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瞒我?”蔡春絮秀气的眉蹙起来,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么了?”

  倪素满脸茫然。

  “你方才不是说你颈子上起了湿疹么?可你这……哪里像湿疹?”蔡春絮紧盯着她颈间歪斜的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来底下那个结了血痂的完整齿痕,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怒起,“阿喜妹妹!这,这到底是什么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滞,立即将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脸颊难免发热,心中庆幸只有蔡春絮瞧见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误会了,哪来的什么登徒浪子。”

  “可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幸好女婢在后头也没瞧清楚。

  “前日里我抱过来送药材的药农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正闹脾气。”倪素随口诌了一句。

  “什么小孩儿牙口这样利?你又抱他做什么?”蔡春絮松了口气,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儿来,“若叫人瞧了去,难道不与我一样误会么?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教的,耍起这样的脾性……”

  蔡春絮才说罢,只觉身前来了阵儿寒风似的,大太阳底下,竟教人有些凉飕飕的。

  这阵风吹动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见地上微微晃动的,那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不自禁弯了弯眼睛,却与蔡春絮道:

  “他长得乖巧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那样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看着映在地面的,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在一处茶饮摊子前买了两份果子饮,要了些茶点用油纸包起来。

  “你既不怕阳光,为何不愿现身与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云乡河的虹桥,声音很轻地与人说话。

  可是她身侧并无人同行,只有来往的过客。

  “是不是在生气?”

  倪素喝一口果子饮,“气我与蔡姐姐说你是个脾性不好的小孩儿?”

  “并未。”

  浅淡的雾气在倪素身边凝成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着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雾蒙蒙的,除了她,桥上往来的行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他。

  “那么徐子凌,”

  倪素将一盅果子饮递给他,“我们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第25章 满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 波光潋滟。

  浮栈桥直入湖心,连接一座红漆四方攒尖亭,上有一匾, 曰“谢春”,西侧湖岸垂柳笼烟, 高树翠叠,隐约显露近水的石阶,倪素之前为给徐鹤雪折柳洗脸, 还在那儿踩湿了鞋子。

  谢春亭中,倪素将茶点与果子饮都放在石桌上, 临着风与徐鹤雪一同站在栏杆前, 问他:“这里可还与你记忆中的一样?”

  如果不是记忆深刻, 他应该也不会向她提及这个地方。

  “无有不同。”

  徐鹤雪捏着一块糕饼, 那是倪素塞给他的,这一路行来,他却还没咬一口。

  湖上粼波, 岸边丝柳,以及这座屹立湖心的谢春亭,与他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他要体面些, 不再是一团形容不堪的血雾,反而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梳理了整齐的发髻。

  而这些,全因此刻与他并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鹤雪忽然听见她问。

  “什么?”

  “我在想, 一会儿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撑在栏杆上,“若是遇上雨天, 你用柳叶煮过的水,也能沐浴除尘。”

  她语气里藏有一分揶揄。

  徐鹤雪看向她,清风吹得她鬓边几绺浅发轻拂她白皙的面颊,这一路,徐鹤雪见过她许多样子,狼狈的,体面的,受了一身伤,眼睛也常是红肿的。

  前后两位至亲的死,压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紧绷的肩,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些。

  “苗易扬这条线索虽是无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韩清抓的那一干与冬试相关的官员里,一定有人脱不了干系。”

  他说。

  夤夜司的刑讯手段非是光宁府衙可比,韩清此人少年时便已显露其城府,他并非是为了倪素死去的兄长倪青岚而对此事上心,而是在与孟云献布局,这也正是徐鹤雪一定要将倪素从光宁府司录司的牢狱送到夤夜司的缘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个举子的死,可若是这个举子的死,能够成为他们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倪素看着他,怔怔片刻,随即侧过脸,呢喃一声,“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官的?怎么如此会洞悉人心?”

  徐鹤雪一顿,他挪开视线,瞧见湖上渐近的行船,风勾缠着柳丝,沙沙声响,满湖晴光迎面,他说:“我做过官,但其实,也不算官。”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听不明白。

  “我做的官,并非是我老师与兄长心中所期望的那样,”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这件虽不算合身却很干净得体的衣袍,也许是她今晨在铜镜前替他梳过发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里,那名唤蔡春絮的妇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与她提及一些事,“当年,我的老师便是在此处——与我分道。”

  倪素本以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谢春亭,应该是一个承载了他生前诸般希望与欢喜的地方。

  却原来,又是一个梦断之地。

  她握着竹盅的指节收紧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这个人纵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着一副绝好的骨相,换上这件青墨织银暗花纹的圆领袍,一点儿也不像个鬼魅,却满身的文雅风致,君子风流。

  “那我问你,”

  倪素开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贪赃枉法,残害无辜之事?”

  “未曾。”

  徐鹤雪迎着她的目光,“但,我对许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么样的罪?”

  他不说话,倪素便又道,“这世上,有人善于加罪于人,有人则善于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么?”

  徐鹤雪一时无言。

  其实他身上背负着更重的罪责,但真正令他游离幽都近百年都难以释怀的,却是他在心中给自己定下的罪。

  “我与你不一样,我从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从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这样的人,只会自省,不会罪人。”

  譬如,她颈间的那道齿痕,他还耿耿于怀。

  “你老师不同意你的,并不代表他是错的,你与你老师之间的分歧,也并不是你的错,就像我父亲他不同意我学倪家的医术,是因为他重视倪家的家规,我不能说他错,但我也不认为我请兄长当我的老师学医就是错,只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并不一定要分什么对错。”

  倪素习惯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着眸子时的沉默,她问:“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师?”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的同时,徐鹤雪蓦地抬起眼帘。

  剔透的眸子里,映着一片漾漾粼光,但仅仅只是一瞬,那种莫名的凋敝又将他裹挟起来,清风拂柳沙沙,他轻轻摇头,与她说:“我不能再见老师了。”

  若敢赴边塞,便不要再来见他。

  当年在谢春亭中,老师站在他此时站着的这一处,郑重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来谢春亭,可以在这里想起老师,却不能再见老师了。

  倪素已经懂得他的执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说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愿意为了偿还他而强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帮助,那不是真正的报答。

  恰好底下划船的老翁离谢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张望,她便道:“那我们去船上玩儿吧?”

  老翁看不见亭中女子身侧还有一道孤魂,他只见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着点头,划船过来:“姑娘,要坐船游湖吗?小老儿船里还有些水墨画纸,新鲜的果子,若要鱼鲜,小老儿也能现钓来,在船上做给你吃。”

  “那就请您钓上条鱼来,做鱼鲜吃吧。”

  倪素抱着没吃完的茶点,还有两盅果子饮,由那老翁扶着上船,但船沿湿滑,她绣鞋踩上去险些滑一跤,那老翁赶紧扶稳她,与此同时,跟在她身侧的徐鹤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侧过脸,日光明艳,而他面容苍白却神清骨秀。

  “谢谢。”

  倪素说。

  徐鹤雪眼睫微动,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却赶忙将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说什么谢,这船沿也不知何时沾了些湿滑的苔藓,是小老儿对不住你。”

  “您也不是时时都能瞧见那边缘处的。”

  倪素摇头,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乌篷船内是放了些水墨画纸,还有新鲜的瓜果,倪素瞧见了前头的船客画了却没拿走的湖景图。

  她一时心痒,也拿起来笔,在盛了清水的笔洗里钻了几下,便开始遥望湖上的风光。

  倪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画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画,兄长倪青岚不是没有教过她,但她只顾钻研医书,没有多少工夫挪给画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这些,只够识文断字,她读的四书五经也还是兄长教的。

  远雾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将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谢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她转过脸,很小声:“徐子凌,我画的谢春亭,好不好看?”

  徐鹤雪看着纸上的那座红漆攒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与好友交游玩乐无拘,但在学问上,一直受颇为严苛的张敬教导,以至于一丝不苟,甚至书画,也极力苛求骨形兼备。

  她画的这座谢春亭实在说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鹤雪迎向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却轻轻颔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夸奖,眼睛又亮了些,又问他:“你会不会画?”

  她忘了收些声音,在前头钓鱼的老翁转过头来:“姑娘,你说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说自话呢。”

  老翁听着了,便点了点头。

  “快,他没有看这儿,你来画。”

  倪素瞧着老翁回过头去又在专心钓鱼,便将笔塞入徐鹤雪手中,小声说道。

  握笔,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鹤雪审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他模糊记忆里用过的笔相去甚远,因为它仅仅只是以竹为骨,用了些参差不齐,总是会掉的山羊毛。

  近乡情怯般,

  他握紧它,又松开它。

  直到坐在身边的姑娘低声催促,他才又握紧,蘸了颜色,在纸上勾勒。

  不知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学问,却不知他简单几笔,便使那座谢春亭本该有的神韵跃然纸上,她惊奇地看着他画谢春亭,又看他重新补救她笔触凌乱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戏水的白鹭,迎风而动的柳丝。

  无一处不美。

  倪素惊觉,自己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被他点染成必不可少的颜色。

  徐鹤雪近乎沉溺于这支笔,握着它,他竟有一刻以为自己并非鬼魅残魂,而是如身边的这个姑娘一般,尚在这阳世风光之间。

  “这里,可以画上你与你的老师吗?”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谢春亭。

  徐鹤雪握笔的动作一顿,他眼见船头的老翁钓上来一条鱼,便将笔塞回她手中。

  指间相触,冰雪未融。

  此间清风缕缕,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却不防她耳畔的浅发被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两双眼睛视线一触,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着潋滟湖光。

  老翁的一声唤,令倪素立即转过头去,她匆忙与老翁说好吃什么鱼鲜,便又将视线落在画上,与身边的人小声说:

  “你若不愿,那便画方才在亭中的你与我,也可以。”

第26章 鹧鸪天(一)

  游船, 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 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无关老师, 无关兄嫂,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

  徐鹤雪出神许久, 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

  绿柳,白鹭, 水波, 山廓, 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 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

  灯烛之下,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 才将它又收好。

  无论是老师,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

  “徐子凌。”

  纱窗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

  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 回头看见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声。

  “我选了一块白色的,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 用它给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 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

  徐鹤雪未料, 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 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

  “你不看一眼吗?”

  倪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

  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

  “好看吗?”

  她问。

  “好看。”

  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倪素,买药。”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让开!”

  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

  “大人!大人请为我做主!请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个害我母亲的凶手!”一名少年说话声带有哭腔,几近嘶哑。

  倪素听出了这道声音,在她身边的徐鹤雪也听了出来,他立即道:“倪素,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倪素只听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异,她倏尔听见身侧之人这样说,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话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为雾气消散。

  与此同时,那门内出来许多人,为首的官员也不撑伞,在雨中抬起头,便与十几步开外的倪素视线相撞。

  “倪素。”

  那官员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将她押解回光宁府司录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启忠。

  顷刻,他身后所有的皂隶都按着刀柄跑来将倪素的后路堵了。

  一时间,雨幕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于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伞,走入那道门中,窄小破旧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而檐廊里,那少年哭得哀恸,正是近日常从祥丰楼给她送饭菜的那一个。

  而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的妇人,合着眼,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她的腹部却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见过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亲。

  “你这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亲!”少年一见她,泪更汹涌,一下站起身冲向她。

  一名皂隶忙将他拦住,而田启忠进来,冷声质问:“倪素,你先前在光宁府中因胡言乱语而受刑,如今招摇撞骗,竟还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许多人都在看倪素,诸如“药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

  “我开的药绝不至于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说,我娘为何吃了你的药便死了?”少年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这下三滥的药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两条性命!”

  好多双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责侮辱混杂在雨声里,倪素不说话,蹲下身要去触碰那名已经死去的妇人。

  少年见状,立即冲上前来推开她:“我不许你碰我母亲!”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里,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阶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医工皆有坐诊记录在册,你母亲是什么病症,我如何为你母亲开的药,药量几何,皆有记载,”倪素一手撑在阶上站起身,裙边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开的药害死了你母亲,那么药渣呢?药方呢?你的凭证呢?”

  血液顺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缝,少年看着她指间的血珠滴落冲淡在雨地里,他再抬头,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双眼睛。

  “你说的药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宁府衙,我们府衙的院判已请了医工查验,”田启忠厉声道,“你既行医,竟不知生地黄与川乌相克!”

  什么?

  倪素一怔,川乌?

  雨天惹得人心烦,田启忠更厌极了周遭这群人聚在此处,他立即对身后的皂隶道:“来啊,给我将此女拿下!押回光宁府衙受审!”

第27章 鹧鸪天(二)

  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审。

  但田启忠并未向她问话, 只叫人将药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别其中的药材,的确在里面发现了川乌。

  “我用的药里, 绝没有川乌。”

  倪素扔下药渣,迎上田启忠的目光。

  “有没有的, 怎可凭你一面之词?”田启忠尚未忘记之前此女在此受刑时轻易道破他身上有一道黄符的事实,至今,他仍觉古怪得紧。

  “阿舟, 我给了你一张药方。”

  倪素看向跪坐在一旁,垂着脑袋的少年。

  阿舟抬起头, 一双眼肿得像核桃似的, 见上座的推官大人正睨着他, 才扯着嘶哑的嗓子含糊道:“我替母亲煎药时弄丢了……”

  他才话罢, 撞上倪素的眼睛,又添声:“即便药方子还在,你, 你就不会漏写几味药么!”

  “不会。”

  倪素冷静地说,“医者用药本该万分注意,为你母亲所用何药, 用了多少, 我都清楚地记在脑子里。”

  “你算什么医者?”

  阿舟俯身朝推官田启忠磕头,“大人!她不过是个药婆, 怎么能和正经医工一样呢?她若漏写,谁又知道呢!”

  田启忠却不接话, 只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工:“药渣里的药材, 您都辨认清楚了么?”

  那老医工忙点头,将依照药渣写好的方子送到田启忠案前, 道:“大人请看,这药渣中有当归,白芍,生地黄,白术,炙甘草,人参,我看还有捣碎了的苏木,没药,若不是多一味川乌,这方子便是个极好的方子,用以救损安胎,再合适不过。”

  田启忠并不懂这些药理,只听老医工说它本该是个好方子,他心中便怪异起来,正好仵作进门,他便立即招手:“说说看,验得如何?”

  阿舟一见那仵作走近,他的双肩便紧绷起来,紧抿起唇,极力掩饰着某种不安。

  “禀大人,的确是中毒所致。”

  仵作恭敬地答。

  这本该是阿舟最有利的作证,但无论是倪素还是田启忠,他们都看见这少年在听见仵作的这句话后,那双眼睛瞪大了些。

  “至于是不是川乌的毒,那就不得而知了。”仵作只能查验出是否中毒,而并不能分辨出是中了什么毒。

  田启忠之所以暂未刑讯倪素,是因他在等,等派去南槐街搜查的皂隶们回来,他喝了一碗茶,终于见到人回来,而倪素记录看诊用药的书册也被摆到了田启忠的案前。

  “果真没有川乌?”

  田启忠比对着书册上,与老医工才写来的药方,又问那皂隶。

  “是,大人,属下等人已将此女家中搜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川乌。”那皂隶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就奇了。

  田启忠瞧了倪素一眼,又看着案前的书册与药方,她家中连一点川乌的踪迹都没有,怎么偏这副药里便有?

  老医工接了田启忠递来的书册瞧了瞧,“这白芍和生地黄都是用酒炒过的,白术也是灶心土炒的,乳香去油,没药去油……”

  “不对吗?”

  田启忠听不明白。

  “对,都对。”老医工抬起头来,看向跪在那儿的倪素,他神色里显出几分复杂来,很显然,他也并不信任这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姑娘,但身为医者,他却也无法说出个“不对”来。

  他指着书册对田启忠道:“此女的记录是要更详细些,大人您看,这底下还写了补气血的食疗方子,木瓜,鲤鱼也都是对的,这鲤鱼啊乃阴中之□□,味甘,性平,入脾,胃,肾经,有利水消肿,养血通乳之功效,用来安胎那是极好的,木瓜呢,性微寒……”

  眼看这老医工要唠叨个没完,田启忠便抬手打断他,盯住那唤作阿舟的少年正欲问话,却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那老者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被几名绿衣的官员簇拥而来。

  “陶府判。”

  田启忠立即起身从案后出来,朝来人作揖。

  “田大人,怎么还不见你将此女押上光宁府衙正堂内受审?”陶府判的风湿腿不好受,这雨天却恰是他上值,因而他脸色也有些不好。

  “禀陶府判,下官方才是在等底下人在此女家中搜查川乌。”

  “可搜查出来了?”

  “并未。”

  陶府判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但随即他瞥了那恍惚不已的少年一眼,“瞧瞧,听说他父亲如今卧病在床,母亲如今又没了,这是何等的不幸,好好一个家,说散就给散了……”

  陶府判总是爱伤春悲秋的。

  光宁府衙里鸡零狗碎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是他在办着,因为除了他,府衙里没人有这样的耐性,今儿也是难得办一桩命案。

  但他这番话,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泪一块儿流。

  “此女家中没有川乌,那药渣里的川乌又是从哪儿来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说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么点儿川乌,就给用了。”

  “说不通啊大人。”

  田启忠道,“没有谁买川乌只买那么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绝没有人这样卖。”

  “那就是她将剩下的川乌都藏匿了?”

  “说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们的人已经搜过了,底儿朝天的那种。”

  “那你说什么说得通?”

  陶府判有点厌烦他了,“仵作如何说?”

  “府判大人,那妇人确实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回应。

  陶府判点点头,“若非是此女用错了药,谁还能毒害了这妇人不成?害她又什么好的?”

  “还是说不通……”

  田启忠见陶府判的眼风扫来,他立即止住话头,转而将倪素的记录书册与那老医工所写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请看,除了川乌,这书册里记录的几味药与药渣都对得上,下官也请了医工在此,他已断定,若无川乌,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医术果真来路不正,那么怎会其它的几味药都用得极其精准,只在这一味川乌出了错?”

  “田大人,”

  陶府判拧着眉,“如今不也没有证据表明此女无辜么?你怎么不问问她,好好一个女子,如何做起这药婆行径?药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没审过吗?哪个正经的杏林世家会容许女子学起祖业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况,”陶府判的视线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宁府胡言乱语,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说不得她许是这里有什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