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唤回令徐鹤雪回过神。

  “从前在老师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过好友。”他说。

  “你还会捉弄人啊?”

  倪素颇觉新奇。

  “那时年少,行事是荒诞了些。”徐鹤雪的嗓音里不自觉添了一分感怀。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嗯。”

  徐鹤雪抬眼,隔着帷帽,他眺望檐上绽开的烟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坠,他轻声道:“是他。”

  视为知己,交游半生。

第46章 采桑子(三)

  堆砌的灯山照彻云乡河畔, 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倪素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请他在虹桥底下的食摊上吃糯米元宵, 瓷碗里的热雾很快被寒风吹散,徐鹤雪手持汤匙, 拂开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浓黑的芝麻馅儿流淌出来,他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起自己曾经吃没吃过这个东西。

  “今儿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场你瞧见没有?”

  对面的油布棚中,有穿着直裰, 看似斯文的青年与同桌的好友闲聊。

  徐鹤雪倏尔双指一松, 汤匙落在碗中, 碰撞出一声清晰的响动。

  “怎么了?”

  倪素见状, 抬眼望他。

  徐鹤雪重新捏起汤匙,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摇头:“没什么。”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说话的声音不断落来他的耳畔, “那么多禁军将车驾围着,走的还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来说, 官家心中的气, 早该消了。”与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说道。

  “也无怪官家动怒,嘉王当年为老师求情那是无可厚非, 可那徐鹤雪又算怎么回事?一个叛国的罪臣,肯舍咱们大齐的衣冠, 去做胡人的刍狗, 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数座城池也不会丢, 活该他千刀万剐!”年轻斯文的书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义愤填膺。

  “倪素。”

  徐鹤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并未在听对面的油布棚里说些什么,她只在仰头去望头顶的烟花,但他忽然的举动令她吓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吗?”

  “徐鹤雪”这个名字脏透了。

  即便过去了十六年,这个阳世也没有忘记紧紧裹附着他的这份肮脏,而倪素不过十七岁,她出生时,他正身在沙场,还满怀壮志,一心要夺回被胡人铁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长大一些,他已声名狼藉,失家失国。

  说不定她已在市井间,在无数人的唾骂声中认识了“徐鹤雪”这三字,说不定,她亦对这三字,抱有憎恶。

  他其实无愧于心,却仍本能地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热闹不减,而他却已无法自处。

  “那我们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们说好,等我的事都结束了,我们一起去瓦子里听琵琶。”

  倪素付了钱,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瓦舍。

  徐鹤雪抬眼,其实他看不太清,因为这满城烟火与灯影都与他无关,唯一能够照亮他双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这盏灯。

  瓦舍很大,也很热闹,说书人唾沫横飞,乐伎拨弄琴弦,唱着婉转的调子,圆台之上衫裙飘逸的女子步步生莲,舞姿袅娜。

  更有小杂剧,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把戏,令人眼花缭乱。

  雀县不是没有瓦子,却终不及云京的繁华,倪素与徐鹤雪上了二楼,被跑堂的年轻小哥领到一张桌子前,底下的一张屏风后,乐伎拨弄着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颗颗坠落。

  手边茶碗微烫,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虽一时记不起太多,却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来过这样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们听一会儿琵琶,就去那边听说书吧?”倪素在底下的时候便听见那说书人慷慨激昂,她只听了一点儿,也觉引人入胜。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帷帽后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底下的楼梯处,他的目光蓦地停驻在那一行上楼的人身上。

  被几人簇拥在最中间的人,看起来与他们没多少差别,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徐鹤雪细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的右手总是不经意地抚摸腰侧,那里分明空无一物,连坠挂的玉饰也无。

  有些不对劲。

  徐鹤雪静默地注视那一行人走上来,听着他们绕过身后的步履声,他侧过脸,正见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门进了一间雅室,而其他人却极自然地混入了栏杆畔的热闹里。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热闹,却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徐鹤雪闻声,立即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虽作寻常打扮,但那张脸却是无法掩饰的,徐鹤雪看着苗太尉提着衣摆上楼,他倏尔回头瞥一眼那间雅室。

  他立即对身边的姑娘道:“倪素,去拦住苗太尉,将他藏起来。”

  倪素面露惊疑,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楼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声唤:“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头,一见面前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惊诧:“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请随我来。”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将他拉到另一边的一间雅室里。

  徐鹤雪见状,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莹尘悄无声息地凝聚成一柄剑,他起身,走向那间雅室。

  混在热闹人群里的许多双眼睛自他走近,便紧紧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们迟迟未动,看着他推开那道门。

  雅室中只有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黄色的灯影之下,他面上皮肤的颜色与颈间相差不大,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盯住开门的白衣公子,皱着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么?”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这般的年轻公子。”

  男人警惕起来,又摸向自己腰间,却又意识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来呢?”

  徐鹤雪不紧不慢,在桌前坐定,“难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或许他的神色本不该如此不加收敛,只是那层与他过分深邃的骨相并不相合的脸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见的是苗太尉。”

  男人阴沉的眸子紧盯他。

  “不如你告诉我,你的手在找什么?”徐鹤雪将灯笼放到桌案上,随即轻抬眼帘,“找你的弯刀?”

  “我是说,胡人用的弯刀。”

  此话一出,男人的脸色大变,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却被对面这年轻公子出鞘的剑刃晃了眼,只一刹,剑锋刺穿他的一只手掌,更击穿了桌面。

  “啊!!!”

  殷红的血液淌出来,男人惨叫出声,下一刻,剑刃从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一张脸皮破损,露出来底下粗粝而发黑的肤色。

  雅室外数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一个个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剑,袭向那名衣袍雪白,头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鹤雪持剑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厉,一个腾跃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划破身后之人持刀的手。

  有风短暂拂开他的帷帽,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瓦子里的热闹短暂淹没了这间雅室中的动静,直至有人路过,正好门板倒塌,他被里面飞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栏杆畔的好些人回过头,才见雅室中尸体横陈,血液淌了满地。

  男女的惊叫声混作一团,瓦子里登时乱了起来。

  很快,瓦子里的事端惊动了附近巡夜的军巡捕,将瓦子里外围了起来,踩着军靴的步履声一阵一阵,十分沉重。

  倪素将苗太尉带到一间乐伎换衣梳妆的房中,找出来一套宽松些的,不那么扎眼的衫裙,递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发现您今夜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

  活了好几十年,苗太尉对着胡人的金刀也没像对着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拧眉皱脸。

  “快些吧,不然乐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脱身。”

  倪素催促着。

  苗太尉内心十分沉重,但谁让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里了呢?他接过衣裳,想起那名原本与她同行的年轻人的背影,他心中总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话还没说罢,却听房门一声响,苗太尉立时转头,原本肃穆紧张的神情却一下崩裂。

  “苗太尉?”

  “蒋御史?”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蒋御史更是将倪素与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还想问你蒋御史是做什么来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喜欢瓦子这种地方儿的。”

  蒋先明的脸色稍滞,却无暇与其再针锋相对,他并不认识倪素,正斟酌这般境地应当如何,却听倪素道:“蒋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难处?来找衣裳的?”

  蒋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来,他眼下还没查清的事还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里传,但这些他自不会告诉一个陌生女子。

  “这儿还有一件衫裙,蒋御史身形也合适。”倪素从柜子里又翻出来一套,递到他面前。

  蒋先明本还有些疑心此女,但见苗太尉就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讳,心里猜想着应该有几分可信,便接来,道一声:“多谢。”

  他并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赶紧进内室里去换衣裳了,苗太尉臭着脸,只好也走了进去。

  “什么丑东西……”

  倪素站在外面,听见里头传来苗太尉的一声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蒋先明。

  “你就不是个丑东西?”

  蒋先明嘴上亦不饶人。

  倪素挂心徐子凌,也无暇听他们在里面斗嘴,催促了两声,两人倒也利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来。

  “……”

  倪素看着他们的脸,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蒋先明与苗太尉的脸色都有点皲裂了。

  再不情愿,两人到底还是将蓄了许久的胡须都剃掉了,梳起来女人简单的发式,戴上帷帽,蒋先明倒还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许多,只能勉强躬下腰身,跟着乐伎们从后门出去。

  夤夜司的人还没来,而乐伎不能离开教坊司太久,一名军巡捕问了前面的女子几句话,又瞧了一眼后面明显不似年轻女子的两人,他心中甚怪,正欲发问,却听瓦子里又有剧烈响动。

  乐伎们吓得立时往外冲,蒋先明与苗太尉两个你挤我我挤你,趁乱跟在后头跑。

  军巡捕没工夫管她们,进了瓦子里在发现是顶上那个巨大的铜灯掉了下来,几乎砸穿了底下的圆台。

  倪素一双眼不停地在人群里寻找徐子凌,她生怕距离太远,要是他身上的伤口又出现了该怎么办?

  “倪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转身,身着雪白圆领袍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大门处有人扬声:“周大人!”

  倪素回头,果然见到周挺抬步走进来,她面露一分无措,情急之下,她转身便掀开徐子凌的帷帽,将脑袋埋了进去。

  如此相近的距离,他没有呼吸,可是却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轻拂脸颊,徐鹤雪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一丝错愕与惊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脸颊的每一寸肌肤,细微的绒毛。

  “不能被他发现……”

  倪素有些窘迫,前脚才托辞要在家中写病案,后脚便被人在瓦子里捉住算怎么一回事?

  “你快,往后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动步子,直至他们一齐藏身于一道半挽的帘子之后。

  她的呼吸几乎扰乱了徐鹤雪的心绪,他微微侧脸,刻意回避她的视线,然而帷帽之下,此般亲密早已击破他的冷静。

  “你不要乱动……”

  倪素小声叮嘱。

  正值此时,徐鹤雪抬眼见周挺要朝楼梯这边来,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两步将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阴影里,而他挡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楼,却莫名觉得在余光里一晃而过的颜色有些扎眼,他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背对着他,身着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尔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过的一块缎子,是否,便是这样的?

  但他并未多看,快步上楼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儿都憋红了,徐鹤雪俯身掀开帷帽,才发觉她的异样,“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摇头,“我蹲下去太快,后腰的伤扯得有点疼。”

  “倪素,若不用术法,我们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脱身,”徐鹤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释一句,又道:“回去,你再为我点灯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发现我,那便发现吧。”

  倪素皱着眉摇头。

  她说什么也不愿用他的自损来化解她或将被周挺发现的尴尬,却忽然发觉他衣袖的边缘似乎沾了些血迹,她立即伸手掀开他的衣袖,却见他腕骨冷白,上面并无丝毫伤口。

  “这……”

  倪素抬头。

  徐鹤雪转过脸,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视线落在楼上那间被夤夜司亲从官包围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第47章 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 死者之中,有一名做过伪装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楼,便立即禀报。

  胡人?

  雅室里一片狼藉, 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汉人的脸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尸脸上的面皮残损, 他走上前,双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为?”

  周挺回头, 沉声问道。

  “问过了当时在这边栏杆处的看客,有人说, 似乎看见过一道白衣身影, 但那人戴着帷帽, 他们也没细看……”晁一松如实回答。

  来瓦子里的人都顾着看热闹, 有几个人会注意到旁的什么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皱了一下眉,他几乎是立时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对他而立的一人, “晁一松,搜。”

  “是!”

  晁一松立即走出雅室,使唤着手底下的人将瓦子里的看客们都聚集到楼下。

  周挺回身, 再度审视起那名已经断了气息的胡人。

  如今大齐与丹丘虽暂止干戈, 却并不能说底下没有汹涌的暗流,此时这样一个胡人出现在云京的瓦子, 不可谓不诡谲。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 可戴帷帽的却没有,”晁一松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我瞧了一圈儿, 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将这八人都杀掉的主儿。”

  “试过了?”

  周挺问。

  “都试过了,没一个有学武的根基。”晁一松一手撑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说对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当时,那郎君正与一年轻女子在那边听琵琶。”

  周挺先是顺着晁一松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空桌,两盏冷茶,随即他一双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样?”

  “回,回大人的话,小的也没注意瞧,只她身边那位郎君进了咱们这样亮堂的地方手中却还提了一盏灯,小的觉着怪,便多瞧了两眼,其余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跑堂战战兢兢地答话。

  周挺冷着脸沉思片刻,随即命令晁一松道:

  “先将这八具尸体带回夤夜司。”

  月华郎朗,细雪如尘。

  瓦舍的后巷里昏暗幽静,倪素挣脱开徐鹤雪的手,双足落地,却听前面一阵步履与人声交织,她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飞雪落鬓,徐鹤雪随着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已有一片濡湿的血痕。

  那些声音远了,他倏尔松手。

  “即便我能脱身,那么你呢?你是与我一同出现在这里的,一旦周挺细问,总能在瓦子里的那些人中纠出只言片语,但你若不在场,此事便能与你无关。”徐鹤雪向她解释。

  徐鹤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话没说尽,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将蹲在角落里的她横抱起来,只一刹,他身化如雾,连带着她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倪素从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却骨形至坚,束缚着她的双臂,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进一趟夤夜司。”

  倪素终于出声,她却没抬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里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莹的雪粒轻拂她的眉眼,徐鹤雪沉默片刻,满掌的血液与衣袖边缘的脏污在月华之下慢慢地化为莹尘漂浮,他抬起头,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去。”

  他言辞冷静。

  倪素其实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谓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惩罚狰狞而深刻,她虽没有窥见他身上更多的伤处,却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伤痕一般,肉眼可见的,是刀刃的锋利,是血肉的残损。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亲身受过的刑。

  “我们回去吧。”

  风雪吹得倪素鼻尖发痛,“我买的蜡烛还有很多,回去,我便为你点上。”

  “回去”这两字,于徐鹤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转过脸来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姑娘,只听她说这两个字,他便很想跟着她回去。

  “你是怎么认出那个胡人的?”

  倪素与他相扶,一边走,一边问。

  “胡人生在高原,游牧为生,为抢夺草场,争夺牛羊,部族之间时有摩擦,他们自小有佩刀的传统,佩刀的方式与习惯都与汉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间无饰,却会无意识地触摸腰侧。”

  非只如此,还因徐鹤雪在边关与丹丘胡人作战五年,他对胡人更有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你让我将苗太尉藏起来,便是笃定苗太尉与此人不相识,而军巡捕来得那么快,正说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瓮。”

  苗太尉是大齐的太尉,元宵佳节,却孤身一人来瓦子里见一个胡人,此事若传扬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辩。

  “可是,你为何那么相信苗太尉?”倪素记得,几乎是在她认出苗太尉时,他便立即做了决断。

  “他与胡人之间,唯不死不休。”

  徐鹤雪放弃进士的身份,投身边关的第一年,便是在护宁军中,将军苗天照帐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眼得见战场的血腥杀伐,目睹一场战争的失败与胜利究竟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苗天照一生所杀胡人无数,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认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进去,他认不认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来,而他将避无可避。

  “那些人你都没问过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害苗太尉?”

  “他们抱定死志,便什么也不会说。”

  徐鹤雪摇头。

  倪素垂下脑袋好一会儿,说,“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是蒋御史,我带苗太尉去换衣裳的时候,他也进来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军巡捕和夤夜司的人发现。”

  “也许,是账册的事有眉目了。”

  徐鹤雪神情微动。

  “那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蒋御史家。”

  倪素说。

  徐鹤雪闻言几乎一怔,他侧过脸想要看她,却不防残灯熄灭,他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蜡烛烧没了,我拉着你走。”

  后巷里没什么人扫雪,光线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灯笼,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踩着厚重的积雪,朝着尽头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一大片冰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了倪素满头满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倪素?”

  徐鹤雪双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这声动静,他试探着伸手,却不防她忽然回头,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很冰,徐鹤雪指腹间甚至还触摸得到细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温度足以将其融化,但倪素见冰雪在他指间晶莹分明,一点儿也不会消融。

  “你怎么了?”

  他收回手。

  “没事……”

  倪素晃了晃脑袋,发髻间的积雪被晃掉许多,但披风的兜帽里却还有不少,夹杂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转过身,“我兜帽里有好多雪,你帮我一把。”

  徐鹤雪闻言,只好伸手往前,触摸到她披风的衣料,他极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边缘,轻拍掉附着其上的积雪。

  倪素偷偷回头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与寒雾交织,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我觉得苗太尉一定会向我问起你,他在瓦子里就想问了,只是没想到蒋御史会闯进来,但我觉得,苗太尉一定还会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着,“你说,如果他问我你是谁,我要如何答他?”

  徐鹤雪满掌沾雪,冷风吹开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话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唤,“你是不是太疼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让他帮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声渐紧。

  徐鹤雪依附于这个将他从幽都招回的人,一双眸子空洞而无神:“若他问你,你便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雾里望向他的下颌,“你回来,其实不是寻旧友,对不对?”

  “你不愿见你的老师,也不愿见你分明认识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见你的旧友?”

  她说,“你要见的,不是与你有恩义的人,而是与你有仇怨的人。”

  从前诸般情义,死生师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残魂之身毁之,所以他宁愿在这个阳世里,一个人走一条路。

  “遇见你时,我想过要见他。”

  徐鹤雪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们未必会想见我。”

  其实他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气平静到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倪素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会不想见?

  因为他死去十几年,无人祭奠?

  倪素心中觉得,他心中紧紧记挂的情义对他却似乎太绝情了,从他这个人离开这个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紧他的手,满天的雪花如尘轻拂面颊,她一步一步地带着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黄的光影底下,不远处热闹的声音变得离他们很近,“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第48章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过去才三日, 蔡春絮便亲自来南槐街邀请倪素去太尉府中饮宴。

  除却苗太尉那位身为殿前司都虞侯的长子苗景贞还在宫中当值,太尉府这一家人也还算齐整。

  苗太尉在席上并不怎么说话,只等宴毕, 他才寻了个由头请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干净了胡须, 人看着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与我夫人都不知晓,所以席上我并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从炉上提来一只壶, 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当初能提早从夤夜司中出来, 也要多谢二公子与蔡姐姐, 后来又在您府中叨扰多日, 正不知如何报答。”倪素捧来茶碗, 笑着说道。

  “你家对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们家的,这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苗太尉坐下去,双手撑在膝上,“元宵那日, 倪姑娘是去瓦子里玩儿的?”

  “是, 我来云京这么长一段日子,还从没真正瞧过云京的繁华, 我听说瓦子里热闹,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点点头, “咱云京的繁华热闹, 又岂止是瓦子那一处,只是不知倪姑娘你还要在云京待多久?”

  今夜虽未落雪, 但夜里仍寒,倪素手掌紧贴瓷碗,“应该,还要长住。”

  “我还以为,倪姑娘不会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不顾。”倪素吹着碗沿的热雾,抿了一口热茶。

  “倪姑娘说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里他曾瞧过一眼的背影,她摇头,“一个在我来京路上帮助过我的人。”

  她低垂眼帘,地面一团淡白的影子浮动。

  “倪姑娘留在这里也好,若觉一个人冷清,也可以来太尉府与阿蔡作伴,”苗太尉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只是我很想问姑娘,当日在瓦子里,与姑娘为伴的那位公子是谁?”

  一连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总觉得十分熟稔。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识。”

  倪素说。

  “不相识?”苗太尉轻皱了一下眉。

  “当日我在瓦子中见到您,便想上前与您说两句话,岂知没走几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诉我您或将有危险,让我带您躲起来。”

  “瓦子里楼上楼下的那么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与我相识,必是向我而来?”苗太尉面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