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奇怪的是,枫夫人从不到洗衣房这等地方来,今日怎么会幽灵一样地出现?

鸦雀无声中,只见枫夫人径直穿过长廊走向后院。她亲自打开了门,对着门外微微躬身,说了一句什么。门开了一线,一顶小轿悄然落地,里面走出一个绝色的丽人。那个人穿着一袭淡色的衣服,斜襟短袖,上面隐约折射着朱灰色的光芒。旁边有一个青衣丫环为她撑开伞,扶着她款款下轿。

这一对主婢气度高雅,宛如神仙中人,出现在这样一个杂乱的院里,令人觉得有点儿不真实。那群女仆怔怔的张大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出。

枫夫人微微鞠躬,侧身引路:“仙子里面请。”

丽人也是微微一礼,柔声道:“有老夫人了。”

一行三人穿过了后院,沿着长廊而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仆。过了好久,才有人把手里的衣服一扔,低声叫了起来:“天阿!我没看错吧?刚才那个。。。。。。。。。是殷夜来?”

旁边有人最快:“不是殷仙子还有谁?光往那一站,就容不得人不看她!”

有个老女仆怔了半天,一拍大腿,低声道:“天阿,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是传说中的海国产的霞影陗么?裁的那么好,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的服帖!对还有那把伞——你们注意到没?那把伞上的绸布,用的居然是姑射产郡的流云纱!”

“流云纱?”旁边有人低呼起来,“那不是专供皇室的极品么?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阿!”

“是阿!听说十几年前老城主做六十大寿,帝都也只是赐了一匹裁做的礼服了。奇怪。。。。。一个青楼女人,任她多红多受宠,怎么能有这个东西?莫不是你看错了?”

那个老仆眉头一皱:“老爷的那件礼服是我洗的!我觉不会看走眼。”

“这回可开眼界了。。。。难怪大家都说殷仙子是第一等的美人儿。就是不知道她来这里有什么事?”旁边的女仆窃窃笑道,“还要从后门偷偷的进来避人耳目——莫不是城主和大公子一样都风流起来了?”

一群女仆相视而笑。

“别看城主现在看上去那么老成持重,少时的脾气也奇怪的很,”有个老女仆叹了口气,“你说,一个富豪人家的公子哥儿,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十八九岁的时闹着要自杀呢?”

“是么?”新来没几年的下人睁大了眼睛,“城主自杀过?”

“可不是?还好发现得早,请了御医来解了毒,好歹把命给捡回来了。”老仆人摇头叹道,“救回来后也不安定,每天折腾,闹着要出家,要跟一个不知来历的中州游方和尚走——可把老夫人给吓坏了!”

“闹了好些日子,家里也不让走,什么手段都使尽了。老夫人还上了吊,不惜以死相逼——城主是个孝子,再不敢提什么出家。”

周围想起一片低呼:“什么?竟还有这等事?”

“是阿!你可不知道那时候闹得多大!”老仆叹了口气,“眼看着离家不成,城主忽然间就转了性,不说出家了,也不绝食了,而是天天去青楼,逛赌坊,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闹得家里乌烟瘴气的!一下又出来个混世魔王,可把老夫人愁坏了。”

“再后来呢?”旁边的人越听越好奇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都知道了——老城主和夫人被俩个儿子闹得少活了十年,先后过世,二公子临危受命成了城主。这两年性子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再也没闹出什么大事。”老仆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叹气,“我是看着城主从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长到现在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很不开心。”

“城主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女仆们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天下最有钱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上头没有爹娘管,下面也没儿孙拖累,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城主心里的事,恐怕没人知道吧?这些年,你看他好生生在家里睡过一晚上觉么?每天都和一些达官贵人在酒馆里过夜,都二十八九的人了也没有娶一房夫人——这哪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呀!”

听到老仆这样说,其他几个女仆不由得怯怯私欲起来。其中一个叫道:“我知道了——城主八成是为了娶妻的事情不开心吧?听说她以前想娶紫族的公主,却被拒婚了。”

“什么?”马上有人抱不平,“那个什么公主也太没眼光了!城主这样的人云荒上的女人谁不想嫁阿?而且紫族怎么说和慕容家还算有深渊呢!”

老仆苦笑道:“怎么说呢?这些六部藩王毕竟看不起中州人。虽然以前慕容家的始祖慕容修娶了紫族的公主紫姬,但自从那场动乱后,两家也就不大来往了。“

“是的是的。“有个接话道,“我听说后来城主又转而向广漠王那边提亲了,也不知道知不是真的。”

“什么?听说那个九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凶悍!如果真来了一个母夜叉般的女主人,我们这些下人免不得也要遭殃了。”

“你们急什么?说不定城主还没想过要成亲呢!你们看,今天不是来了个殷仙子么?嘿,说不定是城主少年时的风流病又犯了——”

“咳咳。。。。。。”背后忽的又有人咳嗽了两声。

女仆们一怔,回过头去,却见枫夫人沉着脸站在那里。

整个院子登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听见总管冷冷的发话:“明日是海皇祭,所以府里的夫人小姐特意请殷仙子来指点一下穿衣打扮——你们赶紧把该洗的衣服都洗好!凡是嚼舌根的,乱棍打出去!”

“是!”大家齐齐回了一声,赶紧埋头干活。

雨还在下,深院里黄叶随风飞舞着。

内院是外人不能擅入的地方,殷夜来独自沿着长廊走去,旁边是一片梅林,在这个深秋的时候已是满枝黄叶。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了不远处那“微冷还香”的牌匾,透出十足的中州韵味来。

那是慕容家的梅轩,是历任城主静坐读书的地方。

檐下有人在静候,白衣玉冠,神清骨秀,却是一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他独自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出神的默默数着某棵梅树上飘落的叶子,眉头微微蹙起,衣带随风微微舞动。

那景象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恍如隔世,落在心里便是一阵刺痛。殷夜来在看到那人时有刹那的失神,任黄叶在身侧如流光般飞舞而过,而这世间在她眼里竟凝固了一瞬。失神中,有一片叶子被风卷来,“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蓦地回过了神,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那人微微一惊,似是猝不及防 ,手里一紧。握着的梅枝“啪”的一声折断了。白衣公子回过神来,微笑到:“是仙子?稀客稀客。。。。快请。”

房里寂静无人。叶城城主亲自沏茶,殷勤相劝——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来自万里之外的中州,一两价值百金,是专供大内御用的贡品。瓷器更是来自中州官窑的极品,薄如蝉翼,连中州皇帝的书房里也未必有那样的精品。

殷夜来打量了几眼,不由得笑了笑。毕竟是中州人,虽然在云荒居住了几百年,慕容家还是保留着浓厚的古风。

偏房幽静,一杯茶后,殷夜来放下茶盏,开口道:“夜来是特意来道谢的——叶城乃是非之地,这些年来,我们青楼姐妹多承城主之情才得以安身立命。昨夜若非有公子出面调停,夜来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

“不必谢,”慕容隽客气地笑了笑,“作为城主,在下自然不希望看到海皇祭之前闹出事情。不过。。。。。相信就算在下当时不在场,仙子也会有别的方法化解吧?”

殷夜来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否认。

他看向她,眼里若有所思,却不敢再问下去——仔细想来,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真的看透过她吧?她今天来,却又是为了什么事?

“之前几次相邀仙子均未曾光临寒舍。今日突然前来,肯定不只是为了道谢吧?”她只笑不语。慕容隽反而有点儿沉不住气,不想再继续兜圈子,执杯问道:“不知道仙子所为何事,在下又能否有幸帮的上忙呢?”

他问的直接,殷夜来不便再虚与委蛇,寥寥数语说明了此行的真正来意:“家兄不才,昨日无意开罪了慕容大公子,夜来今日是特意来替他赔罪的。”

“哦?”慕容隽吐出一口气,“仙子多虑了。”

“多虑?”殷夜来蹙眉。

“仙子不知道么?今日天未明时,已经有缇骑的密探上门来为令兄求过情——缇骑乃是皇家耳目,慕容家又怎能不卖面子?”慕容隽笑了笑,语气意味深长,“我已将那群动手打人的家丁逐出了门,也训斥了我大哥,反而是希望令兄不要介意才好。”

“什么?”殷夜来一惊,“缇骑来过?”

慕容隽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是阿!令兄人脉深广,令人佩服。”

“那就更糟糕了。”殷夜来蹙起眉,“得罪慕容府也就罢了,若家兄被缇骑带走,只怕。。。。公子能否帮忙打听一下缇骑带走家兄,究竟所为何事?”

慕容隽不动声色:“缇骑的事情,旁人哪能得知半分?"

殷夜来叹了口气:“公子若是不能,天下谁能?”

“谬赞了,”慕容隽喝了口茶,笑道,“叶城之事。慕容家或可进退自如,但此事关系到缇骑,便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插手的了。仙子之请颇是强人所难阿!”

殷夜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只是微笑着说话,却看不出真正的用意。

已经完全陌生了么?她拿起锦帕掩柱嘴,咳嗽了几声:“公子似是执意不肯出手救家兄,不知是为了什么?"

“家兄?”慕容隽微微冷笑,“他真的是你哥哥么?”

殷夜来一震,闪电般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里有一掠而过的怨毒和愤恨,竟是埋藏了多年的剑,“刷”地抽了出来。

“他究竟是什么人?”慕容隽冷笑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殷夜来一惊,不知如何作答。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十年时间了,她没有想到他居然依旧耿耿于怀。那一瞬,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竟是难辨甘苦。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茶杯,淡淡回答:“彼此彼此。当初慕容公子不也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是么?原来是因为这个阿。。。。如果一早知道我是镇国公的儿子,你是不是就不会跟着别人走了?”说到这里,慕容隽的语气里已然有再也难以掩饰的尖酸和恶毒,刺得殷夜来微微一颤。她面色苍白地拿锦帕掩住嘴,勉强忍住了咳嗽,忽的一笑,坦然承认:“是啊。。。。如果当时你告诉我你的真正身份,大概,咳咳。。。。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他无言地看看她,手指握紧了又放松。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昨日之事,何必再提?”

“抱歉,”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慕容隽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随手拨弄着案上的白玉折扇,“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令兄不是普通人,自然有办法脱身自保,还轮不到慕容家出面。”

殷夜来叹了口气:“若公子觉得为难,那便作罢。”顿了顿,她重新开口,“上次拜托公子的那件事,不知。。。。”

“你说的是那位宝露姑娘?”慕容隽笑了笑,“今天一早已经从蓝王行宫里离开了,仙子等会儿回去,应该能见到她了。”

“真的?”殷夜来松了一口气——无论怎样,今天出来还算是有点儿收获,她叹息了一声:“本来这些事不该来麻烦公子,可是那个姐妹开罪的是蓝王的内侄,在这个叶城里恐怕也只有公子才能说得上话了。”

“仙子过奖了,”慕容隽笑了笑,不动声色,“那位宝露姑娘本来就是个不挂牌的清官人,蓝扈公子非要强行带回府邸,的确是做的有点儿过。慕容家世代管理叶城,出了这等事自然也应该居中调停。只可惜。。。”说到这里,他停止了拨弄玉扇的手指,“只可惜我到得晚了些,那位姑娘。。。。唉,不幸已经被糟蹋了。”

殷夜来一震,猛然握紧茶盏,手指苍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因一个妓女而处罚王室子弟,只能将人送回星海云庭了事。”慕容隽淡淡的道,“按照十二律,王室贵族即便是强暴了某个中州良家女子,最多只会判流刑一百里。更何况那个姑娘又是个妓家?”

“啪!”殷夜来忽的拍案而起,变了脸色。

看到平日仪态万方的女子如此失态,慕容隽不但没有惊讶,眼里反而露出一丝微妙的快意和恶毒来:“仙子莫动怒——我听说那位宝露姑娘平日脾气并不好,行事骄纵刻薄,对仙子多有冒犯,仙子为何还要为她费如此心思?”

“城主这样的贵人,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烟花女子的苦处。宝露还是个孩子,有些时候难免不懂事。。。昔年我刚入行时,又何尝懂事过呢?”殷夜来冷笑了一声,“青楼里的姐妹都是苦命人,如果不互相帮忙,还有谁帮?难道等着贵人老爷们大发慈悲么?”

慕容隽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面上却笑道:“殷仙子说得太过了。。。。不过,如果仙子真的想为姐妹们出这口气,在下到是也有其他的方法。”

殷夜来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强暴妓家虽然不足判罪,但侵吞府银,却是板上钉钉的大罪,”慕容隽从怀里拿出一叠文书,轻轻的推了过去,“蓝王多疑而贪婪,对侵吞了自己府里钱款的蛀虫,即使是亲戚也绝不会手软。那位蓝扈公子手脚一直不甚干净,所贪款项都记录在这上面。”

殷夜来看看桌上那一叠文书,问道:“你。。。想要用什么来换?”

“这个么。。。对仙子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慕容隽放下茶盏,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鼻尖,“听说白帅最近在西海所向披靡,功勋日隆,在下非常仰慕,希望能有幸见其一面。”

“什么?”殷夜来一震,后退了一步,“你。。。想见他?”

“白帅如今是国之柱石,自然万人景仰,谁不想结识?可惜他日理万机,又常年带兵在外,每次回朝都不过短短几日,要见他一面难于上青天。”慕容隽嘴角带笑,忽的压低了声音,“侥幸得知仙子乃白帅的枕边人,唯一的红颜知己,所以,这等引见之事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殷夜来怔怔地看着他,神色微妙的变换着。

真是完全变了么?昔年那个在渡头腼腆的递给她一把伞的少年,那个曾经在深夜的雨里对她大声说着内心梦想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今日这样的一个做事滴水不漏的豪门继承者了?光阴真是一个可怕的熔炉,可以将一个青涩的灵魂千锤百炼,直至化为铁石。

“见了他,你又想做什么?”她低低问道。

“也没什么,想和他商讨一些事情而已。或许还能合伙做一笔生意。”他虽然含笑,却没有表情,“万望仙子代为转达。”

“你真的想见他?”她又一次问道,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慕容隽微笑,“若仙子愿意引见,在下不但重金酬谢,此外在蓝王内侄一事上也愿助一臂之力,保管不令你的姐妹白白蒙受屈辱。”

这样的条件一开出来,便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殷夜来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用锦帕掩住嘴,低低的咳嗽起来——多年之后,他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居然不惜通过自己的初恋女子,去讨好一个保养她的男人?

沉默中,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锋利,他虽觉察到了,却不动声色。

“公子或许不知道吧?白帅向来不喜欢别人多嘴多舌,尤其是身边的女人。”许久,她笑了笑,叠起锦帕收入了袖中,抬起纤纤十指将那一叠文书推了回去,语气平静,“夜来弱质无依,只得那么一个靠山,哪敢冒这个险?感谢公子百忙中还抽空见了妾身一面,如今时间不早了,夜来先告辞了。”

慕容隽微微一怔,眼里失望的表情转瞬即逝,欠身站起:“慢走。”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的离开梅轩。梅林还在风雨中摇摆,黄叶一片片在风里飘转,仿佛时光飞舞。

殷夜来走到廊下,怔怔看着落叶,忽的笑了笑:“少游,原来我真的是从未认识过你。”

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个久远的称呼,慕容隽明显怔了一下。

“十年前,你会为了一个在码头上挑担的陌生贫女出头。而十年后,你竟然会以另一个无辜女子来做这一场肮脏交易的筹码。”殷夜来的声音很低,却锋利如刀,“少游,你忘了昔年说过的花么?呵,‘要为中州人寻到一个不受欺辱的公平境遇’。。。。咳咳,如今你怎会见死不救,任凭一个弱女子被强暴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