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这位上司时常绷着脸不平易近人,且缺少耐心,然而他在工作中真正动怒的次数却罕见到几乎没有。即便是因一人的失误损失一笔不小的政府订单,或者是遭遇日本合作方突然且毫无理由的翻脸,他也只是皱一皱眉头,冷静地思索,冷静地一条条吩咐下去,冷静地主持紧急会议,冷静地力挽全局。他甚至极少会说重话。

然而也是我这位类似于无敌超人的上司,在面对宋小西的时候就又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会面无表情地指出宋小西脑子装载的是windows2000系统,会唠叨会微笑会动怒,还会在出差极度疲惫半夜回酒店的路上在电话里忍受宋小西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

有一次宋小西偶然驾临公司总部,我进去送文件,手指头还没敲在门板上,便从半开的门里看到江承莫站在坐着的宋小西面前,一张脸面无表情,那姿势似乎是要弹宋小西的爆栗,后者很有预见性地闭上眼,她闭得很紧,眼睛都皱出了小小的褶子,江承莫看着她扬着的脸,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落下去。

我要迈进去的脚步最终又退了出来。随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瞧,探头探脑的同事偷偷指了指办公室里面,小声说:“艾木姐,你还在其他地方见过这样情深意重的兄妹之情么?”

我木着脸,冷声说:“什么样都不关你的事。快去工作。”

其实我自己也八卦地觉得,我这位几乎是礼仪模板的上司对宋小西的呵护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基本的照料范围。

我至今还能记得几年前宋小西正式通知江承莫自己的初恋终于建成时,我那位一贯沉稳淡定的上司的表情。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连在工作上极度不悦时也只是抬抬眼皮,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你,直到你自己低下头,灰溜溜地抱着东西重新整理。可那时候他读到宋小西答应对方交往的短信时竟然皱了皱眉,并且是对着短信读了半天,连不远处省委书记对他打的招呼都没有听见。

我不得不悄悄靠近一些,微微动了动唇,不动声色地低声说:“江董。”

我喊了两遍,他终于偏过头来:“什么?”

“韩书记正在同您打招呼。”

他这才抬起头来,嘴角抿起了极清淡的笑意。我看看他的视线所及之处,在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低声说:“是右边。”

“…”

其实那天下午本来还有其他余兴节目,主办方还殷勤地提议带我们去附近的薰衣草花展看看,并且晚上在本地江承莫还有一场大学同学聚会,然而我那位上司只是淡淡地回:“不了。我还有点事需要赶回T市。多谢。抱歉。”

于是连续三天工作到半夜十二点半,平均每天只能睡六个小时的我,因为宋小西的一桩恋情,以及江承莫的不知该被评为几分的操心,不得不跟着马不停蹄地又赶回T市。

在路上时,我忍着困意观察江承莫仍然一脸淡然的表情,想了想,兴许是生理期前的暴躁期作祟,竟然忍不住冒着砍头之罪不怕死地开了口。

我说:“江董。”

他从杂志里转头:“什么?”

我低声说:“宋小姐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您应该考虑给她多一些自由。”

他看看我,又低头翻杂志。过了一会儿也没见他看完一页,再过了一会儿,我都以为他要藐视我的建议的时候,他淡淡地开口了:“她还小。”

“…”

我除了无话可说,就还是无话可说。

这世上也许有兄长熟知妹妹的衣服鞋子乃至帽子的尺码,也许还有兄长会告知妹妹自己所有的电脑和银行卡密码,也许还有兄长对妹妹的脾气了若指掌以及纵容宠溺,也许还有兄长担心妹妹的每一桩恋情每一次感冒每一回生理痛,但是至今为止,就算我自认平时已然阅人无数,江承莫也还是我遇到过的兄长里可以把这些事为了一个无血缘的妹妹统统都做到完善无纰漏的第一个并且是唯一一个兄长。

晚上酒会江承莫带我出席,在应酬完两位老总以后,我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沈奕。

下一刻他也看到了我们,再下一刻他顿了顿,向服务生要了一杯红酒,向这边走了过来。

我安分地知道他过来的目标是江承莫,不是我。在这种无趣又不得不参加的酒会上,沈奕看到江承莫,就像是苍蝇盯上了鲜花,往往是以一口吊儿郎当的调调喊着“承莫啊”,接着就柔弱无骨扮成一副娇小可依的模样蹭了过来聊天。

我从未见过像沈奕这样聒噪又奇特的精英人士。从八卦到养生再到美女,即便江承莫一声不吭,他也能以独角戏唱做俱佳从头说到底。不仅如此,他还总是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习惯勾着江承莫的肩搭着他的背,然后拐着口气开始说话:“江先生,您今天又多愁多病身了吧?”

江承莫眉目不动,回:“是你脑子被驴踢了才对。”

沈奕“啧”了一声:“宋小西昨天晚上可是被某个人给盯上了哦。你再不抓紧可不要后悔哦。”

江承莫向前走了一步,把他的手臂从肩膀上甩下去,依然面不改色地开口:“宋小西被谁盯上是她的事。李唯烨在这里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沈奕笑得桃花眼妖娆:“是,是是,是是是,李唯烨不是什么大气候,宋小西也只是你小妹,你一个月以后要是还能这么说我沈奕愿意跟你姓。”

沈奕的话音落下,一只纤细的手穿过他的臂弯挽了上去,随即一个柔和的女声笑着响起来:“你是要改名叫江奕么?怎么觉得这个名字不太符合你的形象呢?”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这位沈奕的新女伴笑意流转,娇嫩欲滴,是美女中的美女,只是面容有着几分熟悉。

倒是美人花比我还惊讶,带着几分欣喜:“艾木?你是艾木?”

我终于想了起来。

原来沈奕无意间招惹上的人是我大学本科的同班同学。那个时候她美貌的名声便远播至院系之外,几年之后,如今在这酒会上,她也仍旧光辉璀璨,流光溢彩。

沈奕弯起的桃花眼渐渐收了笑意,看看我,再看看她,说:“你们认识?”

周晓妍笑着说:“艾木可是当年我们院系的风云人物,稳当当坐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哪个敢不认识?”

我自动跳过沈奕微跳的眼角,也笑着说:“风云人物这个称呼绝对不敢当。我的名声可不如你响亮。”

随后的时间里有了事情做。周晓研是个善良而且热情的人,她从沈奕的臂弯脱离开,挽上我的,然后叽叽喳喳便是一番对大学时代的回忆和唏嘘。聊各奔东西的同班人,叹垂垂老矣的老教授,后来便提到了婚姻嫁娶。

她问我对未来的意向,我说:“暂时还没有碰到想让我恋爱结婚的人。跟嫁娶比起来,我倒是希望能再涨涨薪水。”

这话被江承莫听到,他淡淡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我,很是痛快:“行。等明天出差回来我给你涨工资。”

我双手合十,头向下压:“那就多谢老板了。”

周晓研只是笑:“江董既然这么好,那索性就再好一点,帮我们家艾木寻个男朋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