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如瓷,整个云京城檐下的灯盏不约而同地飞出丝缕的光芒,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在云层里铺陈,好似金缮修补后留下的金色裂纹。

  天上异象丛生,倪素隐约听见外面人的惊呼。

  紫雾弥漫,一道身影伴随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着赤色甲衣,金石为饰,肩披祥云,而腰佩绶带,衣袂猎猎欲飞,头戴兽冠,兽目人面,胡须白而卷。

  若不是那双兽目,那张脸,便是倪素曾在雀县大钟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见的那位老法师的脸。

  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却兼具兽的凶相,金刚怒目,但甫一开口,嗓音却浑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话并不是说若要成道,则必要受尽劫难,而是说,受尽劫难却依旧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节将军,你生前身具不世功业,负冤而死,却无怨恨,所以得飞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让你执意留在幽都,渡三万冤魂成他们的道,虽神魂俱灭而无悔矣。”

  “但世间道法千变万化,你欲为人,而人亦为你,如今幽都宝塔中三万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该魂归九天,却又身处于此,你心中可有疑?”

  “请土伯解惑。”

  徐鹤雪道。

  “你已具神性,苍穹繁星才是你的归宿,然而凡人为你招魂,为你点灯,是他们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军三万英魂亦滞留轮回地,为你求一个重返阳世之机,可你血肉之躯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宁愿不为星宿,哪怕身化长风,亦要在吾妻身侧。”

  徐鹤雪抬手,风雪灌了满袖,他俯身作揖,“请幽都,请上苍,成全于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遥极乐,你当真舍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间,哪怕飞鸿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雾里若隐若现,他一笑,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玉节将军,虽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边惊雷阵阵,紫电金光交织。

  倪素看见土伯那双兽目逐渐变换为人的一双眼睛,他和蔼的目光落来她的身上,“倪素,你们二人之间的缘法,是我亲手所铸,先有你兄长一事,我才以你为契机,成玉节将军还魂之机,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不敢忘。”

  倪素牵起徐鹤雪的手,她仰着脸,冰凉的雪粒子轻拂她的面颊,“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乌云里铺陈的浅金裂纹,是万家灯火招引玉节将军返还故居的路。

  霎时雷声止,紫雾散,漫天雪落,沙沙作响。

  房中明烛,照着素纱屏风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冻僵的双足踩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低头挽起她的裤脚。

  直到双足被他放进热水里,她一个激灵,那种热意密密匝匝地顺着她的皮肤,筋骨上涌,她才从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轻声应。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这个名字。

  徐鹤雪抬起头,她的眼皮红红的,此刻在满室烛火间,他认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许多。”

  泡过热水的脚暖了起来,倪素被他裹进被子里,却硬要掀开被角,“你来。”

  “你会冷。”

  徐鹤雪说着,见她的眼睛里泪意湿润,他又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顺从于她,听她的话,脱下外袍,取下玉簪,躺进她的被窝。

  “冷一点好,”

  倪素趴在他的怀里,“这样我会清醒很多。”

  “无论这个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天道始终知晓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边,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悔,”

  徐鹤雪其实也很想抱她,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他揽着她的双臂就不由收紧,“阿喜,我宁愿依附于你。”

  “虽无血肉之躯,我亦有这样的奢望,若能在你身边,伴你长久,无论我是什么,我都心满意足。”

  “不要将自己放得那么低,”

  倪素在他怀中抬起头,“小进士将军,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可以养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么?”

  徐鹤雪温声。

  “你要帮我写病案,给我做饭吃,给霜戈和小枣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纸鸢……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说。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闭眼,她亦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在梦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徐子凌。”

  她在睡梦中喃喃。

  “嗯。”

  有人在梦外应她。

  “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徐鹤雪将她抱在怀中,莹尘幽幽浮浮,而他低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鬓。

  东方既白,残蜡烧尽。

  青穹推门出来,只见连廊栏杆上堆砌着几簇冰雪,他着实愣了一下,再看庭院里到处都是湿润的。

  他听见灶房里有动静,便立即走过去,“倪姑娘,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要动这些锅灶,你若是饿了,我这就去街上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灶房里的人穿着雪白的衣袍,衣袖被挽起,露出来苍白的腕骨,灶口里火烧得正旺,锅中煮的粥咕嘟冒泡,热烟上浮,他回过头来,那样一副清冷的眉眼。

  “……徐将军?!”

  青穹眼眶骤红。

  倪素是被浑身的暖意给惊醒的,她一下坐起身,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立时掀开帐子,顾不得鞋袜,推门出去。

  湿冷的风迎面而来,明净的天光洒满庭院。

  对面的檐廊底下,衣襟朱红而袍衫雪白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手中剥着金黄的枇杷,青穹就蹲在他面前,“徐将军徐将军,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您是真的吧?”

  “我昨儿晚上睡得太沉了,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青穹念念叨叨,说个没完。

  “你们招我回来的。”

  “我们?”

  “嗯,你们。”

  徐鹤雪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对面的女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只着一身素净的衫裙,弱柳扶风。

  她面容消瘦,眼皮红肿,那双惊慌的眼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才逐渐地沉静下来。

  “因为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有幸复归。”

  明亮的天光底下,他剔透如露的眸子里隐含一分极浅的笑意。

  倪素看着他,他依旧是鬼魅,

  被日光一照,像堆砌的冰雪。

  可是他也变得不一样了。

  而今,万家灯火为他而照,这世上所有知晓他清白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撞着檐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鹤雪朝她招手,“倪阿喜,过来吃枇杷。”

第131章 四时好(四)

  正元二十一年四月初十, 正元帝于庆和殿中驾崩,因君父生前并无遗诏,故东府西府两位宰执令中书舍人裴知远草拟遗制, 于柩前宣读,储君赵益即皇帝位, 改年号熙祐,主持先帝丧仪。

  殿攒西阶,宗室与在京的文武百官皆素服, 每隔七日入殿临哭,共四十九日。

  “去请太医局的人了没有?”

  暴雨夜, 年轻的宫娥在殿外焦急地询问一名宦官。

  “去了, 应该快来了!”

  宦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两人正说着话, 只见雨幕里一片灯火连绵,越来越近,几人定睛一瞧, 被一行人簇拥而来的,是内侍省的押班荣生。

  “荣押班。”

  两人匆忙行礼。

  荣生不紧不慢地上了阶,听着里面女子一阵又一阵地痛叫, 他询问道, “稳婆都在里头,怎么还要请医正?”

  “娘娘难产, 恐有性命之危……”

  宫娥小心翼翼地答。

  “难产啊,”

  荣生点了点头, “那是有些麻烦了, 去请太医局的人了没有?”

  “已经去了,此事, 奴婢们也已经禀告了皇后娘娘。”宫娥如实回答。

  她口中的皇后,便是先前被废的嘉王妃李昔真。

  先帝殡天,新君以丧仪为由,力排众议立庶人李氏为皇后,领命妇为先帝临哭。

  荣生“嗯”了一声,“咱家便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的,乳母都在偏殿候着呢吧?”

  “是。”

  宫娥应声。

  荣生点点头,正欲再问些什么,却听殿内尖锐的女声猝然一止,他一下抬起头,只见朱红的殿门打开,一名稳婆脸色煞白,满额是汗。

  “怎么了这是?”

  荣生皱眉,立时问道,“太妃娘娘生了没有?”

  “生了,”

  稳婆嘴唇颤抖,“可,可是……”

  “可是什么!”

  荣生厉声。

  “生是生下来了,可,却是死胎!”

  稳婆一下伏低身子。

  “什么?”

  荣生大睁双目。

  太妃吴氏诞下死胎的消息传到庆和殿,新帝赵益正在案前翻阅奏疏,他闻声一下抬起头,“果真?”

  “是,官家。”

  荣生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

  “你下去换身衣裳吧。”

  赵益摆了摆手,“梁神福,你们都下去。”

  梁神福立时应了一声,随即便领着干孙儿荣生与一众宫娥宦官们出去。

  殿中只余帝后二人,赵益起身,掀开帘子,皇后未脱素服,在软榻上坐,一副倦容,“官家,怎么不说话?”

  “昔真……”

  赵益走进去,“是你的意思吗?”

  李昔真近来忙于丧仪,人又清减许多,“如今朝中人人都道,官家您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在玉节将军案中的那三十余名犯官您说处置便处置,郑坚那些个诬陷张崇之先生的人,您也将他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又有孟、黄二位相公在,如今朝中自是没有哪个官员敢轻视您这位新君。”

  说着,李昔真抬起眼帘,“但我与官家多年夫妻,怎会不知,您之所以在这两桩事上如此果断,一则,是因为玉节将军与张崇之先生在您心中太重,二则,是您这么多年来的郁气,都发泄在此处了,可是对于吴氏那腹中的孩儿,您却犹豫了。”

  “昔真,你不该沾这些事,我只是在想一个万全之策。”

  赵益说道。

  李昔真扯唇,“我此时不沾,难道留着祸端让您去优柔寡断么?我当然知道您是怕这等事教朝臣们知晓,往后便是他们用来攻讦我的把柄,可我不怕这些,我只知道,若是个公主,今夜自当平安地过去,可她吴氏却偏偏生下来一个皇子,那皇子若在,官家您的皇位就不算稳当。”

  “还是说,官家您想治我的罪么?”

  “昔真!我怎么可能治你的罪?”赵益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望着她消瘦的面庞,“我知道,你是为我才会如此,我不该妇人之仁,你教训得对。”

  李昔真见他这样蹲在自己面前,她眼底不由流露一分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如何敢教训官家?”

  “我原本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你知道,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更不想做什么官家,可是昔真,我如今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

  赵益枕在她膝上,“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皇帝,但是你在我身边看着我,提醒我,我就会觉得很安心,我们是夫妻,永远都是。”

  “朝臣们让你劝我的话,你不要听,我赵益此生只要你一个妻子,不要任何人。”

  近来大丧的事宜渐毕,朝中奏请新君选立皇妃,绵延皇嗣的奏疏变得多了起来,以黄宗玉为首的朝臣多番劝诫新君不成,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后李氏这里来。

  “他们知道我身子不好,想让您以先帝为鉴,多些子嗣。”

  李昔真说。

  “我便是先帝过继来的养子,他们若催得紧,我便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又有什么要紧?”

  赵益不是先帝,他对于亲生子嗣没有那么多的执拗,“你也不要劝我。”

  李昔真理了理他的发髻,“官家,倪小娘子请我们明日去她家中一聚,她要回雀县了,我们合该为她送行。”

  提及倪素,赵益一怔,随即他抬起头来,“那是嫂嫂,我们自然该去。”

  ——

  五月底的市面上添了三十余种桃子,蔡春絮才从老家回来,倪素与她两个上了趟街,便买回来满满一篮子。

  黄昏时分,恰逢孟云献与姜芍夫妇二人过来,倪素看见孟云献手中提着一坛子酒,一只烧鹅,“义父,我不是说不必带东西来么?”

  “他说这是他平日里都舍不得喝的好酒,”

  姜芍面上含笑,走过来揽住她的手臂,“这烧鹅是我挑的,城南那家烧鹅店是云京一绝,早前我就想买给你吃,可你在病中,不好用这些荤腥。”

  “多谢义母。”

  倪素笑了一声,“咱们进去吧。”

  才掀开帘子到后廊里,孟云献嗅到饭菜的香味,他不由笑道,“是那个叫青穹的小兄弟吗?这香的,我倒真饿了。”

  他话音才落,灶房里跑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他依旧裹着头巾,眼睛浓黑,手中端着一碟清炒时蔬,“孟相公,孟夫人你们来了?快请坐!”

  院子里一张圆桌,上面已经摆好几道菜,青穹将炒时蔬放到桌上,孟云献正欲说话,却听灶房里的动静却没有停。

  他看着在搬椅子的青穹,心中疑惑,“阿喜,你们请了谁在灶房里忙?”

  倪素才将篮子放到廊椅上,烟熏火燎的灶房里走出来一人,他身着淡青的圆领袍,衣襟洁白,发乌而睫浓,正将自己挽起的衣袖放下来,他身姿颀长又挺拔,在日光底下一张面庞神清骨秀,“孟相公,夫人。”

  青穹只见孟云献手中的酒坛子与烧鹅倏尔下落,他立时伸出双手去,及时接住。

  姜芍也愣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孟云献至今忆起那夜,还恍如身在梦中,十九岁的少年提灯,身形淡薄得像雾,在他的面前,向他施礼,请他放下。

  而今,朗朗日光底下,少年依旧是十九岁的模样,俯身作揖,清峻守礼。

  孟云献看着他,发觉他的身形竟不似那夜,五月底的日光已见炽盛,落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显出他身为鬼魅的那分淡薄。

  他情不自禁,不敢置信,“……子凌?”

  倪素将徐鹤雪拉到院子里来,在孟云献与姜芍的面前站定,“义母义父,是他。”

  “你回来了?”

  孟云献眼眶泛酸,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却又停滞在半空。

  徐鹤雪低首,“是,我回来了。”

  “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多谢您为我收殓。”

  “那算什么收殓?我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就是衣冠冢,我也不能……”孟云献声音发颤,“迟了十六年,若没有那断枪,子凌,我们如何来的脸面在你的灵堂之上见你啊……”

  “这些并不重要,若没有您,没有永庚,若你们不曾孤注一掷地为我,”徐鹤雪说着,握住身边女子的手,“我如今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返还阳世。”

  “义父义母快别伤心,快来坐。”

  倪素松开徐鹤雪,将孟云献与姜芍两个推到桌前坐着,她转过脸,“灶房里还有菜吗?”

  “只有一个汤了,我去端!”青穹将烧鹅的油纸解开,才拿来几只杯子,听见倪素在问徐鹤雪,他便立时转身又往灶房里去。

  “子凌也吃这些吗?”

  姜芍压着些泪意,抬起脸来,不确定地问。

  倪素与徐鹤雪相视一眼,她对姜芍笑了笑,“吃的。”

  “早知子凌在,该我来做这顿饭才是,”姜芍用帕子擦了擦脸,“这么多年,子凌怕是忘了我的手艺了吧?”

  徐鹤雪苍白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于他的声线都是冷淡的,但即便是如此,他说话也能使人感觉到一分人的温和,“是,许多年没有在您家中吃过饭了,那时年幼,多亏您照拂。”

  “我这就去做一道来给你吃。”

  姜芍眼眶又热,起身挽袖。

  “我来帮您。”

  倪素挽着她的手,与她一道往灶房里去。

  今日重逢,没有人鬼殊途的芥蒂,婆娑树影底下光斑漾漾,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故人相见,唯有温情。

  倪素与姜芍青穹都在灶房里忙,孟云献将酒坛子开了,自己先喝了一口,喉咙烧得厉害,“子凌,你看我们,都老了是不是?”

  “这是我求不来的事。”

  徐鹤雪端着酒碗,说道。

  孟云献苦笑,“若不是我与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这一脉,也不至于都没了。”

  “您没有做错,国政积弊,若不除,无以安天下,无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读过多遍,”徐鹤雪放下酒碗,一手撑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军中,哪怕在京做个文官,我亦要在您与老师身侧,以新政安社稷。”

  “古来变法者,皆有流血牺牲,您与老师不惧,我亦不曾惧。”

  徐鹤雪问道,“若不论老师与我的生死,您会后悔当年写下《清渠疏》吗?”

  孟云献摇头,“先有吴起,再有商鞅,看似变法者皆不得善终,可到底,还有个李悝不是么?他能变法使魏国强盛,我亦敢以这条性命作赌,赌我大齐昌盛,赌我百姓安乐。”

  树下清风,沙沙作响,斑驳的碎光落来徐鹤雪的身上,“是人都会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师教得你这样,”

  孟云献看着他,“心里一点儿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却更惭愧。”

  “不止是老师,还有您,我很庆幸受你们二位长者教诲,”徐鹤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师虽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着您,我亦为您祷祝,期盼万象更新。”

  倏尔“砰”的一声。

  孟云献与徐鹤雪皆循声转头,只见连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滩水液从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挽着手,双双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云献立时起身,“娘娘。”

  陈年的酒香弥漫在这间院子里,赵益挽着妻子的手倏尔松懈,他踩踏过地上酒坛子的碎片,竟不择路,抬腿跨过连廊。

  徐鹤雪见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立时起身走过去。

  赵益抬起头,一只骨节苍白的手伸来他面前,他望见那样一张脸,年少分别,他从未见过挚友十九岁身死时的样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来,赵益眼睑湿透。

  曾几何时,这个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过这只手,对他说,“赵永庚,起来。”

  赵益握住他的手,只觉冰雪裹附。

  他浑身一震。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温度更直观,他在这种极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与挚友阴阳两隔的事实。

  推开一间居室的房门,赵益抬起眼,细如绒毛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浮,他跟随徐鹤雪走进去,里面的陈设简洁,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书案上的书卷却堆得很多。

  虽多,亦整洁。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赵益开口,声线都是抖的,眼中泪意充盈。

  徐鹤雪却问他,“你杀潘有芳吴岱之时,存了死志,是不是?”

  赵益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永庚,”

  徐鹤雪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却什么重担也担负不起,你被凌迟时,我救不了你,老师被判斩首,我亦护不住老师……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没用的一个人,”

  赵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们一样去等,他们还可以熬,我却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先帝就又要对我心生厌弃,我再拼命地留在云京,也抵不过天子一怒,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用这条命为你报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鹤雪看着他,“赵永庚,你是三十余岁的人了,又是大齐的新君,万莫如此。”

  可赵益的眼泪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就是怕你这样。”

  徐鹤雪说。

  “永庚,你我为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这个世道,我亦不愿你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徐鹤雪神情沉静,“可如今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以往再是不愿担负的东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担负。”

  “我知道。”

  赵益点头,“老师生前所愿,是推行新政为国为民,可先帝却只将新政当做弄权的手段,我不要那样,我一定记得老师的未竟之志,我绝不辜负老师,也绝不辜负孟相公。”

  徐鹤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极浅的笑意,“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出游,在路上遇见饿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伤心吗?”

  “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我身无分文,栖身大钟寺蹭斋饭那夜,曾说过什么话?”

  “记得。”

  徐鹤雪与赵益相对而立,一个容颜苍白,永远停留在他的十九岁,一个历经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余岁的形貌。

  故友相对,恍如回到年少交游的那段时光,二人齐声: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第132章 四时好(五)

  徐鹤雪俯身在书案上翻出来一只长方的锦盒, 递给他道:“你我相见,我身无长物,唯有以此相赠。”

  赵益伸手接来, 里面是一副卷轴,他将其取出, 展开来,纸上墨色铺陈,洋洋洒洒, 清峻飘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唤沈同川, 他是孟相公的学生,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当年我与你皆读过他的一篇《战马论》, 他有识马之才,而朝廷却无识人之力,他看清马政积弊, 有心革除弊病,为国养马强军,却始终不能在其位, 亦不能谋其政, 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 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数。”

  徐鹤雪看着他,“你们招我之魂, 而我想替天下人, 招明君之魂。”

  “每个人立身于世,皆各有所长, 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长者居其位,谋其职,尽其能,则国何愁不强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会忘。”

  赵益抹了一把脸,“你赠我的这幅字,我也会好好收着,此生,以它为鉴。”

  “我不会忘记百姓的苦,亦不会忘十三州的遗民还在等大齐收复故地,天下人都在看着我。”

  郎朗日光透过棂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赵益与他相视,“子凌,你也看着我吧。”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为君,我必要收复国土,绝不退让!”

  “为人,为君,我绝不再懦弱。”

  这一刻,徐鹤雪在这位挚友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坚定,岁月摧人,也铸人,柳枝随风,在棂窗前微荡,他道:“永庚,与你为友,是我之幸。”

  这话几乎又要将赵益的眼泪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这里吗?”

  徐鹤雪摇头:“我返还阳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却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却可以了。”

  “什么事?”

  徐鹤雪隐约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他很轻松地就能从中分辨出她的声音,“我想在阿喜身边,陪她回雀县,看着她写成她与兄长的医书。”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让她为我而哭。”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院子里点满灯笼。

  徐鹤雪受损的魂体尚未完全恢复,一顿夜饭还没有吃完,他便化为雾气,依附在倪素的袖子边。

  孟云献与赵益吃醉了酒,姜芍与李昔真忙令人来扶,倪素跟着他们走到医馆正堂里,问李昔真道:“娘娘,您近来小腹还疼吗?”

  “多亏了你的药,我已经不疼了。”

  李昔真温声说道。

  倪素笑了一下,“娘娘近来一定很是劳累,脸色看着不太好,不过太医局中医正们一定会好好为您调养,至于子嗣娘娘也不要忧心,我对我的方子极有信心,娘娘再用些日子一定会好转,至多再有一年,您的身子就能大好。”

  “我要多谢你,”

  李昔真握住倪素的手,“虽然咱们两个年纪看着相差大了些,但我仍要唤你一声嫂嫂。”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赵益忽然挣脱内侍的手,踉踉跄跄地几步过来,李昔真忙将他扶住。

  “嫂嫂。”

  赵益带着酒意,朝她作揖。

  “官家万莫如此,我受不起。”倪素吓了一跳。

  赵益直起身,“我知道,往后子凌全要依靠嫂嫂一个人来养,但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徐家的家产,还有文端公主府的家产,我已命人在鲁国公府与国库里清算,待账目都清楚了,就将其全部交给嫂嫂您。”

  “还请嫂嫂万莫推辞,那些,原本就是子凌的,我如今还给你,就是还给他。”

  赵益不忘叮嘱,“嫂嫂,子凌的花销,你千万别省着。”

  “官家……”

  李昔真无奈地笑,“您将嫂嫂想成什么人了?”

  倪素也跟着笑,却还好好地应,“官家您放心,他是我郎君,他的花销我绝不舍得俭省。”

  夜渐深,筵席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