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生此刻是万分后悔,“他还让奴婢多去南郊别苑照看李庶人,奴婢当时怎么就没发觉什么不对呢!”

  如今想来,这字字句句,都透着决绝。

  苗景贞想起父亲与嘉王的书信往来,想起父亲在家中与他说过的那番话,他与枢密副使葛让葛大人分明没有要将嘉王殿下卷进这桩事的意思,他们甚至瞒住了东府相公孟云献。

  但如今看来,

  嘉王殿下极有可能已经卷入其中。

  苗景贞几乎是立时猜出,嘉王如此,也许是想为他的父亲苗天照与葛让揽下所有罪责。

  可嘉王殿下,怎么能死呢?

  苗景贞紧紧地握着刀柄,他意识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几乎都在这一夜之间,可他真的能遵从父命,明哲保身,亲手……去抓自己的父亲么?

  “娘娘!娘娘您慢些!”

  苗景贞听见这样一道担忧的女声,他一下抬头,只见贵妃被一众宫娥宦官簇拥着往白玉阶上走去。

  贵妃根本没有办法安眠,嘉王说是去接她的内侄女,可这都大半夜了,宫门都落了锁,她却连茹儿的面也没见到,这令她心中十分不安。

  又听说庆和殿这边又请了太医局的医正,她便匆匆穿衣,赶了过来。

  “若贵妃进去,殿下未归的事可就说不清了……”荣生瞧见这样一幕,心里怕得厉害。

  苗景贞站着没动,看着上面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伏低身子与贵妃说话。

  “荣生,你是韩使尊的干儿子?”

  苗景贞忽然出声。

  “是。”荣生虽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

  “那梁内侍也就是你干爷爷?你们亲近么?”

  “干爹不在,常是奴婢在干爷爷面前伺候,自然是亲近的。”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韩清才会将他安置在嘉王身边,如此才算放心。

  “好,”

  苗景贞颔首,站直身体,神情肃穆,“荣生你听着,嘉王殿下一定是为玉节将军报仇去了,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娘娘活,嘉王殿下死,二,娘娘死,嘉王殿下活。”

  荣生惊得瞪大双眼,嘴唇哆嗦,“苗大人……”

  “嘉王殿下不能死,那么贵妃就一定不能有翻身之机,如今光有私通这则罪还不够,因为黄相公还在查,他不查清楚,贵妃就依然是贵妃,所以你我如今,要让贵妃再背上一则死罪。”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令荣生霎时呼吸都凝滞。

  “不敢?”

  苗景贞逼近他,“荣生,今夜若不能成事,我全家都要死,而你干爹韩清是如何选的,不必我再提醒你一遍,对吗?”

  “奴婢……”

  荣生后退几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想了很多,若是嘉王殿下出事,贵妃娘娘再将她的内侄女找到带回宫中,那么吴小娘子万一改变心意,将所谓的信物解释清楚,以求自保,那么到时,他也难逃一死,不仅他难逃一死,因着他与韩清,与梁神福的这层关系,还将带累了他们……

  贵妃不会放过他们。

  再者,污蔑皇室血脉,本身就是天大的罪过。

  “奴婢该如何做?”

  荣生胸腔里的心脏疾跳不止。

  “让贵妃进去,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劝住你干爷爷,荣生,此事全在于他,若他不肯,我们就都得死。”

  苗景贞说道。

  “娘娘,官家正睡着,您还是别进去,待官家醒了,他会见您的……”梁神福躬着身子,不住地劝说,“这天寒地冻的,娘娘要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

  “太医局的人都来了两回,官家到底如何了?你们这些奴婢,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尽心服侍?”

  贵妃气得胸膛起伏,“我要去服侍官家!尔等怎敢拦我!”

  荣生先朝着白玉阶走上去,见着梁神福打发了几个宦官快步下来,他拉住一人,“你们做什么去?”

  “梁内侍让咱们去请孟相公与黄相公入宫!”

  荣生闻言,松开他,他看着几人匆匆冲入风雪里,他心里惊疑,如今还没有到寅时,寅时之前,宫门落锁,非要紧事不得开。

  可干爷爷竟在此时让人去请东府西府二位相公入宫,荣生神色一紧,难道官家……

  他立时快步朝阶上走去。

  “娘娘,还请娘娘万莫为难奴婢……”

  梁神福冷汗涔涔,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着一个宦官躬着身子上来,他定睛一瞧,“荣生?”

  “奴婢拜见娘娘。”

  荣生先给贵妃行了礼,又对梁神福唤了声,“干爷爷。”

  “嘉王殿下为何没有回宫?茹儿她在哪儿?”贵妃认得他,一见他便上前去踢了他一脚。

  地面湿滑,荣生被踢得一下摔倒,他赶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娘娘,想来殿下与吴小娘子定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待天亮些,应该就回来了!”

  梁神福当着贵妃的面,不好去扶荣生,却听贵妃与荣生这番对话,他惊愕道,“嘉王殿下没回宫?”

  “是。”

  荣生答了声,正不知该如何劝梁神福放贵妃进殿,却听隔扇里隐约传来正元帝的呼痛□□,贵妃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往殿里去,“官家!”

  守在殿门两侧的御前班直顾忌着贵妃身怀有孕,拦也不敢拦,梁神福才要上前,却被荣生紧紧拉住,那些个宦官见贵妃气势汹汹,拔下金簪抵在自己颈子上,他们也都不敢多拦。

  “哎哟娘娘……”

  梁神福见贵妃扔了簪子推开隔扇进去,他回过头来,“荣生!你做什么!”

  “干爷爷,您快过来!”

  荣生将他拉到殿门内的长廊里,走到灯火昏暗处,“如今是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也没有眼下这桩事重啊……”

  梁神福惦念着里面的官家,想赶紧进去,哪知道荣生“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梁神福吃了一惊,“荣生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荣生不起来。”

  荣生垂着脑袋,“干爷爷,您还不知道,嘉王殿下如今要活不成了。”

  “什么?”

  梁神福立时俯下身,“你在说些什么?”

  “孙儿对不起干爷爷……”荣生隐含哭腔。

  梁神福抓着他的衣襟,“咱家不是早与你说了,在嘉王殿下身边,也得是官家的奴婢,万不可卷进不必要的事端里去,你可是将咱家的这番叮嘱都忘了?!”

  “干爷爷,您是宫里的老人,您知道在这里头,哪里有什么不偏不倚……”荣生压低声音,抽泣一声,“干爹他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你们两个……”

  梁神福心中骇然,手指骤然松懈。

  “咱家将韩清和你,当成亲生的儿孙来疼,”梁神福咬着牙,“可你们一个两个,却瞒着咱家,如今,惹出事来了,连咱家,也牵累上了,是不是?”

  荣生哭得鼻涕眼泪都淌出来,他抿紧嘴唇不说话,伏低身子,一个接一个地磕头,一声比一声响。

  韩清即便是到了雍州,也总是寄信来嘘寒问暖,还不忘捎带一些雍州的吃食物件,而眼前这个荣生呢,是韩清收的干儿子,也是梁神福看着长到这么大的,眼见着荣生磕得头都破了,梁神福心里不忍,要去拉他,却不防一柄刀忽然横来他颈间。

  梁神福吓了一跳,正欲大喊,却见持刀之人,正是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

  “苗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想造反吗?”

  梁神福到底是在官家身边待了多年的,他还算镇定。

  “只是杀一个宦官,不算造反。”

  苗景贞压低声音。

  外面风雪大作,守在外面的御前班直没有声响,这殿中的窄廊,只有他们三人隐在这昏暗之处。

  “苗大人,万不可如此对待他啊……”荣生吓得连忙祈求。

  “我只是想问梁内侍两件事。”

  苗景贞并未放下刀。

  “什么?”

  “官家如今病情如何?”

  梁神福闭口不言。

  “干爷爷,我见您让他们去请黄相公与孟相公,可是官家有什么不好……”荣生跪在地上,拉拽梁神福的衣摆。

  梁神福挥开他的手,而苗景贞的刀刃抵得更近,梁神福心中一慌,半晌,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官家……有中风之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着急忙慌地让人去请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入宫。

  自官家用了名医张简的药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今冬冷得厉害,官家反复受了好几回风寒,头疾又总是发作。

  在泰安殿上举行祭天仪式,那几个时辰下来,更是让官家的病势一下更为沉重,何况那蒋御史还在泰安殿中,将官家气得呕了血。

  如今,境况不大好了。

  梁神福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苗景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听见梁神福这话也并不算太过意外,他复而开口,“那我再问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话既出,梁神福的神情大变,“你……”

  张简用的药与金丹相冲,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还是宁愿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药。

  服用过张简的药,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听官家已有些口齿不清,我不妨告诉您,我苗景贞今夜就将这条命系在我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选择,您的干儿子韩清也早就做了选择,还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干爷爷的这个人,那么您呢?”

  苗景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将他推到隔扇上,透过隔扇的雕花缝隙,梁神福与苗景贞都看见殿内有数名医正,贵妃正坐在床沿。

  苗景贞冷声道:

  “梁内侍,您知道自己该如何选吗?”

  堆砌的冰雪被冻得更硬,附着在檐瓦之上,被嶙峋灯火照得晶莹,孟府里,姜芍披着外衣,内知在侧为她提灯,两人匆匆穿过连廊。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姜芍推门进去,才发觉孟云献竟伏在书案上,已经熟睡,她走上前,语气里透着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云献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恍惚地盯着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声,“阿芍?”

  接着,他猛地站起身,环视四周。

  屋中除却他面前的夫人,与在旁提灯的内知,就再也没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暂时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随着这样一句话,逐渐化为雾气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尽的迷雾中,失去意识。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么,也没工夫问,只将葛让命人送来的书信,递给他。

  孟云献立时清醒许多,他将书信接过,展开来一行行扫过,他的脸色一变,“他们怎么能如此胡来……”

  葛让,苗天照。

  原来搜捕张信恩是假,借此强杀潘有芳、吴岱才是真。

  他们竟将他,瞒得严严实实。

  “他们……真是不要命了。”

  孟云献握着信纸的手一颤,无力地垂下去。

  “这信上说,殿下以性命相要挟,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啸营的林指挥使,让他亲手杀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为他们一力承担重罪,让他们咬死一句话,说殿下假传圣旨。”

  姜芍喉咙动了动,“葛让葛大人说让你劝劝殿下,这罪,他与苗天照来认,让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云献一言不发。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两个就在这书房中坐。

  “我昨夜遇见一个人,他戴着帷帽,我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就总是会想起子凌。”

  嘉王满脸是泪,“他救了我,劝我珍重,可是那个时候,我听他说这些话,心里像是被一刀刀地割过。”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说,“孟相公,我已经想过了,尊严我不要,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着“万方有罪,在臣一人”,从御街到皇城。

  孟云献到此刻才猛然惊觉,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究竟是什么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为徐鹤雪,为靖安军。

  既不能以王法还给他们应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讨。

  “不能再晚了,再晚个几十载,这天下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会在乎他的清白。”

  这是那日嘉王离开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孟云献深刻领受了这句话的深意。

  “主君!宫里来人了!”

  一名家仆匆匆领着一位宫中的宦官冒雪而来。

  “孟相公,还请快些入宫去吧!”那宦官进了门,便焦急地说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云献估摸着,此时似乎还没有到寅时,这宦官出宫,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风之兆,梁内侍令奴婢们出宫请您与黄相公入宫!”宦官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中风?

  孟云献心头一凛,他立时道:“你先去喝一碗热茶,我换好官服,咱们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转身被人领着出去。

  “眼下咱们怎么办?”姜芍见人走远,一边去拿了衣裳,一边问道。

  “阿芍。”

  孟云献却不抬手任她穿衣。

  姜芍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有泪意。

  “我……”

  孟云献声音发紧,“我见到子凌了。”

  “你……说什么胡话?”

  姜芍惊愕地望着他,却见孟云献眼中的泪意很快汹涌,淌下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个死去的人,时隔十六年返还阳世,这个阳世却还在唾骂他,侮辱他,可他……却又在边关,为我大齐的国土,为我大齐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云献颤声,“阿芍,十六年,无人还他清白,无人为他收殓,可他,却还劝我,暂时放下这桩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着。”

  “在他心中,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远比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们,我们愧对他啊……”

  “我们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还要等?”

  孟云献泣不成声。

  “若我再等,我耻于为人!”

  孟云献立时将守在外面的内知唤来,“你去,让夤夜司的周副使从葛让那里将嘉王殿下接回。”

  内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孟云献将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如今,我只有将黄宗玉拉下水,尽力一搏了。”

第122章 万里春(一)

  孟云献换了官服才出府, 还不及上马车,便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一声声地唤:“孟公!”

  那人穿着常服, 腰间佩刀,孟云献回身, 借着檐下灯笼的光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有话要说。”

  青年似乎顾忌着那名来孟府传话的宦官,他走近孟云献的内知, 凑上前去,耳语一番。

  内知倒吸一口凉气, “啊”了一声, 勉强稳住心神, 赶紧走到孟云献身边来, 躲着那宦官,压低声音道:“主君,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令他来传话, 鲁国公找的那名医张简给官家所用之药与金丹相冲,贵妃强闯庆和殿,趁梁神福等人不注意, 将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汤药里……如今, 苗大人已将贵妃拿住。”

  短短一番话,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却令人心惊, 孟云献几乎是立时便想明白,苗景贞应该是知道他父亲苗太尉所做之事, 又不愿意“大义灭亲”, 才出此下策,赌上满门性命, 来保嘉王。

  他立时改了主意,“去,让周副使先将黄宗玉困住,不要让黄宗玉在我之前入宫。”

  内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宫去吧,我随后就到。”孟云献扬声,对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过问孟云献的事,他躬身应了一声,随即便上了马车。

  天色黑沉沉的,寒雾在昏黄的灯影里浮动,孟云献的马车停在道路中间,宵禁还在,侍卫马军司的兵士们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审视着那架马车。

  葛让身披甲胄,拨开人群往前走,正逢孟云献被内知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唤了声,“孟公,我这就随您入宫。”

  孟云献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抬起头就见葛让展开双臂,由身边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黄宗玉提携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枢密副使的位子,”孟云献一边朝他走近,一边说道,“可你今夜做下这桩事,你是不要你这条老命了啊葛将军。”

  “我知道,您动刘廷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取代他坐上这个位置,我也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玉节将军的案子能多几分胜算,”

  葛让自己摘下护腕,“嘉王殿下与贵妃最初合谋之时,我们之间便已经在来往,只是我尚对官家存有几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您谋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该死了,可为什么偏他潘有芳和鲁国公次次都能躲得过?次次都能毁尸灭迹?”

  “那个叫董耀的后生让我明白,玉节将军的这桩案子,对我们这些想要翻案的人来说,是催命符,对他们那些做下这等恶事,却十六年逍遥法外的人来说,那却是护身符。”

  “您看,他们甚至能以此案,来杀更多的人,甚至诛您的心。”

  葛让呼出白气,“您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荒唐的事,为恶者,偏偏能以恶而安身,玉节将军已经死了,可他们做下的每一件事,都还在侮辱他!”

  “老子这条命若没有玉节将军,早十几年就死了,死在战场上,被胡人的马蹄践踏,被他们养的猎隼啄成一团烂肉……”

  葛让咬着牙,“我只恨当初没有收到那军令,若我知道玉节将军的打算,即便是没有军令,不必他谭广闻,老子一个人,也要带着我定乾军去将那蒙脱活剐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审,此案就没有重审的可能,何况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贵妃生子,嘉王一定会被再打发到彤州去,到时就更没有为玉节将军翻案的可能了。”

  “只是,我没想将嘉王殿下搅进今晚的这桩事里来,可他执意如此,还拿着匕首威胁我的部下……”

  葛让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信恩你们抓到了吗?”

  孟云献问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云献点了点头,“好,你令人将他带上来。”

  葛让虽不知孟云献的用意,却还是回头,令虎啸营的林指挥使去将那张信恩提来。

  张信恩穿着单薄的阑衫,被人五花大绑,看着竟不像是个造反的,而像是个斯文俊秀的书生,葛让狠踹他腿弯,迫使他在孟云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是我错信了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信恩仰起头,满脸愤恨。

  “先生看起来是一位读书人,怎么就做了莲华教的副教主?”

  孟云献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没法活,谁又会寄希望于一个教派来拯救自己?”

  张信恩怒视着他,冷声笑道,“你们这些人高官厚禄,绫罗绸缎,却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们这些做官的大人,有钱的乡绅,变着法儿的夺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饱饭,又是天灾,又是人祸……人嘛,求不到你们这些官老爷来救救他们,他们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爷来救。”

  孟云献俯身,逼视他,“那你,怎么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却还要我们来救?”

  张信恩忽然闭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禄,谁又想与朝廷为敌,是不是啊张副教主?你恨我们这些人,可你,也想成为我们这些人。”

  孟云献言辞犀利,撕破了张信恩这副言辞底下真正的,属于人的,私欲。

  “这本也无可厚非,”

  孟云献接着道,“可是张副教主,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你却不见得有得到它们那个能力,你若没有能力,我为刀俎,你便是鱼肉。”

  张信恩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认下一桩死罪。”

  “什么?”

  张信恩愣住。

  “引诱你来云京的人其实是潘三司,他与你说好,只要你能投诚,与他里应外合,除掉莲华教所有参与造反的教众,他便能使你摆脱反贼的身份,甚至举荐你入朝为官。”

  孟云献站直身体,徐徐说道,“你为此意动,冒险入云京城,岂知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将此事告知了黄宗玉黄相公,约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当,气急败坏,率领乔装的教众潜入潘府,正逢潘三司与殿中侍御史丁进在正堂内争吵,你听见丁进在与潘三司争吵,你也没听清具体的事,只知道丁进末了大喊了声,若潘三司不答应他,他便干脆将手里已经写好的罪书送到御前。”

  孟云献又道,“你并不知道那道罪书上写了什么,你也并不关心,你没有再细听,领着人将潘有芳杀了,连那丁进,你也没有放过。”

  葛让在旁,听得心惊,他愣愣地看着孟云献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潘有芳与丁进二人的死,按在了这张信恩的头上。

  “笑话!我既没做过,又为何要认下这死罪?”

  张信恩撇过脸。

  “若我说你认下这死罪,才能有一条生路可走呢?”

  孟云献沉声。

  张信恩一怔,抬起头,他并不知此人是谁,片刻,他冷哼:“谁知道你不是看我反正要死,身上多几重罪,也无伤大雅,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孟云献却忽然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张信恩,你没得选,你若不信我,你今夜就得死,你若信,你还有一条生路可期,你说,你该怎么选?”

  “我……”

  张信恩哑口无言。

  孟云献吃准了他的心思,当即松了手,再与葛让道,“至于吴岱,就说是莲华教教众为泄愤,知道官家爱重贵妃,所以杀了吴岱。”

  “这……官家真的会信吗?”

  一夜死了两个朝廷命官,潘有芳还是朝中重臣,吴岱又是贵妃的父亲,这样的说辞,只怕还不能解释清楚。

  “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已有中风之兆。”

  孟云献低声说道。

  葛让吃了一惊,“什么?!”

  “所以葛大人,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将殿下从这桩事里摘出来,”孟云献苦笑一声,“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官家信或不信,而是黄宗玉,这个人证,是我给黄宗玉的,潘有芳的死,他若肯认,那么吴岱的死,也就无足轻重。”

  “殿下在何处?我得带殿下回宫。”

  葛让不敢耽搁,连忙让人将嘉王殿下从后面的马车中请出来,嶙峋灯火里,孟云献看见嘉王浑身是血,发髻散乱,一张脸煞白,走的每一步路都很虚浮。

  “殿下。”

  孟云献见他要摔倒,便立时上前扶了一把。

  看孟云献伸手来解他的外袍,嘉王也站着没动,直到那身沾满血污的衣袍被孟云献扔给他身后的亲卫袁罡,他迟缓地俯身作揖:“孟公,我对不起您。”

  “殿下这是什么话?”

  孟云献与内知将他一块儿扶到马车上去,车马辘辘声中,他将干净的外袍递给嘉王,“殿下,换身衣裳,咱们好入宫。”

  “我辜负您了。”

  嘉王慢吞吞地接来衣裳,嗓音哑得厉害。

  孟云献却问他,“殿下从回京那日,就已经在打算今日的事了,是么?”

  “自从您将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嘉王捧着衣裳,没有动,“我发誓,我要做官家身边,最亲近他的人。”

  “我可以娶吴氏女,我可以忍着恶心在官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对他说,是,徐鹤雪就是应该被千刀万剐,是,我的老师太糊涂,是啊,我从前也糊涂,为他们两个人磕头磕出额上这道疤……”

  嘉王眼眶又湿,却在笑,“官家您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从前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孟公,这些话,我都可以毫无芥蒂地说出来,但我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明白,无论这是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多重多重的一桩冤案,官家都绝不可能,让此案真相大白。”

  “自我成为官家的养子,在宫中多久,我就担惊受怕了多久,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没了命,朝臣们将我当做棋子翻来覆去,官家看我的每一眼,都带着厌恶,”

  “唯有在彤州的那些年,我心里才真正安定过。”

  嘉王慢慢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敢再回去,老师的死,子凌的冤,压得我要喘不过气了,可是您看我,自老师死后,我虽借着写青词而得以留在云京,也没有丝毫能力可以清查子凌的案子,这些,一直都在靠您来做。”

  “您做的已经太多太多,可再多的证据又能如何?潘有芳不是已经用董耀他们那些人证明了么?这桩案子,碰不得。”

  “我知道您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不是一个值得您如此对待的人,儿时我就懦弱,没有子凌,我就得受欺负,因为他,我少受了很多欺负。”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这一条性命,用来为他报仇雪恨正好,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辱他,我自己……也不想再辱他。”

  做人,不可以懦弱。

  哪怕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如今的绝境,他也敢从容地走。

  “殿下,咱们未必就到了绝处。”

  孟云献心里不是滋味,他收敛心绪,“您快换衣裳吧,官家中风,您作为养子,应该去见他。”

  嘉王闻言,猛地抬眼。

  中风?

  马车倏尔停下,孟云献挑开帘子,只见周挺站在不远处,夤夜司的亲从官正将另一架马车围得严实。

  “放肆!你们夤夜司真是放肆!”

  黄宗玉的怒吼声传来。

  孟云献被内知扶下去,走到周挺面前,“你这样帮我,若今夜不成事,你可能就保不住性命了。”

  “下官,想救那六十余人。”

  周挺垂首,只道。

  “你是个好儿郎。”孟云献拍了拍他的肩,听见前面黄宗玉的声音,“我得赶紧过去,他脾气大。”

  周挺没说话,退到一边,令晁一松等人退开。

  “黄老啊。”

  孟云献看见黄宗玉拄着拐,在马车旁气得胸膛起伏,白雾不断从他嘴边呼出。

  “孟琢!”

  黄宗玉一见夤夜司的人退开,他铁青着脸,“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您知道潘有芳和吴岱的事了吧?”

  孟云献走到他的面前。

  作为枢密使,黄宗玉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宫里来人传话之前,他就收到了消息,“葛让疯了!你也疯了么!”

  “让你派去拿葛让的人回去。”孟云献直截了当。

  “你要造反?!”

  黄宗玉抬手,颤颤巍巍地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