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退热?”
倪素望着他。
“不是。”
徐鹤雪哑声。
倪素“嗯”了一声,她还握着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触感,可是她是热的,“你看,其实你这样也很好。”
第94章 江城子(三)
这些天, 倪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任何纷杂的声音都会令她彻夜难眠,此时外面依旧很吵闹, 这座立于平原之上的孤城,正在艰难地求生, 城内没有人会睡得好觉,但此刻,倪素握着徐鹤雪的手腕, 却觉得很困。
她趴在他的怀里,半睁着眼睛, 喊:“徐子凌。”
“嗯?”
“我的头发, 你帮我拆掉, 不太舒服。”
她说。
徐鹤雪低垂眼帘, 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白玉簪,单手将她的发髻拆散,认真地整理她的头发, 动作极其轻柔,不肯弄疼她。
“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在想,你多珍重自己一些, 不要再生病。”
“那可能有点难, 是人怎么会不生病?”
她的声音裹着困倦,又带点笑意, “不过,你要是回到天上, 是不是就能保佑我?”
天上没有神仙, 只有像他这样的星星。
“对不起。”
徐鹤雪半晌才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回不去,”
他就这么拥着她, 一动也不动,如同堆砌的冰雪,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神情冷寂,“不能在天护佑你,但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为你祷祝。”
“祈你无病无灾,一生自在。”
倪素的脑袋埋在他怀里,眼睑无端浸湿,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很平常,“你不做星星,那要做什么?”
不入九天,不往幽都,那么他,还能容身何处?
徐鹤雪安静了一会儿,说:“十六年前的那份雍州军报上写明,苗天宁为守雍州城而战死,那时与他交手的胡人将领正是耶律真,可耶律真却好像并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所以你怀疑,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倪素接着他的话,“是增援雍州的援军?是十六年前本该负责策应你,却没有收到你的军令的谭广闻?”
十六年前,谭广闻还是永平军的将领。
那时,他与其他统领边关州府兵马的将领一样,听命于玉节大将军徐鹤雪。
徐鹤雪在居涵关领兵前往牧神山之后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军增兵鉴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军队,全军覆没。
但这并非是大齐的军报,而是来自于杨天哲的口述,来自于丹丘南延部落的军报,大齐雍州十六年前的军报上,并未提及增兵鉴池府一事,更将死在赶往鉴池府途中的雍州军的人数算在了雍州守城战的死亡人数之中,上报朝廷。
杨鸣死,苗天宁死,守城的雍州军俱死,徐鹤雪也问过沈同川,当年的鉴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毙而亡,自此十六年,无人知晓,雍州当初曾增兵鉴池府。
“是不是谭广闻,只能等他来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鹤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跃的灯烛,“但关于当年雍州守城一战,我应该先问耶律真。”
苗天宁的死,很有可能便牵连着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几乎放缓了呼吸,“若是找到那个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个害他凌迟而死,害得三万靖安军惨死牧神山的罪魁祸首,他要如何?
寒风吹得毡帘微荡,徐鹤雪鬓边的两缕浅发轻扬,他垂着眼睛,凝视她乌黑的长发,“亲手杀了他。”
为何他手刃仇敌,便将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几乎有些抖,揪紧他的衣衫,“难道,你要动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没有反驳,“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来化解靖安军冤魂的怨戾。”
他为鬼魅,却并不属于幽都,他所杀之人,魂火离散于世间数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尽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来令幽都宝塔中的冤魂获得解脱。
“老师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门因为他的遗言而冒犯天颜,死无葬身之地,”徐鹤雪极其冷静地对她说,“你在大钟寺为我烧的那件寒衣,是我旧友所赠,我还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赵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与他少时交游,堪为知己,他虽为亲王,却不受官家待见,在宫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虽死,亦知生的可贵,我不愿牵连同门,亦不愿牵连永庚。”
“他们若活着,还可期盼澄清玉宇,而受困宝塔的靖安军亡魂却不能再等,他们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将永远失去轮回之机,只能化为怨戾之气,游离于幽都之间。”
唯有动用术法,才不至于魂火顷刻离散,难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阳世只要动用术法,生前所受的刑罚便会再度加身,而以自损之法与天道相交换,他如今的魂体,终将难以负荷。
徐鹤雪看着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皱痕,“倪素,让你在雍州,陪我经历这番艰险,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过得好一些,做一个好医工,写成你与你兄长的医书。”
一个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残破的灵魂,为受困宝塔的三万英魂报仇雪恨。
倪素意识到,他从一开始,便是以自损之心再入阳世。
当今的官家可以还给她兄长的公道,却很难还给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一个公道,事关国之大事,君父威严。
其中牵连者众,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没有人肯在天下万民面前承认,十六年前,官家下令处死的叛国佞臣,实则清白无罪,一片赤诚。
这条路,太难。
可他仍愿一个人走,哪怕万劫不复。
他不带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带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阳世动用术法杀人,那不是属于阳世的能力,也不是属于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会有他了?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记得我的医书,”她的声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怀里不肯抬头,“你自己呢?你怎么不盼你自己点好?”
“我盼你好。”
他说。
倪素几乎再也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却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还没有到最后一刻,徐子凌,我们先不要这么想,好不好?”
“好。”
徐鹤雪扶着她的双肩,让她抬起头,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睑底下的泪珠,“你还在生病,不要哭。”
他扶着倪素躺下去,帮她掖好被角,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个脑袋,散着乌黑的长发,用一双泪眼望着他。
“其实,”
徐鹤雪看她不肯闭眼入睡,他双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我与永庚年少时曾去过雀县的大钟寺,但我如今只记得这样一件事,却记不清雀县是什么样的,才返还阳世之时,我跟在你身边,却没有好好看过雀县,如今想来,还有些遗憾,倪素,你要与我说一说吗?”
“我不想说。”
倪素将整个脑袋都藏到被子里,却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时,你就会知道了。”
她紧闭起眼睛。
徐鹤雪没有挣脱她的手,他只是静默地看着被子鼓起来的小山丘,看着她的手,半晌,他轻轻回握。
他几乎枯坐半夜,毡棚中的灯烛燃尽,听见号角声响,守城军的嘶喊声,他立即睁眼,将她的手放到棉被里,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会儿了,他在毡帘外看见他们两个牵着手,一个躺着熟睡,一个就那么坐着,他便没有进去。
“胡人又来了。”
青穹望向城墙之上,守城的兵士们在上面来回奔走,“徐将军,我看见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就在天还没这么亮的时候,毡棚里还有一点亮光,青穹掀开毡帘一个探头,正好看见徐鹤雪俯身,动作很轻地环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转身就蹲在这里玩树枝。
“嗯。”
徐鹤雪出来之前已经裹好了长巾,展露在外的一双眼睛冷淡而沉静。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点愣了。
像是没有料到徐鹤雪的坦荡。
但是青穹转念一想,好像徐鹤雪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掩藏过什么,他一直如此坦荡,唯有在面对倪素时,才会那样克制而谨慎。
“倪公子!”
段嵘领着兵士匆匆赶来,看见他便唤了一声。
天色还没有亮透,徐鹤雪手中也没有倪素点的灯,他循声转身,却看不太清段嵘的五官。
“天驹山失陷了!”
段嵘喘着气跑过来。
“那条铁索,断了吗?”
徐鹤雪并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办法,他拿下天驹山,是迟早的事情。
“已经弄断了,但我们此番,好歹是还是接回了一些将士,还有从泽州过来的人!”段嵘说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驹山之时,魏德昌便及时将天驹山通往雍州城后方的铁索切断,石摩奴负伤撤军后,他们才又将那铁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还是不得不断了那条路。
“泽州过来的人?”
徐鹤雪忽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临近,有人在唤“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嵘身后不远处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轮廓他并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毡棚里忽然有人掀帘,周挺下意识地看去,那是一个女子,身着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发。
他瞳孔微缩。
那是——倪素?
周挺看见她慌张地张望一下,随即目光一定,几步走近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姿挺拔颀长的年轻男人。
长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却沾着斑驳血迹,清晨的寒风吹得他衣袂拂动。
那衣料,他也曾亲眼见过。
“是夤夜司副使,”
段嵘转过头,正好看见停在不远处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
第95章 江城子(四)
“倪姑娘, 你与那个周副使,认识吗?”
青穹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问道。
倪素已退了热, 此时又在忙着为受伤的兵士换药包扎,“我在云京伸冤时, 这位小周大人曾为我兄长的案子奔走。”
她实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这偏远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 他好像已从夤夜司的副尉,升任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来攻城, 谁也顾不上叙旧, 倪素只朝他作揖, 随即周挺便跟着段嵘匆匆上了城楼。
徐鹤雪叮嘱她记得服药, 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给的琉璃灯,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紧, 有很多话也都吞咽下去,不作声了。
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驹山的胡人士气大涨, 再来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 守城军伤亡剧增,倪素与田医工他们尽力救治, 却依旧免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伤重者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处帮忙的男人们才将死去的兵士们抬出,又有人抬着浑身是血, 大声呼痛的兵士们进来。
倪素看见一个兵士被木刺扎伤了左眼, 他疼得打滚,几人都将他按不住, 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倪小娘子,这个我来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医工看见倪素一双手都是血,满额都是汗,便对她说道。
“我帮您。”
倪素摇了摇头,在青穹端来的盆中净了手,便上去给田医工做帮手。
城墙上战况激烈,入夜时分胡人才暂缓攻势,秦继勋派出派出一队骑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军队中焚毁胡人粮草。
临近子时,众人立在城墙之上朝远处望去,一簇簇烧灼的火光很快陨灭,五百骑兵,无一人归来。
历经多日战火摧残的城墙上土灰都混着血,杨天哲将铁胄摘下,脸色十分沉重,“秦将军,若再等不到援军,我们……”
“妈的!”
那五百骑兵中亦有魏家军中的儿郎,魏德昌喉间哽塞,唇焦口燥,“该死的谭广闻!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达鉴池府才肯发兵,我们何至于如此!”
大齐止战期间,只有如雍州城这般,由敌国先行挑起战火,秦继勋才可举兵御敌,若非此种境况,州府兵马的调动,无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动。
否则,将有被朝廷问罪之风险。
“他谭广闻不过是不想担责罢了!”沈同川的官服都被火星子烧了好几个洞,他脸上也沾着黑灰,“我们大齐这样的文臣武将还少吗!这些求稳苟安之辈,我往鉴池府发了多少封文书,他谭广闻理会吗!”
“我离开泽州时,官家的敕令还没有到,但算日子,敕令送到谭广闻手中也就在那几日之间,想来,鉴池府与泽州的兵马应该已经在赶来雍州的路上,再有三日,应该可以到。”
几乎是在韩清的密令送到周挺手中时,他便立即动身,与几十名夤夜司亲从官不分昼夜地赶路。
他们轻装简行,比带着辎重的大军行进速度要快得多。
“若等咱们的箭矢耗尽,伤亡再增,这城,还如何守?”杨天哲叹了口气。
“城门不破,坚守城门,城门若破,亦不算输,”徐鹤雪侧过脸来,一双眼毫无神采,“一街一巷,皆是战场,若赶不走胡人,也要困死他们。”
魏德昌闻言,几乎精神一震,他虽受了伤,正由医工替他包扎,开口嗓音却依旧洪亮,“倪公子说的对!当年苗天宁苗统制守城,城破,亦能将耶律真赶出城去,我们为何不能!何况如今,城门还未破!”
“倪公子?”
周挺看着那个人,长巾遮掩了他的面容,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细看之下,竟漆黑空洞,不见神光。
“周大人有所不知,倪公子在此有些日子了,他一直与我们合力抗敌。”沈同川向他介绍道。
秦继勋也道,“倪公子是我请来的幕僚。”
周挺见他们对待此人的态度,又思及这一日御敌下来,此人临危不乱,便知其不一般,“公子的眼睛?”
“我患有雀目,夜间不得视物。”
徐鹤雪淡声道。
“周大人你不知道,我等之前重创石摩奴,便是这位倪公子出的奇招,如今咱们守城,他虽患雀目,可夜里杀胡人却也不含糊!”魏德昌逮着机会,便打开话匣子,“要说我老魏除了我义兄,也没服过什么人,但他……”
“魏统领。”
徐鹤雪打断他。
“啊?”
“你看见我的灯了吗?”
灯?什么灯?
魏德昌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沈同川往四周望了望,倏尔盯住后方一处角落,“这儿呢!”
周挺看着沈同川将一盏琉璃灯提来,那灯盏之中,蜡烛早已燃尽。
徐鹤雪伸出一只手,握住琉璃灯的提竿,他轻轻颔首,“多谢。”
“耶律真的军中已有瘟疫肆虐,他着急,便会出错,我们尚有喘息之机,便先不要作颓丧之态,明日一战,重在以火攻,投石,重创他们的攻城器械,如此,亦可暂缓他们的攻城速度。”
“倪公子说的不错,”秦继勋点点头,“夜袭他们军营烧粮草的计划失败,耶律真一定会更加警觉,如今,我们只能在此处下功夫,能拖一时,便拖一时。”
周挺手臂上有一道被胡人金刀划出的血口子,下了城楼,跟在他身边的亲从官才发觉,便立即大声唤医工。
徐鹤雪一直不要人碰,他们走在前,他就在后面慢慢地扶着石栏往下走,青穹原本要提着倪素点的灯去接他,见他自己走下来,青穹便连忙上前。
徐鹤雪的视线恢复清明。
他抬起眼,正见倪素跟在田医工身后走了出来。
“小周大人。”
倪素一见周挺,还没走近,便朝他作揖。
“你为何在此?”
田医工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周挺却看着倪素,问出他清晨时便想问的话。
“我来寻人。”
倪素简短地答。
“哎呀,倪公子你怎么了?”
徐鹤雪静默地看着她,却听身边的青穹忽然大喊一声,他稍稍一滞,向来冷淡的眸子里添了一分迷茫。
下一刻,
他却见那个原本正与周挺说话的女子一下转头,朝他看来。
她毫不犹豫,朝他而来。
“你怎么了?”
倪素扶住他的手臂。
“倪公子方才险些站不住,幸亏我扶住了!”青穹在旁,煞有介事。
“膝盖疼?”
倪素望向他。
徐鹤雪能感觉到青穹在偷偷地拉拽他的衣袖,他面对着面前这个姑娘关切的目光,倏尔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他愣住了。
“走。”
倪素扶着他走回毡棚里去,其中一直燃着灯烛,如此亦可帮助徐鹤雪维持足够真实的身形,见烧没了几盏,青穹便熟练地找出蜡烛来,又在他们两个间来回瞧了一眼,然后便借故出去了。
徐鹤雪坐在毡毯上,看着倪素将一盏又一盏的灯烛点燃,她又转身去将帕子在水盆中浸湿,走到他的面前,她又倏尔一顿。
她竟忘了,唯有柳叶水才能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而雍州,是没有柳树的。
倪素索性擦了擦自己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也幸好这里不常下雨,我们一会儿可以出去,你晒晒月亮,就会很干净了。”
徐鹤雪没有说话。
“是不是膝盖痛?”
倪素又问。
徐鹤雪想摇头,可想起昨夜她说的话,他迟疑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她的手便已伸来,替他揉按膝盖。
“倪素……”
徐鹤雪眼睫一颤。
倪素按下他的手,又轻轻揉按他的膝盖,“这里不是剐伤吧?”
“不是。”
徐鹤雪双手放在毡毯上。
倪素看着他,他就是这样,一旦不知所措,便会在她的面前显得无比柔顺,好像冰雪堆砌的一座山,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是什么?”
“是我此前强渡恨水,返还阳世所致。”
“所以,是因为我啊。”
“不是。”
徐鹤雪下意识出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以前你膝盖才没有这样重的毛病。”倪素倒了一碗水给他,只是可惜,碗中的水,并不是荻花露水。
“你快喝一口,喝完,我们去晒月亮。”
今夜的月亮圆融,银辉散落半城,雍州的秋夜已经很是寒凉,周挺就在一棵老树下,由田医工清理,包扎伤口。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不远处的毡棚,那位年轻公子明明罹患雀盲之症,但不知为何,周挺却觉得,方才倪素与他说话时,那人却似乎朝他投来一道冷淡目光。
他不太确定。
倪公子。
周挺想起众人似乎都这么唤他。
第96章 江城子(五)
“将军!斥候来报, 他们发现一队齐人兵马,看方向,齐人竟贼心不死, 还想火烧咱们的粮草!”
耶律真的裨将拓达匆忙进帐,禀报道。
“那就让他们来, 拓达,你准备好,让他们有来无回。”耶律真一手撑在膝上, 帐中烛火照得他面容发红,精神奕奕。
“是!”
拓达一手放在胸前, 随即转身出去。
涅邻古安静注视着拓达的背影, 一言不发。
“涅邻古, 你看看这些齐人, 不但杀了苏契勒王子,还让你的将军石摩奴也救治不及,饮恨而亡,”耶律真摘下镶着毛边的铁胄,放到一旁,“那个害死石摩奴的齐人, 叫什么来着?”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涅邻古想起那人,便不由握紧腰间的刀柄, 他的脸色阴沉至极,“齐人都称他为倪公子。”
“听说你的侄儿萨索, 也是死于此人的计谋。”
耶律真毫不掩饰他对于这位倪公子的好奇心, 他观察着涅邻古的神情,见他露出凄哀之色, 复而宽慰道,“不论是你南延部落还是我长泊部落,我们都属于丹丘王庭,这个倪公子,待雍州城破,我将他留给你来杀!”
涅邻古还不做反应,毡帘却被人忽然掀开,竟是才出去不久的拓达,耶律真蹙眉:“怎么回来了?”
“那些该死的齐人!”
拓达气喘吁吁,“将军,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我们后方的粮草,他们行至半途便突然转道,便以箭火弩射我们南面还没有及时拉回的攻城器械!”
耶律真一诧。
“耶律将军,无论是秦继勋还是那位倪公子,他们都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涅邻古跟随石摩奴参战几回,到如今,石摩奴将军已死,而他从居涵关带来的这支孤军已无粮草,不得不暂且依附于耶律真。
他已摸清秦继勋的秉性,秦继勋与那位敢于乱军之中刺杀石摩奴将军的倪公子,他们绝对不是只会一味苦守城池。
耶律真听了涅邻古的话沉默了一瞬,又问拓达,“我们的攻城器械都被齐人焚毁了?”
“没有,抢救及时,损坏了一些。”
拓达如实说道。
“那便召集营中的齐人工匠,让他们尽快修好。”
耶律真知道此番是自己大意,他面上并不见什么怒色,只是叮嘱拓达,“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拿不下雍州城,你我便回长泊,向亲王谢罪。”
耶律真攻打雍州城以来,一直在主动出击,但今夜实在太不平静,先是攻城器械被破,所有人都以为齐军今夜不会再动作,岂料后半夜雍州城墙上忽然吹起号角,胡人军夜半惊醒,以为雍州军突然出城转守为攻,他们匆忙准备应战,等了一个时辰,却又迟迟不见雍州军出城。
整个胡人大营,匆忙半夜,无人安寝。
耶律真干脆直接率军再度攻城,因为器械损坏了一部分,比之前七日,耶律真的兵力消耗要大许多。
“他们要从南门出来!”
拓达在马背上,只见城墙之上旌旗晃动,他抓来一个齐人俘虏,问清暗语,便立即对耶律真禀报道。
那正好是耶律真围三阙一,所露出的缺口。
耶律真正欲下令,却听一阵震天的吼声,战马踩踏尘土,风沙飞扬,城墙上的巨石砸下来,几乎震动地面。
本该从南门出来的雍州军却出其不意地从北门出来,最前面的轒辒车上绑着枯草,胡人弓骑兵弩射而来的箭矢牢牢嵌入枯草堆,细密如织。
紧接着轒辒车一个转弯,里面的兵士们将木蒺藜洒向胡人骑兵,引得马蹄所至之处,皆是尖锐木刺。
战马嘶鸣扬蹄,胡人摔下来,又被木蒺藜扎透。
雍州军的兵士们紧跟上来,手持盾牌,阵型几经变换,透甲枪几番戳刺,徐鹤雪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忽然唤:“段嵘。”
段嵘立即大喊:“放箭!”
带着火光的箭雨落下,几乎将南侧的胡人骑兵烧得人仰马翻。
“退!”
段嵘又喊。
起义军校尉孙岩礼只听得此话,便立即带领兵士们迅速退回城中,南门一开一合,而胡人未能入。
耶律真第一回 认真审视城墙之上,涅邻古所说的那个倪公子。
他面露阴沉之色。
不知为何,他竟莫名觉得有一分熟悉。
“秦将军,杨统领!咱们收获颇丰啊!”孙岩礼入了城,便在底下大喊。
这番冒险出城迎击,也是为了缓解城中箭支短缺之急。
“一支箭,可以分为两支,再让工匠加箭矢就好了。”秦继勋隐约听见底下孙岩礼的声音,便对身边人说道。
“是!”
兵士听了,立即转身下去。
“此法还能再用吗?”秦继勋看向徐鹤雪。
“能。”
徐鹤雪颔首。
胡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声东击西的法子,守城军用了一回,竟还敢再用,城墙上的旌旗再晃,拓达不敢再轻信,这回暗语指北,他立即下令让中军趁齐人从南门出来之际伺机冲入城中。
岂料两边门都未开,而火球滚落,灼烧一片,床弩的铁箭齐发。
“秦将军,这几日登城的,是不是南延部落的人居多?”徐鹤雪蹲下身,倚靠在城墙底下,躲避胡人自下而上的箭雨。
“好像是。”
秦继勋回想了一下,南延部落与长泊部落的兵士在穿着上有一些不同,他们各自身上都戴着部落的图腾。
徐鹤雪回头,旌旗猎猎,烽烟缭绕,他想起在耶律真身侧的涅邻古,“那我们,便别让耶律真太好过。”
雍州军守城第八日深夜,雍州城墙上擂鼓声震,号角吹响,在外偷偷修筑工事,企图观察城内虚实的胡人兵吓得急忙停止,奔回胡人大营。
整个胡人军帐又匆忙半夜防御,却又不见雍州军出城,折腾半夜,反是他们人困马乏,不得安寝。
第九日深夜,雍州城墙上复起鼓声,丹丘胡人历经白日一战,几乎损毁他们南边城墙的一处马面,他们看透雍州军的虚张声势,再听鼓声也不做理会。
岂料雍州军竟真的领军出城,先将修筑工事的胡兵尽数俘虏,再夜袭耶律真的大营,火光连蹿,孙岩礼谨记徐鹤雪的叮嘱,令俘虏指路,火攻涅邻古所带领的南延部落军帐。
当夜,随着一片连绵的火光,还有突起的谣言弥漫整个胡人大营。
“涅邻古大人!难道,我们的石摩奴将军,并非是死在那个齐人手里,而是……”跟随涅邻古的校尉按压不住军中沸腾的谣言,便来寻涅邻古。
“我此前便有疑虑。”
涅邻古坐在帐中,神情沉痛,“耶律真他一来,石摩奴将军便不治身亡,我也找过那个胡医,他失踪了,我到如今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