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了口气,预备抽手扶住他放平在榻上,却未料一只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怎么抽都抽不出来,无奈只得腾出另一只手,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躺下。
斜阳灿烂地镀了窗棍照入屋内,落在他的脸上,晚风徐徐渐起,我倚着雕花床柱细细看他,修长的眉峰,绵密的睫毛,紧闭的双眼,虽肿胀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却犹让人觉着若这双眼一打开,必是远山黛水静日玉生烟的温柔款款,而那微弯而薄的唇瓣,配着白玉一样的面孔,更是让人觉得好似随时要微笑一般多情雅致。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副温柔儒雅又多情的面孔下掩盖的是怎样的城府怎样的算计… …
我伸了手想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我的左手手指,不想却根本掰不开,二人交握的手竟被他握着紧到发白丁点血色全无,我正预备放弃时却突兀地发现他的左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过去从未发现,现下在夕阳的映衬下一览无余竟有些触目惊心。
是啊,这样一个日夜计算谋权篡位的人又岂会是个文弱之人!右手提笔,左手舞剑。再好不过的文武全才。如今细细回想,难怪他过去从不用左手与我相执,我只当他右手顺手,却原来是这个因由。
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太傻。
我晓得他为何这么怕我死,沈家的家财虽大,却比不得我娘陆家所遗家产一半,我娘临终将陆家的秘密交到了我的身上,若我死了,这笔惊天财富便石沉入海再无人知晓何处寻觅。本朝皇帝昏聩败家,估计那国库里存不了多少银两,如今六王爷改朝换代,正是银两紧缺之时,又岂会放过这笔钱财。
或抄或诛! 或抄或诛!
裴衍祯,你好狠的心l
我吃力探出半边身子,单手够到梳妆镜台上,轻轻拉开小屉,一排从未戴过的发簪钗饰整齐摆列着,金银玉石玳瑁,各色材质。我挑了一根细长的银钗,在自己的小臂上试了一下,当下,一滴鲜红的血珠在尖锐的簪子尖上破茧而出,果然足够锋利!
我拿了银钗慢慢坐回床头,单手解开裴衍祯的前襟,分明很容易的事情,我却解出了一头汗,终于,他的胸膛毫无遮拦地呈在了我面前,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伤痕交错横亘在原本细瓷样的肌肤上,左胸口处倒是肤白如故,带着微微的起伏,我晓得,那下面有个物什正沉稳而有节奏地律动着,带着血色的邀约,那是,六王爷的——心。
我们是这样地奇怪,一手牢不可破地相互紧握,一手却又逼得我不得不举起银钗一寸一寸逼近。我看着那银钗在夕阳的余晖下镀成一柄灿烂的金钗,带着濒死的辉煌将那尖头上的一点光缓慢从容地投射在他的心口上…杀了他,方能让一家人逃脱噩运,杀了他,方能解我心头的伤患,杀了他,方能带回我的宵儿。一念之间三千业障…但是…没有但是!
我闭上眼利落地用尽全力一挥钗,要做那最后一刺,却在靠近准心时蓦然瞧见钗尾之上所刻之物——一朵妖烧怒放的牡丹。太刺目了,扎得我两眼一晃,一阵大悲大恸莫名袭上心口,似乎此刻银钗己入我心一般绞痛,手下一抖,偏错了方向。
紧接着,来不及反应,那握钗之手被一个大力握住,听得一声骨头微响,便被反剪到了身后,想是腕骨己被卸脱臼。
一念绝则生,一念仁则死。须臾一线之间,我己是功败垂成。
睁开眼,赫然撞入眼帘的,是裴衍祯墨如点漆的双目,沉如最深最暗的夜,不带彼澜地吞噬万物,一旦卷入便是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你要杀我?你竟然要杀我!”裴衍祯举着银钗冰冷地望着我,面上悲怒交替,“三日三夜,你醒来第一件事竟是用我赠你之物来取我性命!为什么,妙儿?”
“王爷难道不晓得为什么?”我抬头直视他,轻声低喃:“或抄或诛…”
裴衍祯面色一晃,刹那凉薄。
我心中一片冰凉,最后一点希冀没入深渊。
忽地,他一下逼上来贴近我,鼻尖对着鼻尖,”难道…这三日你竟是有所准备地服药诈死?! ”转头一呼:“展越!”
一个黑影应声入内,“王爷有何吩咐?”
“速去沈家陵园,起坟开棺.给我一具尸身一具尸身搬回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个个皆能死而复生!”最后四字冷若冰霜,敲得我心头一颤。
“六王爷!”我欲抬手相阻,却忘了自己双手被缚,身上一虚软,跌在他的臂间,一时头晕目眩,神志迷离尽失。
待我再度醒来,己是躺于床上,裴衍祯坐于床侧,淡淡看了我一眼,便从床头小几上端起一碗稀粥俯下身,竟是要喂我。
我一恻,错开脸。
他也不坚持,只就着那勺子将米扬送入自己口中,忽地,却俯低面孔压上我的双唇,尚且来不及反应,一口温良的米香便己灌入我口中。
不待我双齿扣下狠狠咬他,眼前一花,他己再度坐正身子。
门外传来一声轻叩,“王爷。”
“进来。”
展越影子一般刮入屋内,跪在裴衍祯跟前,“回票王爷。属下失职。沈家陵园之中,棺木被撬,姨娘并沈在五具尸身己不见,陪葬之物中也遗失不少贵重物件。”
我脑中所绷之弦一时松开。
“很好。”裴衍祯伸出手,不紧不慢用左手拇指擦去唇角遗留的一点点米汤,之后收回手将勺子在碗中一惯,“哒”地一声重又将碗放回几上,徐徐开口:“妙儿,这是何人之计?莫非…是你的?”
我笑了笑,“王爷多想了。这普天下并非人人都似王爷一般满腹计策。而这普天之下却又人人都肖想沈家之财,比如…”我一顿,继续道:“挖坟盗墓比比皆是,咳…咳…所以料想,定是盗墓之贼人所为,与我又有何干系?”
“哦?听过盗墓,倒不曾听过连尸首也一并盗的。”裴衍祯盯着我,眼中沉沉。
“这又有何稀奇,王爷不是也扣了我的尸身三日三夜。”我脱口便回。
裴衍祯一下面沉如水,波澜不兴,却又风暴在底。
“沈妙!”
鸟雀囚?桂花糖?
裴衍祯一下面沉如水,波澜不兴,却又风暴在底。
“沈妙!”
我直视于他,“是。我叫沈妙.王爷不必提醒我也晓得我姓沈,我若不姓沈,王爷当年又怎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我娶入门?我若不姓沈,王爷又怎须一面煞费苦心亲手雕皮影,一面洗手熬羹汤让我避子?我若不姓沈,王爷又何须唯恐家财旁落急急安排宋家登门求亲将我送入宋席远花帐之中?我若不姓沈,王爷又何须与宋公子二人私下携手联盟固若金汤,面上却须争锋相对作戏如敌?我若不姓沈,王爷又岂会算得恰好于拜堂时刻当堂拒婚,博得沈家全心信赖不予关键时刻出资援皇家?我若不姓沈,王爷又何须进京逼宫前夕将宵儿带回裴家,只为届时封门围剿沈家之时莫伤及亲生骨血?”
“如今,我才彻底晓得为何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一个弱女子的婚事使磕下绊。想来,皇上早便疑你身世,焉能放任你拉拢沈家,故而有下旨拆乱伦一出。我虽嫁过一次,以沈家之势若要再嫁又岂是难事,王爷心机填密自当不会百密一疏,此时,三公子便受王爷嘱托粉墨登场,将我娶入宋家。三公子两面称臣,一面皇上一面王爷,对皇上只是只是虚与委蛇,对王爷方才是赤胆忠心。”
“王爷与三公子面上皆对我做得一副情深不悔而互做敌对,只为迷惑皇上,叫皇上全心信赖宋席远,然而皇上便是再信赖宋席远却也不能坐视宋沈联姻结盟垄断做大,故而有怀胎三月之说。进而方有太后指婚一事,太后指婚实为试探,若王爷遵旨规规矩矩娶了那秦小姐,皇上反而起疑,疑心王爷面上顺从实为卧薪尝胆积攒实力,而王爷当堂拒婚,却叫皇上委实放下了心,只当王爷色令智昏胸无大志。免死玉牌和王爷乃皇上心头二患,皇上以为此举一箭双雕,一面收回玉牌,一面将王爷从假想敌之中排除。却不想王爷棋高一着,实则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想来彼时王爷实力己聚只待蓄势一发,而拒婚一事一方面叫皇上放松了警惕,一方面又收拢了沈家,确保沈家不会支持皇家分毫。”
“皇上此番召王爷进京更是给了王爷一个逼宫的好契机。从头至尾,皇上不过王爷局中一个跳梁小卒。好一招大隐隐于厨,王爷含垢忍辱宵衣旴食,一步一算韬略于心,与三公子里应外合,果乃成大事之人!”
“王爷如今大事己成,只余收拾沈家以犒宋三这等零碎小事。王爷说说,民女猜得可对?”我闭了闭眼转头一笑,“衍祯,掩真?沈妙真真可悲可笑,赔了身心赔了家人赔了家财,到头来,黄梁一梦,迄今甚至不知王爷名讳何许。这丑角唱得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你以为宋席远是受我之意上门提亲?”六王爷看着我,目中冷凉,深不见底,手中不知所攥何物,只见修长的手指根根紧握,骨节泛白。
我提了提嘴角,终是身上无力,笑也笑不出,虚软道:“是谁授意己并不重要。但求王爷放了沈妙,看在如今沈家万贯家财王爷唾手可得的份上…”我顿了顿,继续道:“看在沈妙三年来主上、属下皆侍奉过一场的份上。”
“你!——”但见六王爷那紧握之手倏地五指张开,重重一拍几案。莹白的指缝之间几抹艳色刹那溢出。再抬手时,但见掌间鲜血淋漓,那牡丹银钗己被生生拍入木案之中,没顶三吋。
灼灼血色扎得我眼前一阵晕黑眩过,干干提气喘了喘。喘息空隙之间却被人纳入怀中,那怀抱动作似抱更似拒,一念博弈之间似乎要将我狠狠抱紧渗入骨血,又似乎转瞬一念恨不能将我一把推开杀戮湮灭,不过恍惚片刻,我己被重新置回榻上,手上脱臼腕骨己被接回。
“妙儿,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但听他言语温存款款摩擎入耳,黑瞳如暮如夜渐渐深沉,一丝绝决惊鸿一掠,我心中一颤,下一刻,他己衣摆一掀利落起身出门。
“展越,落锁!”
“是。”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铿锵的铜锁铁门相撞之音。夜色,重归寂寥。
那夜,月色正好。如水流年的月华照着屋外景象在窗纸上投下一个脊背挺拔翩若惊鸿的剪影,纤毫毕现,直至天明。
我诚然知晓自己一日没招出陆家巨资所遗何处,便一日休想脱得出六王爷五指山中,那夜放生一说不过是逞一时之气,当然,若有朝一日我说出陆家财宝所在,怕是我的死期亦不远了,以六王爷这般成大事者的心性,岂会手下留情,定是当下便斩草除根不留痕。
那日之后六王爷再没来过,我日日被囚禁于斗室之中也再未开口,我们之间甚至连拉锯都谈不上,只是这么沉默地僵持着。六王爷返京都不忘带上我这把金钥匙,一路重兵把守将我一并运回王爷府上,我甚至连天色是蓝是阴都未瞧清便又被锁入了另一间屋子里,从扬州到京城,不过换了间稍稍大些的囚室,其余并无甚大区别。
我如今每日里唯一的乐子便是喂鸟,我自己食欲一日不如一日,倒正好剩下些米饭开窗逗引那些园中的雀儿前来分享。那鸟雀本为野生,只在园中花木间稍稍盘亘,对人警惕心甚重,初初开始,怎么逗都逗不来,只好将那饭食撒于窗下,再掩上窗户,过上半晌它们才怯怯来食,若是我一开窗必定又是呼啦啦四下飞蹿开,慢慢地,发现我似乎并没有打算捉它们打牙祭的想法,纯然无害,这才肯让我开着窗瞧它们吃。再慢慢地,甚至有些胆大的雀儿还敢飞上我的手心讨食,有时还肯让我摸摸它们的脑袋。
自从我开始喂乌,每日端给我的除却饭菜外还多了一个金漆小碗,里面装满了高梁玉米各色五谷杂粮,足见门口守卫的王爷手下们还是甚有眼力的,担心我若将吃食全喂了鸟去,万一哪日给饿死在屋子里他们对王爷不好交待。但是,我偏就喜欢拿自己的白米饭与那些鸟雀分享,好比宴宾客,自是主客同食方才有乐趣。
夜里,我常有梦魇,不晓得是不是邪祟鬼魅上身,往往整夜整夜作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常常自己晓得是梦,却又醒不过来。今夜还好,倒是不曾梦见血光,只瞧见一树桂花盛放,香飘满园,年幼的我攀坐在桂花枝上摘桂花,怎奈桂花花蕊只有米粒大小,摘了半日所获也不甚多,恰见树下一顾长少年路过,遂唤他帮忙,那少年一抬头,眉黛如墨出尘雅致,我只怕他不允,忙诺他道:“他日我若做了桂花糖定当分你一半。”
那少年微微低下头,不知是踌躇还是思索,只看见金秋的光阴穿过桂枝,落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斑驳幽静,恍入画卷。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时,却蓦地见他抬头一笑竟是应允。一时叫我雀跃不己,忙不迭地站在树上开始晃动枝梢,一面指挥他兜起衣摆在树下接那掉落的桂花。
一时之间,繁花如急雨,纷纷坠落枝头,花香馥郁浓烈四溢,似酒坛初揭盖,酿香扑面而来醉人似梦,桂花树下一个少年满襟满衣皆是繁花,仰头展颜而笑,双颊映日似有霞飞,乌发高髻,白衣胜雪,衣袂翩翩然欲飞若出尘仙人。
我摇空了一树桂花方才甘心下树,却一时忘了自己是如何攀爬上来的,只能求助于树下少年,希望他能在我跳下树时接我一把,岂料他却促狭一笑道:“我只应承小妹妹助你拾花,却不曾答应连人也一并抬了。”
我看着偏西的日头一时情急,脱口便豪迈允诺:“你若接牢我,我以后就嫁给你。”
那少年一时怔然。
我却等不及了,弯了身子向下一跃,紧接着说出的话竟是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衍祯,接牢我!”
接着,便扑入了一个带着墨香的怀抱。
刹那惊醒。
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六王爷,坐在床畔微微俯下身子,将梦中猛然坐起的我在臂弯之中抱了个满怀…
双全法?桂月圆?
从树上坠落之感鲜明若厮,犹觉风声如白鸽扑翅从耳畔惊掠而过,将我激起一背冷汗,我急急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闭眼死死抓紧眼前怀抱,心跳如擂。
良久之后,气息方才慢慢纾缓平复。
“妙儿,我接牢你了。可是,我的桂花糖呢?”那人将我拢在怀中,声音如水滑过耳畔,滴入心中。两分淡淡委屈,三分浅浅忧伤。
原来是他。那个偶然的少年,那满树的花香,那香甜的金秋。
心中一下便柔软了,再拿不出一分气力,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深夜,一个渐凉的节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所求的不过是那庸俗的圆满,不要猜忌,不要财富,不要权谋。只想前嫌尽弃、卸甲言和。
我们这般相拥对坐,仿若天地静止。夜风宁静,后背是他紧扣的手掌,让我竟生出一丝恍惚的念想,好似一不小心便会如此天荒地老,再不分离。或许,他对我也非全然无情…或许,还有转圜…
“衍祯,月亮快圆了。”我偎在他的肩窝,慢慢开口,“不要皇位,好不好?我亦从此不计过往…中秋团圆月,我们一家团圆,往后,我年年为你栽桂做糖,好不好?”一字一慢,一字一盼,字字皆带着我微弱的希冀,像风中摇曳的残烛,怯怯燃烧着对光明最后的卑微祈求。
良久,没有任何回音,满屋空寂,仅余风声。
我的心一寸一寸灰灭,手一点一点冰凉。
“妙儿,天下和你,我都要。只要我活着便不会放开你。”六王爷缓缓开口,“何况,我们还有宵儿。”
窗外,月上中天,明晃晃地照亮我的愚昧无知。蚍蜉撼树,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大树之愿,穷其一生所追寻的便是高耸入云天,俯瞰林间众木小,如我等蚍蜉又怎能令其移动分毫,不过是最后落入土壤之中腐为泥淖化为其向上的助力罢了。我闭上眼,残烛冥灭彻底被黑暗吞噬。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届时他抄了沈家得了沈陆之财又岂会放任沈姓一家存于世上,更莫说将我一个如此隐患放在他身边随时随地有可能报复于他?“天下和你,我都要。只要我活着便不会放开你。”?六王爷定是知晓我对他有情,故而说得圆融。看似多情的一句话又掩盖着怎样曲折的心思。
他要的哪里是天下和我,而是这天下和这天下之财。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连宵儿也成了他口中可凭之物。
我淡淡笑了笑,“世间安得双全法。月盈而缺物极必反。王爷的心太大,太贪了…”
我,亦太贪了…区区几颗桂花糖怎敌陆沈二家泼天财富?更遑论和这大好江山相媲美?
风若有情风亦忧,人若有情人自伤。
怨不得他的无情,是我自己太多情,对他动了情,动了心,对他有了不该有的企盼,明知他将我将我的家人利用得寸骨不剩,却仍旧在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梦下生出了如许的痴念。
是我自己伤了自己,一柄利刃穿透我心,太痛太冷了…我克制不住打了个寒噤。
“只是,王爷囚禁我一生也无用处。”我放开抓紧他衣摆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我凉凉一笑,“陆家之财已不在我手中,也不在沈家任何一人手中。我早便将它赠予他人了。”
六王爷气息一顿。
你赠我以利刃,我还你以铁矢。再没什么比猜忌更好的暗器了。财产赠予之人我断不会说,但,宋席远想来此刻已上王爷心中疑窦榜首了。猜吧,如果我得不到幸福,为什么要让他人幸福呢?
“在我手中,世上自有双全法。”六王爷临走之时留下一句话,月色照着他的冠玉之面,通透若琉璃。
第二日,我门上的锁便被去了,我又恢复了走动的权利,只是我在院中走动之时,左右至少有三人跟随,防我逃出六王府。
又是一日晌午过后,我信步闲逛于院中,遥遥隔着满园香桂菊黄,赫然看见花海彼岸回廊转角一人身姿颀秀沿廊拾阶而上…王府之中日日达官显客出入,我偶或也能这般远远瞧个影 子,过去这些人或许也曾有一二出入过沈家,只是这般遥远我却终没有一个能分辨出甲乙丙丁来,今日此人我只眼角一眺,似乎也没看清面孔衣裳,便再清楚不过地知晓何人。
此人言行张扬佻达,虽常着素色锦衫,却怎样也掩不去一身不羁风流气息。正是六王爷此番兵变出人意表的同谋——宋家三公子。
宋席远本徐徐前行,此刻,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提着笼屉的小厮脚步收拢不及险些撞在他背上。但见他蓦地转身向我,我看不清他的眼,不知他所看何处。或许是被这园中金秋花景所引留步,又或许是瞧见了我,不过,不论如何,对我而言都无甚所谓。
伫立良久…一阵风过,槐花落黄,丁香扶摇掩映,横斜疏影之中,那人似乎抱手弯身对我作了一个长长的揖。三躬十八揖,此揖垂首弯腰近乎平膝,是乃揖中之最。
我垂了垂眼睫,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我眼前飞过,待那炫色消失后,宋席远已转身渐行渐远,刹那,空余廊亭暮色。
我在庭中久久站着,直至暮云收尽溢清寒,身上单衣已显凉,方才回身,抬首但见十轮霜影转过庭梧,身后桂树下步出一人,月华倾泻带桂浓。
“妙儿在看什么?”
我看了看他并不答言,打算回屋去。却在错身而过时,被他拉住了手臂。
“今日中秋。”
中秋?我心下一刺。自那夜之后,我心中便再无中秋。
“月圆人不圆,何以言中秋?”我笑着摇了摇头。
六王爷面色淡如青菊恍若未闻,伸向我的手不容置喙地握牢了我往那院中八角亭去。
亭中央石桌上瓜果酒水已然备齐,一个丫鬟正提了一个精致笼屉,自其中取出月饼细致摆盘。裴衍祯一挥手,那丫鬟便敛首福身退下。
裴衍祯执了我的手在石凳上落座,我情知挣不开便任由他握了手,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径自取了那盘中月饼来食,运气倒好,吃了两个皆是莲蓉馅儿的。
六王爷素来不爱月饼,最腻莲蓉,只缓缓摇着手值退鬃髌非肷境耳杯,酒香满亭,满月清辉纳入杯心,涟漪朦胧。
皓月当空万里天青,他却不抬首望月,只垂目看那手边杯中之月影。
“妙儿,我还没对你说过我的身世吧?”他倏地抬眼看我,声若丝绸缓缓淌过我的颊侧,温和地冰凉。
“你应猜到,裴家双亲只是我的养父母。”
“我生母生养于苏州府士族柳家,乃裴家远亲,自幼便许配与当地一官宦之家,那年二八待嫁之年,恰逢先帝南巡,暂居我外祖父府中,偶然机缘得见我母一面,惊其才色双全天人之资,欲将我母纳入宫中为妃,我母不从,坦言已有婚约在身,一朝天子与臣子夺妻,恐为人诟病不齿。先帝恼羞成怒,竟于一夜酒后强占我母,其后便摆驾回朝。
我生母出阁前夕身体不适被诊出喜脉两月,夫家闻言勃然退婚。而我生母性情刚烈,我生父乃其心头之耻,深恶痛绝,故对家人盘问拒而不言,唯恐被送入宫中作其妃嫔。世家门楣书香门第岂能容此污点,外祖父大怒,欲将我扼杀腹中,又终是对其爱女即我生母不舍,恐药剂太重反夺我生母性命,落胎之药开得不轻不重,几剂下去却不见丁点效果,只叹天命。然祖父如此世家门楣岂容此污点,待我出生后,外祖父对外只说难产我已胎死腹中,本欲将我弃于蓬门寒户之中,恰我现今养父母裴家嫡传一族子嗣单薄,而我养父母更是多年无所出,我养父与我养母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甚笃,不欲纳妾,遂机缘巧合于将我收养,只道亲生。
我亲生之母当年诞下我后次年便被我祖父安排嫁出苏州是非地,隐姓埋名下嫁入他乡作一普通商人之妇。
而先帝回京后却对我生母念念不忘,竟是铭入心中。不想竟在来年选秀之众女中发现一人眉眼神似我生母,一曲苏州评弹亦是熟捻,此女一时宠冠六宫,终登后位。正是后来的七皇子玉林与九公主之母,之后的太后。
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当年皇后知悉先帝心中之人乃我生母之后,唯恐我生母但凡活着便有可能撼其地位,遂安排人连夜出京毒杀我生母,我生母临终之时命贴身丫鬟将我的身世告知我养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