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 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 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 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 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 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 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 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 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

  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来天阴雨多,夫人膝盖若常常不适,便多用用这法子,多少也能减轻一些疼痛。”

  “多少钱?”

  妇人轻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摇头,笑道:“只是一些艾叶水,为您热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钱?”

  妇人没说话,手中捏着一圈佛珠,她瞧着倪素,只等女使为她热敷完毕,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她也没说明过来意。

  “夫人,您觉得她如何?”出了医馆,一名女使将妇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

  妇人拨着佛珠,在车中坐得端正,她细细地想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为,“瞧着是个极好的模样,也是个知礼知节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过好教养,她家里若不出这样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来抛头露面地讨生计,一个姑娘家,也是极不容易。”

  马车从医馆门口离开,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东西,对面药材铺里的小女儿阿芳才十二三岁,这几日常来倪素这里玩儿,她一手撑在桌角,嘟囔着,“艾叶你不也是在我家买的?那不要钱么?何况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方才那妇人来时,她便在门外玩儿。

  “本也不值几个钱。”倪素给了她一颗糖,又说,“你瞧见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样好的穿着,必不是寻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妇人用不着她诊病,但她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阿芳不言,她母亲说,为妇人诊病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但偏偏她面前这个姐姐很奇怪,她专为女子诊病,却不能说她的名声坏,大家一边敬佩她为兄伸冤的勇气,一边又对她行医之事讳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换了话头。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雾,想起连日来都不见月,只能用柳叶水沐浴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纸鸢!”

  阿芳笑起来。

  纸鸢?

  倪素一头雾水,“什么纸鸢?”

  “你昨儿这里摆几根竹子,我可都瞧见了!”阿芳哼了一声,指着墙角,“你的纸鸢做得怎么样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嘛!”

  “我没做,拿给你看什么?”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芳没一会儿便被她母亲叫回去吃饭,倪素回到后廊,嗅到饭菜的香气,她抬头往厨房那边一望,穿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男人发髻梳得很整齐,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檐廊里,手中握着柔韧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说过了,这几日我不用你做饭吗?”倪素快步走过去,将一篮子的香烛放下,提起衣摆坐在他身边。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么样子?”徐鹤雪的眉眼从来都透着一种冷淡,此间雨雾浮动,他的面容便更添几分冷感。

  “什么……你怎么知道?”倪素一下讪讪的。

  “你的窗开着。”

  那时徐鹤雪才从房中出来,抬眼便看见那道窗内,她鼓着脸颊咬糖糕的模样,像喝了一碗药汁似的,那么苦。

  “看医书忘了时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声说着,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说过的话,她不由问,“你拿着个……是要做什么?”

  “你那夜说睡不着,来我床前守,没一会儿便在床沿趴着睡着了,”徐鹤雪用刀轻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说了梦话。”

  倪素愣愣的,“我说什么了?”

  “我的纸鸢为什么飞不起来……”徐鹤雪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并没有模仿她的语气,只是这样平铺直叙地说给她听。

  倪素有点不好意思,垂下脑袋,“虽然我不记得,但,应该是我梦见小时候与兄长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纸鸢总是飞不起来,兄长也不帮我。”

  “所以,你在给我做纸鸢?”

  她问出这句话,无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鹤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问她,“你如今,还想放纸鸢吗?”

  “……想的。”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轻。

  徐鹤雪闻言,转过脸来看她,“那就好,我还担心这样东西你儿时喜欢,未必如今也喜欢。”

  “你……”

  倪素躲开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时连自己的手该放在何处都不知道,雨水漂湿木阶,她看着其上雨珠滴答,“你怎么会做这个?”

  徐鹤雪不再看她,又专注于手中的事,“年少时,我的好友为讨他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欢心,便自己学着做,可他有点笨,做了几遍也做不会,还被竹篾扎了手,便强拉着我一块儿来学,最后,他拿了我做的去给了那个姑娘。”

  倪素终于又听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撑着下巴,笑了一下,“他为什么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鹤雪停下动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极浅的笑意:“若我记得不错,他做的那个,似乎丑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雾,也许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但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从前某些轻快的记忆,这个好似是霜雪堆砌起来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迹象。

  倪素看着他,忽然很想触碰他。

  但她没有那么做。

  雨声很轻,雾气湿润,徐鹤雪在安静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说:“你这样,我会很期待雨停的。”

第57章 水龙吟(二)

  周挺冒雨从夤夜司匆匆赶回府里, 他也不撑伞,穿过庭院走上阶梯,抬眼便看见正在厅堂内端坐用茶的母亲兰氏。

  “母亲。”

  周挺走进去, 雨水不断从衣摆下坠,“您这么着急唤我回来, 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说有事,你会这么快回来么?”兰氏说着,瞧着他苍白的脸色, 便伸手由女使扶着起身走近他,一边用绣帕擦拭他脸上身上的雨水, 一边道, “儿啊, 你身上不还受着伤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不肯在家里多将养些时日。”

  “母亲,我没事。”

  周挺摇头,“您不必担心我。”

  正元帝虽暂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 但周挺这些时日却并不好过,明里暗里的排挤,时不时的暗杀, 他都一一领受过, 身上的伤也不是一次受的,但这些, 他并未对母亲言明,只说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儿子, 我如何能不担心?你们父子两个偏生都是这样的闷葫芦, 什么事也不与我说,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来, 你虽在京,却也总是不着家,你们要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到什么时候?”

  兰氏将湿润的帕子交给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亲在京时你不肯回来,他去了宛江也没见你回来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说那些话,可是定昭,我们是你的父母,难道会害你么?我们并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会招外头人看咱们家的笑话,我们啊,都是怕你选错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谁不以文官清流为荣?你的顶头上司是宦官,即便换人做夤夜司使,那也还是宦官,如何能轮到你的头上去?你这样,能有出头之日吗?”

  “母亲,”

  周挺低垂眼睛,“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来事忙,得空我再回来看您。”

  兰氏看他弯身行过礼转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该告诉我。”

  周挺闻声,他回转过身,迎向兰氏的目光。

  兰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来女使递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听了些流言,说你与那个上登闻鼓院为兄鸣冤的倪小娘子有颇多来往。”

  周挺听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两步,拧眉道:“母亲,此等流言多是吴岱当初为了吴继康故意构陷,我与倪小娘子相识,皆因冬试案。”

  “我没问你这个,姑娘家的名声是极重要的,我会不清楚么?今儿是咱们母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我呢,今日去瞧过那位姑娘了。”

  兰氏抿了一口热茶。

  周挺心下一凛,“母亲,您去找她做什么?”

  兰氏淡笑,“我又不是去为难她的,我只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受刑丢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样儿生得极好,看着是个招人喜欢的,”兰氏将茶碗搁到案上,细细打量着周挺的神情,“定昭,咱们家人丁薄,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一个孤女能为兄长做到如此地步,是个极难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亲也可以成全于你。”

  “定昭,告诉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乱如麻,他看向母亲的脸,伴随雨声淅沥,他正欲张口,却又猛地想起什么来,他立即道:“母亲,司中事务繁忙,我先去了。”

  兰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已快步走出门去了。

  晁一松在周府外打着哈欠,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跑上前撑伞,“小周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马,衣襟底下的伤口崩开了些,他也没管,问晁一松,“我母亲去南槐街的事,你为何没与我说?”

  “夫人……不让我说啊,她说等您回来亲自和您讲。”晁一松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因着这些日朝中官员对周挺明里暗里的针对,晁一松便带了一批亲从官来周府守着,以防有人对兰氏动手。

  “你难道不知,我近来是什么境况?”

  “什么……”

  晁一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大人您是担心,夫人这一去,那些人会盯上倪……”

  他话还没说罢,周挺已策马前行。

  “快,你们几个跟上小周大人!”晁一松的神情严肃许多,立即招来几人,命令道。

  因为在下雨,又是黄昏,这天色晦暗,街上没多少行人,马蹄声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赶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几番医馆的正门都无人应。

  对面药材铺里的阿芳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出门喊:“你是来找倪姐姐的吗?”

  周挺闻声回头,见对面是个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几乎已被雨水湿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说。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临,倪素抱着柳枝撑了一柄伞往回走,她的鞋袜已经湿透了,不太舒服,裙摆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还有些许残灯,照得她脚边的水洼波光粼粼的,倪素低头,看见淡薄的雾色拢在她的衣袖边沿。

  雨只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会儿,午后便又下起来,徐鹤雪只用竹篾做好了纸鸢的骨架,午后与倪素去了一趟蒋府,与蒋御史谈了一番话后,回来便支撑不住,身化淡雾,难以具形。

  倪素点了好多盏灯,一个人坐在檐廊底下,直到她发觉家中的柳叶没有剩余,这才出门来永安湖折柳。

  雨声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烦。

  湖畔没有行人,只有远处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湿润的雨雾里,偶尔也有食物的香气。

  “是她吗?”漆黑的一片阴影里,一双眼睛窥视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

  “是。”

  另一道沙哑的嗓音响起,“早有传闻说她与周挺有首尾,咱们的人亲眼瞧见,今日周挺的母亲兰氏进了此女的医馆,只怕是好事将近。”

  “好事?”那人冷笑,阴恻恻的,“若周挺真看重此女,咱们便让他周家的好事,变成丧事!”

  雨滴落在冷刃上,被黑巾裹住半张脸的十数人倾身而出。

  脚踩雨水的声音很重,倪素几乎是听到这些声音的瞬间,便回过头去,正逢寒光闪烁,在她眼前一晃,不过一瞬,她便被这些手持刀剑,面容不清的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做什么?”

  倪素还算镇定。

  “你若乖乖与我们走,我们自不会取你性命。”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犷。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倪素看见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凶悍至极。

  那黑衣人并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些什么,只一抬下巴,他身边一人便持刀往前,锋刃抵上倪素的脖颈,但他力道之大,刀背重击倪素的肩颈,使得她一个踉跄,摔倒在雨地里。

  “大哥,要引周挺来,总要有个信物,这不是个听话的娘们儿,我看,便断她一只手,送到周府去。”

  声音沙哑的男人眯起眼睛,刀背将倪素制在雨地里起不来身。

  “动手。”

  那为首的人下令,立即便有两人来按住倪素,远处的油布棚子里还算热闹,倪素张嘴要叫喊,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那样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的一只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掌被落在地上的柳枝扎破,她看见那柄高举起来的刀,极淡的灯影照射下,刃上显露锋利薄冷的光。

  倪素瞪大双眼,被捂紧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手掌一下蜷握起来,柳枝的棱角在她掌心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刃光下落,倪素紧闭起双眼。

  凛风拂面,几乎吹斜了雨丝,刃入血肉的闷响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短促的惨声。

  倪素只觉脸颊沾了些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她一下睁眼,滴落在衣摆的颜色殷红,她后知后觉,原来是血。

  烟雨交织,衣袍淡青的年轻男人立在她的面前,那双眼睛毫无神采,他的身形很淡,淡得令这些杀人饮血惯了的杀手也不禁汗毛倒竖,浑身一颤。

  他们不敢靠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逃,却反而方便了徐鹤雪听声辨位,长雾迷蒙,僻静之处,雨声也遮掩不尽诸般惨声。

  徐鹤雪的身影时浓时淡,他细听一下,已没有一道杂声,此时他握剑的手方才松懈一分,长剑破碎为细碎莹尘,融入他的身躯。

  他记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倪素?”

  满地都是死尸,倪素几乎不敢多看,即便是那夜在巷中他去救蒋先明,她在外面也并未看得很清楚,这是第一回,她如此直观地面对如此血腥的一幕。

  他其实离她很近了,近到倪素伸出手,便能拉拽一下他的衣袂。

  徐鹤雪察觉到她的力道,身上尚未愈合的伤令他蹲下去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整个人都有些淡。

  他正欲说话,却不防倪素忽然扑进他怀里。

  徐鹤雪浑身僵硬,却觉她在发颤,温热的鼻息在他衣襟间,她隐忍的抽泣声音离他很近。

  徐鹤雪抿唇,他的身形有些难以维持,他轻拍她的肩,无声地安抚。

  “我的脸上是不是有好多血……”

  她颤声喃喃。

  是那个险些将她的手砍下来的人的血。

  徐鹤雪看不见,却摸索着用衣袖轻轻地擦拭起她的脸。

  湿润的衣料,冰冷的手指,倪素被他捧着脸,她抬起眼睛,却忽觉脸颊上的触感尽失,他的身形转淡化雾。

  倪素立即去看自己的衣袖,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依附于她衣袖的雾气还在,没有消失。

  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周挺远远地似乎瞧见了两道身影,但不知为何,走近却只有呆坐在地上的那个年轻女子,雨地里死尸铺陈,她在蜿蜒的血水里,垂着眼帘。

  “倪姑娘!”

  周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

  倪素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沾着雨露。

第58章 水龙吟(三)

  夤夜司的亲从官很快赶来收拾了永安湖畔的死尸, 周挺将倪素带回南槐街医馆,又听底下人来报,“小周大人, 都验过了,他们身上都是剑伤。”

  倪素一个弱女子既没有武学根基, 又如何能用剑?但周挺却记得晦暗雨幕里,他原本还看见一道身影,却不知为何他策马临近, 却又只见倪素一人。

  衣襟底下的伤处崩开,血液与衣料粘连在一起, 有种不太舒服的黏腻, 周挺不动声色, 回过头去看身裹披风, 在房内点灯的年轻女子。

  她双腿似乎还有些发软,步子很慢,人也还有些恍惚, 点了灯便坐在桌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周挺走进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随即便又后退两步, 俯身抱拳:“倪姑娘,对不住, 此事是我牵累了你。”

  倪素堪堪回神,想起方才在永安湖畔的那些杀手所说的话, “小周大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觉得抓了我, 便能引你上钩?”

  周挺沉默一瞬,片刻才道,“今日我母亲来过你这里,加之先前吴岱故意放出你与我之间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与你……”

  “有情”这两字出口,周挺抬眼看着面前这个鬓发湿润,唇色泛白的女子,他握着刀柄的手没由来紧了紧,竟忽然想起母亲兰氏问他的那番话。

  倪素在听见他前半句话时便立时想到今日上门的那位妇人,原来,那便是小周大人的母亲。

  “可是,你母亲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周挺一顿,还是隐瞒了母亲的打算,只道:“她听过你的事,一直想见你,倪姑娘,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今日起,我会遣人就近保护你,若你有任何事,请尽管向我开口,只要不违律法,我一定相帮。”

  “不必了,小周大人。”

  倪素摇头,若夤夜司的人再来守,她又如何方便与徐子凌出门,为他点灯,为他引路?

  周挺未料她会拒绝,他一怔,随即道:“若不如此,我担心他们会故技重施,今日我便迟了一步,却是不知,救了姑娘的那人,是谁?”

  仅仅只是夜雨里的一道剪影,周挺始终悬挂于心。

  “不知道。”

  倪素捧来茶碗,却不喝,“我甚至没有看清他。”

  却不知周挺信了没有,倪素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来查,请姑娘放心,我必不会放过这些人。”

  她说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问,毕竟此事因他而起,他并不会像在夤夜司中讯问犯官那样要求面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要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临告辞,周挺看倪素一身湿透的衣裳未换,提醒了一声:“倪姑娘,小心受寒,还有,这是宫中赏赐给夤夜司用的伤药。”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迹,他用指腹擦去,将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见她掌心血红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这间居室里的灯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着她,又立时挪开视线,“好。”

  那样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红,却不见泪,一如周挺初时在夤夜司中见她,她不是个心中没有恐惧的女子,但她的恐惧,却从未使她软弱。

  周挺离开后,倪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简单裹了一条细布,做完这些,她也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头放着他常看的几卷书,笔墨纸砚都收拣得很整齐,房中拢着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脱了鞋子,将自己裹进他的被子里,一双眼睛盯着摇晃的烛焰,夜雨声声,她唤:“徐子凌。”

  淡雾浮动,却始终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将明,云销雨霁,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昨夜未合拢的棂窗外有湿冷的风吹来,屋中最后一支残蜡被吹熄。

  浅淡的雾气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苍白的指节合上棂窗,房中淡青的帘子不再摇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乌黑的发丝凌乱,几绺贴在白皙的颊边,半张脸都压在被子边缘,枕头经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怀中。

  她从被中伸出来的一只手,上面裹着的细布松散极了,露出来掌心那道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

  徐鹤雪回头,看见桌上的瓷瓶,魂体脆弱,刑罚加身,从拿药到回到床前坐着,他都走得很慢。

  药粉被他洒在她的掌心,他寻来干净的细布,细致地裹好她的伤口,整个过程他都很轻柔。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徐鹤雪做完这些事,便将手放在膝上,却不自禁望着她的脸。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徐鹤雪听见她梦呓般,嘴唇微动,声音模糊,他不由俯身,凑近了些,她温热的呼吸轻拂,喃喃:“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