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

  “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

  他记得自己对那位公子说,“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这段记忆,也几乎要将蒋先明的五脏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个淋漓的雨夜,他挖掘着有关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所有的细节。

  雨夜,剑声。

  红痣。

  蒋先明猛然想起那个人苍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间的一粒红痣。

  雍州刑台之上,

  那个被凌迟处死的少年将军在艳阳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衬得他再也无法抬起的手背上,那颗红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蒋先明忽然大吼一声,他俯下身,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这样的动静,饶是贺童睡得再沉,也被吓得一下睁开眼睛,鼾声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见站在隔壁牢门前的孟云献,而牢门内,蒋先明好像发了疯。

  “孟相公?”

  贺童站起来,“蒋御史您这是在做什么!快别如此!”

  孟云献冷声道,“蒋净年,他让你活着,你也不听吗?”

  这话一出,蒋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来,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望着孟云献,喉咙紧得厉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见我们的所行所为,那么我们便更应该审视己身,先正己,后正人,这才是我们对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

  贺童转过脸,听见他问,“你在写什么?”

  贺童抿了抿唇,“是徐鹤雪的诗文,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为了保我,我从前整理的那些他们都烧了,但好在我记在了脑子里,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要把它们重新默下来。”

  “是因为你老师吗?”

  “不全是。”

  贺童将笔搁在砚台上,郑重地说,“我从前恨过他,我觉得是他害了老师,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不该恨他,我对不住他。”

  “作为他的师兄,我心中有愧,实在难捱,我想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大抵也只有手中的这支笔,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迹,也想让世人记得他的痕迹。”

  蒋先明听着他这番话,便去看他砚台上的那支笔,浓墨如滴,他双手扶住木桩,“你说得对,我也还握得住笔。”

  孟云献才出御史台大狱,便听一名夤夜司的亲从官来报,“孟相公,周副使让小的来告诉您,有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

  “什么?谁?”

  孟云献立时问道。

  亲从官垂首恭敬地说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称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后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

  “……倪素?”

  孟云献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亲从官小心翼翼,“已经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经敲了登闻鼓,入了登闻鼓院了。”

  孟云献的手指骤然松懈。

  登闻鼓院的规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记得,

  她曾为她的兄长受过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为子凌与三万靖安军而受那二十杖吗?

  “快!命人去请黄相公,让他与我一道,去登闻鼓院!”

第126章 万里春(五)

  登闻鼓院大门外挤满了人, 他们皆是被登闻鼓的声音吸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内,杂声纷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过一回登闻鼓,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她不要命了么?”

  “二十杖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么胆子这样大?”

  “……”

  百姓们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阶上, 没有皂隶敢将他拦在门外,但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寒雾弥漫, 他静默地凝视正堂内,那个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 衣袂的仙鹤绣纹泛着凛冽银光, 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将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里面的衫裙,乌黑的发髻间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鸟金簪作饰。

  正堂上, 谭判院满额是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什么?你要告谁?!”

  倪素扬声, 重复:“民女倪素, 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将士!”

  她这道声音有力而清晰, 无论是在堂上端坐的谭判院,还是在大门外聚集的人群, 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草民,

  在状告宗亲。

  不但是宗亲,其中还牵扯着才被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杀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吴岱。

  谭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大胆!你竟敢诬告宗亲?!”

  倪素冷声道,“大人还未审案,又怎知我是诬告?”

  谭判院只觉荒唐至极,他一拍桌案,沉声质问,“你三言两语,就牵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鲁国公,其中还有才将将遇害的潘三司与娘娘的父亲,凭你是谁?”

  “凭我是官家追封的怀化郎将徐景安的遗孀。”

  谭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战死的徐景安为怀化郎将,却不是让你这个为人守节的小娘子,在今日,来诬告他人的!”

  “若我说,他是靖安军旧人呢?”

  “任他是谁,你也不能……”谭判院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脸颊肌肉抽动,正堂内一片寂静。

  皂隶们亦面露惊愕,诸般视线落于倪素的身上。

  谭判院回过神,立时道,“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哪里来的什么旧人!”

  “那么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谁去收殓过他们的尸体?谁又知道,尸山血海里,是否还有活口?”

  倪素望着他,“你们这些半辈子都在云京过着安稳日子的大人们,在乎过吗?”

  这般锋利的语气,扎得谭判院脸色一沉:“倪素,你这是藐视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谭判院只觉口里泛苦,如今官家病重,并不知事,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头来也只可能是他这个判院来定夺。

  可事涉宗亲,又涉贵妃之父,三司长官。

  还有他根本连碰也不想碰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旧案。

  这可如何是好?

  大门外的人群里杂声纷乱,他们都将倪素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诛杀丹丘大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军旧人!

  他们吵吵嚷嚷,听得谭判院越发心烦,他盯住堂上的这个年轻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 来登闻鼓院,你受过这里的刑罚,心中应当有数,但本官还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时你拿不出实证,便是死罪!”

  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辞底下满是威胁,他在逼这个女子,此时若放弃,他尚能给她留些余地。

  倪素却好似根本没有觉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只是平静地说道,“依照律法,鲁国公应当来登闻鼓院与我对证。”

  谭判院的脸色倏尔一变。

  她还真是不要命了!

  无法,谭判院只得招来皂隶,命他去请鲁国公来登闻院与此女当堂对证,随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 见你,你为兄长鸣冤一事,整个云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后你又在雍州救治军民,连官家都称赞你,奖赏你,你这样的女子的确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规矩不可废,这二十杖,再无人能代你领受,你——知晓吗?”

  “是。”

  谭判院再无话,他抬起手来,几名皂隶立时将一张春凳抬上来,他们锁着倪素的双臂,将她押到春凳上。

  他们毫不留情,压着倪素的后脑,令她的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即便她没有挣扎,但这依旧是他们施加给她的一种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慑。

  “倪姑娘!”

  这道声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隶制住,不能回头。

  青穹在大门外被皂隶拦着,他一声声地喊,只见正堂上立在春凳两侧的皂隶已经举起笞杖,他拼命地想要往里钻,却被守在大门前的人照着腹部狠踢了一脚。

  青穹踉跄后仰,周挺立时伸手将他扶稳,随后看向那守门的皂隶,“谁准你伤人?”

  周挺穿着夤夜司的袍衫,皂隶哪敢得罪,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低下头去。

  周挺认得这个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边,此时他的头巾松散,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所有人都在看他过分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怪异浓黑的眼睛。

  “你是进不去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周挺松开他,说。

  青穹眼眶憋红,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正堂上,一名皂隶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静,所有人都听见笞杖落在血肉身躯上的闷声。

  这不是倪素第一回 受刑,但她依旧没有办法不去恐惧这种几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浑身都在发抖,双手指节紧绷,本能地抓住春凳的边缘。

  又是一杖落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极致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在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睑满是泪意,没有血色的唇颤动着,她觉得自己是离了水的一尾鱼,在人的彀中,被尖锐的鱼钩扎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么话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着她的身躯,鲜血浸湿衣摆,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红。

  “谭判院!”

  周挺发觉不对,他立时走进去,“您打得过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门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讯过的人数不胜数,如何看不清那皂隶的手段有异,“她是来伸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难道是想打死人吗!”

  谭判院识得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这点手段没能逃得过此人的法眼,他的脸色一下有些难堪。

  “将人打死了还怎么伸冤!”

  “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谭判院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听到登闻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谭判院!谁准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这桩案子您担负不起吗!是怕得罪了谁吗!”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吗!”

  与何仲平一道来的那些年轻人也愤声道。

  人群里不平之声渐起。

  “她是在雍州上过战场,救治过军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对待!”

  “大人若要打,我们来替她!”

  “对!我们来替她!”

  才因为丁进的罪书而被放出夤夜司的这些年轻人,又在这登闻鼓院大门外,铁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这多像是那日,

  倪素为兄长在此受刑,他们这样一群人,也曾如此为她,为兄长,几十余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时,她身边还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却扯了扯。

  “放肆!”

  谭判院站起身,肃声道,“她口口声声,称其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旧人,尔等又是谁?你们与靖安军有何干系?想要代人受刑,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岚挚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这一回,牧神山旧案牵涉巨大,没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见周挺在正堂外,谭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么手段,只朝手持笞杖的皂隶使了个眼色,道,“继续。”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见倪素的脖颈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紧绷,带着哭腔的痛叫嘶哑。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着皂隶的手臂,哭着喊,“大人,求您,让我替她吧,我来替她吧……”

  一杖接着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个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见什么血迹,然而濡湿的血珠顺着衣摆滴落。

  怎么会有人不怕刑罚呢?那个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会哭,她也不会浑身止不住地抖,可没有人,听见她求饶。

  众人几乎不忍再看。

  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能随意凑的热闹,这个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开一桩尘封十六年的旧案。

  为一位将军,

  也为三万将士。

  天寒风凛,吹得暗自抹泪的男女老少脸颊刺疼,鲁国公的马车在人群之外停稳,他被家仆扶下马车,冷着脸由仆人拨开人群。

  鼓院里,那女子被按在春凳上,高高扬起的笞杖上沾着斑驳血迹,守在门口的皂隶们退到两旁,将鲁国公迎进门。

  “国公爷。”

  谭判院一见鲁国公进来,便立时命人,“快,抬椅子,看茶!”

  鲁国公一言不发,走到正堂里,一撩衣摆在那张折背椅上坐下来,手中接来一碗热茶,抬着下巴,睨着那女子,“多少杖了?”

  “已有十杖了。”

  谭判院忙说道。

  鲁国公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起手来,谭判院便立时让皂隶停手,倪素虽有喘息之机,身上的剧痛却还是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艰难地呼吸,眼睛勉强半睁着。

  “你可知诬告宗亲是什么重罪?可笑我今日,竟还非来这鼓院不可,你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让你这般不要性命地污蔑我与我父?”

  鲁国公盯住她那张满是冷汗,苍白如纸的脸。

  倪素嘴唇翕动,声线也止不住地抖,“受谁指使?我受三万英魂指使,要你们这些最该死的人,去九泉之下向他们赎罪。”

  鲁国公神情一凛,“你好大的胆子!凭你三言两语,你便想定我与我父的罪?可笑!可笑至极!”

  “谭广闻的罪书在前,在雍州的监军韩清韩大人与秦继勋将军,魏德昌统领,他们都亲耳听见谭广闻招认,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以为丹丘要偷袭鉴池府,时任雍州知州的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勾结,令杨鸣夺了雍州军统制苗天宁的令牌,私自调兵增援鉴池府。”

  倪素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都是痛的,她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这消息是假的,丹丘没有攻打鉴池府,却偷袭了兵力空虚的雍州……”

  鲁国公心中骇然,他一下站起身,“你住口!”

  这个女子如何会知道这些事?!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由你在此信口胡说!”

  “她没有胡言。”

  周挺走入正堂,“谭广闻当日认罪时,我就在侧,他亲口说过,当时支援鉴池府的,除了那一半雍州军以外,还有他。”

  “当时,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要玉节大将军投敌,而玉节大将军将计就计,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蒙脱,其时,吴岱却催促谭广闻增兵鉴池府,杜琮更是假传军令,让他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

  “可谭广闻并不熟悉龙岩地形,他迷了路,致使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与五万胡人同归于尽。”

  “彼时在辇池的葛让葛大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收到军令,而这个拦截大将军军令的人,便是三司使潘有芳。”

  “周挺!”

  鲁国公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竟敢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一道,在此污蔑我父?!”

  “她的来历还不够清楚吗?她名倪素,雀县人氏。”

  周挺一低眼,就是她被汗湿的鬓发,颤抖的身躯,“国公爷来的路上,没有听人说吗?她的亡夫徐景安,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为大齐战死在雍州,而她,在为亡夫,喊冤。”

  “她说是就是,何以为证!”

  倪素艰难出声,“那么国公爷您,又何以为证?”

  鲁国公几乎被她这道声音一刺:“谭判院!她的刑罚受完了没有?”

  谭判院如实答,“还有十杖。”

  “那你还等什么?继续!”

  鲁国公横了他一眼。

  周挺立在侧,他没有办法为倪素再多说一个字,只见皂隶又举起笞杖,一杖连着一杖,倪素的双肩紧绷,她痛得失去了理智,身体不住地抖动,皂隶伸手按下她的后脑,迫使她的脸重重抵在凳面上。

  “不许如此待她!”

  何仲平见状,在门外大喊。

  “她是心甘情愿受刑,根本就不会挣扎!你们不许如此待她!”

  “大人!求求您!”

  越来越多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娘子还带着哭腔,在门外头一声声地求。

  “谭判院!”

  周挺压着怒意。

  谭判院充耳不闻,他与这位周副使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谏院里头多少官员都指着鲁国公,若嘉王继位,他们这些反对新政的人,莫说官身,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谭兆!”

  蓦地,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谭判院猛地抬起头,只见孟、黄二位相公拨开了人群。

  “给我停手!”

  孟云献见笞杖又要落下去,“谭兆你听见没有!”

  谭判院吓得不轻,他连忙从长案后走出来,让人停手,然后迎上前,“孟相公,黄相公……”

  黄宗玉臭着脸,拄着拐杖走得慢,只见孟云献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飞快掠过,很快到了正堂里头。

  春凳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抓着凳面边缘的手青筋鼓起,嘴里都浸着血,孟云献只看了一眼,他紧咬齿关,心头难捱。

  “国公爷,此女怎么说也是在雍州有过大功绩的,再说她的亡夫徐景安还是亲手杀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为国而死,咱们这些人却如此对待他的妻子,是否太让人心寒?”黄宗玉慢吞吞地走上来,瞧见地上的血迹,他再看那女子,心中也泛起些复杂的情绪。

  鲁国公冷笑,“黄相公这是什么话?这刑罚是登闻院的规矩,哪里是我定的?她要诬告我与我父,就得受着!”

  “可我看你们是要将人打死才罢休,”

  孟云献抬起脸来,这话虽是对着鲁国公说的,但那双眼,却在盯着谭判院,“人打死了,案子就不用审了,是不是?”

  “这……”

  谭判院后背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说,“二位相公明鉴,下官并未让人下死手啊。”

  “谭判院……”

  倪素抖着唇,“还有几杖?”

  “还有六杖。”

  “好,我受。”

  听她此言,孟云献正欲说话,黄宗玉却一把按住他的手,随即道,“如今官家在病中,我与孟相公身为宰执,自是要为官家分忧的,谭判院,我们两个在此旁听,你可有异议?”

  纵是心中千百个不愿,谭判院此时也只能道一声:“……不敢。”

  “给周副使也搬个椅子。”

  黄宗玉见皂隶只搬来两张椅子,便道。

  那皂隶只得又去后堂里头搬来一张。

  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在堂,谭判院自是如坐针毡,鲁国公的脸色也十分不好,他手心里浸满汗意。

  笞杖抬起,再落下。

  孟云献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他不由闭起眼睛。

  倪素忍不住这疼,她的呼吸越发急促,断断续续地出声,“国公爷,您,不认您的父亲南康王与吴岱有私……对吗?”

  鲁国公睨着她,“吴岱犯下的罪过,与我父王何干?”

  “如此,”

  倪素才出声,又是一杖落下来,她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她缓了又缓,“您也不认,杨鸣是南康王的人?”

  “一个死了多年的人,凭什么你说他与我父王有干系,就一定有干系?”

  再一杖落下,女子颤抖的,痛苦的惨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孟云献眼睑浸泪,他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

  “那么……潘有芳呢?国公爷,”

  倪素绷紧脊背,“潘有芳与吴岱之间的干系,您与您父王都不知道,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倪素再受一杖,她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喉咙哽着哭声,却还强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我……在问您,您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勾连?”

  “国公爷,”

  倪素唇齿浸血,“有……还是没有?”

  鲁国公胸膛起伏,“你这女子,是要在这堂上审我不成!”

  “您怕了?”

  倪素艰难吐字,“您怕了是不是?怕我这个草民吗?你们这些将万民踩在脚底下的人,也会怕吗?”

  “满口胡言!”

  “那您,怎么不答?”

  笞杖又一次落下,青穹在外面不断哭喊,但倪素听不太清,她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这痛,筋骨似乎都要剥离,她眼中又被逼出泪来,颤声,“国公爷,我……在问您,您为何不答?”

  她充血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重刑之下仍不减锋芒的逼问,竟将鲁国公逼出一身冷汗。

  “有没有?”

  “没有!”

  鲁国公怒声,“管他吴岱还是潘有芳,他们做了什么,与我,与我父王有什么干系?!你若有本事,你不若到九泉之下去问问他们!”

  鲁国公的话音才落,皂隶又是一杖打下去。

  倪素的发髻松散,金簪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吐出血来。

  孟云献猛地一下站起身,周挺更是立时走上前握住皂隶手中的笞杖,他满掌都沾着她的血,“够了!六杖已经打完了!”

  鲁国公看着那个女子,她满嘴是血,却不知为何,竟还轻笑出声。

  她笑得眼眶里积蓄的泪珠滑下脸颊,双肩颤动。

  “国公爷,这可是您说的。”

  孟云献走到鲁国公的面前,“您说你们父子二人与吴岱潘有芳没有勾连,可我却有人证!”

  “……什么人证?”

  鲁国公只见孟云献这般凌厉的目光,他心头骤然一慌。

  “满裕钱庄的曹栋正在我手中,他亲口对我说,代州粮草案过后,那帮官员给吴岱,潘有芳,还有你们父子的孝敬,整整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多少的民脂民膏,国公爷,可有此事?”

  孟云献字字逼人。

  鲁国公神情一紧,他佯装镇定,“什么曹栋,我不认识!”

  “国公爷,认不认识的,要审啊。”

  黄宗玉这才发觉孟云献的心思,他起身,拄着拐走下来,“是您先说您与潘有芳吴岱之间没有干系,可如今有人证在,您这番话就显得有些自相矛盾了。”

  鲁国公脊背生寒,此刻,他猛然意识到,方才那女子是在引诱他,引他说出撇清干系的话,为的就是此刻。

  “蒋御史在泰安殿奉上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是真的,上面虽只提了吴岱,可仅凭吴岱,他能成多少事?代州粮草案与玉节将军的案子也未必没有干系,那粮草,本是要送到边关的粮草!边关的将士无粮,又如何为我大齐守住国土?”

  孟云献沉声,“满裕钱庄的暗账是从十六年前开始的,这么多年,吴岱一个人抄没的家财也不够那些钱,曹栋口中的人也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人便是潘有芳,他的钱都补了道宫的亏空,那么你们父子呢?你们又将那些百姓的血汗钱,用在了何处!”

  “笑话!他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吗!”

  鲁国公厉声。

  “国公爷,夤夜司最受官家器重,这等案子,若官家此时能好些,他也必是要交给夤夜司来审的,既然您与曹栋各执一词,那么,便只好请您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黄宗玉适时出声。

  若鲁国公一开始对倪素多些防范,不急于与潘有芳吴岱撇清所有干系,只要他多想一想,将满裕钱庄的事全数推到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他便能躲开这一局,作为宗亲,也自然能不受讯问。

  但如今,他身上牵连了两桩案子,孟云献将玉节将军叛国旧案与满裕钱庄的案子牵扯在一起。

  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要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鲁国公浑身冰凉,哑口无言。

  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审不下去了,但夤夜司的案子却能审了。

  只要鲁国公进了夤夜司,玉节将军叛国案就有希望在此时正式翻开。

  而那些与鲁国公站在一起的旧党官员,也必会惊慌失措,不得不重新考虑起自己的退路。

  只要夤夜司能够制得住鲁国公,嘉王所面临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少。

  倪素视线低垂,冷风吹得她尚且还能保持一分清明,她颤抖着伸手,想要去捡地上的金簪。

  登闻院内外的杂声敲击她的耳膜,她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努力地绷直,还是够不到地面。

  周挺俯身,将沾血的金簪放到她手中。

  倪素后知后觉,抬起眼帘,“……小周大人。”

  她一出声,唇边就淌出血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周挺看着她,“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我们都不会,你放心,我一定……”

  一定撬开他的嘴。

  以我的官身作保,以我的性命作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