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为证!”

  魏德昌的亲兵在旁喊道,随即便有人领出一名伤兵来,那人是被抬出来的,身上裹着细布,浸满了血。

  “他逃了回来,与我们说,他们一行人在汝山阴面遇见杨天哲,杨天哲一见他们是齐军,便立时下令围杀……”

  魏德昌往前几步,蹲下去,几乎是颤抖地伸手,停顿了一下,才掀开一角白布,他的儿子魏瞻一张脸惨白,没有声息地躺在底下。

  “义兄……我儿身中二十一刀,气绝。”

  魏德昌声线颤抖。

  秦继勋亦有些不忍看白布底下的魏瞻,他闭了闭眼,“所有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逃回来与你们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

  “秦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魏家军的将士不能信么?!”有人激愤道。

  宋嵩在上面坐着,冷眼瞧着底下这片闹哄哄的景象,“秦继勋,若魏瞻是你的儿子,若这些尸体是你秦家军的儿郎,你又当如何?”

  “若是杨天哲所为,我必杀之!”

  秦继勋一下抬起头,紧盯着宋嵩,“可若不是杨天哲呢?宋监军亦不必拿话压我,我秦继勋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若累及亲族,是我对不起他们,可我从未对不起大齐!今日若贸然出兵围剿杨天哲,来日北境十三州的齐人百姓将如何看待他们的故国?我非怜悯一个杨天哲,我是要问宋监军!你,敢代官家下令,放弃十三州的齐人吗!”

  “秦继勋!”

  宋嵩的脸色近乎铁青。

  一直安静坐在宋嵩身侧的知州沈同川如入定的老僧,此间的纷争好似与他毫无干系,但他面上的那分闲适倏尔止于秦继勋的这一番话。

  他轻敲椅子的手指停住。

  宋嵩怒声,“我与你说杨天哲,你却与我攀扯整个北境十三州!杨天哲是叛党,跟随他的人都是叛党!你为叛党辩驳,是真不怕死吗!”

  军营中一时死寂,唯风沙不止。

  秦继勋的目光掠过他,亦掠过在旁端坐,头也不抬的知州沈同川,他近乎苍凉的一笑:“狡兔死,走狗烹,我义弟德昌这一去,无论胜败,监军大人亦不会放过我兄弟二人。”

  十几年的隐忍求全,他几乎在这种无边的挟制中,精疲力竭。

  “魏统领,我宋嵩绝非此种人,你此举是为国平寇,若此战得胜,”宋嵩拱手高抬,“我必上奏官家,为你请功!”

  “沈知州也会。”

  说着,宋嵩看向一旁的沈同川,“是不是,沈知州?”

  沈同川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似的,迟钝地一抬头,“啊”了一声,他对上底下秦继勋的一双眼睛,又很快移开目光,“宋监军说的是。”

  秦继勋已制不住眼前的局势,魏家军虽尊他为将军,却始终为魏德昌马首是瞻,此时他们两个兄弟心不齐,而宋嵩又下了令,他几乎无可转圜。

  眼看魏德昌便要整饬兵马,倪素轻声问身边的人:“如何?”

  徐鹤雪在人群之后松开细碎的魂火:“他们并非杨天哲所杀。”

  “你在这里等我。”

  徐鹤雪低声叮嘱,随即走上前去,俯身掀开白布,查看底下的死尸。

  “你是何人?”

  一名魏家军的兵士喝道。

  徐鹤雪并不理会他,却对即将走过他身侧的魏德昌道,“魏统领,杨天哲是来投靠故国的,他杀你的人有何好处?”

  魏德昌停步,认出他是秦继勋的幕僚。

  “定是那苏契勒放出的消息令杨天哲以为我们要合力围剿他,他想与咱们鱼死网破!”

  “哦。”

  徐鹤雪淡应一声,“既如此,那我若是魏统领,此时一定不杀杨天哲。”

  此话既出,不但是魏德昌,连台上的宋嵩与沈同川都不由将目光投注在这个神秘的年轻公子身上。

  “苏契勒难道就不可恨?他难道不是杀死你儿魏瞻的罪魁?”徐鹤雪一手撑在膝上,倪素看他起身似乎有些艰难,便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令他站起身来。

  “而你魏统领如今要做什么?”

  徐鹤雪好似冷嘲,“杀杨天哲,解苏契勒之围?”

  魏德昌脸色一变。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扰乱军心!”

  高台之上,宋嵩厉声呵斥,“两国盟约在前,岂容你在此诋毁?”

  徐鹤雪抬首。

  清风吹拂他雪白的长巾,倪素望向他,却被他握住手腕,拉到身后,她只能看见他挺拔瘦削的背影。

  剥去君子的温文,显露凌厉的骨形。

  倪素听见他似乎冷笑了一声:

  “盟约只是单薄一纸,丹丘胡人都懒得放在心上,唯你一刻不忘,今日这些人究竟是死在杨天哲手里,还是死在你与苏契勒的算计里,宋嵩,你心知肚明。”

  “大齐若不将你这等偏安之辈拴住,则国危矣。”

第76章 破阵子(三)

  “来啊!将此人给我拿下!”

  宋嵩双袖一挥, 守在两侧的亲兵立时朝徐鹤雪而去,秦继勋见状,一个抬手, 他身后的秦家军兵士们立即将徐鹤雪与倪素围在其中,令宋嵩的人不能再近一步。

  “秦继勋, 你想犯上作乱吗?”

  一直跟个闷葫芦似的沈同川忽然出声。

  秦继勋对上沈同川的视线,沉声道:“此人是我的幕僚,今日, 我要保他。”

  沈同川闻声,继而挑眉, “你要保他?那也就是说, 你十分认同他方才所说的那番悖逆之言了?”

  他站起身, 走到宋嵩身边, “这十几年来,各方守将皆不似你秦继勋,唯有你雍州秦魏二人可以直接调动守军, 这本是官家对你二人的信任,可你秦继勋如今却似乎辜负了这份天恩,不但屡次与监军大人为难, 更放任你的幕僚在此污蔑朝廷命官,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岂非是在说监军大人是该被绳索拴住的家犬?”

  此话既出,宋嵩眼珠子一瞪, 脸更铁青了,沈同川忙朝宋嵩作揖, 又道:“你们有血性, 不惧死,都是我大齐的好儿郎,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大局?若此时我们与丹丘再掀战火,那么战时的军费,所需的战马,又是何等巨大的开销?百姓养朝廷,朝廷养诸位,如今国内尚不安定,与丹丘再起争端,只会加剧国之负担。”

  “官家请监军在此,亦是为平尔等一时的意气,若因一时好战而伤国本,你秦魏二人便是整个大齐的罪人!”

  沈同川提振声音:“尤其是你秦继勋,我看如今是不能再由着你统率雍州三军了!还请监军大人以大局为重,上疏官家,治罪秦继勋!”

  秦家军与魏家军的兵士们皆面面相觑,魏德昌更是猛地抬头,望向高台上的那二人。

  而徐鹤雪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着沈同川。

  “沈知州,你……”

  沈同川的一番话听得宋嵩十分受用,但末了的一句,却令宋嵩原本缓和的脸色又倏尔一僵。

  “倪公子。”

  魏德昌被挡在秦家军的人群外,他挥开一人的手臂,盯住徐鹤雪,“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你如何断定我魏家军的这些儿郎们,并非死于杨天哲之手?”

  “杨天哲在汝山按兵不动,便说明他暂未有鱼死网破的心思,他带着老弱妇孺,仍寄希望带他们返还故国,你儿魏瞻带的人不过百,而杨天哲有数千人,既是围杀,此人要出逃,谈何容易?若是杨天哲故意放回,那么他又为何不给你与秦将军带话?”

  徐鹤雪迎向他的目光,“杨天哲若知魏瞻是你长子,为何不留着他,与你谈条件?他若是个只会自断生路的傻子,又如何能拉起一支几千人的起义军?”

  魏德昌沉默不语,却是与秦继勋四目相视,片刻,他大声道:“宋监军,我魏德昌性子直,心中也没有那么多的算计,这么多年雍州无战事,我全仰仗我义兄才能有此建树,雍州城池坚固,是我兄弟二人齐心所致,我从未违抗过义兄,今日,我亦愿暂放下丧子之痛,与我义兄一心!”

  魏德昌其实并不知自己应该相信宋嵩还是那位倪公子,他宁愿相信义兄秦继勋,“若宋监军要上疏官家治罪我义兄,那便连我魏德昌——也一块儿治罪吧!”

  “魏家军不能失去魏统领,也同样不能失去秦将军!”

  有魏家军的兵士喊道。

  一时之间,秦与魏这两字被兵士们喊得震天响,更有魏家军的兵士上前来帮着秦继勋的亲兵逼退宋嵩的人。

  一场出乎宋嵩意料的哗变眼看便要来临,他不由后退两步,只听得身边的沈同川“哎呀”一声,“宋监军,他们真是反了啊!”

  宋嵩心下一凛,雍州与其他地方不同,此地军民十分倚仗秦魏两个大族,几乎是根深蒂固,朝廷难以贸然下手分割此地的军权民心,不得已,官家下敕令,准允秦与魏二姓共守雍州,宋嵩此前说上疏参秦继勋不过是言语威胁,他断不可能傻到真的那么做,秦继勋若死,他宋嵩也就不可能安然离开雍州了。

  “宋监军,眼下这境况您倒是说句话啊!”沈同川朝他使眼色,“您说句软话,好歹将这帮兵勇安抚一下,此时退一步,对大家都好。”

  宋嵩十几年高高在上惯了,今日就差被这帮兵勇以刀枪相向,他心中亦是有些忌惮的,想了想,便扬声道:“我此前所为,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秦将军驻守雍州关多年,如此功绩,我怎会轻易上疏弹劾?你若不在,雍州何人来守?”

  “是啊秦将军,”

  沈同川清了清嗓子,缓和了语气,一双眼睛越过人群,看向那名身着靛蓝圆领袍的年轻公子,“这位倪公子方才说的那番话虽说有些道理,但宋监军只在雍州后方,连苏契勒的面都没见过,他身为大齐的朝廷命官,哪有私底下与丹丘王子来往的道理?秦将军与魏统领若不信,咱们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请监军与苏契勒王子当面对质!”

  宋嵩猛地转脸看向他。

  底下的秦继勋亦面露惊异。

  沈同川忙请宋嵩往后走了几步,又压低声音与他说,“宋监军,此时您若不出面是不行了,咱们这儿魏统领是不肯在此时发兵的,若杨天哲的起义军过来将苏契勒王子杀了,您说丹丘会与大齐开战吗?为今之计,只有您去面见苏契勒王子与其和谈,只有得到丹丘王子亲口承诺的和平,秦魏二人才会出兵围剿杨天哲啊……”

  宋嵩捋着胡须,细细思索。

  “您是雍州监军,是咱们这儿唯一一个可以代表官家圣意的,您去见苏契勒王子,才能使两方都得安宁。”

  沈同川继续说道。

  宋嵩瞧了他一眼,随即回头,底下已是剑拔弩张,那秦魏二人被兵勇簇拥,此等情势之下,他到底还是做了决定:“我宋嵩,愿前往苏契勒的军帐,与其和谈!”

  “好!”

  秦继勋立时朗声道,“宋监军既有此意,我秦继勋与义弟德昌也愿后退一步,若杀魏瞻等人的不是苏契勒,我等必诛杨天哲!”

  风沙更重,日光炙烤得人衣料发烫,宋嵩带着亲兵很快离开,而魏德昌则“扑通”一下跪在秦继勋面前。

  “德昌,你这是做什么?”秦继勋俯身。

  魏德昌低首,“是我对不住义兄,咱们两个当年说好的,要共进退……”

  “阿瞻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死,我亦痛心非常,”秦继勋看向那白布遮掩的死尸,“德昌,你要相信义兄,我绝不让阿瞻白死。”

  魏德昌眼眶发红,几乎要浸出泪来。

  秦继勋才将义弟扶起来,回身瞧见沈同川领着几名随侍慢吞吞地走来,他立时唤了声:“沈知州。”

  “秦将军可知官家最忌你们这样的武将,雍州的军心民心都在你们手里,这一方势力也就全在你们手中。”

  沈同川这样一番话说得刺耳,又意味颇深。

  魏德昌眉头皱得死紧,“沈知州,我兄弟二人绝无反心!”

  “我知道,”

  沈同川扯唇笑笑,“若你们真有反心,也就不会这么多年受制于人,今日你们倒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可也教宋监军握住把柄了不是?他啊,哪会轻易放过你们。”

  “多谢沈知州今日出手相帮。”

  秦继勋朝他抱拳。

  “诶,我可没帮,”沈同川摆了摆手,目光倏尔落到一旁,只见那身着朱红袍衫,梳着男子发髻,眉眼秀净的女子扶着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公子,“时隔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战马论》,公子是何处得来?”

  “云京书肆。”

  徐鹤雪言语简短。

  “它的归宿,也只有书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却是难为公子将它找出,还为我作注。”

  “沈知州爱马,亦懂养马,此文章更于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声,摇头,“我是个知州,哪里能管得了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写得好啊,比之我当年的《战马论》,你的文章更为鞭辟入里,且璧坐玑驰,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还真有心举荐你入朝啊……”

  徐鹤雪半垂眼帘,“多谢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损,且病入膏肓,已断绝入朝为官之念。”

  沈同川闻言,眼底浮出一丝诧色,他复而再将面前这个年轻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声:“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异样,他总觉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却抓不住那种怪异的感觉,干脆收敛心绪,朝徐鹤雪拱手:“单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与我颇多相合之处,咱们也算是在文墨里相识的人,若得空,来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将军,魏统领,”

  沈同川又转向秦魏二人,“告辞。”

  雍州日头最盛之时已然过去,倪素与徐鹤雪共骑一匹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继勋留在魏家军军营中安抚义弟魏德昌,命段嵘带着人跟着徐鹤雪与倪素先行回营。

  “想不到,昨夜你让范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将那位宋监军架在火上烤……”倪素仰头望向他的下颌,不可思议,“就因为一篇《战马论》?”

  “沈同川爱马,少时我随老师去孟府拜访,也曾见过他赠给恩师孟相公的骏马图,他写的那篇《战马论》看似是在赞颂与边关志士相依为命的战马,实则是在讽刺积弊的马政。”

  徐鹤雪当时还未离开云京,沈同川的《战马论》一出,褒贬不一,最关键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与高官的孟云献又陷于新一轮的风波说,有人说,孟云献借着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马政,更使得孟云献与张敬在朝中的处境艰难。

  沈同川不能在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战马论》几经沉浮,最终亦无人问津。

  “大齐土地兼并之风不衰,使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而本该用来养马的草场亦多作耕田与养羊之用,豢养马匹的官员用心不专,部分官员私自卖马,使得大齐虽有马匹而能用于作战的军马战马极少,只能向西域番邦采买,但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我曾不止一次与胡人的骑兵交过手,苦于大齐的军马良莠不齐,我便亲自下令开辟草场养马,养了一支精锐骑兵,”

  徐鹤雪说着,不由侧过脸,长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袂与长巾,他一双眼底映着远处连绵的山廓,“就在居涵关。”

  倪素也不由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如今的居涵关,已经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为玉节将军时用心培养的骑兵,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我曾也听人说,官家宴饮一回,就要三百多头羊,一年下来,宫中大约要用掉四十多万头羊……”

  倪素望着他,说,“我那时还以为是谣传。”

  “宫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对羊的需求同样巨大,所以马政不兴,而‘以步制骑’,可步兵终究不比骑兵,”徐鹤雪神情沉静,“苟安者不过以此逃避现实而已。”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

  沈同川空有养马之术却难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则孟云献便有机会让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来,沈同川或可在雍州开辟草场,蓄养战马。

  风似乎变得很轻,尘沙也少了许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鹤雪护在怀中,他身上的冷意却正好缓解了盛夏的炽热。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垂眼看她,也许是在魏家军的军营里与宋嵩对峙的时候晒得有点久,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你以前是如何骑马的?我们一会儿再回去吧?”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将自己的长巾摘下,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出来,神清骨秀,他才将长巾裹上她的脸,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给我做什么?段校尉他们还在后面……”

  “你的脸晒红了。”

  徐鹤雪替她整理好长巾,他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轻启,“不必担心,他们追不上你我。”

  倪素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一握缰绳,只听马儿嘶鸣一声,扬蹄踏尘,几乎飞驰。

  “倪公子!”

  段嵘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后面,不防那对年轻男女忽然策马疾奔,他着急忙慌地拉拽缰绳,“你们要去哪儿啊?”

  风声渐急,倪素隐约听见段嵘的声音,她没有回头,手却抓紧了徐鹤雪的衣袖。

  渐渐的,段嵘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蓝的衣袂轻扬,倪素仰望他,“好厉害啊小进士将军。”

  徐鹤雪眼睫微动,低首时她面上的长巾脱落,随风而飞,他立时伸出一手去抓,却正逢她的手同时伸出。

  手指相触,长巾飞扬。

  四目相视间,倪素朝他弯起眼睛。

  积弊的政令,宗室的贪心,权力的倾轧,是一些人的沉沦,同样也是一些人的抗争,大齐的千疮百孔非只因为一人,一君才至于此,是利益与利益的斗争,利益与利益的结合。

  他亦因此而死。

  “你在幽都百年,归来之时,大齐还是这样的大齐,你心中,就不失望吗?”倪素忽然问他。

  徐鹤雪将长巾重新遮住她的脸:

  “我仍愿寄希望于世间敢为人抱薪者,虽我死,而有后来者,不为君父,不为赵氏,只为天下生民,不让国土,不失乡关。”

第77章 破阵子(四)

  敢为世人抱薪者, 虽我死,而有后来者。

  倪素心中难免为此震荡,凌迟之刑, 污名之辱,生前死后的种种苦难, 从未使他自弃,亦从未令他对这个污浊世道失去所期。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

  虽刑罚加身而不毁其志。

  风声呼呼, 倪素遥望平原尽处连绵隐约的山廓,“你身上还痛不痛?”

  “我已经好受很多。”

  倪素看着他握着缰绳的那只手, 漂亮的筋骨, 修长的指节, “可是, 你很快就又会难受了。”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唯有马蹄踩踏扬尘之声不绝于耳。

  宋嵩已经入瓮,这意味着徐鹤雪很快就要依计入苏契勒的军营之中, 于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宋嵩。

  他不会让她跟着去。

  “我没事。”

  徐鹤雪的面庞在日光底下依旧透着冷感,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的后脑, 情绪微不可见, “你为我点灯,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可是,”

  倪素迎着日光仰望天穹,金灿灿的光线几乎令她不能视物, “我很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受这样的约束,无论生前死后, 你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你甚至从来没有沾过无辜人的血,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回来的代价,要这么重,这么难。”

  徐鹤雪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追随她飞扬的长巾,“幽都生魂万千,并非是所有的鬼魅都能有机会重返阳世,弥补遗憾,我既有幸遇你招魂,便理应承受幽都的约束。”

  倪素抿唇不说话。

  徐鹤雪一拽缰绳,马儿引颈长嘶,停了下来,风沙很轻,而前方荻花蓊郁,湖水如镜,映照一片日光。

  “倪素?”

  他轻声唤。

  “嗯?”

  “怎么不说话?”

  “在想我该说什么。”

  “那你想到了吗?”

  倪素摇头,“我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词不达意,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对你说些话,不是出于生者对死者的怜悯或同情,你好像也并不需要这些。”

  她心中敬佩这个人。

  敬他皎如白日的心,敬他坚韧的骨,文人最美好的清正隽永与武将最难得的坚毅果敢都相融于他一身。

  “为世人抱薪者亦不该被世人辜负,”

  她望着他,“无论是你,还是受困于幽都宝塔的三万英魂,我都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无论是作为与你相识的我,还是作为一个齐人,我都不想你和他们的名字,烂在史书里。”

  风烟弥漫,玛瑙湖上波光粼粼。

  段嵘跟丢了徐鹤雪与倪素,灰头土脸地带着人回到营中,心中正焦灼不安,岂料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营门便有人来报说他们二人回来了。

  段嵘赶紧跑出去,只见那用长巾遮住面容的年轻公子正将那位倪小娘子扶下马,范江父子两个凑上去正与他们说话。

  段嵘没上前去,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黄昏之际,秦继勋从魏家军军营中一回来便入了徐鹤雪的营帐,徐鹤雪扶着桌案坐下,一面将范江倒来的茶水递给身旁的倪素,一面与秦继勋道:“秦将军,宋嵩何时去见苏契勒?”

  秦继勋说道,“德昌两次出兵汝山不成,苏契勒如今已经恼羞成怒,以为宋嵩在戏耍于他,宋嵩若再拖延,那么伤及两国邦交的便是他了,我看他是拖延不得,大抵明日,就会有动作了。”

  荻花露水煎的茶有种淡淡的草木芳香,倪素才抿了一口,听见秦继勋这话,她便立时抬头。

  “倪公子,若无你相助,只怕沈同川他今日也不会出手,”秦继勋虽看不见他的脸,却也能瞧出他的几分苍白病态,“我实在不该让你去苏契勒军中行刺杀之事,若宋嵩明日真的要去见苏契勒,那么为表诚意,他带的人也不会太多,你若在苏契勒军中杀宋嵩,届时又该如何脱身?”

  徐鹤雪却问,“秦将军可是已下定决心,要困死苏契勒?”

  秦继勋毫不犹豫,“是,我方才收到消息,居涵关的丹丘守军朝雍州方向来了,他们应该是接到苏契勒的命令,无论是杨天哲的起义军,还是我雍州,苏契勒应该都不会放过。”

  既然如此,何不先杀苏契勒?

  反正大战已不可避免,也好教朝中那些纸醉金迷的苟安之辈清醒清醒。

  “一旦苏契勒后撤,与居涵关的丹丘守军形成合围之势,那么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便是瓮中之鳖,”徐鹤雪立时厘清形势,随即对秦继勋说道,“我杀宋嵩,是我请秦将军信我的条件,此事应由我来做,但我也想请秦将军暂时保住杨天哲。”

  “倪公子与杨天哲难道是旧识?”

  秦继勋疑道。

  “不是。”

  徐鹤雪摇头,“只是我心中有惑,唯有此人能解。”

  秦继勋本想细问,但又觉得此举似乎有些冒犯,他不知道一个罪臣之子,究竟能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什么疑惑。

  “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至少他带着的那些老弱妇孺我秦继勋本该护佑,我可以答应倪公子暂保杨天哲,但……前提是,倪公子你必须安然无恙地回来。”

  秦继勋时常觉得这个人斯文病弱,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他亦见过此人与魏德昌比试时的身手,若非病骨支离,或许,他本该有更大的作为。

  秦继勋不禁惋惜。

  “徐将军,您要去丹丘胡人的军营?”秦继勋出了帐,范江拄着拐凑过来,“那倪姑娘呢?你也要去么?”

  “我想去。”

  “她不去。”

  倪素与徐鹤雪几乎齐声。

  帐中一霎静谧,青穹与范江面面相觑,随即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两个。

  倪素捧着茶碗,不说话了。

  “可是倪姑娘若不去,那徐将军您的禁制岂不是……”青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

  天色暗淡下来,夜幕很快降临。

  倪素在营帐中裹着被子,灯烛的光影铺展在帐帘上,夜里的风沙吹得厉害,她怀抱心事,几乎到天蒙蒙亮时才有了一分困意。

  但听见外面整兵的声音,她又立时清醒了许多,营帐外有步履声近,她一见那道霜白的衣袂,便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帐中光线晦暗,徐鹤雪的眼前有些模糊,他动作极轻地走近床前,站了片刻,也没将竹床上的女子看清。

  被子被她卷在腋下,成了一团。

  他俯身,摸索一下,从她身下抽出被子来盖在她的身上。

  倪素的呼吸都放得很慢,她闭着眼,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举一动。

  幸好他看不清。

  否则他会发现,她的眼皮在颤动,装睡得并不那么熟练。

  他的动作停了一会儿。

  倪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听不见任何声响,连衣料的摩擦声也没有,在她就快要抵不住好奇心睁开眼偷看的时候,她只觉枕头底下似乎被他塞了什么东西。

  他似乎要出去了。

  倪素听见他的步履声。

  她的手指揪紧被子的边缘,一下睁开眼,坐起身,毫不犹豫地伸手牵住他的衣袖。

  徐鹤雪一顿。

  他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的手似乎伸到了枕下。

  倪素将被帕子包裹的东西放在膝上,掀开来才发现,里面竟是雪白的乳糖。

  她抬起头。

  “我请段嵘买的。”

  徐鹤雪垂眸,看着自己被她抓着的衣袖。

  倪素看着他,“为什么给我买这个?”

  “我惹你生气了。”

  徐鹤雪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我忘了生前的许多事,唯记得一些我曾认为重要的,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这种糖,你尝一尝,若觉得好,往后,我再买给你吃。”

  “你自己没有先尝过吗?”

  徐鹤雪“嗯”了一声,“没有。”

  他话音才落,倪素立即捏起一块抵到他的唇瓣。

  他猝不及防,僵了一下,缓缓张口,咬住。

  “好不好吃?”

  倪素看着他,却无法从他清冷的面容上看出丝毫反应。

  徐鹤雪给不了她回答。

  他咬着那颗糖,片刻才道:“你再睡一会儿吧。”

  他本应该转身就走,如果她没有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的话,徐鹤雪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

  她摇晃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手:“我还是想跟你去。”

第78章 破阵子(五)

  秦继勋才得了个消息, 脸色有些不大好,回头见那对年轻男女从营帐中出来,他先是一愣, 随即问道:“难道倪小娘子也要去?”

  倪素穿着朱红的袍衫,披着甲胄, 看起来似乎还用妆粉将脸弄得蜡黄了一些,一副兵士的装扮,段嵘见了, 不由皱眉:“倪小娘子,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一个弱女子, 如何能随我们去胡人的兵营里?”

  倪素朝他们弯身, “我知道形势严峻, 亦不敢给诸位添乱,但他身患重疾,而我是他的医工, 我必须随行,如此才能让将军与他所谋之事多一分可能。”

  她若在,徐鹤雪便能不受禁制所约束, 也就少了几分他鬼魅之身被人看破的风险。

  秦继勋与段嵘听了她这番话, 皆是一默。

  “对不住,倪小娘子, 是我狭隘了。”段嵘羞愧道。

  秦继勋看徐鹤雪亦是一身兵士装扮,只是脸上戴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更将他的整张脸遮得完全。

  “倪公子, 此事,还是交给段嵘吧。”

  他道。

  “将军不信我?”

  徐鹤雪说着, 将军帽戴在倪素的头上,他的动作很轻柔,也几乎一丝不苟。

  “绝非如此。”

  秦继勋看着他,叹了声,“公子的病,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而我军中数万儿郎,何至于要你去冒这个险?你应该好好珍惜最后的……”

  最后的这段日子。

  秦继勋没说出口,但倪素却在心中补上这半句,她抬起头,军帽有点重,甚至压得她前额有点不舒服,可她面前的这个人脱去略微宽松的文士衣衫,这身兵士的袍衫甲胄收束得当,衬出他的宽肩窄腰,风姿凌冽。

  虽身死,而魂灵却始终维持着他死前的模样,十九岁的容貌,一个少年将军的身躯。

  他其实连最后的日子也没有。

  狰狞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脸,不那么明亮的天色底下,倪素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像是一潭沉静的死水,“我已经很珍惜了。”

  “军中数万儿郎留待杀贼,将军此时万莫优柔寡断。此计若成,秦将军便能趁乱围困苏契勒,若不成,将军亦尽可将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届时,还请将军护好她。”

  其实即便是跟随秦继勋多年的段嵘,他也没有分毫的把握能在胡人的军营里刺杀宋嵩,他亦拿不准这位倪公子此番究竟能不能成事,但眼下情势危急,若待居涵关的胡人守军围上来,无论是杨天哲的起义军还是他雍州城都将岌岌可危,为今之计,秦继勋只能先困住苏契勒,以求拖延时间,寻后方来援。

  但要对苏契勒出手,便要先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宋嵩便是这个由头。

  秦继勋看着倪素,“倪公子放心,我必会让段嵘护好倪小娘子,只要你们鸣镝一响,我与德昌必定即刻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