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元帝要与群臣在泰安殿举行祭天仪式,蒋先明在永定门下了马车,不少官员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里与蒋先明结伴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他是御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就传到官家的耳朵里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个人走。

  “蒋御史。”

  快到泰安殿时,有人快步过来。

  蒋先明抬头一看,“是潘三司啊。”

  “你看着像是没睡好?”

  潘有芳一边与他同行,一边问道。

  “不瞒你,我这是一夜没睡。”蒋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闻言,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到底都在北边待过,你可得听我一句劝,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但蒋先明却只听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顿。

  “怎么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潘三司,有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话?”

  “十六年前那桩事……”

  “打住!”潘有芳立时抬手,随即朝蒋先明作揖,“蒋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别在这个当口问我这些……”

  蒋先明不说话了,闷头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静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孟云献与裴知远在一块儿走,两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杀,再是贺童入御史台受讯问,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们心里头。

  蒋先明看见他们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云献转过脸来,面无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桩事,只有您能给我答案。”

  蒋先明一双僵冷的手按压着袖边。

  “孟公……”

  裴知远一瞬警惕起来,朝孟云献摇头。

  “我只想问孟相公,我错了,是吗?”蒋先明始终盯着孟云献。

  裴知远想拉着孟云献赶紧走,但孟云献却拂开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赌你蒋净年生来就不愿做个糊涂人,你要问,我也敢告诉你,”

  他迎着蒋先明的目光,青黑的胡须被吹得颤动,“是。”

  一个“是”字,几乎刺得蒋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远心中一跳,立即将孟云献拉走,咬牙低声道,“孟公!您和他说什么!在这个当口,您和那个人说什么!”

  “敏行,你离我远一些吧。”

  孟云献被他拉着往前走,忽然说。

  裴知远脊背一僵,他蓦地停步,喉咙发哽,“孟公,您这是在诛我的心。”

  祭天仪式的时辰临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时,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拥着一身朝服的正元帝入殿,百官俯身,高呼万岁。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进俎,此后还有初献礼,终献礼,整个祭天仪式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正元帝还在病中,而这三个时辰风雪又大,他强撑到仪式完毕,便令梁神福传口谕,让百官退下。

  嘉王始终跟在正元帝身后,一行人正要簇拥着帝王离开,身着朱红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挡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蒋先明?”

  正元帝忍着不适,看清了面前的人,“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一物,要呈给官家。”

  说着,蒋先明从袖中取出那份认罪书,双手高举,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他朗声道,“此前用于定罪谭广闻的认罪书是假的,臣手中有谭广闻入京当日,亲笔所写的认罪书,臣请陛下一观!”

  此话既出,朝臣们脸色陡变。

  嘉王立时抬起头,在人群之后注视着那位跪在地上,年约四十余岁的御史中丞,孟云献,裴知远,乃至是将将取代犯官刘廷之成为枢密副使的葛让,还有苗太尉,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他。

  正元帝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变化,他看着面前的蒋先明,片刻后,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那份认罪书便倏尔收回。

  蒋先明抬起头,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证,你手里的认罪书才是真的?”

  “用于定罪的那份认罪书上,只有谭广闻仇杀苗天宁,而臣手中的认罪书,前因后果十分详实。”

  蒋先明大声道:“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然而彼时,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的密信,以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进攻鉴池府,强令当时的雍州知州杨鸣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鉴池府,统制苗天宁不肯,杨鸣使手段得到苗天宁的令牌,调兵赶往鉴池府,但那些雍州军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军覆没!”

  “可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战里!蒙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节大将军下令,命谭广闻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支援牧神山,但这道军令,葛大人没有收到,谭广闻被吴岱催促支援鉴池府之时,更有杜琮假传军令,说大将军命他先行支援鉴池府,再去龙岩,可是……”

  “可是谭广闻不熟悉龙岩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军三万人……命丧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风雪从大开的殿门涌入,呼啸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紧袖间的指节,作为当年在玉节大将军麾下的一员猛将,葛让亦听得肝肠俱损。

  “蒋御史!你这是何意!仅凭你手里那不知来路的认罪书,你官家面前便说得好像真的似的!当年雍州的军报难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难道会不知?”翰林侍读学士郑坚率先站出来,“当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鹤雪为亲王的旨意也是铁证!你却说说,你这个当初在雍州将徐鹤雪凌迟处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也不是蒋御史究竟是听了什么话,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认罪书,如今谣言正盛,蒋御史为何要在此时再添一把火?难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说道。

  “你们不必在这里打机锋,”

  蒋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样年轻的后生,如今关在夤夜司的还有六十余人!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想借着他们,来震慑所有敢为徐鹤雪翻案之人么?你们以为再没有敢的人,我却要告诉天下人,若要秉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便不能不敢!”

  孟云献在旁,心中震颤。

  君父从前不知道的事,纵是再多的人拦着,如今,也依旧堂堂正正地被人摆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着他,“蒋先明,是你亲自处死的他。”

  “臣知道。”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么?”

  “臣做错了事,不能不认。”

  正元帝寒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朕错看了你?”

  蒋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动,“自十六年前处死徐鹤雪后,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没做几年知州,便回京做了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这一生,臣一直以为臣在奉行一个为臣者的本分,为君,为民,臣这些年来一直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可是,原来臣这一路,踩的是靖安军的尸骨,饮的是玉节将军的血……”

  蒋先明眼睑湿润,“臣……在雍州,凌迟了我大齐最年轻,最好的玉节将军!”

  “蒋先明!”

  郑坚厉声,“如今此案尚未重审,你却已经下此定论!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蒋先明俯身一拜,寒风灌了他满袖,“恳请官家,重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案!”

  “我蒋先明,愿还给玉节大将军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

第118章 浪淘沙(三)

  蒋先明的话音方落, 泰安殿中鸦雀无声,百官分立两侧,呼啸的凛风裹着雪粒子从大开的殿门外涌入, 地面越来越湿润。

  “官家!”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回过身,俯身作揖, “蒋先明轻信谣言,妄下论断,一桩十六年前已经议过, 定过的案子,此时董耀之流要翻, 他蒋先明也要翻, 这是目无君父, 这是别有用心!”

  “郑大人,”

  枢密副使葛让在旁,他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发现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这是什么道理?”

  “葛让。”

  黄宗玉皱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郑坚一下偏过头, 一双眼睛盯住葛让, 随即颇为恭谨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么忘了,您当年对徐鹤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说什么, 您就做什么,那时您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 竟将一个黄口小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难怪您今日,要说这番话了。”

  黄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让的衣袖,葛让却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郑坚,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你这种惯会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战场上,是会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头来的么?”

  郑坚脸色稍变。

  “在你看来,我葛让三十好几却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好像是羞耻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战场上从来都是真刀真枪,我不与人论什么年纪,只论打仗,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前程,进士的身份,一头扎到边关,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护宁军中。”

  葛让说着,看向立在另一边的苗太尉,殿中许多人的目光也紧跟着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难捱,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关。

  “十五岁,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绕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数,折损胡人两千人,更是活捉了泽冗,若没有他趁夜奇袭,苗太尉就要在前方与胡人胶着更久。”

  “他十六岁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饮马湖一战,乃至后来夺回燕关千里的每一战,我都在其中,一个少年,既有勇,又有谋,我又凭何要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与蒋先明是一样的意思?”

  郑坚抓住他的话头,“您今日,也要为徐鹤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双目赤红,咬着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郑坚走去,身边一名官员急忙拦住他,低声,“苗太尉,不要冲动。”

  “我敬重徐鹤雪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大齐曾经的功绩,若他是个叛国逆贼,我为何要为他平反?如今这也不是平反,只不过是将这桩旧案重新拎出来再审一遍而已,”葛让一步步逼近郑坚等人,“反倒是你们,如今拼了命地拦着,又是为何?”

  丁进不动声色地与潘有芳对视一眼,随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蒋先明手中的认罪书来路不明,可当年这桩案子却是铁证如山,臣以为并没有再重审的必要,臣丁进,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郑坚立时俯身,“官家,此时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当年这桩案子查就查了一个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员尽心竭力清查干净了的,十六年过去了,难道今日能比当日查得更清楚么?谭广闻已经畏罪自杀,一个死人是再开不了口的,臣却不知蒋新明借着这份所谓的罪书,究竟是为徐鹤雪,还是居心叵测……”

  “臣郑坚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一番话,牵扯了多位当年议过此案的官员,知谏院,翰林院,一时不少人纷纷俯身作揖,“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这片弹劾声中,孟云献站得端正,他不说话,新党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为蒋先明说话,也没有出言弹劾。

  孟云献看着蒋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说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声。

  他在求死。

  孟云献抬起眼,与站在对面的潘有芳对视。

  雪粒子被风斜斜地吹进来,潘有芳扯唇,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孟云献想起那个雨夜,这个人对他说,他绝不会认。

  今日,谁都能为蒋先明求情,唯独孟云献不可以,因为他与张敬往昔的情分人尽皆知,他为蒋先明求情,就是在为张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梁神福强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脸色煞白。

  “孟云献,朕要你说话。”

  正元帝嗓音嘶哑。

  孟云献抬步上前,站立在蒋先明身侧,他看见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冷沉沉的,浸着血丝。

  中书舍人裴知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说。

  不要说啊。

  官家不想听的话,一定不要说啊。

  孟云献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个字,众人各异的目光都紧紧地裹附在这位东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呕出血来。

  “官家!”

  梁神福大惊失色。

  泰安殿霎时乱成一锅粥,梁神福慌里慌张地让人去太医局,又赶紧将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露忧色。

  苗太尉却在此时撸起袖子,几个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郑坚的衣领子,一拳砸得郑坚后仰倒地。

  “哎呀!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连忙令官员们将苗太尉拉开。

  “苗太尉!”

  郑坚被这武夫的一拳砸得头晕目眩,他坐起身,却发觉鼻间热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愤声,“您何故殴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见着蒋先明被禁军押出去,“郑坚!老子不但要打你,还要割了你的舌头!同僚?你算哪门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们这样的人做同僚,老子觉得恶心!”

  “诶,苗太尉,话不能如此说啊!岂非伤害同朝的情谊?”丁进等人将郑坚扶起来,好些个官员都觉得他这话太刺耳,都露出不满之色。

  “跟你们,有什么情谊?”苗太尉用力挣脱拉住他的几个官员的手,入宫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时找不着衬手的东西,“我,我……”

  他低下头,干脆扯下一只靴子来。

  “哎哟!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们都来拉他。

  “武夫!只会动拳头!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真是有辱斯文!”郑坚气昏了头。

  这话登时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们不乐意了。

  “拳头能砸死胡人,你们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杀胡人吗?”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

  “我们不打打杀杀,谁他妈的守得住国土?靠你们这些玩意儿吗?”

  “你们!粗俗!”

  “你们怂包软蛋!”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动完口,又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黄宗玉连忙让人去劝,可都没劝几句,劝架的官员也在里头打了起来。

  黄宗玉看见葛让也趁乱蹬了郑坚几脚,他满头是汗,匆匆走到孟云献身边,“孟公,您怎么不劝劝呢?这么打怎么成呢?都是大齐的官员,官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们实在过分呐……”

  “您宽宽心吧,同朝为官,就没有不打架的,几句话不对付,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孟云献言辞平静,“当务之急,是咱们得去庆和殿外等着。”

  “这个蒋先明,竟将官家气得呕血,他实在是……”黄宗玉喃喃几声,立时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赶紧去庆和殿外头候着。”

  泰安殿里杂声一片,孟云献与裴知远走出殿外,一时间,有一个人跟上来。

  在汉白玉石阶上,孟云献站定。

  “孟公,我早与您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潘有芳拢紧披风。

  “蒋先明手里的罪书,是你让人给他的,你是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云献语气笃定,“你太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他主动请缨,赴任雍州知州,其中为他说过话,赞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吴岱,促成他坐上那个位置。”

  “你们让一个以为自己在践行正道的纯臣做了杀死玉节大将军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云献的发髻,“十六年,你片叶不沾身。”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荣生心中不安,他张张嘴,却听嘉王道:“我要出宫去接吴小娘子,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可若吴小娘子回来,那金簪的事不就……”贵妃的物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荣生只能从吴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吴小娘子在这个时候回宫,一旦她为贵妃作证,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是去接,却没说接不接的回,再者,吴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与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贵妃生的是个皇子,贵妃就不会再认她这个内侄女,到时,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风吹得嘉王脸颊麻木,片刻,他喉咙动了动,轻声道:

  “荣生,往后,你记得多帮我去南郊别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跃,檐廊底下覆了一层薄雪。

  倪素将春碧色的圆领袍衫给徐鹤雪穿上,手指捏着衣襟一侧圆润的玉扣,一颗一颗地系上,“这件衣裳,从我回来云京就开始做了。”

  “我知道。”

  徐鹤雪看见了。

  即便忙得厉害,她也没忘了拿出这件衣裳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