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儿并不似别家孩子一般粘人爱撒娇,打从离开襁褓便未与我一同睡过,今夜却似一尾八爪章鱼一般紧紧抱着我,丁点不肯撒手,方才虽说困了,现下躺到床上却炯炯有神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不肯稍待闭上。
我哄他闭眼,他却小手抓了我的衣襟瓮声瓮气认真道:“不能闭的,一闭娘亲就不见了。”
闻言,我再度心中酸涩几欲落泪,吸了吸鼻子承诺道:“不会。娘亲再不离开宵儿,不管宵儿闭眼睁眼多少回都在。”
宵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答话,似是仍不放心。无奈,我只得转移话题,问他如何会从京城千里迢迢跑到洛阳来。
“我老喜欢三三抱我。”出乎意料宵儿却似乎答非所问,但紧接着一句话便道出了原委,“三三身上有娘亲的味道。我偷偷跟在他后面跑出来的,跑出王府很多次,都跟丢了,后来,后来都被小舅公抓回去,三三那次偷我的猫,我看见了,又跟出来,跟了很远,跟到洛阳又跟丢了…”
宵儿迷迷糊糊说着,终是不敌困倦在我怀中呢喃入梦。
童音尚且未褪,柔柔软软的声音轻描淡写说出的事情却叫我不免心惊肉跳,思之后怕非常,一个五岁的孩童跋山涉水从京城怎样辗转才能到达洛阳?这期间遇见的险阻危难又是怎样?不堪想象…
天可怜见。
万解春?狭路逢?
夜空无垠,天边星子微凉,怀里宵儿渐睡渐沉,面容舒展,呼吸间尚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暖香甜。我却一夜无眠,或许就像宵儿所说,唯恐一闭眼便又是一番改天换日之景。
眼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破晓,我口中有些干渴,便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推开门想去厢房外间倒杯清水解渴,却不想脚下一趔超险些绊到门边一物什,我定了定神细细一看,却不是什么物什,原是一人。一身白衣劲装席地而坐,一边腿微微屈起,手中抱了把寒光宝剑倚门似在睡。那眠却极浅,在我推门的同时,便霍然睁开一双毫无倦意的眼,犀利一眯,竟似竹叶般割人,霎那进出一道浓浓煞气。
我莫名一怔,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身把门掩上以免吵醒宵儿,再绕过他去取那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顺手亦给宋席远倒了一杯递到他手中。
他接过却不饮,只将茶杯在手上慢慢转着,一片孤零零的茶叶在杯中随水载沉载浮。他垂目看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看向我,“妙妙,我记得我们新婚那时,你若夜里渴了起床喝水亦会给我倒上一杯。”
窗外,万籁俱寂,整条花街皆睡了去,只几家店门外的红灯笼尚且亮着在风中轻轻摇晃,街面上不知哪个伶人乐伎散落下一尺桃红色绸带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让人想起美人面上的残妆半卸。远处河边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白皑皑的雾色把一切渲染得隐隐绰绰。
“哦,是吗?”我捧着茶杯慢慢吸饮。
“其实我若夜里喝水便会睡不安稳,但是你斟给我的我一定会喝,待到后来我习惯了夜里喝水,你却又离开了我,我夜夜梦见家中水井枯竭无处觅水源,直至渴醒。”
话音未落,我的肩膀便被他握住往后一转,眼前一黑,竟是他低头吻住了我的双唇,那样用力的吮吸,卷走我唇上口中每一点每一滴的茶水,似乎还要进而吸干我体内扫扫而流的血水一般,那些熟悉的气味以陌生的强势充盈闯入在我的口中鼻尖,湿流流地氤氲开,鸩酒一样铺散寸寸腐蚀,我眼前一片眩晕发黑,胸口又开始一阵一阵室息般的抽痛。我捂住心口一把将他推开,身子不稳,踉跄后退了两步。
“你莫要太过分l ”我抿唇对峙着他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宋席远看着我,一双眼弯着,像月下一泓带雾的浅湾一样,清澈地忧伤,和方才强势的进攻之人判若两人。
良久之后,听得他梦呓一般慢慢开口:“妙妙,过去那些年,你可曾在某日某时抑或是某刻,对我有过丁点,不,莫说丁点,即便是分毫的情意?”
呵… 我闭上眼,想笑却笑不出。怎会没有?我这样一个随遇而安无欲无求的傻瓜。不管是之后的宋席远还是之前的裴衍祯,我都是那样虔诚地想要做好一个妻子经营好一份平淡随缘的幸福,可是幸福是沙子呀,抓得越紧流得越多,我这样一截过河用的木桩子毕竟又傻又呆,怎么能和两个满腹曲折深沉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匹配?木头配木头,土豆配土豆方才正道。物竞天择,本是强者胜出弱者伏诛,只不明白为何宋席远这强者胜了之后还非要回头从水里捞我这截朽木又有何意趣?摆着看?劈柴烧?
“你又何曾?”我幽幽答他,“为何问?何必问?我们彼此彼此罢了。”
宋席远别开眼看向窗外,许久之后回头,眼神回复清明,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孩子的一时兴起,过眼即忘,“待天明之后,画扇会带上一行人去郊山南麓的白马寺烧香,你与宵儿乔装其中,届时画扇她们离去,你与宵儿便暂居寺内。我派人散布宵儿行踪疑点,望能引开摄政王。
他说完后便推门进了内厢,取了宵儿的一件衣物与随身带的弹弓,临了坐在床沿细细看了眼宵儿,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宵儿在梦中转了个身,咕嚷道:“三三… ”
宋席远背对着我看不清面上神色,但见他顿了顿,回身出来之时面色如常,对我道:“我回长安去了。无人知悉我在洛阳,久留必会传入他耳中,众人行迹必遭败露。明日洛阳城中必被揭个底朝天,城门也莫要想出,那白马寺虽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却是个热闹却安静的去处,无需出城却在山中,你和宵儿可安心居于庙中,静候消息。”言毕利落转身推门而出。
“席远… ”我出声唤了他一句。
他应声回头,眉眼弯弯冲我一笑,竟又是当年那个风流名声满扬州的轻桃飞扬公子样,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身携剑扬长而去,晨雾中隐约背对着我高举起双手合抱一拱。
第二日,我与宵儿在画扇的掩护乔装下转移入了白马寺中,这山寺果如宋席远所言是个热闹却安静的所在,听晨钟暮鼓观山花斜阳落,又有宵儿陪伴身旁,时间便像沙钟的影子一般一滑便过去了奇-书-网,转瞬己过近十日。宵儿亦对这山寺间的安静清雅喜好非常,有时听老禅师讲讲佛经,有时便在山中闲逛逗惹那些山林间的小兽和林鸟。
这日,宵儿说在山上寻了个好地方要带我去瞧,还让我闭上眼睛不许偷看,我笑着任由他牵着我在林子里绕来绕去,只闻得丝丝缕缕妩媚的香气若隐若现渐行渐浓,当霄儿停下让我睁开眼时,那样赫然闯入眼帘的一片剪云批雪蘸砂不由叫我震撼非常,分明是暑末,在这寒凉的山间不想竟开着这样大片的牡丹,恍若四月始降。万斛春光泼天来,不食人间疾苦地美着。
“娘亲,好不好看?我昨日找到的。这花的味道就和娘亲身上的味道一样香。”宵宵回过头对我笑,凤眼里藏着小小的邀功之意。
“好看,真是好看!”我蹲下身子摸着宵宵滑嫩的小脸。
宵儿带着矜持的得意转过身,弯身顶直地在花丛里挑了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拔出来,用小手捏着花茎灵巧地别在了我的前襟上,“娘亲更好看!”
宵宵挑了凤目看看我前襟的花再看看我的脸,似乎对自己挑的牡丹满意非常,扬了扬下颌,那样瞬间闪过的内敛矜贵赞赏之意竟一下脚我眼熟非常,生生顿在那里,心下竟生出一种莫名不详的预感。
“娘亲不喜欢吗?”幸得宵儿出声将我一时出走的深思唤了回来。
我捏了捏他的小手,笑道:“宵儿挑的娘亲自然喜欢。”
回去时,我将宵儿背在背上沿着山路抬阶而上,宵儿起先一个一个数着那些错落连绵的石阶,之后想是数累了,趴在我后背贴着我耳根道:“娘亲,等宵儿长大了来背你,好不好?”
明明奶声奶气的童音却一本正经地说着郑重的话,叫我心中一面暖融一面好笑,揶揄他道:“我们宵儿大了以后要背媳妇的,到时候呀,就不要娘了。”
“媳妇是什么东西?”宵儿哼了一声,不解又不屑地出声排斥。
我失笑出声,一手在后背托住他,一手绕过去他的咯吱窝,宵儿同我一般最是怕痒,三两下便咯咯地笑开在我后背扭做一团。
我一面同他闹作一气,一面脚下不停,慢慢背着他向上走,转过山路上花木扶疏掩映的一个转角,遥遥看得三人慢慢从山路那头向下行来。我一下浑身僵住,反手便捂住了宵儿的嘴巴。
宵儿何其聪颖,立刻便消了声音。
但见行来三人,为首是一娇美丫鬟,手上挎了一个精致提篮,步子迈得甚小,徐徐而行,显是为了照顾后面随行之人,中间一个墨衫公子,双目清亮,身姿挺拔若山间翠竹,只是脚下行得极慢,其后一个美婢身姿轻盈眉间英气若隐若现,身侧配一短剑,显是会武。
摄政王…
我霎时如坠三九大寒,浑身凉彻,方才莫名涌上的不详预感不想竟然这么快便应验了。正是狭路相逢,进退维谷。唯愿方才隔着一段遥遥山路隔了鸟语虫鸣森森古木,此人并未听见什么。
我慌乱将背上的宵儿转过来放在怀中抱着,想了想,又将宵儿放下挡在身后掩耳盗铃,权当这样便能将宵儿遮住叫人瞧不见,不想宵儿挣了挣却从我后面挣脱站到我面前,蝗臂当车一般欲将我护在身后。
我一时着急踏了一步欲伸手拉他,偏偏此刻自己不争气踏空了一阶石阶,脚踩一歪,卡在了一个开裂的石缝里。
眼睁睁看着那三人渐行渐近,我却分毫动弹不得,只能拉着宵儿贴紧山角石壁一侧,尽量让出一边本不宽敞的行道,一面屏息低头用手给自己的腿上暗暗使力,欲将受困的脚踩拔出来。
但是,那脚踩与石缝相摩擎,越拔却是越肿胀,都划出了一个血口子尚未拔出。只得作罢,当自己亦是块山间的哑巴石头,也不许宵儿动弹。
我垂头看着一双、两双鞋从眼前缓缓行过,每一下都踏在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上,震出的岭鸣回荡心头,喧嚣于尘震耳欲聋。
直到第三双鞋从我眼底掠过,我方才稍稍纾缓,不得不庆幸他今日随行的两个丫鬟既不认得我亦不认得宵儿。
“这位夫人可是有麻烦,”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却突然回头,看着几乎要和石壁融为一体的我。前面二人自然顿下脚步。
石榴籽?许愿人?
“这位夫人可是有麻烦?”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却突然回头,看着几乎要和石壁融为一体的我。前面二人自然顿下脚步。
困兽犹斗,我不答那婢女,只恨不能剜足脱险插翅逃逸,手上力气使得越发大。不想脚踝侧一阵急剧摩擦之痛过去后触及一丝凉,竟是被我生生奇迹般拽了出来。我淡然用裙裾掩了脚踝,伸手若无其事牵过宵儿,抬头冲那美婢温和一笑摆了摆手,便携了宵儿继续沿着山路向上行去。
虽面上装得天下太平,脚下行步亦袅袅缓缓不急不慢,恐怕只有天晓得我有多害怕惶恐,脊背绷得紧直,心跳如擂鼓,掌心之中汗如浆注。
上了约摸四五石阶,听得一个清清凉凉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我握着宵儿手心一紧。
那美婢答曰:“一位夫人带了幼子上山,奴婢看她面有难色,误以为被山路绊了脚。”
他未接话,亦未听见离去的脚步,沉默的须臾间安静得叫人窒息。不知此刻那人是何神态可曾起疑?心中想回头去看,却不能回头亦不敢回头,唯恐一回头便中了魔王的巫术。
“哦~”他终是温言出声,“可有事?”
“看是无大碍,那夫人已带着孩儿走远了。”婢女恭敬答道。
我牵着宵儿一步一步迈上石阶,脚上如偶人一般保持着粉饰太平的悠然婷袅之姿慢慢行着,浑然不知何来何往,耳中若填棉絮嗡嗡作响。直到宵儿拽了拽我的衣摆,我才惊觉顿下脚步,猛然一个回头看去,山路清幽,茂密横斜的树影下再无一人,空荡荡仅余两叶牡丹花瓣零落于青石板路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我浑身一松懈,蹲下身抱紧宵儿,恍若噩梦初醒一般觉得有些不真实地幸福。
“娘亲也怕舅公?”
我一怔,“怕!很怕…”
忽觉脚上刺痛非常,我低头揭起裙摆一角,这才看见自己脚踝上被石锋割得斑驳,方才全身警戒防备竟丝毫不觉得痛,如今纾缓放松下来才看清那流出的血都已凝结成暗红。那人就是这般,不论我披了多么厚重的鳞甲戒备森严自以为防范得滴水不漏,战斗过后卸下盔甲才发现里面已是血迹斑驳伤痕交错,他拥有一样神奇的法器,无需击碎刺穿铠甲,便可伤及对手柔软最深的内里。
这样一个魔王的宠儿,我一介凡人怎能不怕?
“娘亲莫怕。我有银针,可以扎舅公。”宵儿出声打断我的走神,从袖兜里掏出一把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针给我看,我看着那亮闪闪的银光,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宵儿下一步却又从袖中拿出一小瓶褐色的伤药蹲下身子,用小手握了小心翼翼地将那粉末倒在我的脚踝上。
宵儿这么丁点大为何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伤药?我一下抓过宵宵的小手,“宵儿经常受伤?”
“没有呀。”宵儿抬头,白净柔嫩的小脸上尽是不解,见我盯着他手上的药看,脸上竟升起一股倔强的别扭,收了药嘟起小嘴别过脸去。
“宵儿。”我拌回他的小脸看着他,“和娘亲说实话。”
宵儿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足尖,片刻之后小声嗫嚅道:“我若白日用银针扎了舅公,夜里…夜里,等他睡着了就给他上一点药…”语气之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对自己的举动视若投敌叛国一般地不齿于言,末了还补上一句:“一点点,只上很少很少的一点点。”
我一时之间心绪纷繁无语讷言,只伸手摸了摸宵儿柔软的发顶心…
待我一跛一跛拐着受伤的脚和宵儿返回白马寺时,已是暮色四合,斜阳的金光打在古刹暗红的墙上,苍凉地斑驳,寺内一排排石榴树被硕果坠得枝桠低垂,正是闻名于世的“白马甜榴”。
我信手摘了一个坐在树下石墩子上慢慢剥给宵儿吃,宵儿却不依,非要夺去剥给我吃,我笑着依了他,只是,这石榴皮薄籽多,一剥皮便难免散落到地上,我遂嘱咐宵儿去寺中的斋房里借只瓷碗来装,莫要污了小师傅打扫得干净的青砖地。
将近傍晚,殿内传来的诵经木鱼声渐渐低沉,尚有香烛焚烧的余味缭绕寺中,嗅入肺腑,有种宁静而神圣的抚慰之感,等宵儿取碗的工夫,我坐在石榴树下拜祭许愿的香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心中渐安,想来今日偶遇三人亦和这过眼如织的香客一般是慕白马寺之名而来朝圣祭拜的,并非得了什么风声来擒我或夺子。
这般一想,我便觉得脚踝也不是那么疼了,站起身走了两步。今日一难得以有惊无险地逃脱,不得不说冥冥之中得了佛祖神仙庇护,自当拜谢。
我绕道天王殿,在门外取了三支香点燃,跨过金漆门槛入内叩拜礼佛。香案一旁站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和尚一手执佛珠,一手敲金盂在念经。香案前三个蒲团左面与中间有两个已有香客跪着在祈愿,我便择了右面一个跪下参拜。
堪堪拜过两下,便觉身旁居中的那个香客已拜毕起身,唯剩我与左面的一个香客。我目不斜视仰望巍峨在上的佛祖,心中默念了几句“多谢佛祖佑护”,便起身将香插入了香炉之中,空手拜过两下转身正待离去,却听得那小和尚道:“这位施主,香已焚尽,莫要烫到手。”
我应声随意抬眼看去,始知自己霉运多得竟是叫佛祖亦无从庇护。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摄政王正跪在那左侧蒲团之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执一束馨香,两页广袖滑落肘弯垂散而下,似鸦翅一般静静匍匐。瓷玉的面庞映着淡四周鼎盛烛火,虔诚到近乎圣洁。那手中的香已焚到尽头,香灰散落在手背上,烫得隐约几处斑驳红痕。
“施主可是许了许多愿,竟长到这香都烧尽了还未说完?我师傅说了:许愿不在多,在乎诚。多而显贪,未必灵验。”那小和尚又道。
听得那人恍惚回神般幽幽道:“不多,唯有一愿。”忽而又自嘲一笑,“只是说得多遍了,一不留神竟连香也燃尽了…”
我僵着身子站在佛前,如被魔咒定住。
一位老师傅端了菜籽油上前给佛灯添油,收回油盏时缓缓捋了捋白须,面容安详地看着那人,一双沧桑之目堪透世事,“世间一切皆幻象。执念太深不过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罢了,累人累己,未必是好。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弃,参不透,舍不得。万般苦痛由此而生,如此则生之若死,反复如堕阿鼻下狱,不得解脱。”
那人满目凄荒,万盏灯烛竟无一能倒映入内,“师傅所言本是理。只是,碌碌凡尘中若能知晓究竟什么是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弃,参不透,舍不得’不才是真正幸福?我却愚钝,蒙蔽了双目,为了混珠鱼目将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弃,参不透,舍不得’了了、悟了、舍了、放了、透了、弃了。”
“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我本在阿鼻,又何曾有堕狱之说…”
“娘亲,我剥好石榴了。”一个童音清脆地穿过静谧的佛堂,穿过凝重缭绕的烟气破空而来。
须臾凝滞,有人低缓开口:“宵儿…?娘亲…?”
一阵晚风忽至,凌乱拂过山门东面高耸古秀的齐云塔,供奉舍利子的四方佛塔飞檐层层重重,檐角上悬挂的玲珑铜铃从各个角落摇曳作响,串串连音,急雨拍静塘一般涟漪清脆。
有人急转过头,香炉烛台油灯被一一带过,跌碎一地。
“是…是你吗?是你吗!”
刹那,魔咒骤然破裂,我一下调转过头拔足狂奔。
天旋地转之间,在一棵缭乱的石榴树下,有一只铁钳一般的手从天而降牢牢箍住我的手腕,“是你吗?”
我疯狂地掰着那只冰凉的手,垂死挣扎。
“妙…妙儿…真的是你吗?”那人猛烈地将我抱入怀中,下一刻却小心翼翼到近乎压抑,缓缓伸出手来便要摸我的脸,梦呓一般,“妙儿,你还活着…果真还活着,是吗?”
我低下头拼尽全身气力去咬那手去推那胸膛去碾那脚,却是全然徒劳,那人如藤蔓生根牢牢地将我嵌在怀抱里,一寸一毫不肯移动。唯有袖兜中落出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花瓣零落一地。
“不要走,妙儿,不要走!”那双如水清亮到几近荒芜不能倒映的眼,此刻却固执地将惶恐惊乱的我清晰地倒影、摄入眼底,仿佛要抓走我的魂魄,就此便囚禁在那双眼中。
番外——光阴的故事
宋家三公子总觉得,沈妙这个人在他记忆中的粉墨登台带了些灵异的奇幻色彩,扑朔迷离。yu
那年,胡子一大把的沈老太爷八十大寿,宋席远六岁,一大早装病赖床未遂,被宋老爷揭了被子从床上拎起来去沈家拜寿。索性他爹带着他给沈太爷说过几句吉利话后倒没再拘着他,任由宋席远泥鳅一般滑到了沈家后园里玩耍。
沈家的花园确实又花又圆,却不见一个人影,宋席远摧花捉蝶自顾自玩了会儿,便觉意趣全无,躺在一丛花荫下睡了过去。正睡到酣甜时忽觉耳后一阵痒,睁开眼睛一看,却是一只通体金黄的小猫趴在一枝横斜的花机上俯身垂头,伸了爪子在挠他的耳朵,见他惊醒,蓦地倒像吓住,从那枝桠上一跃落地,偷偷瞟了他一眼调头便跑。
宋席远好容易晃了半日逮着一个稍稍有趣些的活物,自然不肯放过,起身便去追那猫。七拐八弯之后,眼看着离那猫越来越近了,宋席远摄手摄脚凑了上去,还轻轻学着猫叫“喵…喵… ”唤了两句,试图引诱那猫停下来。
不想那猫在花丛中跳跃了两下,转过一个月洞门便离奇地没了踪影,宋席远正待懊恼,下一刻,那月洞门后却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小哥哥,是你在叫我吗?”
但见那猫儿消失的转角处转出一个三岁大小的小娃娃,一身红艳艳的小袄煞是喜人,那脸上却是灰一道褐一道不知道粘了什么东西,泥巴?抑或糖稀?总归满脸脏兮兮的,头发疏黄,勉强扎起的小辫子还散落了一些细短的毛发的在绳结外面,太阳下看过去,毛绒绒的一团。
怎么看怎么像只猫…
六岁的宋席远愣了一下,第一个想法是:啊!猫变人了,妖精!第二个想法是: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妖精?奶娘不是说妖精都挺美的吗?
三岁的沈妙自然不能参透宋席远六岁高龄的所思所想,只咬了口糖葫芦,将那又圆又大的山碴含在口中,疑惑地蹦上两个石阶盯着宋席远看,“小哥哥,你要和我玩吗?”一面口齿不清地嚼着糖葫芦自我介绍,“我叫妙… 喵喵… ”
果然是只猫妖!宋席远盖棺定论。
宋三公子自小便喜欢小姑娘,于他而言,小姑娘便等同于香的、白的、静的、美的,第一次看到一个又脏又丑圆滚滚的女孩子自然嫌弃,但是转念一想,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是个平常见不着只有在奶娘的故事里才听得到的妖精,便兴致勃勃地勉为其难道:“如果你带我去你的山洞里看看是怎么修炼的,我就不嫌弃你跟你一块玩一会儿。”
什么山洞啊,沈妙没听懂,但是最后一句听懂了,对面这个小哥哥说她长得不好看!
沈妙嘴角一撇,“你胡说,我爹说我最漂亮了,我哪里难看?”
三公子弯着一双初具模样的桃花眼不屑地看了看圆滚滚的沈妙,对比了一下家中挂的杨柳美人图,直言不讳道:“你没有腰,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沈妙不晓得‘腰’是什么东西,也不晓得嫁出去有什么用处,但是,她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一双凤眼愤怒地眯了起来,猫儿炸毛一般一跃而起驳斥道“你才没有腰子!你才嫁不出去。”紧接着,‘唰’地一下亮出美丽而野性的爪子,狠狠在宋席远白玉样的颈子上挠了一下,掉头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