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庚……”

  他喉结微动。

  为何回来?

  可眼前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徐鹤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头,“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为何如此?

  徐鹤雪蜷紧指节。

  嘉王起身,毫无所觉地朝前走,撞得残魂散成淡雾,他倏尔止步,回过头,寒烟缕缕,朔风刺骨。

  “殿下?”袁亲卫不知他在看什么。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又回过身,迈着艰难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着那道宫门,朝着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宫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庆和殿中,头疾的疼劲儿还没缓过去,立在一侧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从御街一路如此过来的,嘉王铣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谁,也没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云京,原本正要出宫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门,他们看着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双赤足满是血,衣袍上也沾着脏污血渍。

  “官家说要见?”

  潘有芳问了声身边的殿中侍御史丁进。

  “是。”

  丁进盯住不远处嘉王的身影,脸色有些发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时却要见,这已经很不妙了。

  孟云献在政事堂的后堂里端坐,闭目养神。

  “孟公,您昨儿才借着底下人点了黄相公一番,黄相公昨夜已劝得官家改变心意,增派禁军保护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却自己回来了。”

  黄宗玉是领了命与孟云献一块儿推新政的,他虽是个不主战的保守派,却也算不得是什么旧党,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黄宗玉就必须暂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军才出城不久,嘉王却折返回来。

  这实在出乎裴知远的意料。

  “怎么我看您,一点都不惊讶?”裴知远注意着孟云献的神情。

  “他不想走,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么?”

  孟云献没睁眼。

  “可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远叹了口气。

  “官家不是要见他么?”孟云献靠着椅背,“雪灾闹得人心惶惶,古来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谴,如今正是官家头疼的时候,朝臣们都盼着官家罪己而告上苍,可嘉王却是高呼着‘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三步九叩回来的。”

  此为忠孝,无可诟病。

  孟云献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庆和殿,梁神福看见他衣摆破损,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惊,随即赶紧叫来几个宫人将他扶到殿中去。

  庆和殿烧着地龙,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结了冰似的,乍进暖烘烘的殿中,他几乎是立时打了一个寒颤。

  内殿里汤药的苦味没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开始融化,他挣开宫人的手,跪在地上,朝着帘内,“爹爹。”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

  帘内一时没有动静,嘉王双手撑在地面,安静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

  “知道,”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来。”

  “你倒说说看,为何?”

  “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实则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没有梦见过他。”

  亲弟弟离世好多年,正元帝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脸。

  正元帝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进去送了一碗热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厉害,他挥开梁神福的手,杯盏骤然落地。

  “爹爹……”

  嘉王唤了一声。

  正元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你到底是朕认下的儿子,如今又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苍,可朕若是怜悯你这份孝心,那么永庚,你又该如何做?”

  虽声音虚浮,却不减帝王威压。

  嘉王立时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双膝几乎疼得他浑身发颤,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关。

  唇齿浸着血腥气。

  最终闭起眼,颤抖着声音:

  “永庚,愿听从爹爹旨意,与李庶人——义绝。”

  “开春之后,迎娶吴氏女。”

第114章 行香子(五)

  车马辘辘, 碾过泥泞。

  寒风时时掠窗而来,倪素将浅发绕到耳后,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她身侧, 逐渐凝成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约是因为她的掌心温热,徐鹤雪回过神, 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在马车前行的杂声掩饰下, 她凑近他, 声音放得很轻:“官家好像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进宫后不久, 道路两旁的禁军撤去, 倪素佯装忘了重要的东西在太医局,与赶车的宦官说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医局时,正好遇见几名医正匆匆地出去,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几名医正是去重明殿给嘉王殿下治伤的。

  “你……”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然一顿, 垂下眼帘。

  殷红的血珠, 悬在他的腕底。

  在太医局中她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袖子边有没有淡雾一直相随, “你去哪儿了?”

  “政事堂。”

  徐鹤雪在皇城内虽不能聚形,却能听能看, “我听见有人提起蒋先明, 说他昨夜也见过官家,虽不知他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 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黄宗玉的奏疏,增派禁军保护永庚。”

  “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爻县。”

  徐鹤雪简短两字,倪素立时反应过来,“这就说得通了。”

  倪素与周挺说过“两头使力”的话,贵妃与鲁国公翻脸,非只因为她与徐鹤雪借着银针与王医正这两件事来离间他们,还因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国公府往爻县运药材一事。

  贵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查出来的,也都是周挺想让她知道的。

  贵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头风,因为她是妇人,绝不能议论政事,何况这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

  但有一个人,却名正言顺地拥有“风闻奏事,不具证据”的权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蒋先明。

  周挺背后是当朝宰执孟云献,孟云献将此事透露给蒋先明,而依照蒋先明的性子,他未必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毕竟鲁国公是宗亲,他也许会先查清楚国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药材,若不是,那么那些东西又是否送到了爻县。

  蒋先明也不是什么新党旧党,谁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孤臣,是官家亲手送到那个位子的孤臣。

  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他一定会与黄宗玉做一样的选择——保住嘉王。

  蒋先明只需要不经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个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记的,太祖一脉的子孙,一个姓赵的县丞。

  这相当于给官家提了一个醒,若贵妃生女,江山社稷难道要交予太祖一脉?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脉,他才是与官家更近的血亲。

  官家并非是因为一个养子的孝心而饶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县的太祖血脉,他更愿意让嘉王继续待在云京。

  “昨夜,我听见他让我们停下,”倪素用绣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们好多年没有见过,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觉得,他是因为觉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会那样。”

  殷红的血迹沾在绣帕上,细微的莹尘闪动。

  倪素抬起头,“我觉得,他从没有忘记你。”

  外面赶车的宦官似乎听到了几声模糊的低语,他偏过头,竹编帘不易被风吹起,他不确定地问了声:“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编帘外,年轻宦官的身影。

  弥漫的雪意几乎刺得宦官脸颊生疼,他长叹一声,“是啊,今年这冬实在不好过,老天爷狠心呐……”

  南郊别苑是太祖在位时所建,太宗时,用作收容太祖嫔妃的地方,历经好几位皇帝,到如今别苑里什么贵人也不剩下,统共也没修葺过几回,昔日雅致风流的园林,如今已是荒草丛生,而冬日雪重,萧条更甚。

  倪素递了牌子,才被人领入别苑内,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从内到外都是一样的冷,里面显然没有烧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时不时地咳嗽。

  “李庶人,宫里为你诊病的人来了。”别苑里的宫人说话冷冰冰的,脸上也不见半点恭敬,说罢也不等帘内的人应答,便自顾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转过头,看向素纱帘外,“是个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哑了。

  “王妃……”倪素才出声,发觉那宫娥在门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许我在太医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机会来为您诊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着这个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从雍州回来的小娘子。”

  “是。”

  倪素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进去,她抬头,看见榻上的妇人身上竟只有一张单薄的棉被,“他们怎么……”

  李昔真从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弯了弯,“我如今只是庶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倪素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走上前去,用脉枕垫在李昔真的腕下,为她诊脉。

  “女子行医,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着她。

  “虽不易,但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

  倪素说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个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肾气虚弱,气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风寒,”倪素松开她的手腕,将脉枕收起来,在药箱中找笔墨,“但您放心,我答应过嘉王殿下要照顾好您。”

  外面有宫人在,因而倪素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昔真乍听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随即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来了。”

  倪素抬起头。

  “他抗旨?”

  李昔真立时猛咳起来,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床沿去将她扶起来,又对门外喊道:“快去烧些热水来!”

  门外没什么动静,倪素无法,只得掀了帘子出去,宫娥在廊庑里,动也不动,倪素心知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从袖中取了一些钱,塞入宫娥手中,“请你去烧一些热水给李庶人用。”

  宫娥见了钱,神情才有了几分笑意,她没说什么话,转身便朝廊庑尽头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铣足入城,从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宫,便得官家召见,官家不但没有怪罪他,还传了太医局的医正为他治伤。”

  倪素还将自己亲耳听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复述给她听。

  李昔真缓了缓神,胸口起伏着,眼眶几乎是立时湿润。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拿出来看见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将其收回怀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头,长发落了几缕到她肩前来,她双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抚,却见她倏尔抬起头,虽眼睑发红,却是笑着的。

  笑得快慰。

  “谢谢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着她说,“这个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离开别苑之前,又塞给了看顾李昔真的宫娥一些钱,请她为其再准备一床厚实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娴静文雅的女子。”

  倪素牵着徐鹤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与我说过你的旧友曾亲手做纸鸢讨青梅的欢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还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绣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们儿时相识,少时相知,永庚与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体,形容不整,因而徐鹤雪并未跟随倪素进去。

  其实徐鹤雪少时也没见过李昔真几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宫之后,与李昔真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些书信,几乎是嘉王在宫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宫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书信时,与我说的话才会多一些,”徐鹤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怀,“虽然,我并不想听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些琐事。”

  可赵永庚,总是要念给他听。

  “我的老师,亦是他的老师,”

  徐鹤雪倏尔停步,“阿喜,我觉得,他是将老师的遗言记在心里了,可我又怕他这样。”

  他知道,孟云献在推着赵永庚走一条艰难的路。

  大齐的皇子不能入朝议政,即便为亲王,也无实权在握,赵永庚从封王的那一年开始,虽未在朝,却从来都被人裹挟在政治的旋涡里。

  作为挚友,徐鹤雪钦佩永庚抗旨返京的这份果敢,但同样,他也深知永庚会因为此举而卷入难解的死局。

  可如今风雨飘摇,谁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头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说,“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这个人衣襟浸着斑驳血痕,冰凉晶莹的雪粒子落在他乌浓的发髻,拂过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样一张脸,骨相秀整,却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你敬重老师,在乎挚友,即便是死了,你也为这个大齐守过雍州国土,救过将士百姓,你肯为人,”她握着他的手抬起来,衣袖后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剐伤,“为什么人,就不可以为你呢?”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想为你啊。”

  徐鹤雪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是带着笑意说这些话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动一下。

  风声凛冽,寒雾浓浓。

  徐鹤雪将她的兜帽重新拢到她头上,说,“阿喜,我背你回家吧。”

  “我腿脚又没受伤,你背我做什么?”

  倪素笑了一声。

  徐鹤雪转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摆拂过地面没扫干净的积雪,他垂着眼睛,轻声道:“你鞋袜湿了,我知道。”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软榻上,桌案上的饭食没动,他双足与膝盖都裹着细布,一张面容苍白而清癯,并未束发,几缕浅发轻拂面颊。

  他不用饭,也不说话。

  殿中的宦官宫娥都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贵妃被近侍宫娥扶着入殿,便是瞧见这样的一幕,殿中没见什么暖意,她皱了一下眉,“你们这些奴婢,怎么也不知道给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们如何能抵?”

  宫娥宦官们齐齐低下头去。

  “去。”

  贵妃朝身边的宫娥抬了抬下颌。

  宫娥立即领会,带着所有的宫人出去,殿中一时只剩下贵妃与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应,“天寒地冻,您不该来。”

  “我该来,”贵妃弯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热茶,“听说殿下你已经考虑清楚,愿意娶我的内侄女?”

  “是。”

  嘉王垂着眼,“如今这样的局势,我早该分清。”

  此话听着很是顺耳,贵妃轻轻颔首,“殿下早这样想,也就不会触怒官家了,这原是一桩好事,我那个内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儿,待她入京,你见了,就会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干裂泛白,稍微一动,便浸出血,“娘娘心里如何想,我已经很明白。”

  他倏尔抬起脸,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盯住贵妃,“但那些,让娘娘与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贵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讶异地瞧这嘉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她轻笑了一声,“他们实在过分,殿下以为,我们该如何?”

  嘉王掀开锦被,不顾脚上的伤,一步,一步地走到贵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仿佛毫无所觉,俯身作揖:

  “赵益,愿与娘娘同道。”

第115章 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 赐婚嘉王与宛江吴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握着刀立在庆和殿外,今日没下雪,但碧瓦之上积雪未化, 檐角还有长长的冰凌,冷得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门“吱呀”作响, 苗景贞立时回头,迎面一股子热气混着药味袭来,穿着狐狸毛领氅衣的嘉王已谢过天恩, 从里面走出。

  “殿下。”

  苗景贞俯身行礼。

  身后的殿门合上,凛风吹得嘉王的毛领子蓬乱, 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 英武挺拔的这个年轻人, 不作停留地走过他身边, “多谢。”

  这一声很轻,只有苗景贞一人听见。

  苗景贞一顿,

  他当然知道嘉王在谢什么。

  嘉王夫妇被囚重明殿之时, 那颗有毒的丸药,本是他趁宫人不注意,塞给嘉王的。

  苗景贞站直身体, 回过头去, 只见嘉王提着衣摆,正朝阶下去。

  贵妃在宛江的内侄女已经在来云京的路上, 而嘉王铣足为君父移灾的孝举令潘有芳等人一时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员上疏请求官家惩治嘉王抗旨之罪, 但奏疏送上去, 却都被留中不发。

  倪素在太医局取牌子时便听说了官家赐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别苑, 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病得形销骨立的李昔真说起这件事。

  “你似乎有话想与我说。”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声。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是。”

  “你如此难以启齿,”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实很多,怀中还被倪素塞了一个汤婆子,这让她好受许多,“是殿下要娶吴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脉的手,她抬起头看李昔真,这样一副病容,却看不出她到底伤不伤心。

  恰逢宫娥端了热汤药进来,倪素没说话,只扶着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风裹住她,再从宫娥手中接过药碗。

  李昔真自己拢紧披风,靠着软枕,见宫娥出去,她才开口,“小娘子不必担心我,自你告诉我殿下回来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违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违抗赐婚的旨,我心里早就有这样的准备。”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药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个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这份心性,虽为宗亲,却能为民而自苦,我们夫妻两个虽过得不如其他宗室,可这么些年我跟着他,从没有一日后悔过。”

  “但我也知道,云京是容不下他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们也容不下……他不愿与人为恶,不愿回到这里,可这里的人却从没有真正放过他。”

  “我知道他心里的痛,先失挚友,再死恩师,作为妻子,我盼他安稳,可作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

  “我们已经苟活了这么多年,再不能为自己而活了。”

  满口是苦涩的药味,李昔真捏着汤匙的手指收紧,“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见到殿下,请你代我告诉他,我们的夫妻情分到这里也够了,无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看开一些,公理道义为先,而儿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兴他如此抉择,往后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爱他,祝他珍重。”

  过分严寒的冬天里,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层浅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积雪,也不能令人感到丝毫暖意。

  为防止雪积得太厚,宫里的宦官们开始踩着梯子上屋顶清理上面冻硬了的冰雪,就是这个当口,宛江的吴氏女进京了。

  宛江是吴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贵妃的这个内侄女,是吴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长子所生的女儿,自她入宫,便在贵妃身边,常与嘉王同进同出。

  倪素一直将李昔真的话谨记在心,却一直未能找到为其传话的机会。

  随着嘉王与贵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势一变再变。

  吴岱曾与鲁国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吴岱未必没有私下里攥握一些他们的把柄,而贵妃作为吴岱的女儿,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阴私。

  但顾忌着许多事都曾有吴岱参与,贵妃在嘉王面前还是留了心眼,并未全盘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桩吴岱无关的正元十三年的灭黄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发大水,淹没良田无数,大批难民一路南逃,时任蓉江制置使的刘廷之正奉命追击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义军。

  然而蓉江府的起义军头领十分狡猾,而刘廷之身为文官,从来纸上谈兵,他连连错失剿杀蓉江府起义军的机会,以比对方多出两倍之余的兵力,却受重创。

  刘廷之心中忧惧,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难民欲往蓉江府,刘廷之在路上遇见,他邪念顿起,令人乔装潜入难民之中,散播官府贪了赈灾款项,而蓉江府起义军有千万之财,可以养众人之难,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谣言。

  其中有个姓黄的年轻人为此而意动,号召众人投奔蓉江府起义军,刘廷之得此消息,立即举兵屠杀数百人。

  在刘廷之上奏朝廷的奏疏中,那个姓黄的年轻人成为从重州来的造反起义军的头目,而那几百名难民,板上钉钉,成为了跟随姓黄的造反,投奔蓉江府义军的人。

  刘廷之因灭黄案而免受朝廷责难,从正元十三年到如今,今年升任枢密副使。

  正元十四年,南康王病逝,其嫡子继承鲁国公爵位,在吴岱与潘有芳之间,与潘有芳走得更近,致使满裕钱庄逐渐从吴岱手里,转到了潘有芳手里,也是这一年,刘廷之被调任代州做转运使,因为其轻易瞧不上人的傲慢本性,他曾擅自想动满裕钱庄的生意,鲁国公与潘有芳怎会放任他动了自己的财路?

  为了拿捏住刘廷之,他们颇费了一些力气才查清楚灭黄案有异,到正元十五年才厘清此案的原委,但他们并不声张,而是令当时的代州知州以此事要挟刘廷之,要他这个转运使为他们的利益行方便。

  吴岱不满鲁国公使手段让潘有芳接手满裕钱庄,暗自探得此事的关键人证,却因到底还与他们在一条船上,并未发作。

  所谓关键的人证,就是当年追随刘廷之到过蓉江府,也剿过起义军的亲信。

  “刘廷之已经被关入御史台大狱里了……”

  国公府中,鲁国公端起茶碗又放下,转过头见潘有芳坐在那儿出神,“立誉!”

  “啊?”

  潘有芳后知后觉,抬起头,见鲁国公神情不快,他道,“国公爷,他的事儿咱们帮不了,毕竟铁证都握在蒋先明手里了。”

  “立誉,你别忘了,他平日里与你走得近,满裕钱庄的事他也知道不少!”鲁国公有些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再说那蒋先明,此事指不定又是孟云献故意推给他去查的,你也知道蒋先明这个人,他是个死脑筋,又受官家器重,之前咱们就知道他在查满裕钱庄的暗账,吴岱得了癫病,代州的那帮官员被处置了,这件事就没下文,但这并不代表,他蒋先明就放弃查下去了!”

  “刘廷之犯的是死罪,按大齐律,他家中要男儿被流放,而女子充入教坊司,但我已经将他的幼子藏住,这消息,应该已经送去御史台大狱里了,他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潘有芳与刘廷之深交之后,也算得好友,此番刘廷之被下狱,朝中也有了许多于他不利的传言。

  “话虽如此,可若是他还是抵不住严刑,被蒋先明撬出什么……”鲁国公皱着眉头,“这些天,与你走的近的官员,都被孟云献狠狠打压了一番,咱们若再如此被动,可就不妙了。”

  “御史台又不是夤夜司,若刘廷之进的是夤夜司,我还真怕他吐出什么,”潘有芳扯唇,“蒋先明的确不能再留,国公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对蒋先明,的确是有些了解的。”

  鲁国公闻声一顿,他捋了捋胡须,盯住潘有芳,片刻,他神情缓和许多,“是啊立誉,我怎么忘了,若没有你,他也不能青云直上,坐稳御史中丞的位置,你说说,你预备如何办?”

  潘有芳站起身,“您知道,谭广闻最开始写的认罪书并不是如今的那份,我要将最开始的那份,交给蒋先明。”

  “你疯了?”

  鲁国公吃了一惊,“你难道要为徐鹤雪脱罪不成?”

  “如今咱们已经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了,蒋先明审刘廷之还要些时日,要在刘廷之定罪前,让蒋先明成为官家的弃子,就只能出此下策。”

  潘有芳见鲁国公脸色不好,便说,“国公爷放心,认罪书上没有南康王的只言片语,只有吴岱。”

  谭广闻并不知道潘有芳,他充其量也只晓得一个杜琮,认罪书上既没有南康王,也没有潘有芳,只有吴岱。

  “我也不是要为徐鹤雪脱罪,”

  潘有芳自嘲一笑,“为他脱罪,不就是在治我自己的罪么?国公爷,此前我们杀谭广闻按住此事,是为了不让此事闹大,可如今文端公主府的旧案与刘廷之的灭黄案,还有蒋先明身上关于满裕钱庄的暗账,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于咱们十分不利,既然如此,咱们便将徐鹤雪的案子索性闹得大一些。”

  门外寒风呼啸,犹如厉鬼嚎啕,潘有芳侧身看去,寒雾在一片灯影里浮动,他眼底沉黑,“如此,也好教孟云献他们看看,他们所图谋的一切,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

  ——

  清晨惊醒,倪素满额是汗,房中灯烛已烧得差不多,而她枕边无人,她起身掀开床帐,淡白的光线透过棂窗照进来,对面的书案上还燃着一半残蜡,年轻男人穿着青色的衣袍,手中握笔,也不知在写什么。

  她日日点灯,青穹日日为徐鹤雪煮荻花露水茶,可他的身影还是如此淡薄。

  倪素意识到,自那日他在宫中离开她,去过政事堂后,无论是他身上的伤,还是他的魂体,都比以往要恢复得慢。

  他甚至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借助她点的灯,使自己的魂体看起来更真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幽都给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

  “徐子凌。”

  她忽然出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一声,一下抬起头,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立即搁下笔,“穿好衣裳,屋中还没有烧炭盆。”

  倪素坐在床上不动,“你在写什么啊?”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他身上的伤没好,膝盖也疼得厉害,他缓慢地走到她面前,将搭在屏风上的衫裙取来递给她,“等我写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一边穿衣,一边笑,“你怎么也不编个谎话骗骗我?比如练字什么的,你这么说,只会让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徐鹤雪坐在她身边,看她头发有些乱,便伸手替她拢了拢,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外面敲门声响。

  “徐将军,倪姑娘!你们起了吗!”

  青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

  徐鹤雪立即扶着床柱起身,走过去打开门,站在外面的青穹一身雪气,鼻尖被冻得通红。

  “怎么了?”

  徐鹤雪问他。

  “我出去买早饭,却撞见官兵在到处搜人!我听那些被盘问过的人说,他们是在搜一个犯官,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

  倪素匆匆挽了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