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肉,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 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 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肉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可是因为冷,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声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吗?我没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这回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我终于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很配合地说:“你刚才那笑话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听我给你讲一个。”
以前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运动呗,我当然知道,多好的运动啊!”
“闭嘴听我说!”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床上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他大笑:“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啊!”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孙嘉遇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热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