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败轻轻跃起,拔走长剑,归剑入鞘。
姿势潇洒,动作利落。
白景龙看呆了。他受那香毒影响,已开始神智不清,痴痴地望着崔败:“朱颜……”
鱼初月嘴角一抽,为了不让白景龙也受一回挂墙之苦,她急急把茂学抱起来,凑到白景龙鼻子底下。
白景龙一个激灵醒过了神。
鱼初月正色道:“白师兄,眼下需专心解决无量天之事,你不要惹他,也不要多看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指着幻成朱颜的崔败,警告白景龙。
白景龙百爪挠心,可怜巴巴地望着鱼初月,低声道:“其实我已知错了,小师妹能不能帮我稍微劝劝……朱颜她绷着一张大师兄般的脸,我心慌。”
鱼初月:“……”朋友,你其实离真相很近了。
她假笑道:“别多心,办正事。”
见崔败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鱼初月只好揉了揉眉心,担起了领导者的职责。
她简单地向白景龙讲述了无量天的情况——不能离开,无法求助,不能动用灵气,破了色戒之人夜晚便会变成骷髅,如今只有清心经可以稍微拖延缓解。
她冲着景春明扬了扬下巴:“说吧,为什么不让茂学帮助别人解毒?”
景春明抱住了脑袋:“大刹天的执印,我师父,便是这么没的。”
鱼初月瞳仁微缩:“不是因为离开无量天而死去的吗?”
“是,也不是。”景春明道,“我之所以肯定这是人祸,便是因为师父的死。在我发现茂学身上的莲香可以解毒之后,第一时间便带着他去找师父,替师父解掉了毒。”
鱼初月轻轻点头。
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景春明此刻才说——局势太乱,夜骷髅之事非亲眼所见,理解起来与事实难免有些出入,所以景春明先等到鱼初月掌握了全部情况,再进一步谈他发现的线索。
景春明叹了口气:“师父为人谨慎,解毒之后,他令我暂时不得告诉任何人。当时已知道离开无量天或者试图向外求助的人,都会横死当场。师父他老人家解了毒之后并没有声张,而是试着悄悄离开无量天,想要看看会不会有什么魑魅魍魉对他动手。”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鱼初月仍是悬起了心脏:“然后呢?”
景春明呆呆地望着她:“与那些凡人一样,死了。师父他动用了灵气,并没有发狂,足以证明香毒是解了,可是踏出无量天时,运起法印百般防备的他,还是那样死了……”
“他临死之前,远远看了我一眼。”景春明眉毛通红,“我知道,他是让我不要暴露这件事情,蛰伏起来,等待转机。”
他捂住了脸,颈侧的青筋变粗了许多,突突地跳。
虽然他很少提起这位师父,说起来都是被揍、被捉回无量天、被罚禁闭,但鱼初月知道这师徒二人必定极为亲厚。
她叹息一声,示意白景龙上前拍拍景春明的肩,安抚一二。
等到景春明情绪稳定了,鱼初月才继续说正事:“如此,我还觉得正常些。若真是一个香毒便能叫大乘佛修轻易死去,那才真是不可思议。当时,你可看出什么异状?”
景春明轻轻摇头:“没有。我只知师父是全神戒备的,但凡能反抗一下,都不会那般令人心惊。”
令大乘佛修毫无反抗之力就死去,这得是什么样的力量?
当初的仙尊也许可以。
四圣级别的高手精心设计,用阵法、仙器加持,不经意间发出一击,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
但是这两个条件显然都不成立。
四圣中虽然有居心叵测者,但近期绝无可能分神跑到无量天来搞出这么大一件事情。而且也不可能这般杀人于无形。
她思忖片刻,走到桌前磨了墨。
“来,景春明,你写一封求救信。”
景春明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你要我死啊?!”
写信向外求救的人,立刻便会横死当场化成一滩浓血,他是亲眼见证过的。
“叫你写你就写!”她拎起另外一枝笔,“我也和你一起写。”
景春明嘴唇发颤:“别、别这么想不开啊……我才不要和你殉情……”
第40章 大毗邪罗印
“写信求救,我和你一起写。”鱼初月把笔递向景春明。
景春明拒接,瑟瑟发抖:“鱼啊,你活腻了你直说,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吧?没到一起殉情的份上呢……”
“谁跟你殉情!”鱼初月一笔杆敲他头上,“你不是亲眼看着写信求救之人横死当场么。”
“对啊!”景春明惊恐地点头,“不止我看见,师兄弟们都看见呢!”
“所以是公开场合出事的。”鱼初月冷静地说道。
景春明愣愣点了下头:“……嗯。”
“这样写——”鱼初月道,“圣人救命!无量天中,有毒香魅惑人心,破戒者,白日为人,夜间为鬼。逃离者死,求助者死,动灵气者死,盼速速救援!写!”
景春明颤巍巍握着笔,把嘴抿成一条线,像蜗牛在纸上爬一般,开始磨磨蹭蹭落下第一笔。
曾经的小书生写了一手漂亮的好字,他额头渗着汗,大半天,磨出了一个‘圣’字。
鱼初月见他动了,点点头,自己也执起笔来。
正要落笔,忽然一只炙热干燥的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背。
崔败在身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奋笔疾书。
鱼初月的心脏不争气地乱跳了两下,呼吸微乱,头一偏,见他把头从她身后探出来,下巴几乎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眼神专注认真,落笔一丝不苟。
鱼初月屏住了呼吸,胸中涌起酸酸甜甜的情愫。
他这么做,比夺走她手中的笔替她写信,更叫人心旌动摇。
求救信很快就写完了。
鱼初月与景春明大眼瞪大眼。
无事发生。
“果然。”鱼初月笑了笑,“一个毒香,怎么可能有本事分辨别人笔下的内容?”
她拎起两张纸笺,放到青铜莲灯上点了。
“既然无事,你烧它干嘛?”景春明瞪眼道,“何不送出去?”
“傻子。”鱼初月毫不留情,“你去取金刚鹫送信,小命还要不要了?”
景春明一脸心疼地看着她烧掉了信。
“当初你送到天极宗的那封信上,就有这毒香的味道。”鱼初月道,“但它根本没有那么厉害,管事一路送来,也就稍有一点脸红而已。”
景春明睁大了眼睛。
“问题出在无量天。”鱼初月笃定,“书呆子,过来。”
“干嘛?”景春明一脸警惕,反倒退了一步。
鱼初月:“……你真是个凭一己之力就能拉低大乘修士平均胆量的奇男子!”
白景龙差点被逗笑了。
嘴角刚要咧,忽然想起‘朱颜’还生着自己的气,急急把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他偷眼一瞥,发现‘朱颜’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鱼初月,眸光颇有兴味。
作为一名正常男人,白景龙直觉不妙。
这眼神……
他再次想起了黑暗的夹道中,‘朱颜’把鱼初月拽进怀里那一幕。又想起方才,她握着小师妹的手,与她一起写信的那一幕。
白景龙:“……”
莫非,朱颜对他已经失望到了这等程度,以致取向都变了?
夭寿了!白景龙很想狠狠拽自己头发,还想原地暴躁地转几个圈圈,然而……他什么也不敢做,只敢委屈巴巴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碍人眼睛。
那一边,鱼初月在桌面上铺平了一张大宣纸,偏头对景春明道:“画地图,无量天地图,能画多详细就画多详细。”
景春明怪异地看她:“这是不需要我带路的意思?”
一副逃出生天的表情。
“是,快点。”鱼初月把笔塞给他。
半个时辰之后,地图画好了。
鱼初月吹干了墨渍,把地图收入怀中,催动逆光诀,消失在众人面前。
她走到木门边,拉开门,又合上。
她并没有离开禅房——这样走肯定不行,某个人的目光还凉飕飕的呢。
她轻手轻脚绕到了崔败身边,俯身贴住他的耳朵,吐出细细的声音:“大师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冒险,只简单探一探便回来。”
崔败随手一拽,令她跌坐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幻化了外观,身体依旧结实坚硬。
鱼初月撞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不正常的体温,心脏不禁胡乱地跳了起来。
崔败垂下头,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额心,偏到了耳畔。
“去,有我。”
鱼初月微有错愕,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有他?
崔败显然不打算给她深究的机会,他很自然地抬起手,摁了摁她的脑袋,然后将她推向门口。
鱼初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景春明所处的大刹部位于无量天西北。
鱼初月离开禅房,放眼一望,只见白日里金灿灿的无量天,此刻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只有青铜莲灯发出昏黄幽光,将条条甬道照射得明暗斑驳。
金殿中倒是灯火辉煌,人和骷髅同坐在一间殿堂,都在念诵清心经,情形无尽诡异。
道路旁时不时便会蹿过一两具绿莹莹的骷髅,是那些吓破了胆的女子。慌不择路的两具骷髅一旦迎面撞上,便双双被对方吓成了尖叫的土拨鼠,令人啼笑皆非。
鱼初月独自穿行在这佛刹地狱之中,心中感触难以言说。
忽而有种错觉,前日种种,皆是虚妄,她其实早已经死了,死在被夺舍的第一日,或是守护者之域喂剑之时。
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遗落的孤魂,赖在尘世,经历种种妄想执念。
踽踽独行,谁能证明她真实地活着?
身旁忽然刮过一阵风。
一只大手忽然便攥住了她的小手。
鱼初月心头一跳,惊愕地望向左侧空无一人处。
目光绕过了一个看不见的物体,落到了后方的金殿中。
蒲团上,人与骷髅交错端坐,都在念诵清心经。
但自己的身边,确确实实多了一个人。
那只手很霸道地扣住了她的手指,将她捏在掌心,拖着她大步向前走。
诡异至极,安心至极。
“大师兄……”鱼初月喃喃道,“你来了。”
“嗯。”
她的胸口轻轻一悸,眼睛忽然便有些发酸。
“你也会逆光诀?”她说了句废话。
“呵,这有何难。”仗着她看不见他,崔败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轻飘飘的骄傲。
鱼初月瞪着虚空,片刻,忍不住垂头笑了起来。
这个崔败,只要不做人,总是非常容易暴露本性。他,根本一点也不稳重,不清冷。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执念,平日他偏就是要端着那样一副绝世剑仙的架子。
她傻乎乎地笑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堵断壁前。
“……大师兄也不认得路么?”
某人肯定不会承认牵着她的小手在这里散步的感觉很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虽然环境鬼气森森时不时跑过几具绿莹莹的骷髅,但那实在无伤大雅。
他镇定道:“地图不是在你身上?”
鱼初月很不好意思地掏出了地图,借着一旁幽幽的青铜莲花灯看了看。
“唔,此刻我们在这条道路上……”
她艰难地辨认着那些粗粗细细的线条。
“嗯,不需要它了。”崔败道。
地图被抽走,一个角角垂在了豆大的灯火上,点燃。
“嗯?”
看不见的大手攥紧了她,向着左侧行去,姿态气势极为沉稳笃定。
“三部执印以及无量天的长者,都在藏经阁查阅典籍。”崔败道,“我们去那里。”
“好。”和她的原定计划不谋而和。
走了几步,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他从身后赶上来,牵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说他可以看见她?
那上次在凡界城池之外,他还装模作样把她拽到怀里,假借‘验身’的名义把她吻了又吻……
真是个乌龟王八蛋!
二人在庙殿之间穿行,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一面巨大的牌匾出现在眼前,藏经阁,到了。
藏经阁是一座塔状的小阁楼,漆着金粉,八角之上挂垂挂着铃灯,阁楼中亦是燃着金枝排烛,在这一片幽暗的建筑群中显得异常灯火通明,鱼初月恍惚间感觉自己抵达了佛家常说的彼岸天。
崔败牵着她的手,踏上了台阶。
乍然从阴暗处来到这金碧辉煌的藏经阁,鱼初月心中莫名感到发虚,总觉得身形潜藏不住。
二人刚走到藏经阁的大门处,忽有一名身穿金色袈裟的长者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急匆匆跑上台阶,险些就撞上了鱼初月。
崔败伸手一拽,将她拽进怀里,旋身抵在了门柱一侧。
他的气息顷刻间淹没了她。
炙热,侵略性十足。鱼初月刚一张口,便被他精准至极地捕捉了唇瓣,将她险些脱口的低呼声尽数封回。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那名身穿金色袈裟的白胡须佛修略带些兴奋地冲进藏经阁,喘着气,大声喊道:“三位执印,铜钥匙寻到了!”
佛修带起的风吹得她的睫毛略有些发痒。
看不见的崔败仍堵着她的唇。
这种感觉,当真是奇妙非凡。
藏经阁中顿时响起了数道脚步声。
“啊,总算找到钥匙了!”一名脑袋生成葫芦型的大佛修叹道,“习惯了使用禁制结界,忽然不能动用灵气,真是什么都乱套了。”
“是啊,三个执印大长老,抵不过一个小锁匠。”另一名极瘦的大佛修笑着摇头,“小小一扇古籍门,难煞我等!”
“谁说不是?”
高达五丈的古木书架中,又走出了另一位执印,这一位,是位女佛修。
统领四部的掌印鉴空大师发狂重伤,被封入无量天中心的地下镇邪倒塔之后,各部执印便成了如今无量天的管事人。
原是四位执印。在景春明的师父、大刹部执印身亡之后,便只剩了这三位。
送铜钥匙过来的那一位长老修为略低些,奔波一路,已是抵挡不住毒香的侵害,一屁股坐在门边,念起了清心经。
崔败抱起鱼初月,像托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一样,将她高高举起来,绕过这名诵经长老,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藏经阁。
鱼初月警惕地盯着前方三道人影,仔细打量。
人祸人祸,必定就藏在无量天高层之中。
如今掌印重伤被封在镇邪倒塔,景春明的师父身死道消,无量天剩下的最强力量,便在眼前。
只不知这三人中,谁是黑,谁是白。
还有,那股能够一击杀死大乘佛修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鱼初月一边跟踪这三名执印,一边绞尽了脑汁。
单从外观上看,完全看不出谁有问题——三位大乘佛修都中了香毒,都没有动用灵气,只凭借强大的体魄与意志力在与这香毒对抗,三人皮肤都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后脖颈里全是冷汗,只能勉强维持仪态。
三位执印向着藏经阁深处走去。
藏经阁中处处布置着金枝排烛,灯火通明,光线重叠,地上都照不出影子。
穿过层层古木书架,眼前出现了一道旋转小木梯,三名执印相互谦让片刻,由葫芦头型那一位手执铜钥匙走在最前方,女佛修次之,瘦长那位殿后。
三人‘咚咚咚’踏上木梯,鱼初月试探地伸了下脚,忽然被崔败旋身抱了起来。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气声,伴着炙热吐息。
“抱紧我。”他无声无息地走上木梯。
木梯狭小,不够他打横抱她。
他便把她竖直抱了起来。二人面对面,她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双臂环在他的身后。
她缩着腿,生怕踢到旋梯的木板。
脑海里浮起了一个很羞耻的念头——若是盘住他的腰,应当会安全又省力,还很顺腿。
……她及时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旋转木梯很长,绕着藏经阁的塔壁,向上旋了七八圈,然后抵达正中处一间小小的木室。
木室半悬挂在塔顶,环着金灿灿的禁制结界。
领头那位葫芦脑袋的执印等待片刻,眼见一把金色透明小锁飘过来,他眼疾手快,将手中的铜钥匙插进了锁孔中。
‘咔哒。’
金色禁制从四周处着锁孔处收拢过来,金光一闪,汇入锁中,透明的金锁渐渐凝实,变成了一把古朴的铜锁,挂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木门上。
葫芦执印打开了锁,三人走进了这间看起来不大的密室。
鱼初月感觉崔败变成了一阵风,轻飘飘地带着她掠了进去。
这里便是无量天存放古籍之处。
鱼初月的目光扫过这些珍藏孤本。
“当是欢喜秘法类。”葫芦脑袋的执印缓声道。
另外二人沉重地点点头,相互谦让着,行向最里侧的存书架子。
三位竭力抵抗毒香的大佛修,开始翻阅一卷卷古籍。
欢喜秘法类的典籍往往深入浅出,怕读者看不明白,特别喜欢配上些栩栩如生的图。
三位执印大量查阅这些很不正经的古籍,连耳朵根都红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