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手腕一转,剑锋直指吴岱的眼睛,吓得吴岱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扭曲起来,他颤着干裂的唇,又哭又叫,“继康,继康吾儿……”

  剑锋悬在吴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鹤雪冷静地注视着吴岱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吴岱脏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滩水渍。

  徐鹤雪收剑入鞘,转身之际,却见那个用绣帕蒙着脸的姑娘正背对着他,用一双手紧捂着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吴岱的癫症极有可能是真的,徐鹤雪亦谨慎处之,未在吴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听见他忽然唤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跳,竟觉这道清泠的嗓音将她的小字衬得好听几分。

  “你……好了没有?”

  但她不敢回头,怕看见吴岱的眼睛变成血窟窿。

  “你转身。”

  “……我不。”

  “那我们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气回头,却见吴岱一双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滩水渍,徐鹤雪走到她面前来,挡住那片污秽,“从他这里查下去应该是不可能了。”

  “那我们怎么办?”

  倪素仰望着他。

  绢帕上绣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颊边,一丝一缕都在日光底下泛着柔滑的光泽,眼看有风要卷起绢帕,徐鹤雪立即伸手捏住绢帕的边缘,及时遮挡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顿,视线从他白皙的指节往上,隔着帷帽,对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吴岱忽然大笑起来,徐鹤雪与倪素几乎同时回头,见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随即看着倪素,嘟嘟囔囔:“继康你该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盖头底下有新娘!”

  倪素:“……”

第51章 踏莎行(二)

  倪素与徐鹤雪才出了吴府, 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带着一众亲从官将吴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经不知事了,你们又何必折腾他啊!”老内知被两名亲从官拦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讯问吴岱,任何人不得阻拦!”晁一松按着刀柄呵斥老内知一声, 随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晁一松“啧啧”了两声,周挺蹙眉,侧过脸看他, “你什么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 吴岱那么大一官儿呢, 风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对他们吴家很是看重, 却说落魄, 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吴岱那般疯癫无状的模样,“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过一夕之间, 便什么脸面也没有了。”

  周挺没什么情绪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宫中请医正, 吴岱的病若能治, 便必须治,否则使尊不好问话。”

  “是……”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 一脚跨出吴府大门,他抬头一望, 却在看热闹的人堆后头瞧见一道身影。

  “诶, 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松咕哝一声。

  周挺闻声一顿,他顺着晁一松的视线看去, 人群之后,那女子淡绿衫裙,挽三鬟髻,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苍白,或因站在日头底下,她颊边泛粉,双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见周挺走近,便弯身作揖。

  “倪姑娘怎会在此?”周挺问道。

  “和他们一样,我来看热闹的。”倪素轻抬下颌,看向前面已有散开之势的人堆。

  周挺随着她的目光抬眼一扫,正不知如何说,却听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没有想过,吴岱的癫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眉目一凛,他立即审视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小周大人忘了吗?我也是医工。”

  倪素并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语气,“方才吴岱从这儿过,我在地上捡到两根东西,我等在这儿,便是要交给你的。”

  说着,倪素抬手,两根银针赫然捏在她的指间。

  “这是?”

  周挺一怔,伸手接来。

  “针灸用的银针,我看得很清楚,是从吴岱的头发里掉出来的。”

  倪素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他的癫病便是这么来的,医者针灸不当,使他脑中有了淤血。”

  周挺的神情变得颇为严肃,他手握银针,向倪素抱拳:“多谢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学渊源,也会金针刺穴之术,这原是我们倪家的一样绝学,若您信得过我,便由我来治吴岱,如何?”

  倪素终于说出她的意图。

  “不可。”

  周挺几乎是立时摇头。

  “为什么?”

  倪素愣了一瞬,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这般果断地拒绝。

  “倪姑娘,吴岱是吴继康之父,虽然害你兄长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后,他亦动用了多种关系为其子吴继康遮掩。”

  周挺顿了顿,看着她,“难道你心中不恨他吗?如何还要为他诊治?”

  “吴岱的确可恨,我也并非以德报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这浑水?”

  周挺态度坚决,“你是个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狱到底是什么模样,何况男女终有别,你不应该……”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我吗?”

  倪素骤然打断他。

  周挺一时住声,他迎向面前这个女子的一双眼,因为太过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见她的愠怒。

  “在我为兄伸冤的这件事上,小周大人与韩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说这些,是我以为自己尚有一些用处,可以还你与韩使尊的这份恩情,仅此而已,”倪素说着,察觉有风一直在轻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过既然小周大人不愿,倪素便不好再多说,这便告辞。”

  她弯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说话,便转过身离开。

  周挺立在原地,而吴府门前的人已散了个干净,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问:“小周大人,我……还去宫里请医正吗?”

  周挺回神:“请。”

  “诶,倪小娘子好像生气了,但这事儿……您也确实不好应下。”

  晁一松心中其实也觉得此事是万不能答应的,吴岱到底还是吴贵妃的亲爹,说不得吴贵妃什么时候就要复宠,如今官家也只让他们讯问,不许对吴岱动刑,谨慎些总归是没有错处的,那倪小娘子虽有家学,但谁晓得一个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经学到多少呢?万一在她这里出了岔子,到时不单单只是她恐有牢狱之灾,他们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问罪。

  周挺却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我吗?”

  他似乎说了令她生愠的话。

  流言出于口舌,亦可杀人于无形,正如此前吴岱故意令人传他与倪素有私,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过分伤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极少踏足南槐街医馆。

  男女大防,本该如此。

  可周挺不明白,她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诋毁,甚至敢再踏进夤夜司的大门,明明她不止一次受过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罚的残酷。

  她如何敢涉足这些本与她无关的事?

  他看不懂这个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胆,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于己无益。

  周挺并不理解她的这份锋芒。

  “她兄长的事已毕,便不该再沾惹官场上的这些事。”

  周挺翻身上马,嘱咐晁一松:“赶紧去,不要再耽搁。”

  春光正盛,且带几分难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热闹的街市,轻晃衣袖,引得依附于袖口边沿的淡雾散开,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形。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她一边朝前走,一边说。

  那两根银针并非是在吴府外发现的,而是他们将将要离开之际,在吴岱说了那番荒唐的疯话后,徐鹤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从他斑白的乱发里取出的。

  吴岱的癫症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倪素只见徐鹤雪抽出的那两根银针,便明白过来。

  吴岱毕竟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贵妃,又何况官家并不想治吴岱的死罪,若此时吴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这背后还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吴岱的癫症是为人所害,便该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为他诊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鹤雪停步,此时他并未在他人眼前现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苍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说过,你愿意为我点灯,愿意为我留在云京,于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帮助,这已经很好了。”

  “你可以为你兄长受刑,为他不要性命,因为他是你的至亲,而我却不能让你因我的事而涉险。”

  “兄长是我的至亲,所以我为他涉险是人之常情,而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倪素望着他,“萍水相逢?是吗?”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这话是说给苗太尉听的,还是,其实也是说给她听的?

  “并非如此。”

  徐鹤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涟漪。

  “那你告诉我。”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总能猜得对。”

  春阳落肩,而徐鹤雪却分毫感觉不到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从她的这番话里捡回心神。

  “我依附于你。”

  他说。

  料峭春风吹动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残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但我却不该让你为我再做些什么。”

  “你还有你的志向,我从不怀疑你这样的女子想做什么会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并不想将你牵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这两字,却不单单仅指他不能离开她太远的这道禁制,字面之下,还有另一种释义。

  “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倪素越是听他说这样的话,就越发能体会到他骨子里的孤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付出与获得都该是相互的,你先为的我,所以我也来为你,我可以为你点灯,也可以帮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她却又进一步。

  时值三月,柳枝新绿,徐鹤雪只一抬头便得见碧丝婆娑,“我当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着,过自己的日子,写成那部医书。”

  这个阳世曾对他坏过,

  但此刻身在这个春意浓烈的人间,他心中又觉得,活着应该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对她来说,应该如此。

  倪素几乎失神,周遭人来人往,偶尔有视线投注在她身上,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更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呆呆地站着。

  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声音却很小。

  “什么?”

  徐鹤雪没有听清,便稍稍俯身。

  倪素看着他的侧脸,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她又重复一遍,“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嗯。”

  徐鹤雪听清了,轻抬起一双清冷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身体。

  整个人即便站在浅金色的日光里,也依旧冷冷淡淡的,像雾一样。

  倪素看着他,不知为何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几乎令她呼吸迟缓。

  除兄长以外,从无人如此肯定她。

  他从不与她说男女之别,却与她说,存志不以男女为别。

  不与她说,该或不该,却与她说,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尔低眼,看见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纱被风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吴岱的疯话。

  “倪素?”

  他忽然轻唤。

  “啊?”

  倪素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的脸颊有点烧红。

  “你怎么了?”

  “没什么……回家吧。”

第52章 踏莎行(三)

  夤夜司。

  老翁花白的须发皆沾血, 被绳索吊在刑池中央,才受过几道铁刺鞭,他身上破损的衣料裹附着被铁刺勾出的血口子, 整个人颤抖不停,终究扛不住, 干裂的嘴唇翕动:“我……招。”

  “说。”

  周挺扔下粘连着血肉的铁刺鞭,激荡起淡红的水花。

  “我家主君头上的银针,的确是我做的,”老翁颤颤巍巍,嗓中浸着血, 使得声音含糊许多, “我没办法, 我的小孙子在他们手里呢!”

  “他们是谁?”

  周挺握着护腕, 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腕骨。

  “我不知道……”老翁双目空空,喃喃般,“是他们找的我, 他们答应我,事成之后,不但将我孙子还来, 还会给我更多的酬谢。”

  周挺正欲再问, 却听急促的步履声渐近,他转过脸, 看见晁一松快步下阶,走到刑池旁。

  “小周大人, 吴府我们又搜了一遍, 这老仆家里我们也搜过了,却只发现这些。”晁一松抬手朝他展示手中那厚厚一叠交子。

  周挺走过去, 刑房内灯火幽暗,但临近的那盆火却烧得正旺,借着明亮的火光,周挺接来一张,扫了一眼。

  “还有这个。”

  晁一松舒展另一只手掌,其中赫然躺着一只算珠。

  交子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大约是十六年前,有交子铺以交子为凭,使人将不便携带的铁钱存放于交子铺中,凭交子可为人换铁钱,到如今,齐人已越发习惯以交子代替铁钱在市井之间使用。

  而晁一松手中的那颗算珠光滑油亮,一看便是好木料,中间的孔洞镶着玉环,但也许是因为被使用的年岁太久,其上镌刻的字迹模糊。

  周挺捏起算珠,回头看向那老翁,“不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么?”

  “他们之中一人身上掉的。”

  老翁呼吸都有些困难。

  周挺借着火光细细地审视算珠上的字痕,竟是“满裕”。

  他几乎是立时想起京中的满裕钱庄,大齐出现的第一家交子铺虽非满裕,但满裕却是使交子遍布大齐的最负盛名的交子铺之一,此后交子铺易名为钱庄,而满裕钱庄先立足代州,近乎垄断代州几周边多地的交子发放权。

  周挺瞧着镶嵌在孔洞里的玉环,“果然是满裕才用得起的算珠。”

  夤夜司的亲从官缀夜而出,带着夤夜司韩使尊的牌子,将满裕钱庄上上下下搜查了个遍,却并没有找到那位不久前归京的掌柜。

  一直到翌日,夤夜司亲从官在城中大肆搜捕满裕钱庄掌柜,却只从瓦子里翻出一具腐烂的死尸。

  “满裕的伙计已认过尸,他们都咬定,死的的确是云京分号的掌柜胡栗。”周挺熬得双眼有点发红,却也不见多少疲态。

  “尸体都烂了,如何认得出?”韩清搁下茶碗,轻哼一声。

  “仅是从衣着与身上所带的遗物来辨认的。”

  周挺颔首。

  “这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已不重要了,反正他是元宵那夜才回京便失踪,这么久了,即便他活着,要找也难。”

  韩清的指节轻敲了敲膝盖,“满裕钱庄的人到底为何要害吴岱,咱家看,官家也并不关心,官家对吴岱虽还念些旧情,却也仅止于不治他的死罪罢了,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得了疯病,谁在乎?但今日,官家却下了敕令,要代州知州就此事讯问满裕钱庄的东家曹栋。”

  “周挺,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

  韩清掀起眼皮,瞅着他,面上也不知为何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你多久没回家了?你父亲的奏疏到了宫中,想必你家中也该收到家书才是。”

  周挺乍听他提及父亲二字,他一怔,随即道:“使尊,敢问吾父所奏何事?”

  “宛江转运使周文正奏请陛下,以收回交子发放权来应付军费开支,禁止民间交子铺发放新的交子,并收归所有已发放的交子,设交子务垄断,使私交子变为官交子。”

  韩清虽很少在御前,却有个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做干爹,这些消息,他知道得也还算快。

  “官家……是想借此事,拿满裕钱庄开刀?”

  周挺立即明白过来。

  “你也知道,近些年大齐匪患频发,而丹丘虽与我大齐暂时止战,但也不是没有摩擦,何况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军队不可不养,但如今军费花销之巨,国库已难以支撑,你父亲的这道奏疏,于官家是及时雨,但于你,却……百害无一利,这些,你自己明白吧?”

  韩清意味深长。

  “明白。”

  周挺没什么过多的情绪。

  他父亲的这道奏疏,已伤及那些与如满裕钱庄这般的交子铺在一块儿勾结垄断交子发放权的官员的利益。

  他父亲远在宛江,自要面临诸多风雨之恶,而他在京中或也将面临多方报复。

  “你父亲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连你这个好几年不见面的儿子的生死也不在乎,你心里,就不怪他么?”

  韩清有点好奇。

  “父亲此举是为国考量,我如何能怪?”周挺摇头,“使尊也知,父亲希望我做的官是文官,我不从父命已是不孝,而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该让父亲知道,我没有选错路。”

  “那你这段日子便要更小心谨慎些,可别让那些气红了眼的给算计了去。”

  韩清站起身,轻拍他的肩。

  “是。”

  周挺应了一声。

  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奏疏在早朝时被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立时引起朝臣议论纷纷,但正元帝却并未直接下敕令允准此事,而是请朝臣就此事各抒己见。

  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身着朱红圆领袍的官家在御座上始终不言,静听着朝臣们互相驳斥也不阻止。

  “张卿,你以为呢?”

  良久,正元帝才垂眼去瞧底下那个没拄拐,身形有些佝偻,穿着紫色官服的老者。

  张敬闻言,立即上前一步,躬身作揖:“臣以为,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可使其惠及天下。”

  “这么说,张卿觉得周文正这道奏疏可行?”

  正元帝语气平淡。

  “臣,却不是此意。”

  张敬垂首。

  正元帝眼睛微眯,神色似乎沉下来一分,“不是此意,又是何意?”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寂静的朝天殿内,张敬一人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孟云献在旁不禁眉心一跳,他抬头,果然见御座上的官家脸色变了又变,他无奈轻叹,“若无本钱,将伤国本”这句话,便是意指若拨备的铁钱不够,而交子发放无度,则将使交子在民间的流通量远超实际需要,交子的价值一贬再贬,而物愈贵,则伤民生根本。

  张敬口中的国本,即为民。

  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能使交子流通更广,惠及生民,也能暂解军费的燃眉之急。

  张敬此言,并非反对周文正的这道奏疏,而是在劝谏君王,万不可使交子放量无度。

  孟云献不禁皱眉,他始终觉得今日的张敬有些奇怪,张敬虽是直臣,却也并非不会审时度势,可张敬今日,却像是奔着触怒官家去的。

  “好个为国为民的张卿。”

  正元帝虽然在笑,那双眼睛却冷沉沉的。

  直到散朝,正元帝也并未定下此事,但谁都知道,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终将成为定局。

  “崇之,你从前明明连自己的花销都懒得清算,家中连个算盘也没有,怎么如今财政上的事,你却如此上心?”

  出了朝天殿,孟云献不等贺童来扶张敬,便走上前去。

  贺童晚出来一步,瞧见前面两位相公走在一起,一边下阶一边说话,他谨慎地跟在后头,只注意着老师的步伐。

  “家中事我可以糊涂,国事却不能。”

  张敬扶着白玉石栏,慢吞吞地往下走。

  “你今日为何要触怒官家?”孟云献实在觉得他太过异常,“近些日子你查百官政绩,却又无下一步的章程,如今你又关心起财政上的事,想来也与潘三司见过面了?我却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官家不爱听的谏言总要有人说,不单单是说给官家听,也是说给朝臣听,若能有几个敢在官家面前说真话也是好的,再不济,我也当我这些话是说给百姓听的,总要有人告诉百姓是非曲直。”

  “至于我在做些什么,”

  张敬膝盖疼得厉害,他一手撑在白玉石栏上站定,“我是为什么回来,便是在做什么。”

  直臣之直,不应只为君父而直。

  ——

  满裕钱庄的东家出身代州,故而京中这家分号修建得也颇有代州的味道,四面为楼,共撑天井,彩绘斑斓。

  徐鹤雪提灯上楼,倪素紧随其后,纵然夤夜司将此处暂封,以至于这偌大的钱庄却还有人守,她只能尽可能地步履轻缓。

  灯影照见一张方长的乌木桌,其上摆着整齐的算盘,算珠浑圆饱满,孔洞镶嵌玉环,倪素扫过那些算盘,“好像没有缺算珠的?”

  “若有用坏的,应该也不会再摆在台面上。”

  徐鹤雪一指轻轻拨弄了一下一颗算珠,算珠便转着圈儿露出来另一面镌刻着“满裕”字样以及特殊纹饰的那一面。

  “这颗东西,与吴府那个老仆家中的那颗有点不一样,”倪素走到他身边来看了一眼,“那颗只有字,没有纹。”

  在晁一松去搜查那老仆的家宅前,倪素已与徐鹤雪去过一趟,那厚厚一叠交子与那颗算珠也是他们先行发现,最后又放回原位,任由晁一松带回夤夜司。

  “那颗是旧珠,应该是满裕以前的式样。”

  徐鹤雪看着这些镶金嵌玉的算盘,“倪素,我生前还没有交子,你说,交子铺是否都很在意算盘?”

  “毕竟是用交子兑铁钱的营生,人们存铁钱在交子铺,交子铺的珠算便是重中之重,绝不能马虎的,但小的交子铺可比不起满裕这样的大钱庄,他们如何能用得上这样的算盘?”倪素一边学着他拨弄起算珠玩儿,一边说,“我听说,只有满裕对算盘有此种习惯,算珠上镶金嵌玉,应该是他们在代州的东家想讨个生意兴隆的彩头。”

  “所以,即便是用坏的算盘,他们应该也会好好存放。”

  徐鹤雪抬眼,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算盘,虽未镶嵌金玉,串在其中的算珠却是一颗颗刻得细致入微的核雕。

  “那我们找找看。”

  昏暗的楼上,没有人可以看见徐鹤雪的灯,只有倪素能借她亲手点的这道光视物,怕惊动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那些巡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柜门,“吱呀”的声音一响,她立即停顿,回头张望一下。

  徐鹤雪看着她,帷帽之下,他的眼睛弯出一分极为生涩的笑痕,见她作势又要拉开一点,他抬手按在雕花柜门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

  倪素茫然地仰起头,两重轻纱遮掩,她有点看不清他。

  徐鹤雪放低声音:“这样找,只怕到天亮也难。”

  “那我们怎么办?”

  她也很小声。

  两人在这道柜门前,莹白的影子与漆黑的影子近乎重叠,她的手指还勾着上面的铜扣,不知不觉被压红的指节,徐鹤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沉重的铜扣底下抽出。

  倪素脊背僵直,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明明,他也没有呼吸,她看向自己红红的指节,听见自己的呼吸。

  有点乱。

  “不疼吗?”徐鹤雪也在看她的手。

  倪素低声回了一句。

  徐鹤雪没听清,便稍稍俯身,倪素看着他的耳廓,便凑近,“我说,不疼。”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近。

  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他几乎是一颤,立时站直身体,轻声道:“我们还是应该找个人。”

  来时在楼梯旁打瞌睡的青年已经发出鼾声,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下楼,随即拎着那人的后衣领将他带到了二楼。

  青年吓醒,还没反应过来,倪素怕他叫喊,心内一急,随手抓起来旁边瓷缸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徐鹤雪以剑抵住青年的脖颈,青年被这冰冷的薄刃刺得浑身发颤,他看见那戴帷帽的女子抓在手中,还在摆动四肢的乌龟,他更惊慌了,恨不得把嘴巴再闭紧一些,可千万不要将那玩意塞到他嘴里来。

  “……放回去吧。”

  徐鹤雪看她也被自己抓起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他历来冷静的嗓音添了一分微不可闻的笑意。

  倪素讪讪地将乌龟放回瓷缸。

  徐鹤雪回头,再看向这战战兢兢双腿瘫软的青年: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敢惊叫,我必杀你。”

第53章 踏莎行(四)

  “我说, 我说……”

  青年点头如捣蒜。

  “满裕的算珠可还有其它样式?”

  徐鹤雪拿起长桌上的一把算盘,算珠整整齐齐地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动, 引得青年的目光随之落去。

  “有,却只换过一回, 似乎是五年前才换了如今这样的算珠。”青年如实说道。

  “为何要换?”

  徐鹤雪淡声问。

  青年是在这钱庄中做学徒的,他来此处正好五年,却还没正经地拿过台面上那些数目有限的金贵算盘, 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钱的枣木算盘,他后背抵在木栏杆上, 颤声答, “我听师父说过, 从前的算珠有些重, 拨弄的时候有些不方便,咱们代州的东家做主,给新换了算盘。”

  “你还知道什么?我是说, 和算盘有关的事。”

  倪素走到徐鹤雪身边,问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素纱帷帽底下有一张脸隐约朦胧, 令人看不真切, 听着声音,却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你在看什么?”

  这道平静而凌冽的声音落来, 青年的身体立时一抖,他立即垂下脑袋, 只敢盯着那道霜白的衣袂, “算盘,我, 我想想……”

  “越是老练的师父对算珠的轻重便越是敏感,他们,他们很在意这些东西,若算珠的轻重不合适,便会影响拨弄算盘的速度,所以东家才换了新的,我还听说,东家认为算盘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事,东家花费金玉打造这些算盘,一是为了讨彩头,二则是为了给算账的师父一些奖赏,若他们事做得好,没有错处,带学徒也认真的话,往后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盘。”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满裕钱庄做学徒五年,虽没机会算账,却也不肯离开的原因,虽然能得到这把算盘的人是少之又少,但万一呢?算珠虽没什么用,可那上面的玉环与金箔,哪个不值钱?

  倪素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这里并没有只送人一颗算珠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