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那封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回,揉皱了多少回的信被他取出,递给嘉王,“这封信是雍州来的,上面也谈及玉节将军领兵迎战丹丘胡人,但后方粮草却迟迟未至,虽使靖安军最开始只得忍饥上阵,但将军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兵的粮,养自己的兵,却也能使靖安军兵强马壮。”

  “青崖州自徐鹤雪之父战死后便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这封信上说,胡人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全族性命相要挟,扬言若徐鹤雪若投丹丘,许青崖州以及其他十州为他封地,但若徐鹤雪不投丹丘,则杀徐氏满门,毁徐氏陵墓。”

  “徐鹤雪将计就计,以此事做文章,下令兵分三路,他携三万靖安军往牧神山引蒙脱上钩,其他两路军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策应来援,围困蒙脱,直取王庭。”

  “其他两路军……为何不去?”

  嘉王看着信上字迹,只觉双目被刺得生疼,他眼眶尽湿,“若这信上属实,他们为何不去?”

  “因为其他两路军从未收到此军令。”

  靖安军几乎全军覆没,究竟有没有人传信,或是传的信被人截了,这早已不得而知,张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两路军的将军。

  可他们确实从未收到大将军徐鹤雪的这道军令。

  两路无援,使原本势如破竹的靖安军沦为孤军,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他抬起头,泪光压在眼睑,“老师,他,他……”

  他哽咽不成声。

  “杜琮是我抓的,他临了的那番话,也算证实了这封信。”

  那日在馄饨摊看过这封从雍州来的信,张敬便立时令会武的老内知刘家荣赶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缀夜出逃的杜琮。

  张敬曾看过一眼徐鹤雪从边关寄回给嘉王的信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学的武官,张敬记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财。

  杜琮与他坦白的话并不多,因为他始终顾及自己的妻子与干爹,并不愿透露那个令他逃脱死罪,一路升迁为京官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蒋先明剐了您的学生,是您,是孟相,是我这种甘愿认品级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干爹的人,是喂不饱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许是经张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护宁军中请小进士教他读书认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说了这些话,随即一头撞死在张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里其实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无法面对他,无法立身于此,可你,真要离开吗?”

  张敬看着面前的嘉王双膝一屈,几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没听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将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门。

  “老师!”

  嘉王心中的惊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儿?”

  日光被朱红棂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张敬的肩头,嘉王只能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听见老师说:“永庚,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何为祭奠?

  何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泪湿满脸,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殿门大开,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日光里。

  他看见远处昭文堂的轮廓。

  “赵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给你吃饭吗?怎么你跟一只小狗似的,盯着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还以为你在宫里有多风光呢,怎么这副德性!”

  十一岁的赵益被几个宗室子弟围在昭文堂的檐廊底下,他们推搡着他,还扔葡萄逼他去捡。

  他又气又急,却只会挤眼泪。

  昭文堂的那棵树好大,浓荫几乎遮蔽了一小片天,里面弹出来几颗石子,打得赵益面前那几个宗室子弟捂着脑门儿嗷嗷地叫。

  他一回头,看见浓荫里那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淡青色的圆领袍,手里正玩着几颗石子。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你怎么在这儿?”

  “来读书啊。”

  靠在树干上的少年轻抬下颌,“赵永庚,要么我下来揍你,要么,你揍他们,我下来帮你,选一个吧。”

  赵益记得,那天他选了后者。

  嘉王妃李昔真进门便看见郎君瘫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当年不曾遇袭,也许那件寒衣,我已经烧给了他,”嘉王抱紧她,失声痛哭,“后来我怎么就不敢,怎么就不敢了……”

  时过境迁,寒衣失踪,

  那个人,也已离世十六年了。

  张敬离开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宫巷,他便见到从那头跑来的孟云献,他还从没见过孟云献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张敬拄着拐,停下来等他走近。

  “张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时至如今,见了董耀,孟云献才猛然惊觉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见张敬,便厉声质问。

  “他已经死了。”

  张敬平静地答。

  孟云献最恨他这副模样,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让我以为你要整顿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粮草案!”

  张敬很少见他如此生气,他什么也不回应,只是将那封信件塞到孟云献手中,说,“孟琢,我一会儿便要见官家,这个先交由你代为保管。”

  孟云献展开那封信来一看,他的脸色大变,嘴唇颤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亲口说过,此人便是帮他逃过死罪的人。”

  “你将它,给嘉王殿下看过了?”

  孟云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既是我寄信请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让他离开。”

  “可嘉王他……”

  孟云献都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这封书信,只怕会更令嘉王心惧。

  张敬摇头,“徐鹤雪对他来说,不一样,再有……”

  他没说下去,只抬眼看着孟云献,“孟琢,我曾想过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还在想,当年若我不听你的劝解,执意留下他,是否他便会活得好好的,像贺童,像嘉王殿下一样,我也会想,他若从少年活到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

  “杜琮说,剐了他的,不只蒋先明,还有你与我,”张敬眼中泪意闪烁,“这话,是一刀刀的剐了我的心啊……”

  这话又如何不是在刺孟云献的心,他几乎是浑身一震,随即想起自己与张敬当年基于战事紧迫,欲为武官提权之时,朝中以吴岱为首的官员向官家进谗言,说他二人所为,意在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谋私。

  “崇之……”孟云献喉头发紧,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步履声响,他回头,见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领着几个宦官,他便立即将书信塞入衣襟,又低声对张敬道,“如今钱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粮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听我一句劝,万莫将粮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万莫触怒官家,也暂时不要提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这样的线索,我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只有将当年之事的背后主使揪出来,我们才有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放心,今日我不会犯浑。”

  张敬点头,“等见过官家,咱们两个去东街剃面。”

  随即绕开他,朝梁神福等人走过去。

  “张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梁神福气喘吁吁。

  “这便走吧。”

  张敬说道。

  知道张敬腿脚不便,梁神福便亲自搀扶着张敬到了庆和殿中,张敬没在殿中看见钱唯寅,据梁神福说,官家已然见过钱唯寅。

  “臣张敬,拜见官家。”

  张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帘后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梁神福,给张卿赐座。”

  梁神福应了一声,立即令宦官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张敬身后。

  “钱唯寅是你找来的。”

  待张敬坐下,正元帝才出声。

  张敬垂首,“官家,蠹虫不除,于国无益。”

  “张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说张卿你在老家泽州良田千顷,可我不知,张卿才归朝不久,如何便有这份家业用来养活全族?”

  这道声音不紧不慢,却力重千钧。

  张敬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猜中什么,他从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确没有这份家业,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恳请官家严惩。”

  “张卿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声,“我亦还有新政要倚仗于你,钱唯寅一个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钱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宫便是用他们倒卖官粮的钱建成的,而那座道宫,官家从未去过。”

  正元帝眼底笑意尽失,“张敬。”

  张敬听见里面砚台落地的声音,随即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声含愠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说实话,无论是封禅还是修道宫,官家所为,无不是劳民伤财,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宫无数,而官家身在云京,又真正看过几回?若您真去看了,便会知道,什么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见过浮尸饿殍?可听过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无数人难抵饥寒,只得啃食树皮,吃观音土?您可知道,什么是观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们在等您,等您这位君父救他们的命!”

  张敬俯身,叩头。

  梁神福与殿中的宦官宫娥俱是两股颤颤,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吓得满头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跄地后退两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来扶,正元帝却甩开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里的张敬:“朕看你……是目无君父!”

  张敬抬头,他弯曲的脊背因为流放的那些岁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还是雨露,我为人臣,都该领受!只是为人臣者,虽不惧死,却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第61章 水龙吟(六)

  殿内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红的衣袂, 他额间青筋鼓起,沉声压制怒火:“何为死得其所?张敬,你这番话是在骂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 是不是!”

  殿中冷极,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 心中万分惊骇,根本不敢抬头,梁神福只敢瞧着君父的衣袂, 鬓发都被汗意湿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无臣无民!”张敬望向正元帝阴云密布的脸, “北边一十三州如何丢的?君父知道, 臣知道, 这大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他们不敢说!”

  “可臣要说!”

  “臣要问君父, 您是否忘了北边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们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们的君,他们的父!他们被胡人屠戮的时候您在做什么?您与丹丘订立盟约,止战休养, 交付岁币!”

  “张敬!”

  正元帝怒喝。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 忘战必危!”

  张敬俯身叩头, “臣张敬,宁死以谏陛下, 若为仁君,万不可轻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粮草案涉事十几名官员要严惩, 而陛下修道宫伤生民, 亦该为此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

  多少年来,梁神福从未听过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无异于是指着君父的鼻子骂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颤,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头去看那位须发皆白的张相公,梁神福面露忧惧,心中十分想劝他,万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窝子里扎,万莫触怒官家,可此时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代州官员倒卖官粮,可是朕让他们倒卖的?”

  正元帝头疾发作,痛得剧烈,这个善于情绪克制,喜欢玩弄权术的官家,此时却被张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边缘,“张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粮草案,来日你是不是还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兴土木,国库不至于军费吃紧,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齐不至于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纳十万岁币,官家若不忌惮武官,不肯放实权给他们,我大齐不会两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错了二十年。”

  “张相公……”

  梁神福浑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声唤,却见正元帝胸膛剧烈起伏,一手扶着额头,几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来,忙上前将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还没忘了你那个好学生!”

  正元帝倚靠着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敌叛国,铁证如山,你张敬心中,也还是要为他不平么?”

  张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声:“来啊,给朕将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带人入殿,见此状况正欲屈膝,却听正元帝满含怒火的声音,威压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贞一僵,他握紧刀鞘,沉默站立,看着张敬从容将头上的长翅帽取下,随即被殿前司的两名班直押着起身,朝庆和殿外去。

  大片的日光垂落于殿门,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而他望着檐上鸱吻,心中平静极了,他露出一个笑,一边踏出殿门,一边朗声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张敬被殿前司班直带出庆和殿,政事堂中议事的官员们便听到消息,孟云献几乎要晕厥过去,裴知远扶着他,问那被梁神福叫来传话的宦官,“官家怎会治张相公的死罪?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张相公在殿中以下犯上,顶撞官家,逼官家下诏罪己……”那宦官吓得眼睛都湿润了,“官家以大不敬之罪,与吞没千倾良田,结党营私之罪,下敕令,即刻问斩!”

  “他何时有田!”

  孟云献眼眶红透,“他一个被流放了十四年的鳏夫,家中都没有几贯钱,他何时有田!”

  贺童按捺不住,立即跑出去。

  孟云献随即与裴知远等人立即赶去庆和殿,可殿门既关,梁神福在外面看着他们,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孟相公,各位大人,官家头疾犯了,如今已昏迷过去,见不得诸位了……”

  “梁内侍,官家如何了?”

  一位身着杏红衫裙,梳罗髻,容色艳丽的妇人带着几名宫娥匆匆赶来,满面忧色。

  “贵妃娘娘进去吧。”

  梁神福退开些,垂首道。

  孟云献与裴知远等人皆看着吴贵妃走了进去,随即殿门缓缓合上,贺童双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抓起衣摆便朝白玉阶底下跑。

  日光明朗,已近午时。

  徐鹤雪身如淡雾,已无法在人前显出身形,他无数次想要走入那座皇城里,但身为鬼魅,在这阳世当中,他总有无法踏足之地。

  他几乎要失去意识,却仍固执地守在皇城外的这片浓荫之间,他想起倪素,他忽然很想要听她的话。

  他想再见老师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他蜷缩在树干枝影里,在满耳热闹嘈杂声中,意识有一会儿混沌不清,甚至他的眼睛在日光底下都有一会儿看不清。

  “老师!老师……”

  有个人踉跄地跑出宫门,哽咽大喊。

  徐鹤雪勉强睁起眼,底下那个人穿着朱砂红的官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后头则有人喊,“贺学士!”

  贺童。

  徐鹤雪立时想起这个名字。

  那是他的师兄。

  后头的几个官员则招手唤来自己家中的马车,有个官员一边擦汗,一边道,“官家这是真要处斩张相公?”

  “大不敬与结党两项都是死罪……”

  他们并未注意,一旁的树荫底下有风拂过,枝叶颤颤。

  倪素找了徐鹤雪很久,她提着灯从天不亮一直在街上寻他的踪迹,她时不时地总要看自己的衣袖,那团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至今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倪小娘子!”

  忽然有人叫住她。

  倪素回头,认出那年轻人正是之前帮她送过书的书肆伙计,他很快从书肆里出来,到她的面前,“您上回要的书,小的都已经帮您找齐了!”

  “什么书?”

  倪素一时没想起来。

  “您不是要与孟相公有关的所有书籍么?怎么您给忘了?”伙计笑着说。

  经他提醒,倪素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她注意到徐子凌似乎很了解孟相公,猜得到他的打算,也清楚他的脾性,连孟相公用盐多少,他都知道。

  孟云献也许便是他的老师。

  倪素曾这样猜测。

  所以她才找了这个送书的小哥,想买下所有与孟相公有关的书籍送给他。

  若不能面对面的相见,那便在纸上见一见。

  “这便是所有了吗?”

  进了书肆,倪素将烧干净蜡烛的琉璃灯放在桌上,看着伙计抱了十几卷书出来。

  “倒也不是……”

  伙计挠了挠头,压低些声音,“还有一卷,是孟相公的杂记,原也有的,只是后来被官府给禁了。”

  “为什么?”

  “因为,孟相公在那上头夸赞了一个人。”

  见倪素面露迷茫,伙计便神神秘秘的又添一句,“就是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那个将军。”

  倪素心中一动,她总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小哥,就没有抄本吗?”

  伙计脸色一变,但见倪素神情认真,他犹豫了一下,“也,也不是没有,但……”

  “我可以多付钱。”

  倪素从袖中取出几张交子。

  私底下卖几本禁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孟相公如今是当朝宰辅,如今不知多少读书人与眼前这女子一般,抢着集齐孟公所有的书卷。

  伙计也不是第一回 大着胆子做这样的事,见了钱,他便偷偷摸摸地将一本书塞给倪素,“小娘子可千万小心收藏!”

  “我知道的。”

  倪素接来那本杂记抄本,在书架的那片阴影里接连翻了数页,终于找到那小哥所说的那一篇。

  倪素并非没有听过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将军的名字,可孟云献却在此篇称他作——“子凌”。

  徐鹤雪,字子凌。

  而使孟云献这卷杂记成为禁书的,是他在此篇中夸赞当年十四岁进士及第的徐鹤雪——“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倪素指节松懈,书卷几乎要脱手。

  “官家要斩张相公!”

  门外忽然有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什么?”

  在书肆中看书的数名年轻人几乎是立时丢下手里的书卷,跑到他面前去,“你莫不是吃醉了酒?”

  “张相公那么好的人,如何官家便要斩他?竟不议罪,便要立即斩首?!”

  “快!咱们快去!”

  他们全都跑了出去。

  倪素将那卷杂记塞回伙计手中,急匆匆道:“先请你代为保管,之后再一块儿送到我家中来!”

  伙计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见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头看着桌上的琉璃灯,“诶!倪小娘子,你的灯!”

  菜市口的刑台之上,张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断头台前。

  “张相公!”

  闻风赶来的许多读书人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在刑台之下,被军士拦着不能再靠近,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张敬冷静地看着刑台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数张陌生的脸孔在唤他,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风吹拂,他花白的胡须随之颤动。

  “你们这些后生,哭什么?”

  他提高声音,“人终有一死,我张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够了,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血还是热的,因为是热的,你们更该珍重自身,谨记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谨记先贤交给你们的道理,若入仕,为君也要为民,若育人,则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齐,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相公,官家为何杀你,为何杀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问,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诸位要入仕者,应当有此觉悟。”

  监斩官在后头,撑在桌案上的手都在发颤,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这午时一刻,却依旧无人带着官家的敕令来留人。

  他抬手,却觉有千斤重。

  倪素跟随那些书肆里的读书人跑到菜市口来,正见那座刑台,当初在这里,她亲眼看见那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身首异处,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个被剥去官服的老者。

  她终于知道,

  初入云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桥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谁。

  她曾以为是孟云献,

  却原来,是如今身在刑台之上的张敬。

  刽子手将他年老孱弱的身躯按到断头台上,底下许多人都在唤他“张相公”,而他从容地瞧了一眼悬在上面那锋利的断头刃,他忽然振声:“斩首之刑如何比得凌迟之痛!我张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学生,他十四岁进士及第,十四岁远赴边关,谁曾记,他在丹原一战成名?谁曾记,他在饮马湖大破胡军,杀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谁曾记!他年仅十九,封玉节大将军,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关一步!可世人杀他,君王剐他,使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无人收殓,担负叛国骂名十六载!”

  “我也曾是剐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为他哭,要为他喊冤!”

  徐鹤雪这个脏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干净,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底下的人无不面露惊疑。

  倪素看见有人上去解绑着断头刃的绳索,她快步朝前去,却被军士挡着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张敬闭目,两行泪无声落下:

  “世人且记,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饮恨!”

  徐鹤雪匆匆赶来,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厉害,衣襟几乎沾满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师,他飞身前去,双指用力却无法聚集丝毫莹尘,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难以维持。

  他为寻董耀,已经耗尽心力。

  无人能见他。

  只有倪素看见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绑缚断头刃的绳索骤然松懈,那刃光闪烁,倪素推开军士挡在她面前的手臂,她听见徐鹤雪声嘶力竭:“老师!”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挡在张敬的身上。

  断头刃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切断张敬的脖颈,他低头,看见老师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下,闭着眼,沾满了血。

  凛冽而阴寒的风席卷而来。

  毫无预兆的,天空中飘起纷扬的大雪。

  雪花拂鬓,倪素看见刑台上那道淡雾般的身影骤然破碎,她嘴唇颤抖,看见好多的莹尘慢慢地上浮。

  它们在半空凝聚成一团莹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老师……”

  贺童赶来便知见刑台上的血腥,他瘫软在地,大声哭喊。

  风雪声声呼号,

  倪素站在人群之间,伸出双手,将那团莹白的光捧入掌中。

第62章 永遇乐(一)

  一架马车停稳在人群之外, 春雪如飘絮,清白的颜色融于血腥,嘉王在车中往刑台上一望, 他立时回头,浑身颤抖地跪倒下去, 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眼眶憋得赤红,泪意乍涌。

  “永庚, 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这道声音回响耳畔, 嘉王失声痛哭。

  李昔真眼中湿润, 她却坐在车座上, 并没有俯身去扶他, 风雪掠窗而来,凛冽生寒,她望向茫茫雾气里, 人群悲戚,许多身着阑衫的年轻读书人跪在刑台底下哭,“殿下, 张相公这一生桃李满门, 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只要读过他的诗文, 听过他的生平,皆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他们在为他而哭, 为他不平,那么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师, 您除了为他而哭,心中就不会为他不平么?”

  嘉王以一双泪眼望向她。

  “殿下,妾想问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与您为友的那个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吗?今日您的老师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着他,“您,还要离开云京吗?”

  “我……”

  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绷紧。

  “妾若是殿下,身上担负着此二人的性命,”李昔真一字一顿,“妾便是死,也不会再离云京半步。”

  他若走,谁还会在乎徐鹤雪这个名字,谁来还给他清白?当今的君父么?嘉王眼睑浸泪。

  可这位君父,才将将处死他此生最敬爱的老师。

  刑台之上,血还未干。

  鹅毛大雪笼罩着整个云京城,亦在皇城中纷扬而落,孟云献在庆和殿外跪到双膝僵冷麻木到没有知觉,却始终未能得见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远再没平日里那般笑脸,扶着孟云献往白玉阶底下去,却不防孟云献脚下一失力,他及时扶稳,才令孟云献不至于从长阶摔下去。

  孟云献蹲在白玉栏杆底下,一手扶着寻杖,双肩颤动。

  裴知远蹲在他身后,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轻声唤:“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云献喉咙中挤出这道声音,“我本以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线索,今日他定会在官家面前隐忍求全,他一定肯听我的话,不与官家为难,我以为他会惜命一些……”

  “他去庆和殿之前,与我说,待今日见过官家,便与我一块儿去东街剃面,我以为,他终于不再怪我,我以为因为这条线索,他终于肯与我好好说话,肯与我像从前一样交游,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块儿为他最好的学生讨回公道。”

  孟云献眼睑积泪,“可是敏行,他在骗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决心,才肯说那样的话来骗我。”

  此刻,孟云献终于恍悟,为何张敬近来总是触怒官家,无论是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为官交子的奏疏,还是他今日在庆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计。

  他用所有人不敢说的话来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愿意听的话来引诱君父,纵然帝王心计深不可测,可他已经习惯于这十几年来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从的局面,张敬逼官家下诏罪己,无异于刺伤官家的脸面。

  张敬是故意一步步将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渊,他是亲手递刀于官家手中,要官家失去理智,杀了他。

  孟云献与张敬多年为友,纵然十四年中,他们一个贬官,一个流放,没有一封书信往来,但此时,孟云献也能领悟张敬为何要这么做。

  “仅凭一封雍州的书信,还不能为证,而杜琮已死,更不可能洗去玉节将军身上的污名,崇之,他是要用自己的死,请天下人重新审视他学生的名字,他桃李遍天下,临死遗言,必有人将铭记于心,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鹤雪这个名字,只要有人会因他的遗言而心生疑惑,他便赢了。”

  “他知道嘉王的心性,也知道即便是我,也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算计嘉王。”

  张敬知道嘉王将他这位老师看得很重,他便在今日,让嘉王亲眼看着他所惧怕的君父处死他的老师。

  徐鹤雪的冤屈,张敬的死,犹如两座大山自此将永远压在嘉王的肩上,且看他是要退缩,还是要往前?

  张敬亦算计了正元帝,趁他头疾发作,逼得他失了理智,孟云献知道,若庆和殿中的正元帝醒来,必会后悔今日所下的这道敕令。

  张敬本是他要用的刀,本是他要用来震慑宗室的器物,而其盛名在外,崇仰者不知凡几,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许其回京任副相,原也有意彰显仁德。

  杀张敬,失人心。

  这个节骨眼,正元帝绝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封禅泰山。

  “也许,张相公从未怪过您。”

  裴知远的眼眶微热,“当年与您割席,是他怕你们往后再来往,会令您也惹官家不快,倒时便不是贬官,而是与他一样的下场……”

  到如今,裴知远才终于看懂这两位相公之间看似分道背离,却实则惺惺相惜的本质。

  孟云献心中更痛,他紧紧地抓着寻杖,想起自己曾与张敬说过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话,那时起,张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则新政无望。

  孟云献在贬官十四年的生涯里想通了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权术,那么新政会失败一次,也会失败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