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时便不怎么哭闹,十分恬静和气,稍稍大些更是爱笑不爱哭,家里人上至爹爹姨娘下至丫鬟伙夫没有一个不喜欢的。那模样越长大便越随我,果真印证民间所说“女肖父儿似母”,白嫩便算了,不成想那脾性偏又丁点不随我,没一点喜武好动的苗头,家里请戏班子打武戏,我带着他去听,这孩子却总有办法在一阵乒呤乓啷铿铿锵锵的打斗声里恬美入梦。
满周岁时,抓周礼上,我摆了一桌子兵器,大至佩剑刀锤,小至飞镖银针,就盼着他抓上那么一件安安我的心。宋席远和裴衍祯当时亦在场,宋席远想必生意繁忙算账算到一半匆忙赶来的,手上还沾着墨水印子。
只见汤圆睁着小鹿一般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看了看满桌琳琅,在我的殷切期盼下,伸出一双小手出人意表地一下抓住一旁宋席远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掌,张口便舔了舔他手上尚未干透的墨渍。我当下一阵悲摧,难道这孩子将来也是个注定喝墨水的小白脸儿?真真个儿叫人欲哭无泪。
裴衍祯不置一词抱过汤圆,取了一杯清水哄着他咕噜了两下吐出来,可算清干净口中的墨汁。宋席远却很开心,日后益发地宠溺汤圆,隔三岔五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逗他。那小白猫便是前一阵子他送来的。
只是,猫儿素来天性好动喜欢窜来窜去拿耗子,哪里肯陪汤圆这般安静地耗着,成日里不见踪影。后来不晓得是谁使坏把这小猫的胡子给剪得又短又齐,要知道猫胡子可不比人胡子,猫胡子同猫儿的身体是一般宽窄刚好用来量耗子洞大小的,这般一剪,那猫不晓得当然照旧拿胡子比划洞口,一比划发现洞比胡子宽,自然放心地往里蹿,哪知一进去便卡住了,惊得喵呜直叫唤,还是汤圆不知怎么给寻到,将它拔了出来。两次三次以后,这猫便对钻洞拿耗子一事心有戚戚,加之爪子上的指甲不知又给谁剪了,后来便不怎么到处乱跑,成天被汤圆抱着乖乖地眯眼打瞌睡。
人都说三岁看老,可不能再叫沈宵这般文静下去了,遂托人请了位武教头来教汤圆同我小弟弟一并学点武。汤圆虽然不好动,但素来懂事听话,当日便乖乖地拜见了师傅,那师傅看着细嫩得跟块水豆腐似的汤圆皱了皱眉,想来从来不曾带过这样的徒弟,一时不知从何教起,正犹豫着。
却不妨汤圆仰着脑袋,无辜地眨巴眨巴一双初见雏形的凤眼,拉了拉我的衣摆,奶声奶气道:“娘亲,这个师傅我见过。”
“嗳?”我莫名瞅着汤圆,问他:“哪里见过?”那武教头也莫名一怔。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但闻汤圆糯糯道:“大门上贴的就是师傅呀,绿莺说可以镇宅。”继而又转头好奇问那武教头,“师傅,你可以镇宅吗?”
呃…我一时恍悟,汤圆说的是大门上贴的门神。好吧,这武教头长得是五大三粗满脸横像,但还不至凶猛狰狞如门神般丑陋骇人。这愁死人的娃哟,哪里学得这样一张毒嘴。
这下可好,这武师也一下反应过来了,一张糙脸挣得通红,喷了两口气对我一抱手道:“沈小姐,小公子身娇肉贵怕是不似我们这般粗人一般经得起摔打,小的恐不能担此重任,还请沈小姐另请高明。”说完一扭头便往外走。
我一连串赔着不是说是小孩有口无心,那师傅头也是个倔脾气,临了头也不肯回一个。
之后又请了几个师傅,皆是不出两日便来请辞,走马灯一般换过三个师傅以后,汤圆却连个马步都没学会扎,还动辄筋疲力尽晕过去,爹爹大手一挥铁口直断道:“这孩子就不是块习武的料,别难为他了!”之后便再没请过武教头,任由汤圆一径儿地斯文秀气下去。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小舅母?美月景?
时间就像来不及细细咀嚼的人参果,“哧溜”一下滑进肚子里,连抹渣子都没瞧见,便又过了十来日。
今日正是我爹爹寿辰之日,摆酒席宴宾客,扬州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蓬门县令皆来道贺。爹爹在外堂张罗男客,姨娘们在内堂招呼女眷,家里人来人往好不鼎沸闹腾。汤圆天还没亮便被小姨娘从床上捉起来打扮得像只善财童子和小弟弟一块儿在祠堂里守天灯,爹爹瞧着差了辈儿的两人直嗟叹若汤圆是个女娃娃该多好,如此便有一对童男童女撑门面了。我却不以为然,沈家的门面有金银财宝撑着,便是爹爹身边牵只猫儿,来客也能夸成朵花,莫说是个水当当的娃娃,人家才不管是男是女,逢人便道:“沈老爷好福气,还未到天命之年便已三代同堂,怕不是到花甲之年已是四世同堂。”又有人道:“瞧这小公子俊得,将来定是人中龙凤!”
爹爹以不变应万变,一概皆果断回以“哈哈哈!”三个大字。
筵席过后,爹爹请众人转到了后园子里听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不比往日,家里的戏班子自然卯足了力气可劲儿折腾,排的一出武戏很是新颖热闹,我陪着一干夫人们在楼台上听戏,老爷大人们皆坐于楼下。
然而,并不是每个女子皆有我这般观武喜斗的高雅情趣,不一会儿这些夫人们便三三两两开始唧唧喳喳论八卦话家常,一旁瓜洲府衙的夫人不顾我看得正在兴头处,非拉了我的手,热乎乎亲切道:“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下了?”
“嗳?”我一时有些莫名转不过弯来。
那夫人掩口一笑道:“沈小姐于我就不必害羞了,咱们都算得是过来之人,你的苦楚我是晓得的,长夜漫漫连个贴心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必定空落落,虽说有个孩子牵挂,但孩子长得快,将来娶了媳妇忘了娘乃人之常情,沈小姐须得趁如今青春貌美之时再觅一良人寻个伴儿才是正经。”
听她这般一说,我才恍然记起这夫人早年丧夫,之后凭着几分姿色才改嫁于丧妻的瓜洲府衙做填房,脾性有些自来熟,总将我划拉为一丘之貉,对我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不想如今瞧着还有几分深谋远虑,连汤圆讨老婆都给高瞻远瞩到了。近些年这样假关心之名,实则行看戏打听八卦之事的人我瞧得多了,遂也不以为意,配合应她:“尚未有意下。”
“哎呀,这可怎么了得。”那夫人一惊一乍地瞠圆了眼,怜悯地瞧着我,语重心长道:“近些日子听闻裴大人就快和苏州知府幺女结亲了,我还以为沈小姐也必定好事将近,不成想…”旋即又轻轻一打自己的嘴,补道:“哎唷,瞧我这嘴快得,沈小姐可莫要介意。”
我微微一笑,其实也怨不得她们,但凡是人便有一两分龌龊心思,好比西施虽有沉鱼之美,世人便非要寻出她的缺点譬如“大脚”以诟病,以此证明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好叫寻常面貌的女子心里平和一些。如今我们沈家富甲一方叫人眼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我之于沈家就好比那双大脚丫子之于西施,无疑是金砖上的一抹灰,让世人心中宽慰道:其实有钱也不是那么好,你看,一个独女嫁了两次落得一个名声破败,将来还要孤独终老,作孽哦。
只是…裴衍祯要结亲,此事我怎地没听说呢?
一抬眼,正见戏台上张翼德一手撩虎须,一手按佩刀睚眦俱裂唱吼道:“哇呀呀呀!何方宵小,拿命来!”一群插旌旗的武夫便铿铿铿打到了一起,我磨了磨后槽牙,一时觉着这台词深得我心,遂继续看戏。
那夫人却不放过我,在我耳边忽地压低了声音,神秘絮絮道:“沈小姐至今未有意下,莫不是…莫不是还放不下宋家三公子?”既而满目又怜又惜地瞅着我,“那三公子好是好,只是年少风流,听闻成日里流连花丛,定是收不住心的,况且…”
我任由她在一旁独自叨叨,眼睛却从台上不经意扫了眼楼台下的老爷们,居然真没见着平日里乍眼的裴大人和三公子这两尊佛爷,莫不真如这夫人所言,一个去替我寻觅小舅母,一个去逛花楼了?
不知为何我忽觉有些想笑,当下“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那夫人被我笑得一脸莫名正呆愣之际,绿莺却噔噔噔上了楼台,着急对我道:“小姐,绿莺没看护好,换杯水的工夫,叫孙少爷给走散了。”
我听了心中倒不急,汤圆喜静,同我这样喜好轧闹忙的性子不同,每逢家里有这样的喧哗场面必定会寻个僻静处避开,偏生这绿莺又是个一根筋的,每回找汤圆非往那人堆里找自然是找不出什么结果的,找不到便火急火燎来禀我,我只要往那家中最边角最长灰的地方一寻摸必定一找一个准。
现下我却装了一丝慌张的模样站起身,道:“是吗?我去寻他。”正借此为由摆脱了那体贴呱噪的瓜洲夫人。
转过两道山墙,我慢慢往内园里行去,将将行了没两步便瞧见层层叠叠隐秘盛放的海棠深处背对我蹲着个白色的影子,正是汤圆的那只小猫。我轻轻一笑,扶了海棠花枝走上前去。
不想待近前看清后,那花下果然有个人,只却不是汤圆,而是流连花丛的三公子。
但见一轮月辉下,宋席远半倚半卧在池水边的青石上,脚边放了一壶花雕,一只白玉杯,颊上一抹潮红带了月色的湿润,眼睛垂闭着,嘴角勾了一丝恬静的浅笑,想是醉里半梦入花香,正是好眠。头上束发的锦带有些微散,长长的带尾在夜风里轻轻飘动,那小白猫便蹲踞在一旁瞪了两只溜圆好奇的眼睛,举着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挠那动来动去的发带耍完。
我踌躇了一下,正欲回身去通知宋家小厮来扶他回去,却不妨一阵风过,摇落一帘海棠,一瓣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堪堪栖在了宋席远的唇上。
宋席远倏地睁开双目,对着我弯眼朦胧一笑,“妙妙,你来了。”那湮粉的花瓣随着他张口吐息被抿了抿舔入口中,登时,那润泽的唇便莫名平添一抹迷离的魅惑。
我低头看了看鞋尖,再抬头时只见宋席远已半撑起身,那白猫做贼心虚一下蹦跳开来,撒腿便逃入了夜色之中。
宋席远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半块青石,对我道:“妙妙,来,坐这里。我才刚躺了替你暖过,不凉人的。”
“你醉了。我叫下人扶你回去歇息吧。”我往后移了半步。
“我没醉。”宋席远蹙了蹙眉。
“你醉了。”我再次重申。
“我没醉。”宋席远顽固道,忽地眉眼一挑,将手随意往跨坐膝盖上一搁,吊儿郎当瞧着我道:“好吧,我醉了。你来扶我。”
“你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叫小厮。”我又往后移了半步。
宋席远嘴角一弯,委屈道:“我醉了,马上、立刻、现下就要撑不住了,身上一点气力也使不上来…妙妙快来扶我,哎,你看你看,我就要跌到池子里去了!”一边说着真就眼看便要软软栽入一旁的潭水里。
等我意识到时,已疾疾走了两步扶住他伸过来的手。
眼前一花,孰料他没栽,倒是我栽了,被他大力一拽,栽入了他的怀里…
听得头顶宋席远啧啧慨叹:“如今这世道,花姑娘是越来越不好骗了。”我胸中“腾”地瞬时爬上一把咕咕小火,正待抬头毫不含糊地咬他一口叫他放开我,宋席远却像晓得我心思一般立时三刻松开了我,扶我在青石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我身边,只是那爪子却不肯松开,牢牢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挣了挣,他方才放开,取而代之却整个人倚了上来,肩上一沉,登时一股微醺的花雕酒香弥漫四溢,见他这般无赖我一时哭笑不得。
宋席缓缓伸出左臂,将左手心呈在月色下,但见掌中纹路深刻,阡陌纵横,和他这俊秀风流的仪表有些不般配,听得他幽幽开口道:“小时候,我娘对我说,每个人手心的纹路都是上辈子心爱之人纠结的发丝留下的印记…若是很爱很爱一个人,便会拼尽全力也想抓住她,哪怕是一缕发绪也好,抓住了,便是一辈子…你说,爱一个人要爱多深,才会握她的发丝握到刻入掌心?”
宋席远认真地望着我,一边慢慢地抚过我的发梢。
我其实想说,这被爱的人得多倒霉,若是手上都能压出印子,那头发肯定也被拽秃了。然而,鉴于宋席远难得酒后抒情一把,我不好打击他,遂附和道:“很深,一定比我爹的银库深多了!”
宋席远看了看我,勾出一笑,转头寻了地上的酒坛,用脚轻轻一勾,那酒坛便轻巧跃入他掌心,但见他托起酒坛对着嘴灌了一口,溢出的酒水便这么顺着他的下巴越过高傲韧长的脖颈滑入领口里。
宋席远放下花雕,不经意地抹了抹嘴角,肆意地稍稍敞开前襟,咧嘴笑了笑问我:“妙妙,你要不要喝一点,这酒甜香,不烈不上头。”
莫看宋席远在外风光无限好加之嬉皮笑脸,便以为他是个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娃娃,其实他也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同我一般,亲娘走得早,剩下一堆姨娘环绕。宋席远出世前,有神棍给宋夫人相过面,说是若头胎生的是儿子必定活不过满月。不想生下宋席远竟然真是个儿子,身体孱弱非常,惊得宋老爷和宋夫人不行,遂取了小名“宋三”,且让宋家上下皆喊宋席远“三公子”,盼得欺佛祖瞒鬼神,只当宋家前面已夭折过两个公子,便放过这个孩子。于是,宋席远便顶着这个三公子的名号一路有惊无险地活到了如今横霸一方。
虽然同为姨娘环侍,和我们沈家不同,宋家的姨娘没有一个是吃素的,个顶个儿地精明,哪个也不好相与。加之宋席远又是正房长子,个个姨娘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伎俩计算宋席远,如今宋席远做起生意算计起别人腰包里的钱财这般精准不含糊,怕不也是拜这些个明争暗斗所赐。
思及此,再看看宋席远月光下明朗的笑颜,不知怎地颇有些慨叹,遂俯身拿起地上的白玉杯,道:“也给我满上一杯吧。”全然忘了自己那个丢脸丢到姥姥家的破酒量和搬不上台面的酒品。
二人坐在池子边上你一口我一杯地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觉得飘飘欲仙登入月宫之时,唇上被嫦娥的玉兔给湿漉漉地啃了一口。霎时,听得一旁有人沉声道:“放开她!”
我回头,但见青衣飘飘的屈大夫正一脸阴郁肃穆地立在一旁,上来伸手便扯开我面前的玉兔,不由分说抱了我便走。我心下不由疑惑,怎地屈大夫可以随意出入广寒宫?了不得啊!这玉帝也不管管…
之后便又是一阵混沌迷糊,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先是嘴被狠狠碾磨了一阵子,慢慢便转到了脸颊畔左右厮磨,继而耳珠又被一口含住吮了吮,最后,一路向下,锁骨、肩膀,一 一被舔舐而过,舔到心口处,我实在痒得不行,克制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推了推胸口处那毛茸茸的东西。
是了,定是宋席远拿他那只白猫在逗我,我挣了挣,朦胧间随意喃喃:“席远,莫闹了…”
心口那团东西似乎顿了顿,旋即果真听话不再压着闹腾我,只是那骤然离开的重量带走了胸口的一丝暖,我蜷了蜷身子,便缩着继续爬月宫…
爬了许久,眼见着便要瞧见嫦娥姐姐了,不料脚下一踏空,生生从半空跌落下来,惊得我一下睁开眼,瞧了瞧窗外,灰蒙蒙地还未天亮,原来是梦魇了。
正待纾上一口气,却不意一低头瞧见一张蹙眉阖眼的脸,一口气凉到底,再提不上来,这一惊比从月亮上跌下来摔个狗啃泥还要可怖百倍。
但见那人正缓缓睁开一双湿漉清亮的眼,身上仅着了一身素色亵衣,而我衣不蔽体肚兜滑脱了一半正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压着他…
我那个懊呀,那个悔,怎地就不长记性呢?恨不能立刻当场便毁尸灭迹,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爬起身抓过被子将那人罩住,半晌后想了想,颤颤巍巍掀开被子一角,怯怯问他:“那个…那个…我是不是又将你给霸王了?”
霸王花?夜袭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爬起身抓过被子将那人罩住,半晌后想了想,颤颤巍巍掀开被子一角,怯怯问他:“那个…那个…我是不是又将你给霸王了?”
裴衍祯用他那双清亮幽远的眼睛看了看我,珍珠一样细腻干净的脖颈侧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粉红。
我盯着那藕荷一样的淡粉色,脑中嗡地一声群魔乱舞,这可怎么办才好!一次便算了,如今第二次可怎么搪塞?我怎么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虽然自小到大我惯来晓得自己酒量不好,却不曾想真正惊悚的是我的酒品…
那年醉酒之后我赤条条趴在裴衍祯身上醒来,瞠目结舌看着同样赤条条的裴衍祯一分赧然九分深情地抱着我,一脸慷慨赴法场的模样娓娓道:“妙儿,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皆无怨无悔。”
一语砸下,好比一群耗子一嗡而上围着我脆弱的心肝开始打洞,那个闹心啊!然而,却不由得我不信,裴衍祯幽怨的眼神,身上不经意展示的斑斑痕迹和我指缝里残留凝结的暗红血渍,无一不控诉着我辣手折草的滔天大罪。
我不得不震惊地吞咽下一个事实——我居然会酒后调戏良家妇男!而且这妇男还是自家的小娘舅!飞禽走兽啊飞禽走兽!果然人人心中皆有一只阴暗的魔鬼,一不留心便会蹿出来咬你一口。
当时我只觉有千般万般对不住裴衍祯,心中惶恐非常,然而小娘舅却自作主张体贴道:“妙儿,你既放不下我,日后我自然会让你回到我身边。”给他这般一说我更惊了,莫不是小娘舅被我采了以后看破红尘要违抗圣旨,非要将此乱伦之缘进行到底?
往后那阵子我处处回避裴衍祯,一看见他便觉着心里耗子钻洞,又作孽又愧疚。倒是裴衍祯谈笑如常,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事一般,慢慢地我便也淡忘了。
不成想今日往事重演,我竟又酒后将小娘舅飞禽走兽了一回,这可如何是好?
正咬唇皱眉酝酿说辞,裴衍祯却掀了身上被子轻柔地覆在我身上,掖了掖被角对我道:“你酒后初醒又穿得少,莫要着凉了。”说完便径自起身披衣束发,自然流畅得理所当然。仿若那两年之中的每一个清早,仿若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过一场子虚乌有,而我们,只是一对等待变成老夫老妻的新婚燕尔。
我对着挂帐子的银钩看了一会儿,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抿嘴皱眉琢磨着。
背对着我的裴衍祯风仪玉立,头上的乌木簪子远山般朦胧,突然开口道:“你放心。昨夜并未如你所想,只是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来,见你睡不踏实方才坐在床边抱着你,本欲待你睡稳后便走,不想失神睡去,一觉已近天明。”语调柔和,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哦。”我怔了怔,有些被他看穿心思的尴尬,不知如何续话。楞楞瞧着他取了八仙桌上的茶壶倒了小半杯茶折返至床头重新坐下,伸手便来扶我,“喝点茶吧。”
“昨夜那酒还好,不上头,我现下不头疼,不必喝茶解酒。”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穿外衣,和娘舅实在授受不亲,赶忙避开他伸来的手一边找了个借口推拒。
裴衍祯手上一顿,继而收了回去,将茶放在我身旁的矮几上,面上益发温和恬静,扯出一个曲水流觞的笑容,轻描淡写道:“不是给你解酒的,不过是润润嗓子,你昨夜喊了一晚上宋公子的名讳,想必口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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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昨夜分明是同他对饮,为何最后变出了小娘舅呢?
我一面疑惑,一面讪笑着伸手拿过茶盏,“给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有点渴了。”
闻言,裴衍祯似水缱绻的眼睛扫过我面上,不知为何我竟觉着像被风刀子割过一般面皮一裂。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若似他所言昨晚只是抱着叫我睡安稳,为何要脱掉外袍仅着亵衣呢?这…诡异了些。
我不免多看了他两眼,却在他的额角和下巴处瞧见些许散落轻微的淤青。我放下茶杯,不由伸手便要抚上那伤处,“怎么受伤了呢?”
不料,裴衍祯却稍稍一退后,旋即起身,不着痕迹避开我的手,缓缓道:“没什么。你再睡会儿。我走了。”
我手上捉了个空,只得生硬地收了回来,看他踏出门去,说了一句:“你路上当心。”
裴衍祯回身对我轻轻一笑,挑了挑眉,临了道:“你且放宽心,我会仔细不叫人瞧见。此事不会外传,更不会传至某人耳中。”其实我说那话本没有什么意思,给他这般一答却生出几分歧义,生生将我堵在那里。
我在丝被里闷了一会儿,听得外面淅淅沥沥似乎下起了雨,水珠子欢快敲打廊檐的声音闹得我不得入眠,索性披衣起身。
正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不妨撞见一夜不见踪影的绿莺,顶着满面倦色哈欠连连抱着个装水的铜盆还险些泼到我身上,幸得我眼明手快稳住了她。
“小姐,你可起了。宋公子出事了!”
“嗳?”我心中一惊。
听得绿莺噼里啪啦接着道:“昨天夜里前园唱戏,宋公子独自一人在后园海棠林里喝酒,竟然被人给打了,昏迷得不醒人事,后来幸得孙少爷瞧见拉了我去,这才发现。老爷忙叫人请大夫还摊派家丁去找行凶之人,一夜里家中闹得人仰马翻。”
“他如今人在何处?”我急急打断她。
“就在西厢客房里歇着,小姐去瞧瞧吧。”
穿庭过廊,推门入内,但见宋席远正闭眼躺在红木榻上,半张脸笼罩在纱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陈伯大马金刀扎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手上倒了药酒正要给宋席远一掌呼噜上去,那豪迈的姿势看得我心惊肉跳,忙近前去拿过药酒对他道:“陈伯,还是我来吧。”
陈伯回头见是我,立刻将药酒递与我,一边道:“嗯,还是三夫人来上药的好。”那声“三夫人”唤得我哭笑不得,曾与他纠正过多次,始终未见效果,便也作罢。
再看宋席远那张脸,惊得我倒抽一口凉气。本来好端端一张艳丽张扬的白玉面庞,此刻眼角肿了一半,颧骨青紫,嘴角还挂着红胀,哪里是半张脸被纱帐阴影笼住,根本就是青了半张脸。看得我连上药都觉得于心不忍下不去手,转头轻声问陈伯:“这是何人所为?可是他在外做生意得罪了什么人?”
陈伯还未答话,一旁绿莺倒抢着一口咬定道:“定是有人眼红三公子近些年生意兴隆,趁老爷做寿来往人杂混进来打击报复的。”
陈伯叹了口气退了出去,绿莺后脚也出门煎药去了。
我倒了药油在手心正预备一点一点给他抹上去,不过指尖刚碰到,宋席远便吃痛地“嘶!”了一声睁开眼来。
睁眼一看是我,立刻伸手抓牢我俯下的双肩,一把将我按在他的胸口处,急切道:“妙妙,你没事吧?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啊?我?”我被他问得有些懵,“我当然没有事啊。”正待问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之时,却蓦然忆起裴衍祯额角下巴的淡淡青紫,心下一咯噔,坏了!
“你没事就好~”宋席远像给猫顺毛一般上下呼捋我的背,一口白牙磨得格格作响,不妨牵到伤处,“哎!”地一声嚎。
想来他自小到大从未吃过半分皮肉之苦,这顿胖揍可有得他好受,我忙对他道:“你快放开我,我给你上药。”
不料他却揽得更紧,一边哼哼唧唧呻吟一边无赖道:“不放,疼死也不放。”
“放开我娘!”这当口突地插进一双白嫩的藕臂,一只小手眼见着便要精准地戳上宋席远的眼睛。
我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凉汗,眼明手快一把捉住汤圆的手,趁着宋席远一愣神的功夫,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汤圆见我起身立刻上来挡在我面前,乌黑的眼睛瞪得溜溜圆,鼓囊着小嘴,两腮呼哧呼哧像只吐泡泡示威的鱼,手上一只弹弓已绷紧拉了个满弦,煞有介事地将我护在身后蓄势待发和宋席远对峙。
看着勉强和凳子一般高的汤圆螳臂当车地横在我面前,我一时百感交集,顿觉其实自己的娃娃还是前途无量的,看这架势分明就有关云长以一当十万夫莫开的苗头。
“不许碰我娘。不然我就把这小耗子射进你嘴里。”汤圆奶声奶气地恐吓道。我这才看清那弹弓上架的不是小石子,而是一只小小的灰毛耗子,正吱吱哀号扭动着。
宋席远哭笑不得加之面上青肿,一时表情比那戏台子上上了妆的脸谱还要精彩几分。世间万物果然是相生相克的,宋席远这不按理出牌的妖孽如今倒是遇见了个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