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博便就垂着头往外走,刚走得几步,却又被何妍唤住。他回身看她,就见她神色极为严肃,沉声道:“挺起胸膛来走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也上了十几年学,道理都学到哪里去了?”

她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是异常的响亮,甚至振聋发聩。

他怔了怔,眸子不觉一亮,顿时挺直了脊梁,朗声应道:“我明白了,老师。”

何妍这才翘起唇角。给了他一个许久未见的微笑。

下午临近下班时候,阿江打过电话来,告诉何妍道:“傅先生今天有事。”

近几日来,她一直都在傅慎行的公寓留宿,即便他不打电话过来。她也会自觉主动地过去,现今猛地听到这个电话,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了阿江的意思,道:“我知道了。”

她没再去傅慎行的公寓,而是直接开车回了家。

家里还是她上次离开时的模样,那个瓷娃娃孤零零地立在床头上,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何妍看了几眼,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一下他的额头,低声念叨:“笨蛋,你现在到了哪里了?有在想我吗?”

她仰面躺倒在床上。松缓了心神,放纵自己肆意地想念梁远泽,这分明极简单,可她却一直不敢做的事情。手机就在她的手边,她想给他拨电话,想听一听他的声音,想听他叫自己“妍妍”,可她不敢,即便知道傅慎行早已不再监听她的手机,可她却依旧是不敢。

无论她有多么想他,她都不敢。

傅慎行一连几日都没有再联系何妍,这叫她不由心生忐忑,行事越发地小心谨慎,虽然心中极为挂念指纹之事,可却不敢联系陈母,甚至连电话也不敢打一个。她害怕,害怕傅慎行对她已起疑心,这几日的松懈不过是有意为之。

考试周已经结束,学生们陆续离校,一年一度的寒假即将来临。

何妍在工作空闲之余,开始浏览网上的旅行网站,想叫父母去国外过年。一是为了能够避免年节里的烦恼,二也是一种试探。而且,出于某种特殊目的,她有意把旅行地点预定为美国。这件事她不打算隐瞒傅慎行,如果可以,她甚至还想在适当的机会向他寻求一下帮助,以便可以降低他的戒心。

就在学校正式放假的前一日,何妍才又接到傅慎行电话,他直接说道:“到‘醉今朝’来。”

她有些意外,却没往别处想,只当他又要带她与那些狐朋狗友鬼混,特意回家换过了衣服,这才开车去醉今朝。

醉今朝里依旧是金碧辉煌,阿江在外面等她,带她去傅慎行惯去的包厢。服务生替她开门的时候她才觉出不对,一向喧闹的包厢竟无声浪打出来,待进了门,扫见里面的情形,何妍心里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包厢里人不少,却是一片冷寂,傅慎行当中而坐,小五和光头等人俱都立在一旁,而于嘉跪在阔大的茶几前,在地板上瑟缩成小小的一团,正惊恐地啜泣着。花姐就站在她身边,也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瞧见何妍进门,向她投来求救的目光,怯怯叫道:“何小姐。”

傅慎行也抬头看她,淡淡说道:“过来,阿妍。”

何妍闻言往他走过去,小五忙给她让开了道,客气地叫她:“何姐。”

她没应声,只略略点了下头,走到傅慎行身边坐下,心里明明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却仍是问他道:“怎么回事?”

傅慎行笑笑,向着底下的于嘉抬了抬下巴,道:“呐,这就是你说的小妖,逮住了。”

话音刚落,光头走上前去,抬脚就往于嘉身上踹去,口中骂道:“你个小婊子,竟然连咱们何姐都敢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于嘉不敢反抗,也不敢躲闪,只用手臂护住了头脸,一个劲地哭着求饶。旁边的花姐看得面露不忍,有心去拦却又不敢,她已受于嘉连累,自身尚且难保,这个时候哪里还敢再替于嘉这祸根出头。

一屋子的人均都默看,唯有何妍看不下去,猛地站起身来,冷声喝道:“够了!”

光头愣了一下,停下脚来,回头看了看傅慎行,瞧他并无表示,这才讪讪地退到一旁。

何妍转头去看傅慎行,他也抬眼看她,轻笑着问她:“怎么了?光头也是在为你出气。”

大字报之事,何妍其实早已经猜到了于嘉身上。她一向与人为善,得罪的人有限,除却学校里那个明恋许成博的女生,也就剩下曾被她用裸照威胁,坑了一个手机的于嘉了,她只是想不通于嘉为什么会这么蠢,明知道她和傅慎行牵扯不清,却还要做这样的事。

何妍并没有想放过于嘉,之所以没有行动,只是一直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此事。

如果是在校的女生所为,事情就是闹出来,也不过是向何妍公开道个歉,顶多再记个处分,可于嘉不同,一旦把她揪出来,她所有的事情都会隐瞒不住,作假休学,夜店出台,一旦再扯到傅慎行身上,她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嘉的确是自作自受,可却罪不至此,就这样毁掉她的一生,何妍心生不忍。她不是圣母,可她是一个老师,而于嘉,曾是她的学生,曾经叫她老师。

第61章

傅慎行仍在看着她,唇角微微挑起,带着三分笑意,可眼底却有凉意森森,何妍看得出来。他并不高兴,或者说,自从那夜她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就一直不高兴着,所以他才会叫阿江给她打那个电话,才会一连几日故意冷着她。

她不能激怒他,起码不能如他所愿地去激怒他。

何妍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和缓,问傅慎行道:“你想怎么处置她?”

傅慎行浅浅一笑,反问她道:“你想怎么处置她?”

“我想?”她又问。

“当然,”傅慎行瞥一眼地上的于嘉,像是看一团垃圾,满是不屑与厌弃,似笑非笑地说道:“她得罪的是你,自然要由你说了算。”

何妍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笑。这才又抬头看向傅慎行,坦然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她,如果我知道,我早就去做了。”

她总是这样,不藏不掖的,好似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喜欢她这份坦荡,可又是如此的憎恨她的这份坦荡。傅慎行面上露出微笑,问她:“你直到现在还恨不能杀了我,是吗?”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皆都变色,可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何妍竟回答了一个“是”字。

傅慎行笑了笑,又问:“光头剁了梁远泽一根手指。如果不是我压着,你一定也会要他一根指头,是吗?”

何妍抿了抿唇角,仍然答道:“是。”

傅慎行依旧是笑笑。身体向后倚去,放松地仰在沙发上,微微抬着脸看她,继续问道:“那怎么现在却不知道如何处置于嘉了?”

“也贴她的大字报吗?贴哪里?‘醉今朝’门口?”何妍故作轻松地笑笑,耸了耸肩。然后又看花姐,问她道:“花姐算是于嘉领导吧?要不,我也给您寄封检举信?您给我个面子,把于嘉给开了吧。”

屋里没人笑,傅慎行的气场太过强大,众人只觉得冷,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只有花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向何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傅慎行依旧在微笑,道:“何妍,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是啊,不好笑。”何妍缓缓点头,淡定地看着他,问:“可你希望我怎样做呢?她不过是试图败坏我的名誉。像你说的,较真起来,检举信里至少有一多半说的是真的,她甚至连诽谤罪都够不上,你想要她受到什么惩罚?我能想到的就是把她家长找来,叫他们领她回去,我想不出别的来。”

傅慎行冷冷地看着她,道:“何妍,这不像你。”

她对他们这样狠,却对一个低贱愚蠢的女人满心怜悯,凭什么?

直到这一刻,何妍仍还在做着努力,她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和傅慎行起任何争执。于是她强迫自己收起倔强,放低了姿态,回身坐到他的身边,伸手扶上他的大腿,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想为我出气,我很感谢,但是我真的不想——”

他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腿上移开,漠然看着她,冷声说道:“何妍,你真是不知好歹。”

她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好一会儿才自嘲地了扯了扯唇角,道:“就当我不知好歹吧,你刚才不是说由我说了算吗?那好,我说放了于嘉,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傅慎行冷冷盯着她,过得片刻却是忽地笑了,轻声问她道:“何妍,你知道有句话叫‘给脸不要脸’吗?”

她也看他,目光中一片清冷,似是深吸了口气,这才起身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你也要知道,你现在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傅氏总裁傅慎行,而不是那个只会喊打喊杀的街头混混沈知节,别当众做丢份儿的事。”

他僵了一下,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目露凶光,咬着牙说道:“好,好样的,何妍。”

她手腕极痛,脸色都已苍白,可却仍向着他微笑,“多谢夸奖。”

慢慢的,傅慎行的神色一点点冷静,最终恢复成最初的淡漠,他松开她,淡淡说道:“走吧,何老师,带着你的学生离开这里,走快点,别等我后悔。”

何妍毫不犹豫地起身站起,走到于嘉身前,用力把她从地上拉扯起来。光头那几脚踹得极重,于嘉头脸上皆都是红肿,唇角眼眶等处甚至已经破裂,血流得满脸都是。可何妍顾不上帮她清理,只拖拽着往外走去。

两人直走到醉今朝大门外,于嘉却是慢了慢脚步,含混不清地叫道:“何老师,等一下,我包和衣服都还留在店里呢。”

何妍回头看她,气道:“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

于嘉怯怯看她,一面擦着脸上的血,可怜巴巴地问道:“可没钱怎么去医院?”

何妍竟被她问住,噎了一噎,这才说道:“先用我的,你的东西回头托个同事给你捎回去。”

她带着于嘉往自己车那里走,于嘉腿上挨了光头重重一脚,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低着头跟在何妍身后,上了车之后,忽地低声问她道:“何老师,你不恨我吗?干嘛还要救我?”

何妍转动方向盘,看也不看她一眼,答道:“恨,那又怎么样?是眼看着你被他们打死,还是由着他们可劲糟蹋你?”

于嘉沉默,过得一会儿却是忽地捂住脸痛哭起来。她今天是真的被吓住了,平日里还不觉如何,甚至还曾和光头等人有说有笑过,可他们翻了脸,她才真正知道这些人的可怖。做成了花姐那样又能怎样?不过多问了一句话,小五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毫不留情面。

第62章

小服务生动作一顿,抬头去看傅慎行,面上惊喜交加,有些紧张地问他道:“傅先生,您还记得我?”

傅慎行已带酒意,闻言并不答话,只往后仰身,微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人。虽然是服务生的打扮,可仔细一瞧就能看出这是个小姑娘,小脸,大眼睛,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眉宇间尚带着稚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是激动和期盼。

他不觉勾唇轻笑,手指点了点她:“在经济论坛上。”

“没错,就是在经济论坛上,我跑去找您签名了。”小姑娘真是又惊又喜,忙点着头。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您记性可真好,我以为您不会记得我这个小粉丝呢。”

傅慎行心情像是好了不少,道:“你合照还没发给我。”

“合照啊……”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笑容中露出一似赧意,抬手挽了下耳侧的碎发,解释道:“本来是想发给您的,结果回去后却发现把您的名片给搞丢了,又不好意思再去打扰您。”

小五虽不知这小姑娘是谁,可听着这话,和傅慎行之前显然认识,他忙就笑着插言道:“真是巧了!你们两个竟又在这里遇到,缘分,这就是缘分,快坐下,好好聊一聊。”

傅慎行没应声。却也没有拒绝,小姑娘那里却是面现难色,迟疑道:“可我正上班呢。”

此话一出,不仅小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傅慎行都轻轻地扯了扯唇角。只小姑娘还有不解,又被他们笑得有些尴尬,显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小五瞥一眼傅慎行神色,便就笑着问小姑娘道:“丫头,你刚来的吧?”

“不是啊。”她摇头,认真答道:“我都来了好几天了。”

这一回,不只傅慎行和小五两个,远处坐着的光头等人也俱都笑了起来。小五忍着笑说道:“哎呦,这可真不短了,是你们经理工作没做好。害你连傅先生是谁都不知道。好了,先不扯闲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禾果,这小姑娘不是别人,就是陈警官的女儿陈禾果。可她闻言却是咧嘴笑了一笑,答道:“郭晨,我叫郭晨。”

小五抬手随意点了个小姐,“去,和他们经理说一声,就说郭晨今晚上在这陪傅先生呢。”他说完,又叫陈禾果坐,向她挤了下眼睛,道:“坐下,傅先生今儿心情不好,你只要能把他哄笑了。我叫你们经理给你加薪。”

傅慎行本一直沉默,闻言不觉瞥了小五一眼,轻声骂道:“滚一边去。”

陈禾果却是看小五,问道:“真的吗?”

小五瞧出傅慎行并未真的恼火,也不理会他,只笑着去逗陈禾果,“真的,比真金白银还真。”

陈禾果就灿烂地笑了笑,在傅慎行身旁坐下,带着小女生的那种天真与无邪,一本正经地说道:“傅先生,我给您讲笑话吧,我这人最会讲笑话了。”

小五那里闻言差点喷了酒,傅慎行也不禁笑了笑。小五一见这般情形,自然更要起哄,笑着与陈禾果说道:“这样吧,咱们做个游戏,你给傅先生讲笑话,如果他笑了,他就罚酒,如果他没笑,你罚酒,怎么样?”

陈禾果迟疑了一下,转头去看傅慎行。

没什么比少女的崇拜与倾慕更能抚慰男人的心。许是想要把何妍那个可恨的女人彻底抛到脑后,也许是有意放纵自己,傅慎行轻轻地啜了口酒,微笑着看陈禾果,问她道:“敢玩吗?”

她眼睛亮晶晶地,显露着一丝兴奋,闻言用力点了点头,爽快应道:“敢!”

众人闻言纷纷聚拢过来凑趣,将傅慎行与陈禾果两人围在中间,瞧着他们两个玩这个游戏。这是一个没有丝毫悬念的游戏,傅慎行纵是还做不到何妍说得那般喜怒不形于色,但是笑还是不笑,却还是完全控制得了。

陈禾果一连讲了几个笑话,可傅慎行面上只是淡淡,没有露出丝毫的笑意,循着游戏规则,陈禾果接连被罚了好几杯酒。她本就红润的脸蛋变得更红,眼睛也蒙上了雾气,分明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却仍还在努力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

不知说了第几个,傅慎行这才浅浅地扯了下唇角。

陈禾果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事,手指着他,大声叫道:“笑了!你笑了!”

傅慎行唇边的笑意不觉更深,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端起酒杯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陈禾果醉意尽现,竟兴奋地跳了起来,拍着手大笑道:“我赢了!我赢了!”

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便是傅慎行看了也不觉无奈摇头,一时竟是少有的好心,转头吩咐小五道:“送她出去,叫人看着点,别出事情。”

小五嘿嘿笑,站起来亲自把醉醺醺的陈禾果拉了出去,叫了花姐过来,附耳嘱咐了几句,便就把人交给了她,自己却转身回了包厢。傅慎行身边的人已经散去,他独自一人仰坐在沙发里,手捏着太阳穴,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行哥。”小五走过去,嬉笑着问道:“还在想何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