前,太阳高悬,远处商业区的高楼通体玻璃,明亮如剑。
“我一开始有点不舒服,但我猜得出,她今天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她想让我生气,生气了就代表我在乎;而恰恰因为我想明白她的意图了,反倒不生气了。”
陈见夏脑海中浮现出凌翔茜失落的眼神和失去血色的脸。
他生气代表他在乎,她气他代表她在乎。
然后见夏想起了李燃。李燃又是为什么呢?是故意做给她看吗?是为了激怒她吗?她实在没本事像楚天阔一样笃定。
“你跟她保持距离,也是因为怕早恋被老师抓吗?”她半是玩笑地问道。
“也?”楚天阔立刻抓到了这个字眼。
陈见夏脸红了:“你回答问题。”
“不是啊,”楚天阔摇头,有些怅然,“我说了我不知道。我面对她,不像面对你这样放松。”
“啊?!”
楚天阔再一次伸出手,弹了她的脑门一下,大大方方地说:“别误会。我可不喜欢你。”
陈见夏这次连耳朵都红了。
他挂着一脸戏谑的笑意拐向行政区,留下见夏一个人半张着嘴巴立在大厅。
陈见夏觉得楚天阔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他好像总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选了就不抱怨,不像陈见夏,一边和李燃保持距离,一边又霸道地见不得对方和任何人暧昧。
——可她是因为喜欢啊。因为喜欢才不讲道理的,楚天阔连自己的心都能控制,怎么会理解她。
楚天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见夏看着看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陈见夏你什么意思啊?我可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见夏惊讶地转过身,没找到声音的来源。
“你有新情况就直说,别一天到晚又要见亲戚又要复习功课的,蒙谁呢?当老子是傻×?”
李燃站在二楼的栏杆边,特别大声地冲她吼。见夏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远处的收发室,担心附近有老师听到。这个本能的举动让李燃笑得更加讥诮,立刻从栏杆边消失了。
陈见夏火了。
她撒腿就朝楼梯口跑,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追着李燃的背影冲了过去。
“你还真会倒打一耙,有精力当护花使者,还反过来往我脑袋上扣帽子?我有新情况?那你算什么,旧病复发?”
她连吵架都记得控制音量,万一学校里有人听到就惨了。
“干你什么事儿?”李燃头也没回,“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陈见夏哑火了。
她看着李燃越走越远,有句话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可你送给我围巾的时候,不是这么承诺的啊。你从没说过,北半球夏天的时候,围巾就可以给南半球的别人戴。
她没说。这样追着人要兑现,太没尊严了。
陈见夏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心疼的时候,心是真的会疼的。
陈见夏自己去吃了麦当劳,掉了几滴眼泪,剩了一盒麦乐鸡吃不下,就捧在手里,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游荡。
森马、班尼路这些服装店的门口总会有一个年轻女生一边表情木然地拍手一边大声喊着“冬装全场八折两件七折三件折上折……”
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远远看着,想起王南昱和其他初中同学。
这样的日子多辛苦,也没什么前途,陈见夏你别想没用的了,得好好念书,知识改变命运。
知识的确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上了振华,认识了李燃这个浑蛋。
在麦当劳里的时候,她试着写练习册,却一道题也做不下去。她窝火又委屈,不想学习,就想吵个明白,脑海沸腾,对着空气向他还击。
偏偏手机没有一丁点动静。
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是他不讲道理……
怪不得老师总说早恋影响成绩。原来不是因为甜蜜,而是因为伤心。
陈见夏快九点了才不情不愿地走回宿舍楼,刚一进门,收发室的女老师就拦住了她。
“你怎么才回来?”对方一脸审视。
陈见夏有点慌。因为上一次俞丹的嘱托,宿管看她比以前严多了。
“宿舍太闷,我去麦当劳自习。”
“哦,”女老师放下心,“整栋楼都跳闸了,你附近那几间宿舍水管还爆了。你们不是一共三个女生吗?她们屋有空床,你今天晚上去挤一下。”
陈见夏一个头两个大。郑家姝碎嘴又小心眼,之前俞丹险些抓包她和李燃,假模假式找郑家姝询问见夏生活起居和思想苗头,郑家姝可算抓住机会,没少说她的坏话,每次在走廊里看到她晚归,总是挤眉弄眼,一身洗不掉的小县城三八气质。
陈见夏浑然忘记了自己也出身小县城——反正她说的是气质。
她走到自己宿舍,摸出手电看了看,幸好没在床底堆东西,浅浅的一汪水也没造成什么损失。拎着洗漱用品挪动到走廊另一头郑家姝宿舍门口,她硬着头皮刚要敲门,听见里面隐约的说笑声。
“别跟我提她,拿自己当省城人了,瞧不上咱们。我们俞老师还跟我说,外地生要互相照顾,指名道姓说陈见夏心思活、心眼多,让我多留意。”
见夏胸口剧烈起伏,敲门的手攥成了拳头,最后还是垂下来。
“我们俞老师说过喜欢咱们这种朴实的学生,来振华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学习的?我听说陈见夏还当着老师面嫌弃食堂不好吃。怪不得偷别人CD机。”
二班女生立刻惊呼:“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没跟你讲过吗?我不可能没跟你说过!偷的就是我们团支书的。你说好不好玩,她俩现在还坐一桌了!不过我们团支书也是活该,一天天净显摆,就她最懂,最能耐。反正还是咱俩好,我觉得省城的学生都特别浮,不好。”
原来郑家姝不喜欢所有人。陈见夏听着这番小学生水平的诋毁,反倒不怎么生气了。这一天里,于丝丝是第二次和她同病相怜了。
陈见夏彻底没有了求借住的勇气。她折返回自己的宿舍,把洗漱用品从塑料小筐中装进袋子,背着书包下楼,对宿管老师说:“我去我妈妈那边住。”
宿管老师知道陈见夏妈妈和弟弟来了省城,点点头:“也好,你自己过去?小心点。”
陈见夏没想去找妈妈和弟弟。弟弟对八中适应不良,天天在家里作闹,打死她也不想去凑热闹。她对省城越来越熟悉,胆子也大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全部的一千两百元现金,走向铁路局宾馆。她记得上次来找爸爸的时候在大厅看到过电子显示屏上的房价,最便宜的房间一百八十八一晚。
“满房?”陈见夏不敢置信。
“开省代会呢,早满了,”前台的小妹眼皮都不抬,一边翻着《当代歌坛》一边“呸呸”地把瓜子皮吐在桌上,“你去旁边看看吧,有招待所。”
那个招待所陈见夏知道,半地下室,连着大浴池,都是些不正经的人,怎么敢住?
她愁眉苦脸地走回去。难道真要去找妈妈?
还没走到门口,就远远看到路灯下杵着一个傻大个。见夏停步,冷着脸问:“你来干吗?”
“你怎么关机了?”李燃问。
“你不也关机了吗?”
“中午打架时候掉地上摔坏了,我去买了个新的,”李燃举起新手机晃了晃,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给我打电话了?”
陈见夏冷着脸不回答。她不只打了电话,还一直期待他打来,不停解锁查看,自己都觉得丢脸,索性关机了。
李燃继续连珠炮似的问:“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宿舍?”
“干你什么事儿?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她把这话还了回去,心里十分舒畅。
没想到李燃笑了,特别温柔地说:“我是不是你男朋友,不是取决于你吗?”
陈见夏愣住了。
千言万语梗在胸口。好像有一个重要的决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她眼前,再容不得迟疑。
她多久没见他了?那双狗一样纯净的眼睛,正带着笑意望着她,将她满腔火烧火燎都浇灭,化成无限的温柔。
楚天阔曾对她讲过一个南方的俗语:食得咸鱼抵得渴。
李燃不是一条任由她戴上摘下的围巾,他是危机四伏,也是她的牵肠挂肚和克服不了的小心眼。
“咸鱼”站在眼前,无辜地看着她,她是不是应该挂着辘辘饥肠躲开他?
陈见夏还没做好决定,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冲了过去,重重扑进了李燃的怀里。
“我宿舍住不了人了,怎么办?”她抬头看着李燃。
李燃闻言,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咸鱼板板”。
第三十四章
停泊的飞船
陈见夏坐在转椅上,眼前是一整面宽阔的落地玻璃,横跨江面的大桥被沿途路灯勾勒出一条清晰的珍珠脊背,静静地蛰伏在她眼前,偶有一辆车经过,从一边的黑暗潜入另一边的黑暗。
她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远方的那座桥。
仿佛飘荡在无边静寂的太空,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也许会经过一两颗星星,也许这辈子只有自己。
从踏入酒店开始的紧张兮兮的心情,此刻终于慢慢平复。
听到背后浴室的门打开,见夏也没回头,只是问:“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
“什么歌?”李燃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滴一边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到她旁边。
见夏轻轻地哼起来。
“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她,我爱上了她……”
李燃笑了,却并没如她想象的一样嘲笑她为了一家酒店而唱歌,而是和她一起哼了起来。
见夏本来唱歌有一点跑调,不知为什么此时却得心应手,旋律里满是略带沙哑的甜美。李燃清冽的声音加入进来,即使她略微走音也没关系,反而形成了天衣无缝的和声。
“我知道这个电影,民国时候拍的,叫《莺飞人间》。”李燃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