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并不说话,忽而提剑朝他飞身而来,耶律真匆忙以手中金刀抵挡,他身形高大,却被此人的力道逼得一腿屈下去,重重地抵在尘泥里。

  耶律真大吼一声,咬牙起身横劈一道,几乎用足了力气不断地劈砍,他在战场上历练出的这番杀招狠辣至极,杀气冲天。

  但他很快发现,此人单手持剑,招式飒沓如星,身法灵活,几个回合下来,耶律真甲衣残损,快被鲜血浸透。

  他的气力已然越发不够,却咬着牙一个腾跃起身,金刀竖劈下去,那年轻人侧过脸,刀锋擦过他遮面的长巾,耶律真抓住机会,锋刃一转,砍向他的脖颈。

  这一刹,

  耶律真对上他的那双眼,竟比他剑锋的寒芒还要冷。

  他竟然站定,不动了。

  他为何不动?

  刀刃劈向他颈侧的瞬间,他的身形骤然化为寒雾,就在耶律真的眼前,被夜风吹散。

  耶律真瞳孔紧缩,心惊肉跳。

  阴寒之气裹住他的整个心脏,他低眼发觉自身后投来一道昏黄灯影,耶律真猛然转身。

  淡雾缭绕,那身着雪白袍衫的年轻人提灯立在不远处,衣襟染着血色,袖子边缘也尽是斑驳的红。

  他脸上的长巾已被耶律真的金刀割落,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光影里,耶律真还未能看清他的真容,便觉自己的身体竟不受控。

  他低眼,只见散碎如萤火一般的莹光密密匝匝地裹附在他的甲衣上,幽绿森冷的光芒跳跃,而他衣袍完整,却觉得皮肤像是被烈火一寸一寸地灼烧着。

  烧得他握不住金刀,整个人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叫喊,却怎么也扑不灭身上的碎光。

  碎光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整个身躯淹没,又令他忽然腾空而起,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挣不开这些刺入他血肉的碎光。

  耶律真痛得青筋暴起,他凶悍的面容上鲜有地流露出慌乱惊恐之色,低下头去,猛然间,他看清那个人的脸。

  十八年前,耶律真曾跟随长泊亲王率部攻打居涵关,那一年,驻守居涵关的将领,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齐人将军。

  仅三战,那个十七岁的齐人,便令长泊部众折戟,长泊亲王自此元气大伤,在丹丘王庭失势。

  那个人的名字,伴随他十九岁时的封号“玉节”传遍整个丹丘,信奉长生天的丹丘人无不以为此人是大齐最厉害的雄鹰。

  “……徐鹤雪?”

  耶律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几年过去,耶律真如今已经四十有余,可此刻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却依旧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分毫未改。

  “这些魂火,都是被你屠戮在雍州城下的无辜百姓,”

  徐鹤雪轻抬下颌,他冷眼审视着耶律真那张面容所表露出的惊恐神情,“耶律真,你猜,他们会如何待你?”

  耶律真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丹丘将军,若与他如常人一般拼杀,他未必会怕,反倒会激起他身为丹丘勇士,绝不屈从的血性。

  但信奉长生天的丹丘人,对于鬼神,总有自己的一番敬与畏。

  “你……”

  耶律真几乎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徐鹤雪越是走近,他便越是生惧。

  徐鹤雪一抬手,魂火飞扬,刹那犹如绳索一般在耶律真的颈间收紧,耶律真面色涨得通红,难以顺畅地呼吸,一双眼睛大睁着,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你知道我的死,却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徐鹤雪身上的剐伤皲裂更甚,他指节稍松,魂火便给了耶律真喘息的机会,“告诉我,当年苗天宁与你在城外血战,你果真没有杀他?”

  耶律真双手触摸自己的颈项,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魂火灼刺皮肉的尖锐疼痛,他猛烈地咳嗽,咳出血沫子,却迟迟不肯说话。

  徐鹤雪一挥手,魂火叫嚣,发出尖锐的声响,几乎要刺破耶律真的耳膜,他重重地摔下来,在尘土里翻滚,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些死人哭嚎,散碎的魂火更是钻入他的衣襟,灼烧他的血肉。

  玛瑙湖畔,耶律真的惨叫声声凄厉。

  魂火灼烧他的皮肉,使得他衣衫底下一片鲜血淋漓,他的肩背几乎已经是血肉模糊。

  耶律真滚进了玛瑙湖里,试图用冰冷的湖水来浇熄身上的魂火,但这显然并没有用,此时荻花丛中已有露水凝结。

  荻花露水,即是幽都恨水。

  反而使得耶律真的痛苦加剧,他在湖水里挣扎叫喊,而徐鹤雪手提灯盏,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到湖畔。

  血水滴答,他的身形越发淡薄。

  他冷眼旁观着耶律真在水中被魂火灼烧得浑身是血,半晌,他俯身,手中长剑抵住耶律真的颈项,迫使背对着他在湖中的耶律真不得不仰起头。

  “不说吗?”

  “我如何杀他,我那时已身受重伤!我如何杀他!”耶律真所承受的痛,是比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所受过的伤还要折磨百倍的痛,痛得他神思恍惚,几乎崩溃。

  他的确不知苗天宁已死,他更不知道齐人将此人的死,算在了他的头上,当年苗天宁将他逼退至雍州城门外,与他缠斗几十回合,被苗天宁一刀刺在后背,他的部下护送他离开之时,苗天宁分明还活着!

  “我听说蒙脱在牧神山,便想绕过齐人援军,”耶律真被剑身狠狠抵住喉咙,琉璃灯盏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去,去与他汇合,谁知,我去时,蒙脱……蒙脱已经死了……”

  整个牧神山,几乎是尸山血海。

  五万丹丘胡兵,三万大齐靖安军,死了个干净。

  耶律真看着他的脸,苍白而年轻,“我亲眼看见一路齐人军,他们,是从居涵关的方向来的,将你从尸山里带走了……”

  玉节大将军是丹丘的劲敌,他究竟有没有背叛大齐转投丹丘的意思,其实丹丘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因为最清楚这件事的将领蒙脱,已经死在了牧神山。

  他原以为那些齐军带走徐鹤雪时,他就已经死了。

  后来回到丹丘,他才知徐鹤雪被带回雍州处以凌迟之刑,再之后,丹丘与大齐订盟,两国交好,耶律真等一干武将被卸权幽禁。

  “你可认得他们?”

  徐鹤雪冷声逼问。

  那时,徐鹤雪重伤昏迷,并不知道是谁将他带回了雍州。

  “不认得……”

  耶律真口齿浸血,“但,他们像是你们齐人亲兵才有的穿着,还有,那个领头的人,我率部悄悄离开前,听见他们唤那人作‘窦指挥使’……”

  亲兵是官员的随侍护卫。

  居涵关来的亲兵。

  窦指挥使。

  寒风呼啸,水波泠泠。

  窦英章。

  徐鹤雪脑中浮出这个名字,他满耳轰鸣,握剑的手倏尔一颤,耶律真察觉到颈间的力道松懈,他立即作势挣扎。

  徐鹤雪拨开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时,魂火随风而散,满天浮光,他指节紧绷,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术法,以剑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咙。

  他周身的莹尘变得棱角锋利,四散出去,席卷整片荻花丛。

  “将军,张相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时期,朝中意欲扳倒张相公与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数,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还有吴岱之流,他们都反对二位相公整顿吏治……你虽居庙堂之远,却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来此,为张相公,也为你,少一些掣肘。”

  记忆中,有个人接过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的亲兵指挥使,英章,快来见过徐小将军!”

  “窦英章,见过徐将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徐鹤雪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握住剑锋,剑刃切割喉咙的闷声不断,殷红温热的鲜血淌了他满手。

  他后知后觉,

  垂下眼帘,对上耶律真大睁的,涣散的双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里。

  徐鹤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剐伤几乎令他浑身浴血,长剑入水,破碎成莹尘,涌入他的身躯。

  湖面映照一盏又一盏孔明灯,纷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门外的丹丘胡兵已经被绞杀干净,谭广闻令兵士们轻扫战场,周挺日前趁耶律真还陷于内乱之时便突围出去,找到了谭广闻部,更与新任雍州监军韩清成功汇合。

  谭广闻总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在来的路上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战几日。

  “谭将军。”

  韩清一身宦官衣装,绕过死人堆,唤了一声。

  谭广闻听见了,立即转身走到韩清身前,抱拳道,“韩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对韩清的热络,周挺已习以为常。

  “谭将军,你还是与咱家一块儿入城吧,听说秦将军魏统领他们都受了伤,咱们这些来迟的人,理应前去安抚。”

  韩清轻抬下颌,淡声说道。

  “韩大人有理。”

  谭广闻将谄媚写在脸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门,陡然间,周挺觉得自己衣领里冰凉一片,他抬起头,灰暗的天色里,清白的雪花纷纷扬扬。

  “倪姑娘!”

  不仅是周挺听见了这声喊,韩清等人也听了个清楚。

  韩清蓦地一见从城门内跑出来的那个女子,风雪之间,她的面纱拂开,露出真容,韩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惊异。

  青穹如何喊,也不见倪素停步,他行动迟缓,很难跟上她,便停了下来。

  烽烟过后,死寂的战场上,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敲击着许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过身边,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却见她在几步开外停住。

  他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段嵘率领着一众兵士回来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嵘一眼就看见了倪素,他拉拽缰绳,令马儿停下来,他翻身下马,神情沉重无比,他张张嘴,要将手中的琉璃灯递给倪素,却见她忽然绕开他,往前疾奔。

  他回头,不远处有一匹白马归来。

  它通体雪白,唯有鬃毛是银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过去,它就低头蹭她的发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嵘看向被他们的兵士拖行回来的那具尸体。

  那是耶律真。

  段嵘不知倪公子与耶律真去了哪里,他带领兵士们解决了耶律真的亲兵后,便四处搜寻,待他们找到玛瑙湖畔,却只见到耶律真的尸体。

  他的头颅几乎要彻底与颈项分离,死状狰狞。

  段嵘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盏琉璃灯在湖畔,其中的蜡烛已烧尽了。

  其实,段嵘反复的在回想他彼时看过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样淡薄,像冷雾一样,可他又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么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见倪素骑上霜戈,调转方向,他便立即骑上马背,紧随其后,“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随凛风擦着倪素的脸颊,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只顾摸着霜戈的鬃毛,对它说:“我们去找他。”

  天色越来越亮,风雪越来越大。

  玛瑙湖畔,荻花蓊郁。

  倪素踩着马镫下了马,跑到荻花丛中四处寻找,骑马跟上来的段嵘大声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

  段嵘指向湖畔某一处。

  那是被荻花丛遮掩的一处。

  倪素闻声,她转过脸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摆,跑过去。

  荻花拂动,露水晶莹,沾湿她的衣袂。

  倪素双足踩入浅水之中,冰凉彻骨,她看见湿润的岸边残留的血渍,她俯身在挨着水边的荻花丛里四处寻觅。

  衣袖湿透了。

  她双手冻得僵硬,积了满鬓的雪。

  丰茂的荻花丛底下,一团莹白微弱的光藏在茎叶之间,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眼眶红透。

  她伸出手,还没去捧它,它便好似感应到什么似的,自己先靠过来,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绕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晃动一下。

  青穹在城门口等了好久,几乎到午时,他才看见倪素与跟在她身后的段嵘骑马归来。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看见她捧在手中的那团莹光。

  青穹眼眶湿润,抿紧唇迎上去。

  他扶着倪素回到城中的毡棚内,拿来厚厚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却见她忽然有如簇的泪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张了张嘴。

  倪素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视线模糊起来,她有些无助地唤了一声:“青穹……”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发红,“我去找他的时候,因为身后跟着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声唤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清白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清白的身后之名?”

  她蜷缩着身体,发间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颈,“我不要这样,我要做他的人证,亦要做靖安军的人证,我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还洁净之人洁净。”

第99章 鹊桥仙(二)

  韩清与谭广闻朝知州府里去, 他思及在城门处见过的那个女子,便转过脸询问跟在后头的人:“倪素为何在此?”

  “她说,她来此地寻人。”

  周挺如实说道。

  “寻什么人?”

  周挺一顿, “大约,是那位倪公子吧。”

  “韩大人, 我听说那倪公子是秦继勋身边的一个幕僚,此人厉害得很呐,”谭广闻插了句嘴, “但他好像失踪了,只怕凶多吉少, 不然, 我还真想见见他。”

  韩清走上石阶, 扯唇, “谭将军,请。”

  “韩大人先请。”

  谭广闻笑道。

  二人和和气气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内知迎上来, 领着他们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没了, 沈同川多年来存的好石料是一块都不剩, 全让自己的亲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显凄清荒凉。

  秦继勋, 魏德昌,杨天哲都受了伤, 医工们在正堂内为他们包扎诊治, 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伤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药膏。

  “秦将军, 魏统领杨统领,还有沈大人,”韩清人还没有进门,便先唤了一声,随后衣摆在门槛拂过,他看向正堂内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脸孔,这本是他们第一回见面,“是我们来迟,对不住诸位。”

  “谭广闻!”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着甲胄,身形高大,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将军,他挥开医工的手,沾血的细布从手臂上脱落,化脓的伤口看起来尤为狰狞,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谭广闻的衣领,“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么!”谭广闻脸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统领何必如此?”

  韩清在旁,慢声道。

  “要不是他谭广闻!我们何至于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么会……”魏德昌喉咙一哽。

  秦继勋向来理智,此时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规劝义弟德昌。

  “魏统领这是说的什么话?”

  谭广闻看向一旁的韩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朝雍州赶来,路上遇见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没办法!这些事,韩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亲封的雍州监军,他可以为我作证!”

  “是啊,”

  韩清在堂内所有人的注视下颔首,“咱家是与谭将军一道来雍州的,他究竟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却仍不松手,“沈知州给你鉴池府发了那么多文书,你们何曾理会!你若是早来,雍州何至于沦为孤城一座,何至于我雍州军这般损失惨重!”

  “止战期间,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调动兵马,难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吗!我不过是依照朝廷的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骂,却听韩清在旁冷声道,“魏统领,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松开他。”

  秦继勋垂着头,开口。

  “义兄……”魏德昌回过头,见秦继勋,杨天哲乃至于沈同川都是一样的沉默,他愤愤地松开谭广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谭广闻面露讥讽,正欲请韩清上座,却见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边落座,随即抬眼。

  “周挺。”

  周挺闻声,立即朝身后的亲从官抬手,那亲从官大喊一声“来人”,随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声临近。

  数名夤夜司亲从官冲进正堂,迅速将谭广闻的双臂往背后一折,将其控制住。

  这一幕来得实在太突然,

  无论是谭广闻还是秦继勋等人都愣住了。

  “韩大人!”

  谭广闻满脸惊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脚踢在谭广闻的腿弯,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韩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说了么?咱家是与你谭广闻一道来雍州的,你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几个字,他咬字略重。

  谭广闻死死地盯住他,“难道我有贻误军机么?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对!你如今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代官家,”韩清拱手一抬,做出尊敬君父的动作,慢悠悠道,“问你谭广闻的罪。”

  “我何罪之有!”

  谭广闻执意要起身,却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弯,痛得他双膝又屈下去,他扫视这正堂中的几人,最终又看向韩清,“我总领鉴池府泽州两路大军,是官家亲封的威远将军!凭何你一个阉人就敢在此处置我?!”

  “说的是啊,咱家不过一个阉人,”韩清皮笑肉不笑,“你威远将军何至于一路讨好逢迎?”

  话如针刺,谭广闻的脸色青白交加。

  “是因为南康王六年前病逝,还是因为太师吴岱如今失势?你担心自己在朝中无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与秦继勋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远将军的脸面,与咱家这个新上任的雍州监军交好。”

  韩清三言两语,便将谭广闻的心思说透。

  谭广闻啐了一口,“阉贼!老子手握兵权,岂会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对我放肆,我军中儿郎,却不是吃素的!”

  “吕隆!吕隆何在!”

  他大声呼唤自己的副将。

  “将军!”吕隆在外,门口却被夤夜司亲从官挡得严严实实,两方拔刀对峙,剑拔弩张。

  谭广闻回头,怒目圆睁,“韩清!我无罪!便是到官家面前去,我也绝不怕你!”

  韩清却气定神闲,“那么十六年前呢?”

  谭广闻猛地一怔,“你……在说什么?”

  “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上写,苗天宁驻守雍州城,与丹丘名将耶律真血战,城破,蛮夷入城,再被苗天宁杀退至城门外,你率领永平军来援时,苗天宁与雍州军俱死。”

  韩清搁下茶碗,站起身,“好巧不巧,我听身边这位夤夜司副使说,此番率领部众前来攻城的,正是当年杀死苗天宁的耶律真。”

  谭广闻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可奇怪的是,”

  韩清踱步到他面前,俯身,“耶律真却并不知苗天宁已死。”

  “对!我们都听见了!”魏德昌立时接话,“那日我们在城墙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那耶律真,分明以为苗天宁还活着!他还想借此,来动摇杨兄弟!”

  “荒唐!”

  谭广闻才直起身又被亲从官按下去,“你们竟敢相信一个蛮夷的话!”

  “那么他为何要说谎?”

  周挺的刀鞘重重抵住他,“他说这个谎,对他耶律真有何好处?谭将军,今日,我等定要听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也不要指望你手中的兵权,”周挺冷冷地睇视他,“你别忘了,你鉴池府的兵,大多都是从前的护宁军,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苗天宁是死在你手里,他们会如何想?是继续奉你为将军,还是为苗天宁报仇?”

  这番话几乎刹那击穿谭广闻的心防,护宁军曾是当今太尉苗天照的护宁军,而苗天宁在护宁军中多年,对于护宁军的将士们来说,无论是苗天照还是苗天宁,始终都有无可替代的威势。

  即便他掌握护宁军几年,也未能真正将这些兵,变成自己的兵。

  当今官家对武将的猜忌甚重,自十六年前大齐与丹丘签订盟约共享太平之后,正元帝便下敕令,令军队每三年更换驻地,而将帅不随军队而移,如此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杜绝了武将立威军中,以得无数簇拥的可能。

  再说泽州的兵,多是被招安的草寇,被打发到一块儿来规整成军,他们军纪不严,十分不成气候,若不是他们,此番遇见南延部落的增兵,谭广闻也不会与其胶着多日才赶来雍州。

  指望这些人,自然也是绝无可能的。

  “谭将军,你也知你如今在朝中连个为你说话的人也没有,”韩清徐徐一叹,“咱家就是可惜啊,你鉴池府的家人若知道你如今的处境,该有多担心。”

  谭广闻立时抬头,“阉贼!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韩清转身,坐了回去,漫不经心,“只是周副使有心,留了些夤夜司的亲从官在鉴池府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你家中连着奴仆,得有百来号人吧?听说你母亲,如今已有八十高寿了?”

  谭广闻如何不知夤夜司的行事手段,无论官还是民,落在夤夜司手里,便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起伏,猛烈挣扎起来。

  周挺反手,刀鞘重击谭广闻的腰腹,他立时吐出一口血。

  “谭广闻,咱家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韩清当着秦继勋,沈同川等人的面,一手扶在膝上,正襟危坐,冷声逼问,“说,苗天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谭广闻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领兵来雍州,竟是走了一条死路,如今家眷的命已攥在他人手里,而他亦使唤不动护宁军……谭广闻闭了闭眼,神情灰败。

  半晌,

  他干涩的嘴唇翕动,“我杀的。”

  沈同川听得心惊肉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谭广闻面前,“你为何要杀苗统制!他为我大齐死守雍州城门,若不是他,雍州城早丢了!”

  “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的存在,危及一个人的前途官身。”

  “谁?”

  谭广闻口齿浸血,他啐了口血沫子,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吴岱。”

  沈同川,秦继勋等人又惊又疑,但谭广闻抬头,看见坐在那里的韩清神情平淡,“韩大人来之前,应该已经查出我与他之间的牵连了吧?否则,你不会与我提起南康王,也不会提起吴岱。”

  韩清没有反驳,只是倚靠在椅背上,轻抬下颌,“继续吧谭将军,说说看,吴岱非杀苗天宁不可的理由。”

  “吴岱时任枢密使,他撒出去的察子回禀说,丹丘部族并不齐心,其中日黎部落最为痛恨战争,日黎亲王有心结束征伐,却迫于大势,不得不参战,吴岱认为这是个能从内部扰乱丹丘团结的机会,便暗中与日黎亲王来往。”

  “吴岱在泽州招安一路起义军时,正是丹丘将领蒙脱借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要挟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之际,他收到日黎亲王的手书,其中附有图册,说丹丘王庭已造成战船,说他们要趁蒙脱劝降徐鹤雪之时,派兵绕过江河,直逼鉴池府。”

  丹丘胡人畏水,一直不能渡江,这是他们宁愿几次三番去攻居涵关也不绕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

  韩清从他口中听到“徐鹤雪”这三字,立时令他想起张相公在刑台之上的大声呼号,“他动了抽调雍州军的心思?”

  “是,战时,边关调动兵马可暂不受管家敕令约束,”谭广闻侧过脸,看向因伤重而在榻上不能动弹的杨天哲,“雍州军握在苗天宁手里,只要有他的令牌与知州杨鸣的同意,便能调动兵马。”

  “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交好,杨鸣对吴岱所言深信不疑,他劝苗天宁支援鉴池府不成,便铤而走险,对苗天宁用了蒙汗药,拿走他的令牌,亲自调动一半的雍州军赶去支援鉴池府。”

  “不可能!”

  杨天哲颤声,“我父不可能如此!”

  他一直深信此事是苗天宁所为,可如今,谭广闻却亲口提及他父亲的名字。

  “然后,”沈同川接过谭广闻的话,继续说下去,“那一半雍州军行至半途,便遇上了南延部落的人,他们被南延部落屠戮干净。”

  这是杨天哲在南延部落的军报中看过的消息,沈同川想起自己与倪公子一块儿看过的那份十六年前的军报,“但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军的人数里。”

  “是。”

  谭广闻垂着头,“吴岱发觉不对,却为时已晚。”

  若苗天宁还活着,他一定会揪住此事不放,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苗天宁都必须死。

  “那牧神山呢?”

  这应当是韩清最为关心的事,他疾步上前攥住谭广闻的衣领,“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他率靖安军往牧神山引诱蒙脱,你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策应来援,围困蒙脱……这是不是真的?”

  谭广闻喉间一哽。

  他的沉默令韩清不耐,“谭广闻!咱家今日与你说个明白,你若不将你所知道的事和盘托出,少一件事,咱家要你全家人性命来偿!”

  “你知道徐鹤雪所受之刑,咱家并不介意,让你那十岁小儿来试试不一样的,”他一字一言,如毒蛇吐信,令人胆寒,“每月割几刀,割过便为他治,如此往复,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

  “韩清你敢!”

  谭广闻几乎从他的言语里便想象出那样残忍的一幕,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韩清不说话,冷冷地凝视他。

  谭广闻几乎崩溃,“是!”

  “当年增援鉴池府的不但有雍州军,还有我!吴岱催促我去鉴池府,那时还有个杜琮,是他带来大将军的军令,说大将军命我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我到了鉴池府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本我先去鉴池府,再去龙岩,时间并不耽误,但我并不熟悉龙岩地形,迷了路,如此一来,就什么都晚了。”

  那之后,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以叛国之罪,被处以凌迟。

  其中最大的佐证,

  便是吴岱的察子从丹丘王庭探查到的,有关招安大齐玉节大将军的具体诏令,甚至是封号,封地,都已议定完毕。

  谭广闻知道其中有异,譬如,杜琮带来的大将军的军令极有可能是假的,但他缄默不语,整整十六年。

  至于葛让,那个守在居涵关的将领,他只怕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军令,否则,吴岱不会让他活到今日。

  正堂内死寂无声。

  无论是秦继勋还是魏德昌,亦或是躺在榻上的杨天哲,还有知州沈同川,他们皆未料到,苗天宁苗统制的死背后竟还牵连着玉节大将军的叛国之罪。

  “……韩大人,”

  秦继勋隔了许久,方才出声,“你的意思是,徐鹤雪他……”

  整个雍州城的人,恨了徐鹤雪十六年,被秦继勋,被魏德昌用作巩固人心的工具,可如今,韩清却说,徐鹤雪当年投敌是假,诱敌是真。

  “问我做什么?”

  韩清忽然掐住谭广闻的咽喉,用足力气,“你们问他啊!”

  为防止谭广闻从鉴池府与泽州带来的军队哗变,谭广闻杀害十六年前的雍州统制苗天宁一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全城。

  倪素在毡棚中,捧着一个油纸包听青穹讲这件事,她不说话,只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一块雪白的乳糖。

  她忙得没有几个时候回来,这个油纸包,是方才她收拾行装时在枕下发现的,应该是徐鹤雪不知什么时候放的。

  她捏起一块,吃了。

  又递给青穹一块。

  “走吧。”

  她站起身,将小药兜挂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