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女执印微笑点头,“若是被束缚在邪佛身上的舍利,在琉璃莲花灯的照耀下,不可能焕发出那等至纯的佛光。”
邪魂已逝,如今的茂学,是天地正气重新凝成的崭新魂魄,接受了无数位佛者的舍利洗礼,天生便是至善至纯的佛心,只要引领得当,他日必定成就一代宗师。
“啊……”瘦长佛者感叹,“此子,该入我中堂部,我饱览群典,最适合教导这样的特殊体质。”
“师兄此言差矣!”女执印横眉,“伽那部已数千年不收男佛者,急缺至阳佛心坐镇。”
景春明老神在在,很欠揍地凑了上去:“二位师叔,冷静、冷静。茂学已经是我的徒弟啦!呵呵呵……”
沉重的气氛之中,渐渐增了少许欢笑。
修真之人对生死早已看淡,如今风波已经平息,便不会一直沉溺于失去同门的伤痛之中。
收拾残局,日子还得继续。
鱼初月站在法场废墟中,等待崔败归来。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春丹,服下。”
鱼初月回头,看见一张僵硬至极的笑脸。
……
……
崔败追上了白雾非。
白雾非修为是化神大圆满,对上元婴大圆满的崔败,竟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他根本不敢打。
“你怕我。”崔败挑着剑,直指白雾非,“为什么怕我。”
白雾非瞳仁紧缩,嘴唇抿成一道直线,额头上渗出了大粒的汗珠。
“猜到了我的身份。”崔败面无表情。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白雾非瞳仁骤缩,倒抽一口凉气:“你当真是仙尊的劫身!”
崔败太像那个人,出于‘宁杀错,勿放过’的考量,幕后之人针对崔败设计了种种杀局,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其实谁也不能确定崔败就是仙尊劫身。
由大乘步入圣阶之时,天地灵气自行相感,会在世间生成一具劫身。劫身与本尊井水不犯河水,相互无法感应,本尊不知自己的劫身是谁、身在何处,劫身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只会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在世间。
劫身乃是‘应劫而生’,其性情与本尊如出一辙,但因为际遇不同,极有可能与本尊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劫身本身便是本尊之劫,所以它不存在心魔劫,无论如何修炼也无法晋级大乘,寿元至多一千五百载。
在劫身身死之时,它经历的一切记忆将会如数回归本尊,与亲身经历一般无二!
若是劫身走上了歪路,那么这段记忆将会变成至毒心魔,直击道心,根本无法可解,轻则令本尊走火入魔,重则身殒道消。
这是天道自然给至强者的最后一重试练——在任何际遇之下,都能坚守本心、踏正道而行之人,才有资格攀登真正的巅峰。
此刻白雾非脱口而出的话,已然暴露了幕后之人恐惧的事情。
他们,害怕崔败是那位陨落仙尊的劫身!
这世间脱凡入圣者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人知道,如果本尊已逝,劫身还在的话,劫身会不会得到本尊的记忆,成为新的‘本尊’。
他们怕极了。
虽然崔败年龄极为不符,但他实在是太像那个人了,再加上玉叶子这个烟幕弹的暴露,更是叫人不得不多心。
崔败淡淡地笑了下,笑容如同清朗月光洒落进冰冷的山涧。
“劫身?呵,我怎会是那种东西。”
话音未落,惊鸿一剑已斩破虚空,携天地之势,斩至白雾非眼前。
白雾非手忙脚乱,瞬移逃向山后。
不曾想,竟是迎面撞上了一块浮在空中的薄冰。
崔败的预判能力与反应速度,当真是恐怖至极!
薄冰虽然一触即碎,但高手相争,只在毫厘。白雾非的气机彻底被打乱,身形狼狈地出现,头发上还挂着细碎的冰碴。
“还说不是仙尊……不是仙尊,谁还能把冰用成这样!堂堂第一仙尊,也会撒谎骗人了么!”白雾非知道不可能从崔败手下逃走,反手一震,本命仙剑上耀出红芒,决心破釜沉舟,与崔败一战。
崔败提着剑,踏前一步:“我何时说我不是。”
眉眼清冷,仿若凝聚了全世间的风华。
这副神情看在白雾非眼中,却只觉浑身冰冷。
这样的淡然的气势,漠视蝼蚁的杀意,除了那一位,再无旁人!
他,承认他是仙尊,却不是劫身?!
白雾非瞳仁紧缩,紧着崔败,震撼难言。
仙尊没死!仙尊没死!得把这个消息传给……
思绪骤然一断。
胸口冰冷剧痛,一把寒剑已贯穿前后。
太快了!
崔败的手摁住了他的头颅。
声音冰冷漠然:“说,背叛我的,是哪一个。”
白雾非心神剧颤,一时之间竟有种错觉,与自己作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天地!
个人意志在这一方天地面前,土崩瓦解!
他像木头一样张开了口:“与妖魔勾结的,是……”
“嘭!”
白雾非由内而外,爆成了漫天血雨。
变故来得太突然,连崔败也来不及应对,被血水浇了一身。
眸光一寒,他没顾上用清尘诀,而是长身一掠穿过血雨,抓住了一块人形的小木头。
此物散发出浓浓的腐臭,栩栩如生,在掌中疯狂挣扎。
“魔傀。”
五指一合,腐木爆成碎屑。
白雾非身上,被种入了魔傀,一旦他试图招供,魔傀便会取他性命。
崔败眉眼低压,反手掷出寒剑,全力掠回无量天!
魔傀乃是魔主伽伽罗的秘技,能够这般精准操纵魔傀,说明伽伽罗真身就在仙域,距离此地绝不超过一百里!
魔主在仙域!
他既然在这里,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鉴空利用大毗邪罗阵成就魔尊之身?!
这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鉴空没有被斩杀,那么最后一刻,魔主必定要现身摘走胜利果实。
真正主导这一切的,正是魔主伽伽罗!
也就是说……伽伽罗此刻,身在无量天!
崔败闭了闭眼,胸中杀意大炽,几乎稳不住身形。
……
……
“谢谢佛者,回春丹我这里有。”鱼初月警觉地挪开一步,想要与这个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怪人拉开距离。
奇怪的是,这个笑容僵硬的佛者一动也没动,握着药瓶的手却仍然搁在鱼初月肩头。
鱼初月心神微凛,急急向着白景龙的方向再挪了两步。
佛者脚步不动,他的手却依然粘在她的肩膀上。
他坚持笑道:“回春丹,服下。”
鱼初月:“……”
景春明!白景龙!大师们!看见没有这里有个怪人!
她故意把音量拔高了许多,用玩笑的语气说道:“无量天也强买强卖哪?佛者,这瓶丹药该不会要卖我一千灵石吧!”
声音很大,但附近的人却丝毫反应也没有,完全没有人望上一眼。
不对,太不对了!
“拿着,服下。”对方唇角扯得更开了些。
鱼初月吸了口气,抬起手,接过了瓷白小玉瓶。
对方没道理再摁着她的肩膀,终于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鱼初月顺势猛退了三步。
这回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此人袈裟下面的脚。
她惊恐地发现,它,真,的,没,有,动!
然而,二人之间距离,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鱼初月的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起了一些不对劲的触感——这人方才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好像木头材质一般!
脊背蹿过一股寒流,对方那张唇红齿白的僵硬笑脸看起来更加恐怖了。
“没乱喊,真乖。听话,吃药。”
鱼初月:“……”
这个软绵绵阴恻恻的调子怎么那么熟悉……
她从庞杂的记忆堆里刨出了这个声音。
许多年前,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在那欢喜地狱的壁画之下,轻轻缓缓地诱惑瑶月。
魔主,伽伽罗。
鱼初月对上了他的眼睛。
只见对方眨了下眼,有一瞬间,眼白全部消失,只余一整片黑瞳。
仔细看,会发现对方僵硬的面庞上,交错着数道几不可见的裂痕,就像已经被打碎,却暂时维持着原貌的花瓶一样。
只要脱掉这层‘外壳’,便会露出魔主真容。
她四下望了望。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白景龙曾回头扫过一眼,但视线却径直从她身上掠过,仿佛看不见她一样。
鱼初月明白了。
伽伽罗趁人不备,把她关进了他的领域结界中。
至于他为什么不盯别人,只针对她……
不必说,自然是因为这张脸咯。
当初瑶月非常尽职尽责,按照最优攻略路线,把三界强大漂亮的男人们挨个撩了一遍。魔主伽伽罗,容貌艳丽,修为绝高,自然不会被瑶月错过。
当时瑶月的修为已是大乘,加上有系统相助,和伽伽罗很是拉锯了一阵子,还挑唆妖王师间敖,发动了妖、魔大战。
事后,瑶月以战果为投名状,信心满满地到天极宗攻略她的终极目标去了。
这烂摊子,还得鱼初月来接着。
背锅鱼忧伤地叹了口气,拔开瓶塞,把药丸倒在掌心:“佛者,吃了药,我便该回宗门去了。”
“我送你。”对方微笑着,牵住她的衣袖,径直往外走。
鱼初月:“……”
她根本没有动上一动,身体却在往法场边上平移——就像对方刚才那样。
她回头一看,差点吓了个趔趄。只见原本站立之处,仍然好端端地立着一个‘鱼初月’,那个‘鱼初月’扬着头,呆呆地望着崔败离去的方向。
鱼初月:“……”
“我画的皮。”牵着她衣袖的那人温柔地说道,“木头做的骨,像么?方才看了你好一会儿,很是花了些心思才画出来,不及你美貌万一。不过骗骗那些浊物,已是足够了。”
可不是吗,景春明和白景龙在那木头人面前晃荡好一会儿了,都没发现那只是块木头。
说话时,鱼初月已被脚下‘流淌’的地面送出了破碎法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挪到了无量天的南门外。
牵她衣袖的人回眸一笑,那层花瓶般的外壳在鱼初月面前碎去,露出一张艳靡到了极致的男人的脸。
果然是,魔主伽伽罗。
背锅鱼满心沧桑。
第44章 要命的蘑菇
魔主伽伽罗只穿黑袍。
袍尾极长,拖曳在地上。
他途经之处,总会留下新鲜的血痕——这件黑袍据说原是白色,生生用血浸成了黑的。这些血永不干涸,行走时,袍尾就像一具被拖来拖去的新鲜尸首,留下满地血渍。
伽伽罗恢复真身之后,浓浓的血腥味立刻冲进了鱼初月的鼻腔。
而在血腥味弥漫开的同时,另一股极为奇异,难以言说的异香盛放出来,就像血泊之中开出了一朵极香极艳的花。
这股香花吞噬了血腥的味道,糅合成另一种类似香料的芬芳。
是魔主特有的味道。
魔主伽伽罗抬起了眉眼。
他天生红眉,飞入鬓中,眼珠亦是纯正的赤色,唇极红,脸极白,额角爬着几缕清晰的黑筋,扭曲盘结成两个符文般的怪异图形。
若要论美和艳,这世间恐怕少有人是魔主的敌手。
论实力,亦然。
伽伽罗是圣级。
鱼初月再叹了一口气。
都说邪佛戎业祸天不怕地不怕,是个邪恶狂乱的疯子,连魔主伽伽罗都不愿与他正面对上。
细细一想,便觉不对。
戎业祸不过是个大乘,伽伽罗要是真想收拾他,哪还由得他在那里蹦跶?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魔主的计谋。
蝉是戎业祸,螳螂是掌印鉴空,魔主伽伽罗,才是背后那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戎业祸和鉴空这两个贪婪愚蠢的家伙,都被伽伽罗玩弄于股掌,就等他们自己跳进连环陷阱。
只可惜今日好巧不巧,魔主精心设计多年,本该万无一失的局,竟被几个后辈小蚂蚱给破了。
看着这位的脸色,倒是不怎么生气。
不过魔主杀人的时候从来是温柔可亲的。
‘大师兄,你我可能要相约来世了……’鱼初月身不由己,被‘流淌’的地面劫持着,跟在伽伽罗身后踏入了传送阵。
无量天特设传送阵,通往凡界诸国。
进入传送阵,只见伽伽罗用腥红的长指甲挑出了一枚身份令牌,上书‘鉴空’二字。
用掌印的令牌,可以传送到任何地方。
鱼初月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脚下响起了喧闹人声。
定睛一看,二人站在一间极高的楼阁之上,金雕玉砌,富丽堂皇,底下便是繁华的王城。
传送阵旁边站着几个身着金甲的大力士兵,见魔主形貌诡异,士兵们纷纷面露警惕,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请问……尊者是途经冒须国么?”金甲头领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伽伽罗微笑不理,将鉴空的令牌高高挑到眼前,仰着脸,吹出一口魔息。
令牌应声而碎,碎屑被风一卷,猝然化成了一只狰狞怒啸的黑色骷髅头,一口薅住楼阁上的士兵,然后直直往下一扑,扑入繁华集市,张口掠过之处,一个个鲜活的人顷刻变成干尸,被吸光了生机与活力。
伽伽罗彬彬有礼地回身,温和地对鱼初月说道:“你毁我大阵,欠我良多,讨这一点利息,不足弥补我万一损失。不过没有关系,我自有方法讨还。”
“可以不要杀这些凡人吗?”鱼初月发出僵硬的声音。
伽伽罗笑容更加和煦:“……不可以。”
他眯起了那双艳丽至极的赤眸,长长吸了一口气,叹息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怎能错过人间美味。鲜活的身体在魔息中恐惧挣扎的味道,真的是……太美了。”
“圣人很快便会赶到。”鱼初月道。
伽伽罗用长长的红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勾唇道:“这么关心我啊。不必担心,来的说不定是自己人呢。”
鱼初月心头一跳,深吸一口气,摆出倔强的表情:“一派胡言!圣人怎可能与你这等魔物狼狈为奸!”
若伽伽罗中了激将法,把那个名字说出来的话,她一定能找到机会给崔败留下暗号。
可惜的是这个魔头并没有上当。
伽伽罗愉快地笑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家伙,真是天真哪,圣人怎么就不能有坏人呢,真是笨得可爱!傻乎乎的‘正道修士’,切下皮来,做成傀儡,笑容一定特别甜美。啊……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鱼初月打了个寒颤。
伽伽罗用长袖卷住她,隐在一片漆黑的雾霾之中,急速返回魔界。
这一路顺遂得不可思议。
魔主伽伽罗显然已在仙门领域开辟了一条独属于他的坦途,他闲庭信步,轻易避过了所有的防御阵法,从一处处‘年久失修’或是‘意外停摆’的防御漏洞中穿过,不疾不徐,花费短短三日,便来到二界相交之处,落下魔渊,顺利抵达了幽暗腐朽的魔族领域。
魔界终年笼罩在黑色的雾霾之下。
阴冷潮湿的风带着浓浓的霉味迎面扑来,鱼初月看着天上的太阳渐渐被阴云遮蔽,心中便知道自己八成是没救了。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崔败,很想很想。
魔界中充斥着魔息。
这些雾霾一样的黑色魔息会极大地干扰修仙者灵气运行,进入魔息中,无法追踪,也无法施放任何感应类的法术。
时至今日,仙门也不知道魔主伽伽罗的老巢究竟位于何处。
光线暗到一定程度之后,便稳定了下来。
一丈之外的景物便模糊在黑暗之中,抬头望去,空中可以看见一轮白色的光影,像是垂头在浓浓的黑墨汁中观望太阳倒影一样。
风极冷,仿佛会咬人。
鱼初月被伽伽罗卷在长袖中,他这件黑袍是仙器,常年湿润了饱满的鲜血,裹在身上,又湿又冷又沉,饶是她这金丹期的身躯也有些禁受不住,鼻腔和眼窝发冷,像是得了严重的风寒。
鱼初月脑袋昏昏沉沉,被震伤的肺腑开始针扎般冷痛。她将所有的灵气都聚在了胸口,感觉就像是在冰天雪地中,抱着一只小小的、只留有余温的小暖炉。
在魔界中穿行了大约一日半之后,黑雾之中,渐渐出现了一个极沉的轮廓。
远远望着,像一座山,又像一头百丈凶兽。
伽伽罗一掠而至,落在了奇高的黑曜石台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