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在此敲鼓?”
监鼓扯着嗓子喊。
倪素鬓发汗湿,回转身去,她双膝一屈,跪下去高举鼓槌,朗声道:“民女倪素,为兄长倪青岚伸冤!”
倪青岚这三字几乎是立时激得人群里好一阵波澜。
“就是那个被吴衙内害死的举子?”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被那吴衙内折磨得患了离魂之症,水米不进,生生的给人饿死了……”
“真是作孽!”
监鼓用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叫了看鼓们来,道:“判院大人已经到了,你们快将她带到鼓院里去!”
“是!”
看鼓们忙应声。
自有了告御状必先受刑的规矩后,登闻鼓院已许久无人问津,登闻鼓院的判院还兼着谏院里的职事,在宫里头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听着登闻鼓还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监鼓遣人来寻,他才赶忙到鼓院里来。
坐到大堂上,谭判院见着大门外聚集了那么多的百姓还有些不习惯,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审视起跪在堂下的年轻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状告当朝太师吴岱之子吴继康杀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头。
谭判院显然没料到自己摊上的是倪青岚这桩事,他面上神情微变,又将这女子打量一番,沉声道:“你可知入登闻鼓院告御状,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为兄长伸冤,民女愿受刑罚!”
谭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当这女子无知,尚不知登闻鼓院刑罚的厉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对鼓院的皂隶抬了抬下颌:“来啊。”
皂隶们很快抬来一张蒙尘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头擦了一把灰,另两人便将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侧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上,听见堂上的谭判院肃声道:“倪素,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状?”
“民女要告。”
倪素说道。
“好。”
谭判院点头,对手持笞杖的皂隶道:“用刑!”
皂隶并不怜惜她是女儿身,只听判院一声令下,便扬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颤骨肉的疼几乎令倪素收不住惨声,她眼眶里泪意乍涌,痛得她浑身都在发颤,这是比光宁府的杀威棒还要惨痛的刑罚。
皂隶一连打了几板子,站在门外的百姓们都能听到那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蔡春絮被苗易扬扶着从马车里出来正好听见门内女子的颤声惨叫,她双膝一软,险些摔下马车。
蔡春絮快步跑到门口,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见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张方长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驳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热,失声喃喃。
“倪素,本官再问你,这御状,你还告吗?”几板子下去,谭判院抬手示意皂隶暂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颤抖。
谭判院眼底流露一分异色,他没料到这几板子竟还没吓退这个女子,思及谏院与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势,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挥了挥手。
皂隶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紧紧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节泛白,她咬着牙却怎么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难捱地淌下泪。
徐鹤雪并不是第一回 见她受刑,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没有办法看她的眼泪,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
“倪素,告诉本官,你伸冤所求为何?”
端坐堂上的谭判院冷声道。
所求为何?
皂隶还没停手,倪素痛得神思迟钝,她喃喃了一声:“我求什么?”
又是一板子落下来,痛得她眼泪不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她艰难地呼吸着,哭喊:
“我要杀人者死!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
凭什么?
凭什么她兄长的性命比不得那个人的性命?凭什么杀人者还能堂而皇之地脱离牢狱?
“大人,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民女亦不惧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隶拦在门外,她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隶们充耳不闻。
徐鹤雪看着倪素鬓发间鲜红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颌绷紧,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伸出手,双指一并,银白的莹尘犹如绵软的云一般,轻轻附在她的身上。
皂隶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
她迟钝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泪珠滑落下去,她看见他周身莹尘浮动,衣袖的边缘不断有殷红的血珠滴落。
她看见了他腕骨的伤口寸寸皲裂,连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也许衣冠之下,越来越多的伤口都已显现。
他的那张脸,更苍白了。
倪素的脸颊贴在春凳上,嗓子已经嘶哑得厉害,嘴唇微动,声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徐子凌,你别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第38章 定风波(一)
“若不能为兄长伸冤, 民女亦不惧死!”
伴随笞杖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受刑的女子用尽力气呼喊出的这句话几乎震颤着所有围观者的耳膜。
如此刑罚,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不惧怕, 谭判院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弱质女流, 竟能生生忍下这十几杖且始终不告饶。
“大人……”
一名皂隶握着沾血的笞杖,面上终归还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谭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
“已经十二杖了。”皂隶小心地看着判院大人。
谭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犹疑,但沉吟片刻, 还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废, 还有八杖。”
“是……”
皂隶无法, 只得再度举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 震得莹尘闪烁四散, 徐鹤雪的衣襟几乎染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剥离身上银白的莹光轻轻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剥离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过的, 最重最耻辱的刑罚。
他干净的衣裳湿透了,斑驳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颤抖, 朝他摇头。
她不能大声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与他说话。
她的眼泪淌下脸颊, 指甲几乎要嵌进春凳的缝隙里。
“谭判院,倪素身为女子, 十六杖,已经够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 有人拨开人群, 立在鼓院大门外,朗声说道。
谭判院闻声抬头, 见是一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他抬手示意皂隶停手,随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扰乱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见过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给守门的皂隶看过,又看向身后,“下官奉命,送吴衙内入鼓院与申冤者当堂对质。”
他话音才落,谭判院便见外头的百姓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似在病中的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状,被告者需得在场,当下谭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进来。
眼看吴继康便要被人抬进去,蔡春絮不顾夫君苗易扬的阻拦,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吴继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吴继康身上,他脸色都变了。
“既是被告的杀人凶犯,怎还被抬着进去?是自个儿没腿脚吗?让他下来自己走进去!”
蔡春絮嚷嚷起来。
人群里立即响起附和声:“就是!让他下来!”
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烂菜叶子臭鸡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厮想挡也没挡住,吴继康被砸了个正着,他瞪大双眼,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肮脏,脸色越发怪异起来,胸口起伏正想发作,却听一旁的周挺淡声道:“吴衙内,请起身入鼓院受审。”
受审这两字周挺说得缓慢,意在提醒吴继康自己此时的处境。
吴继康难堪地站起身,被身边的小厮扶着,慢慢地走进鼓院大门里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后几乎被鲜血染透,整个人无意识地抽搐着。
吴继康本能地握紧了小厮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这样的刑,她怎么还没死呢……
“衙内。”
小厮低声提醒他上阶。
但还是晚了,吴继康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阶前,他被小厮扶着站直身体,朝堂上正座的谭判院作揖:“拜见判院大人。”
“大人,这笞杖还打吗?”
皂隶在一旁小心问道。
谭判院也犯了难,一时也说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后审案,是为防诬告,不敬圣上,以此刑法而试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于惩戒,而在于试诚心,难道大人以为,此女心还不够诚吗?”周挺走入堂中,指着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说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规矩。”
谭判院皱起眉,“无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人!学生愿代她受刑!”
鼓院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门口皂隶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挪动视线。
竟是何仲平。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高声喊道:“霁明兄生如浑金璞玉,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受霁明兄照拂,与霁明兄为友,今日若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个人为他讨公道,我何仲平枉读圣贤书!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霁明兄虽死,可吾等寒门读书人仍在!学生何仲平,甘受刑罚,为吾友倪青岚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闻鼓,又入鼓院受刑的这一段时间内,此事便已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闻讯赶来,那些与他同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弃了书院的课业,匆匆跑来。
“存志入仕当为百姓,为公理!这是书院先生教给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谁该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公理?须知今日的倪青岚,未必不会是往后的我们!”一名书生说着,便一撩衣摆跪到何仲平身侧,“学生愿受刑罚,为倪青岚伸冤!”
“还等什么?尔等难道竟不如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知勇?”又一名书生环视四周,随即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跪了下去。
“学生愿受刑,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谭判院是真头疼,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听见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连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没有办法,此时也不好再说继续动刑的话,挥了挥手,让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进鼓院中,皂隶们又搬来好几张春凳,这些书生们一个个争着便趴上去。
谭判院心中郁郁,不知道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他身在谏院,深知此案若断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这个境况……
谭判院抬头,看了一眼在外头受刑的那些读书人,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吴继康,此女状告你杀害她兄长,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狱中已认,是否属实?”谭判院收敛心绪,开始审问吴继康。
吴继康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轻易便认下了罪,他更厌恶外头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声,“可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关着他,然后他就饿死了,他是自己饿死的,不关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会患上离魂之症?”倪素双手撑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却没有力气。
“我怎么知道?”
吴继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说了,我没想杀他,无论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罢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门口恶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这世道终不能还她兄长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让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种得意的目光来蔑视她兄长的生命。
吴继康心中的烦躁令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颈子,他厌恶极了她的眼神,如果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书生就好了。
“我的确无心杀人,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补偿?”吴继康三两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态,塌着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阴冷而恶狠狠的,“要钱吗?还是要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当场撕破他的脸皮,她浑身颤抖更甚,却见吴继康忽然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奇怪。
银白的莹光犹如丝线一般缠裹在他的颈间,倪素顺着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鹤雪的手苍白沾血,筋骨流畅,他双指一并,光如细丝一般浸入吴继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着吴继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伤。
吴继康惊恐万分,他看不见身上到底缠裹着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些细丝般的东西撕开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划开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会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清冷的双眼凝视着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的吴继康,他没有回头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静地与她说:“只是他害你受的这十六杖,该还。”
倪素想说话,想对他说,不要这样,不要再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淡了,否则今日又该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这里所有的人发现他的存在。
怕他无法自处。
倪素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指用力,银丝刺入吴继康的血肉,如同掌控着一只牵丝傀儡一般,他令吴继康发了疯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都是血,吴府的小厮与鼓院的皂隶慌忙上前去按他,几乎险些按不住。
吴继康嘶声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鹤雪几乎已经习惯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莹尘化丝,冷眼旁观吴继康的丑态。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与你一样想要。”
徐鹤雪的身形已经变得如雾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轻人,对她说:
“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第39章 定风波(二)
谭判院不知吴继康因何忽然疯癫, 只以为他是发了癔症,又逢一场怪雪突降,堂审只得潦草收场, 择日再审。
但三十六名书生与倪青岚亲妹在登闻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却在整个云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当日在鼓院大门外围观的百姓不在少数,无数人见过那场雪, 而重阳鸣冤之声已达不可收拾之势。
参加过冬试的举子或贡生也有不少参与到这场针对国舅吴继康的声讨中来。
“你在等官家?”
秋雨连绵,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冷不丁地开口。
“咱们这些做臣子的, 可不只有等的份儿么?”政事堂内此时也没几个官员,孟云献端着茶碗, 一边赏雨, 一边说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庆和殿外跪了几回, 官家不照样说不见,便不见么?
张敬摸着膝盖,“我听贺童说, 倪青岚的策论写得极好,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确,”
孟云献点头, 随即对他笑了笑,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不管谏院与翰林院之间到底是在为什么而争, 你的学生贺童,到底是个直肠子的清正之人, 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岚这个人。”
“我的学生, 我自己知道。”
张敬平静地道。
两人正不咸不淡地说着话,外头便有宦官冒雨前来, 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边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亲自过来了。
“孟相公,张相公。”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请孟相公去庆和殿。”
孟云献与张敬相视一眼,随即起身,“梁内侍先请,我随后就到。”
直到梁神福离开,张敬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动,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着官家召见,你还不快去?”
孟云献闻声回头,却说:“你这胡子有点太乱了,等我见过官家,咱们一块儿去东街剃面?”
张敬充耳不闻,抿了一口茶。
孟云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来长翅帽戴好,又整理过仪容,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总是要晦暗些的,整个禁宫被雨水冲刷着,颜色如水墨一般泛着冷,孟云献撑伞走在雨雾之间,撩起衣摆往白玉阶上去。
远远的,他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孟相公。”
蒋先明一见孟云献走上来,便立即上前。
“为了冬试案,蒋御史辛苦了,听说这几日你每日都来求见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见你?”孟云献将雨伞交给了一旁年轻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进殿。”
蒋先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压低些声音,“冬试案如今已传遍云京街巷,重阳鸣冤之声至今不绝,想必孟相公应该也已有所耳闻,下官恳请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为此案说一句公道话。”
“官家不是许你我一同进殿么?蒋御史想说什么,尽可以说。”
“话虽如此,”
蒋先明讪讪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爱听下官说话。”
正是因为他说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厌烦,再加上谏院与翰林院整日吵个不停,官家就更不愿听他们这些说得太多的人再说些什么,否则,官家今日也不会召见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于新政,从未参与此事,官家是想听不说话的人说话。
正说着话,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了,“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殿。”
庆和殿内的熏香里藏着一分苦涩的药味,金漆铜灯散枝如树,其上点缀着数盏灯烛,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云献与蒋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云献与蒋先明皆低首,只听见正元帝沙哑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孟云献的身后,而蒋先明稍稍侧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压得更低。
如此差别,任谁都看得出来正元帝此时对蒋先明是正在气头上,孟云献不动声色,泰然落座,道:“谢官家。”
“孟卿,今日让你来,不为新政,”正元帝只着一身圆领红袍,倚靠在软枕上,正握着一卷书,“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谏院与翰林院争执不下的这桩案子。”
隔着一层纱幔,帝王的身形不够真切,只听这般语气,也并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时的心绪。
正元帝开门见山,孟云献双手撑在膝上,恭谨地答,“臣以为,此案上涉及科举下涉及民情,且避无可避。”
正元帝在帘内不言。
“重阳当日突降怪雪,时候虽短,但想必官家在宫中定然也瞧见了,而今市井之间流言四起,称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飞雪乃是倪青岚冤魂不散。”
孟云献接着道:“臣以为冤魂之说虽荒诞,但此案牵涉科举之公正,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若处理不当,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门士子的心。”
读书人的笔,便是他们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书生年轻气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谨记《横渠四句》的年纪。
“看来孟卿与翰林院是一个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令蒋先明心中一惊,他抬头望了一眼孟云献,见其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帘后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并非是与翰林院一个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谏院与翰林院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也很难有一个结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禅,正该是上下欢悦之时。”
孟云献一提及“泰山封禅”,在帘后的正元帝抬眼,终于将目光挪向外面,庆和殿中一时寂静,蒋先明不敢擦汗,而孟云献则垂首不语。
蒋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禅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云献之所以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应该重视民情。
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帝王并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无此意,那么又如何能有举国若狂之盛景?
而孟云献这番话也将自己从翰林院与谏院的立场中摘了出来,完完全全是一副为正元帝封禅事宜着想的姿态。
“孟卿有理。”
蒋先明正沉思着,忽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的声音,显然,语气已带了些温度。
“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官家。”
孟云献说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禄这一项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华道宫的款项来加恩百官,以至于凌华道宫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决心,但臣清查国库,却发现,这笔银子,本可以不动用凌华道宫的款项。”
孟云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疏来,抬眼看向帘内守在正元帝身侧的梁神福。
蒋先明正在心内感叹孟云献这番漂亮话儿说得真好,那厢梁神福已掀帘出来从孟云献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银子如何用了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脸色有些变了,他抬眼,厉声:“怎么与此前呈报的数目不一样?”
“疏浚河道所用款项真正落到实处的,不过几万之数,这些,臣都已派人亲自去泽州探查清楚,请官家再往后看。”
孟云献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不显。
正元帝越看脸色越发阴沉,他重重地将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华道宫,竟是为这帮贪腐之辈做了嫁衣!朕还给他们加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比朕好吗?!”
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
烛焰点亮了她面前这个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闪,他短暂的迷茫过后,认真地凝视起她的脸。
“想不想喝水?”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摇头,看着他将灯烛放回桌上,她就这样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还是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