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笑着说。

  昨日倪素在去见举子何仲平之前,便托牙人帮着找一处房舍,倪素随身的行装本就不多,本打算今日与蔡春絮告辞后便去瞧一瞧,但蔡春絮非说自己手头有一处闲舍铺面,就在南槐街。

  倪素本欲推辞,但听见南槐街,她又生生被吸引住了。

  云京的药铺医馆,几乎都在南槐街。

  蔡春絮本不要倪素的钱,却抵不住倪素的坚持,只好收下,又让玉纹带些太尉府的小厮家仆去帮着打扫屋舍,置办器具。

  倪素忙了大半日,房舍收拾得很像样,她甚至买来了一些新鲜药材,就放在院中的竹筛里,就着孟秋还算炽热的日头暴晒。

  院子里都是药香,倪素闻到这样的味道才算在云京这样的地方有了些许的心安。

  才近黄昏,一直暗中守在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忽然来敲门,倪素当下就顾不得其它,赶紧往地乾门去。

  周挺本是夤夜司汲火营的指挥,前两日又升了从七品副尉,如今已换了一身官服穿,他出了门,抬眼便瞧见那衫裙珠白的姑娘。

  “倪姑娘,今晨有一位冬试的封弥官来我夤夜司中,交代了一些事。”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走上前去。

  他只说是封弥官,却不说名姓。

  “什么事?”

  倪素明知故问。

  “你兄长的试卷被人换了。”

  “换给谁了?小周大人,你们查到了吗?”

  倪素昨夜难眠,今日一整日都在等夤夜司的消息,金向师既然已经到了夤夜司交代事情,那么夤夜司只需要向金向师问清楚那篇文章,哪怕只有几句,便可以在通过冬试的贡生们的卷子里找到答案。

  周挺摇头,“今日得了这个封弥官做人证,韩使尊便亲自又抽调了一番贡院的试卷,却并没有发现那篇文章。”

  没有?

  倪素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若偷换试卷不为功名,又何必……”

  “韩使尊也是这么认为。”

  周挺继续说道:“这场冬试原是官家为选拔新政人才而特设,官家原本有意冬试过后直接钦点三甲,不必殿试,但后来谏院与御史台又觉得保留殿试也可以再试一试人才,如此才能选用到真正有用之人,几番进谏之下,刚巧在冬试才结束时,官家改了主意。”

  “凶手是知道自己殿试很有可能再难舞弊,为绝后患,他与我兄长乃至另外一些人的试卷就都被丢失了……甚至,对我兄长起了杀心。”

  倪素垂下眼帘,“所以,凶手并不是冬试在榜的贡生,而是落榜的举子。”

  周挺没有反驳,只是提醒道:“倪姑娘,韩使尊允许我与你说这些,一则是怜你爱惜至亲之心,二则,是请你不要贸然去登闻院敲登闻鼓。”

  “为什么?”

  “那封弥官的证词虽似乎是有用的,但,他好像有些怪,他来时战战兢兢,恐惧难止,韩使尊问他为何此时才说,他说昨夜见了一对儿鬼夫妻,才想起那些事。”周挺不知如何与她形容,蓦地又想起她入光宁府受刑杖的理由,好像……她也很怪。

  “官家日理万机,夤夜司若无实在的线索便不好在此时上奏官家,而你如今身上的伤还没好,若再去登闻院受刑,只怕性命不保。”

  周挺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你且安心,此事还能查。”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有些恍惚。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

  周挺又道:“我们司中数名仵作具已验过你兄长的尸体,之前不对你说,是我夤夜司中有规矩,如今尸首上的疑点具已查过,你可以将你兄长的尸首带回去,入土为安。”

  “那,验出什么了?”

  倪素一下抬眼,紧盯着他。

  “你兄长身上虽有几处新旧外伤,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样,他生前,水米未进。”周挺被她这般目光盯着,不禁放轻了些声音。

  水米未进。

  倪素几乎被这话一刺,刺得她头脑发疼,半晌,她才颤声:“他是……活生生饿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摇,倪素浑身却冷得彻骨,她顾不得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像个游魂一样,由周挺与手底下的人帮着将她兄长的尸首抬出,又在清幽无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场大火烧掉兄长的尸首。

  烈火吞噬着兄长的尸体,她在一旁看,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抚一下啊……”

  跟随周挺的几名亲从官瞧着不远处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小声与周挺说道。

  周挺看着倪素,他坚毅的下颌紧绷了一下,“我如何会安慰人?”

  几名亲从官匆忙在自己怀里,袖子里找了一番,有个年轻的亲从官挠头,说:“咱们几个又不是女人,也没个帕子,总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给她擦眼泪吧?”

  什么汗巾,周挺横了他们一眼,懒得再听他们几个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个女子,冷静的神情因她的哀恸而有了些波澜,他走到她的身边去,一片刺眼的艳阳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倪姑娘,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也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倪素捂着脸,泪珠从指缝中垂落。

  山风吹拂长林,枝叶沙沙作响。

  在穿插着细碎光斑的浓荫里,徐鹤雪安静地看着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抚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从黄昏到夜暮,徐鹤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亲手点起一盏灯笼,她怀抱着一个骨灰罐,像个木偶一样,只知道挪动着双腿往前走。

  那一团莹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而跟在几步开外,一直与倪素保有距离的周挺等人看不见她身侧有一道孤魂在与她并肩。

  “你们几个今晚守着,天亮再换人来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铺面,周挺看着倪素走进去,回头对手底下的几名亲从官说道。

  “是。”

  几人点头,各自找隐蔽处去了。

  今日才打扫过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灯火通明,她将骨灰罐放到一张香案后,案上有两个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檐廊下,亲手刻名,亲手上了金漆的。

  点香,明烛,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他的步履声很轻,倪素垂着眼,看见了他犹如淡月般的影子,还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头,视线上移,仰望他的脸。

  徐鹤雪却蹲下来,将手中所提的灯笼放到一旁,又展开油纸包,取出其中热腾腾的一块糖糕,递到她面前。

  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连放一盏灯,打开油纸包,他的姿仪都那么好。

  “你去买这个,身上就不疼吗?”

  倪素终于开口,痛哭过后,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她知道这一定是他赶去隔了几条街巷的夜市里买来的,他一定动用了他的术法,否则这块糖糕不会这样热气腾腾。

  徐鹤雪不答疼与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饭。”

  孤清长夜,烛花飞溅。

  倪素没有胃口,可是她还是接来糖糕,咬下一口。

  见徐鹤雪的视线落在案上那本书上,她说:“我兄长虽从头到尾只给一位妇人真正看过病,但他问过很多坐婆,也找过很多药婆,钻研过许多医书,他被父亲逼迫放弃行医那日,他与我说,要将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写下来给我,教我医术,等我长大,再让我看过那些女子的苦症后,用我的心得来教他。”

  那本来是倪素要与兄长一起完成的女经医书。

  “若能行医,他也不会远赴云京考科举,”

  倪素捏着半块糖糕,眼眶又湿,“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却因此而死。”

  灯烛下,徐鹤雪看见她眼眶里一颗又一颗泪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长的事夤夜司虽暂不能更进一步,但有一个人一定会另辟蹊径,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闻院告御状,也可以宣之于朝堂。”

  他说。

  “谁?”

  “当朝宰执孟云献。”

  徐鹤雪捧着油纸包,对她说:“夤夜司没有直接逮捕刑讯的职权,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却可以风闻奏事,孟相公或将从此人入手。”

  晴夜之间,月华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还温热,她在泪眼朦胧间打量这个蹲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几乎可以想象,他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年少清隽,或许也曾意气风发,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却在他的十九岁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长的生命,也在这一年毫无预兆地终止。

  “徐子凌。”

  倪素眼睑微动,她忽然说: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第21章 满庭霜(二)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徐鹤雪知道,倪素会如此神情笃定的与他说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出于一种信任,又或者,是出于她自己看人的准则。

  她说的明明是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徐鹤雪却不免为此而自伤。

  他不是。

  但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不能对她说。

  “徐子凌。”

  徐鹤雪恍惚之际,却听她又一声唤,视线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对上面前这个姑娘那双水雾剔透的眼。

  “我既能招来你的魂魄,是否也能招来我兄长的魂魄?”倪素紧盯着他。

  若能招来兄长的魂魄,就能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

  她的目光满含期盼,但徐鹤雪看着她,道:“你之所以能召我再入阳世,是因为有幽都土伯相助。”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幽都土伯,倪素想起在雀县大钟寺柏子林里,那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她从袖中的暗袋里,摸出来那颗兽珠。

  “你这颗兽珠,雕刻的就是土伯的真身,他是掌管幽都的神怪。”

  徐鹤雪看着她的兽珠,说。

  既为神怪,又岂会事事容情?个中缘法,只怕强求不来,倪素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湮灭大半,她捏着兽珠,静默不言。

  “倪素。”

  徐鹤雪又将一块糖糕递给她,“但有这颗兽珠在,再有你兄长残留的魂火,我也许,可以让你再见他一面。”

  倪素闻言猛地抬头,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周身莹尘淡淡,她立即去看他的袖口,摇头,“可你会因此而受伤。”

  “兽珠有土伯的力量,不需要我动用术法。”

  徐鹤雪索性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来,“只是幽都生魂众多,要通过兽珠找到你兄长,只怕要很久。”

  也许并不能那么及时。

  “哪怕不能听他亲口告诉我,我也会自己为他讨回公道。”倪素望向香案后的两个牌位,说。

  徐鹤雪不言,盯着她的侧脸,又倏尔垂眸看向自己衣袖边缘的绣字。

  “真的不需要你动用术法吗?”

  倪素有些不安,又回过头来望他。

  “嗯。”

  他颔首。

  “那你,”

  明明倪素才是为这道孤魂点灯的人,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心中被他亲手点燃了一簇火苗,“还是不愿告诉我,你旧友的名字吗?”

  倪素一直有心帮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肯提起他那位旧友的名姓,也从不说让她带着他去找谁。

  “他此时并不在云京。”

  徐鹤雪说。

  “那他去了哪儿?”倪素追问他,“我可以陪你去找,只要我找到害我兄长的人,哪怕山高水远,我也陪你去。”

  她早就不哭了。

  眼眶没再有泪珠挂着,只是眼皮红红的,就这么望着他。

  徐鹤雪听见她说“山高水远”,不期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檐廊外雨打芭蕉,来得突然。

  “他会回来的。”

  他说,“我不用你陪我去很远的地方,倪素,有些人和事,只有在云京才能等得到。”

  满堂橙黄明亮的烛光映照徐鹤雪的脸庞,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是好像在这一刻,他似乎被一种不属于这个人间的死寂所笼罩。

  他很少提及他生前的事,除了在夤夜司的牢狱中为了安抚她而向她提起的那段有关兄嫂的幼年趣事以外,他再没有多说过一个字。

  他抗拒她的过问。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愿触碰他的难堪,夜雨声声,她在冗长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帮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

  灯烛之下,她清亮的双眸映着她的真诚。

  外面的雨声沙沙作响,敲击棂窗,徐鹤雪与她相视。

  他不说话,而倪素被门外的细雨吸引,她将剩下半块糖糕吃掉,看着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的庭院,忽然说:“下雨了。”

  她回过头来,“这样的天气,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为没有月亮。

  徐鹤雪望向檐廊外,听着滴答的雨声,他道:“明日,你可以带我去永安湖的谢春亭吗?”

  “好。”

  倪素望着他。

  才接回兄长的骨灰,倪素难以安眠,她给自己上过伤药后,又去点燃隔壁居室里的香烛。

  做完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团上,守着灯烛,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写成的医书里,属于兄长的字迹。

  而徐鹤雪立在点满灯烛的居室里,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四书五经,几本诗集,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乍看花团锦簇,实则有形无骨,都是倪素白日里在外面的字画摊子上买来的。

  素纱屏风,淡青长帘,饮茶的器具,棋盘与棋笥,瓶中鲜花,炉中木香,干净整洁的床榻……无不昭示布置这间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烟火气。

  徐鹤雪的视线每停在一处,就好像隐约触碰到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曾拥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时身处书香文墨,与人交游策马,下棋饮茶。

  靠墙的一面柜门是半开的,徐鹤雪走过去,手指勾住柜门的铜扣,轻微的“吱呀”声响,满室灯烛照亮里面叠放整齐的,男子的衣裳。

  几乎堆放了满满一柜。

  铜扣的冷,不抵他指间温度。

  徐鹤雪几乎一怔,呆立在柜门前,许久都没有动。

  徐鹤雪躺在床榻上。

  香炉中的白烟幽幽浮浮,满室灯烛轻微闪烁。

  他闭起眼睛。

  脑海中却是长烟弥漫,恨水东流,漆黑的天幕里时有电闪雷鸣,刺激耳膜,一座高耸的宝塔悬在云端,塔中魂火跳跃撕扯,照彻一方。

  “将军!将军救我!”

  “我恨大齐!”

  数不清的怨憎哭嚎,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鹤雪倏尔睁眼,周身莹尘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剐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开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杂的哀嚎。

  不知不觉握了满手的血,他才感觉到捏在掌中的那枚兽珠很烫,烫得他指节蜷缩,青筋微鼓。

  烛花乱溅,房中的灯烛刹那熄灭大半。

  剧痛吞噬着徐鹤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变得很淡,漂浮的莹尘流散出强烈的怨戾之气,杯盏尽碎,香炉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静坐,忽然听见了一些动静,她一下转头,却见檐廊之外,细雨之中,竟有纷纷雪落。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对面那间居室里的灯烛几乎灭尽,倪素心中顿感不安,顾不得雨雪,赶紧跑到对面的廊庑里。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

  廊上的灯笼勉强照见满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里,整张屏风都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屏风大片的素纱。

  室内满是香灰与血腥的味道。

  那个男人躺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乌浓的长发凌乱披散,平日里总是严整贴合的中衣领子此刻却是完全敞露的,他颈线明晰,锁骨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时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缩,立即跑过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却沾了满掌的血,一盏勉强燃着的灯烛照亮他宽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剐过的一道伤口。

  那实在太狰狞,太可怕,刺得她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侧。

  他仰起脸,那双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记了她是谁,他颤抖,喘息,颈间的青筋脉络更显,那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显现的颜色。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微弱的烛火照不进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莹尘好似都生了极其尖锐的棱角,不再那么赏心悦目,反而刺得人皮肤生疼。

  “徐子凌你怎么了?”倪素环抱住他的腰身,用尽力气想将他扶起来,又惊觉他的身形越发淡如雾,她回头看了一眼案上仅燃的灯烛,才要松开他,却不防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没有防备,踉跄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只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去,可她抬头,却见他双眼紧闭起来,纤长的眼睫被殷红的血液浸湿。

  他的眼睛,竟然在流血。

  倪素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撞见他睁开眼睛,血液沾湿他苍白的面颊,倪素被他那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浑身战栗发麻。

  倪素立即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灯烛,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烛台的边缘,她的脖颈倏尔被他张口咬住。

  徐鹤雪遵从于一种难以克制的毁坏欲,齿关用力地咬破她细腻单薄的颈间肌肤。

  烛台滚落,焰光熄灭。

第22章 满庭霜(三)

  徐鹤雪尝不出血腥的味道, 只知道唇齿间湿润而温热,他颤抖地收紧齿关,深堕于铁鼓声震, 金刀血泪的噩梦之中。

  “早知如此,将军何必卧身沙场, 还不如在绮绣云京,做你的风雅文士!”

  黄沙烟尘不止,血污盔甲难干, 多的是身长数尺的男儿挽弓策马,折戟沉沙, 那样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数箭, 岿然立于血丘之上, 凄哀大叹。

  那个人重重地倒下去, 如一座高山倾塌,陷于污浊泥淖。

  无数人倒下去,血都流干了。

  干涸的黄沙地里, 淌出一条血河来。

  徐鹤雪被淹没在那样浓烈的红里,他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红的, 可憎的躯壳。

  无有衣冠遮掩他的残破不堪, 他只能栖身于血河,被淹没, 被消融。

  “徐鹤雪。”

  幻梦尽头,又是一个炎炎夏日, 湖畔绿柳如丝, 那座谢春亭中立着他的老师,却是华发苍苍, 衰朽风烛。

  他发现自己身上仍无衣冠为蔽,只是一团血红的雾,但他却像曾为人时那样,跪在老师的面前。

  “你有悔吗?”

  老师问他。

  可有悔当年进士及第,前途大好,风光无限之时,自甘放逐边塞,沙场百战,白刃血光?

  他是一团血雾,一点也不成人形,可是望着他的老师,他仍无意识地顾全所有的礼节与尊敬,俯首,磕头,回答:

  “学生,不悔。”

  他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令老师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却见幻梦皆碎,亭湖尽陨。

  只剩他这团雾,浓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处。

  “徐子凌。”

  直到,有这样一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徐鹤雪眼皮动了动,将要睁开眼睛,却听她道:“你先别睁眼,我给你擦干净。”

  他不知他这一动又有殷红的血液自眼睑浸出,但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顺从地没有睁眼,只任由她浸过热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脸颊上擦拭。

  倪素认真地擦拭他浓睫上干涸的血渍,才将帕子放回水盆里,说:“现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鹤雪听见她渐远的步履声,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满目血红,他几乎不能视物。

  她又回来了。

  徐鹤雪抬眼,却只能隐约看见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来洗洗脸。”倪素将重新打来的温水放到榻旁。

  徐鹤雪此时已经没有那么痛了,但他浑身都处在一种知觉不够的麻木,倚靠她的搀扶才能勉强起身。

  “不必……”察觉到她伸手来帮他鞠水洗脸,徐鹤雪本能地往后避了避。

  他说话的力气也不够。

  “可你如今这样,自己怎么洗?”

  倪素温声道:“你让我帮你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驱散身上所沾染的污垢飞尘,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雾如织,而倪素忙了一夜,无论她如何为他擦拭都始终不能擦干净他干涸的血渍,那些都是凝固的莹尘,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兽珠飞出一缕浮光来,指引着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来,柳叶煮过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给徐鹤雪反应的机会,掬了水触摸他的脸,徐鹤雪左眼的睫毛沾湿,血红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动眼睫,水珠滴落,他却借着恢复清明的左眼,看见她白皙细腻的脖颈上,一道齿痕血红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记忆回笼。

  雨雪交织的夜,昏暗的居室,滚落的烛台……

  原来唇齿的温热,是她的血。

  徐鹤雪脑中轰然,倏尔,他身体更加僵直,却忽然少了许多抗拒,变得柔顺起来,但也许那本不是柔顺,而是他如此直观地发觉自己做错了事,显露出来一种少有的失措。

  倪素发现他忽然变得像一只乖顺的猫,无论是触碰他的脸颊,还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摆弄。

  血红不再,徐鹤雪的双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浓又长的睫毛还是湿润的,原本呆呆地半垂着,听见她起身端水的动静,他眼帘一下抬起来:“倪素。”

  倪素回头,珍珠耳坠轻微晃动。

  她看见靠坐在床上的年轻男人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并不知如何面对她,可又不得不面对她。

  “对不起。”

  他说。

  倪素看着他,随即将水盆放回,又坐下来,问:“昨夜,你为什么会那样?”

  犹如困兽之终,孤注一掷的挣扎。

  倪素很痛,因为被他的齿关咬破脖颈,也因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损的伤处,她颤栗,惊惧。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松懈齿关,靠在她的肩头,动也不动。

  “是我忘了幽释之期。”

  徐鹤雪宽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显露的伤口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幽释之期?”

  “幽都有一座宝塔,塔中魂火翻沸,困锁无数幽怨之灵,每年冤魂出塔长渡恨水,只有身无怨戾才能在幽都来去自如,等待转生。”

  “他们出行之期,怨戾充盈,”

  徐鹤雪顿了一下,“我,亦会受些影响。”

  “若是之后,你再遇见我这样,”徐鹤雪望着她,“盼你离我远一些,不要靠近,不必管我。”

  他为何会受幽释之期的影响?

  是因为他生前也有难消的怨愤吗?

  倪素看着他,却久久也问不出口,又听他这样一句话,她道:“若你一开始不曾帮我,我自然也不会管你,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一直如此处事。”

  永安湖谢春亭是暂时去不得了。

  倪素点了满屋的灯烛用来给徐鹤雪安养魂魄,廊庑里漂了雨丝,她不得不将昨夜挪到檐廊里的药材再换一个地方放置。

  雨丝缠绵,其中却不见昨夜的雪。

  倪素靠在门框上,看着廊外烟雨,她发现,似乎他的魂体一旦减弱,变得像雾一样淡,就会落雪。

  云京之中,许多人都在谈论昨夜交织的雨雪。

  即便那雪只落了一个多时辰,便被雨水冲淡,今日云京的酒肆茶楼乃至禁宫内院也仍不减讨论之热。

  “孟相公,您那老寒腿还好吧?”

  裴知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走进政事堂,“昨儿夜里那雪我也瞧见了,势头虽不大,也没多会儿,但夜里可寒啊。”

  “只你们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见。”

  孟云献也是上朝前才听说了那一阵儿怪雪,竟只落在城南那片儿,不多时便没了。

  “诶,张相公,”

  裴知远眼尖儿,见身着紫官服的张敬拄拐进来,他便凑过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儿夜里见着那场雨雪没?”

  “睡得早,没见。”

  张敬随口一声,抬步往前。

  “可我怎么听说你张崇之昨夜里,红炉焙酒,与学生贺童畅饮啊?”孟云献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来。

  后头的翰林学士贺童正要抬脚进门,乍听这话,他一下抬头,正对上老师不悦的目光,他一时尴尬,也悔自己今儿上朝前与孟相公多说了几句。

  张敬什么话也不说,坐到椅子上。

  孟云献再受冷落,裴知远有点憋不住笑,哪知他手里才剥好的几粒花生米全被孟云献给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远捏着花生壳,找了自个儿的位子坐下。

  东府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都齐了,众人又在一块儿议新政的条项,只有在政事上张敬才会撇下私底下的过节与孟云献好好议论。

  底下官员们也只有在这会儿是最松快的,这些日,吃了张相公的青枣,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听着两位老相公嘴上较劲,他们也着实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关新政,这二位相公却是绝不含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