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海楼的楼头,一个深陷进去的檐角里,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对牵手远去的平常父女——夜里的微风拂起他蓝色的长发,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处被钩破的痕迹,他默默地回过手覆上了肩头,血从伤口里沁出,染红他的手指。

自从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楼罗后,这一路万里奔赴而来,不曾片刻得到休养,眼看这个身体是越发透支的厉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连区区一个渔钩都避不开。

然而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三日了,命运的脚步声近在耳畔,时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里,站在重檐屋顶看去,叶城尽在眼底——这满城的灯火里,何处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关键的第六人,到底又在何处?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了镜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终的答案,是否在那里?

白塔顶上,风雨萧萧。尘封的神庙门户紧闭,寂静无声。

自从天官苍华被驱逐下白塔后,这里更加的冷清了,除了每日悦意公主还会来隔着窗户问候之外,再也没有丝毫的人气。空桑女祭司对着空空的水镜,不知道坐了多久。暗夜的神庙里忽然有风吹过,苍老的女巫从沉思中醒来,警醒地一弹指,一道光芒从她指尖绽放,符印迅速扩大笼罩了周身。

她低叱:“谁?”

“凤凰,是我。”黑夜里有人回答,那个轻微的声音如雷一般令她身子猛然一晃。她下意识地再度看向空无水面,忽地却发现水镜上面竟浮动着一双幽碧色的眼睛!

“你…”空桑女祭司失声,抬起头来,“你是——!”

神庙的门窗还是紧闭着,丝毫没有被破坏的迹象——然而,在黑暗的神殿里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个人。他如此轻松地穿透了她设下的结界,安然地坐在水镜上方的横梁上,怀抱一把黑色的剑,静静俯视着下面,眼神淡漠而安静,幽蓝色的长发微微飞扬。

那样清冷的侧脸和轮廓,俊美得如同神魔,一如往昔。

“龙?”女祭司半晌才喃喃,“是你?”

那个鲛人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跳下,淡淡回答:“第五个在叶城,目标很明显,只是最近各方人马都云集此处,不好轻易下手。我打算找个妥当的时间再下手,以免惊动空桑朝廷——这次来是想再问你一次:那第六人到底是谁?”

“唉。”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关于那份名单里缺失的第六人,目下还没有任何踪迹…”枯槁的手指在平静的水面上划过,“我日夜祈祷和等待。但是在水镜里,还是看不到丝毫的预兆…”

“星主还是没有神谕么?”溯光沉默了一下,“看来真的是遇到难关了。”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空桑女祭司轻叹,“对于第六人,连星主都没有把握。”

“嗯…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我先去处理完第五人的事宜,然后再想办法。”溯光从黑暗里站起了身,握剑掉头,“再会,凤凰。”

“等一下。”空桑女祭司却忽地叫住了他。

溯光回头,有些探究地看着这个苍老的女子:“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空桑女祭司迟疑了一下,眼眸变幻着,低声喃喃,“你…你还是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样啊,龙。”

“鲛人的生命太长,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他静静的笑了一下,笑容里蕴藏着静默的光华,似乎能照亮这个黑暗的神庙,他的声音也是温暖而空无的,望着这个一生可能只能见到两次的同伴:“其实我反而羡慕你们陆上的人类,可以同生同死。”

“是么?”空桑女祭司低声笑了一下,“人类的生命有时候也不过是虚无的…在一个甲子里,我连这座白塔都没有下过。”

“辛苦你了,”他道,“我前几天刚刚亲眼看着明鹤死去,真高兴看到你还是好好的。”

说了这一句,他又沉默下去,彷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百多年来,独自久居于北海冰原之上,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该怎样和别人顺畅的交流,更何况是一个六十年前才见过一次的同伴?

短暂的沉默里,似乎听得见流年暗度的声音,如同窗外飕飕风雨声。

“我会继续向星主祈祷,等待新的神谕。”沉默了一瞬,苍老的女祭司低声,“龙,你去吧…又是三百年大限,此行要分外小心。”

“你也要保重。”溯光没有多说,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对了,明鹤已经去世,需要派一个新人去接替她的位置,麒麟那边有人选了么?”

“不知道为何,这几年来我一直联系不上麒麟。纸鹤飞往云隐山庄后从来不曾得到答复。”女祭司叹了口气,“我会尽快再尝试与他联系,毕竟是他负责组织里新人的遴选和训练。”

“好,拜托了。”溯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也不见他如何掠起,影子便如同一抹极淡的烟,穿过神庙的帘幕、白塔顶上的誓碑,在黑沉的夜幕里转瞬消失——龙的身手,看来比六十年前那一次行动时更加高深莫测了啊…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百年,从修炼上来说,是永远无法超越鲛人一族的吧?

在如今的云荒上,龙应该是所向无敌了。

空桑女祭司望着鲛人离开的背影,眼神黯然地轻叹了一声。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成为女祭司、来到白塔顶上这个封闭的神殿里不过数年,修为浅薄,不知世事险恶,却参与了这个大陆上最神秘的计划——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少女时的她就被这个鲛人的绝世容颜所震慑,目眩神迷。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呢?是传说中的海皇苏摩重新出现在世间了么?可眼前这个人却又是如此的温和安静,有着虚无而温暖的笑容,和妖华邪异的海皇苏摩完全不同。

那一次的行动相当顺利,六个分身被一一拔除后,他随即离开了云荒。自始至终,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六十年前的那一次相聚匆匆而过,转瞬各奔东西,他回到了遥远的北海之上,她也复归于绝顶上无人的神庙内,在黑暗中屈指细数着流年,一天天的老去。

转眼,便是红颜皓首、青丝白发。

多么寂寞的岁月啊…在八年前悦意不曾被送上塔顶之前,那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生活着,守护着一个不为世人了解的绝大秘密。一年一年,只有空无的水镜里浮起的字迹传达着来自神秘彼方的星主的讯息,也只有一只只纸鹤从她手心飞起,把讯息传向同伴的身边。

这其中,自然也有传给他的,却从未见他答复过一次。

她就这样在寂寞里等待着,等待着流年暗度,等待着头顶的斗转星移,或者,还在隐秘地等待着那个劫数到来的日子罢?她一直在这里等待,其实并不只为了心底的信念和守护的初衷。

终于,六十年后,耄耋之年的她见到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轰然的狂喜顿时淹没了她苦修多年平静如水的心,让她顿时明白了方才悦意何以不能控制自己。因为有些感情,是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无法磨灭分毫,永远鲜明如新。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自旦暮。六十年一轮回,在黑暗中归来的他依旧俊美如神、隐逸如仙,不仅容颜如一甲子之前,甚至连眼神和笑容都没有变化,彷佛只不过是昨天离开而今天又再度相见。

——然而,她的容颜却已经在暗夜无尽的守候里如花凋零。

独自在神庙的六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某一天和他再度相见时的情形,然而他出现得这样突然,甚至于让她用幻术来掩饰苍老容颜的机会都没有——白发苍苍的枯槁的女巫,在黑夜里迎接了多年深心里唯一倾慕的男子的到来。然而令她感觉到凉意的是,他甚至并未留意她容貌的变化,眼神淡漠一如往昔,在她脸上掠过,毫无惊诧也毫无留恋。

他的心,始终遗落在了一百二十年前那一场大劫里了吧?

他所爱的人是传说中叫做紫烟的女子,也是她在命轮里的前辈——那个女子一直住在他的记忆里,不曾离开过分毫。所以,她这一生静默的等待,也只能在暗夜里凋零成泥。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默默卷起了重帘的一角,目送那个影子掠下白塔,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又一次地到了。明鹤战死,孔雀下山,龙已经出海,麒麟想必也应该现身了——这片富庶安宁的云荒大地上再一次风起云涌,一个又一个奇人异士从天下各处纷纷奔赴而来,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中。

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雨夜深沉,叶城却依旧喧闹,灯火通明。

听着外面不间歇的盈耳笑语和歌吹,在叶城最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自斟自饮的年轻公子抬起醉意醺醺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喃喃自语:“真是热闹啊…”

——这是一座属于他的城市。可是,这个城市里的热闹,却总彷佛与他无关。

有酒被汩汩倒到杯子里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酒水被倾入喉咙的声音——寂静里只有这两种声音交替响起,已经持续了大半夜。刚送走了来访的宰辅素问,离下一场应酬还有两个时辰,这个日夜喧闹的华堂内总算难得的清净了下来。

自从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叶城城主后,他的酒量真的是见长了。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是十月,长冬伊始,天气渐冷。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雨点敲击在琉璃金瓦上,长长短短,在暗夜里听上去就像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低声说话——那声音是如此哀伤,如此熟悉,彷佛烙印在他的心上,反复喃喃诵着什么。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世人…”

“啪”的一声,他重重将酒杯摔碎在地上。夜光杯四分五裂,那清脆的裂响暂时覆盖了幻觉里那种诡异的声音,令他从朦胧醉意里醒过来。

不过是些呓语罢了。未来,怎么会是既定的呢?

“公子?”门外传来低低的禀告,是府里大总管枫夫人的声音。

“我在,没醉。”他沉沉低语,吐着酒气,用手撑着额头,“等会还要去玄王那边参加宴会,有事就快说吧!”

“那么晚了还要去?”枫夫人诧异,“公子今天难道又不睡了么?”

“玄凛皇子素来好做长夜之饮,我身为此地主人,又怎可不去?”叶城城主低笑了一声,“刚刚他还遣人来说:等四更鼓声一过,所有人就要入席,迟到一刻便罚酒一壶。我已经叫西门备马去了,等会就得出发。”

“…”枫夫人在门外沉默了一下,低声,“公子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事。最近我酒量见长,千杯不醉。这一次海皇祭里,估计六位藩王没人是我对手!”叶城城主大笑了一声,“去年被他们几个人联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今年可轮到我报这一箭之仇了。”

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狂饮,总是对身体不好。”

“身体?也只有枫姨你还担心这回事,”黑暗里的年轻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案头,“如今六位藩王齐聚叶城,哪一个都必须应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请你一起宴饮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难道还等着吃罚酒么?”

“…”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叶城城主转开了话题,“枫姨找我何事?”

“禀公子:昨日广漠王一行已经入住在秋水苑。”枫夫人低声道,“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从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应安排。至于待客的规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长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觉得如何?”

他哦了一声:“广漠王还好,他家的那个丫头可很难缠。要小心。”

“是。”枫夫人顿了顿,“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对了,替我把这个送去给广漠王吧!”黑暗里的人一扬手,将手边的玉匣扔了过去,“里面是婚书和聘礼单子——广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会携重礼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玉匣沉重,然而枫夫人却是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打开看了一看,眼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公子是要拿这对辟水珠去做见面礼?那可是慕容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一般珍宝哪里能入广漠王的眼?”叶城城主在黑暗里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也只有这九百年前由西京剑圣从烛阴身上取出的辟水宝珠,才配得上我们慕容和卡洛蒙两大世家的身份——否则少不得被人看轻,这门婚事又怎么能成?”

枫夫人无言以对,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

“当然,”叶城城主声音沉沉,“枫姨几时见我打定了主意后会改?”

枫夫人沉默片刻,道:“可是九公主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宠爱她,只怕也不会违反她的意愿——公子何必非要娶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呢?”

“呵,那丫头自然有她摆谱的底气——”那个年轻的公子在黑夜里笑了一声,语气淡然,“要知道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铜宫的继承人,未来的沙漠女王…这样的女人,总是要男人追的。让她摆足了架子过过瘾也好,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

他说的轻慢,语气却不容置疑,彷佛那个少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我知道公子的手段通神,”枫夫人轻叹,“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不委屈,我一定要娶到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他放下酒杯,对着门外的大总管低声道,“这些年,六部藩王个个都把我们看成中州来的异己,明里暗里的排挤——若不是誓碑上有约,只怕慕容家早已从云荒被彻底抹去。我们必须寻求同盟,站稳脚跟。”

“…”枫夫人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坐镇叶城、世袭罔替的慕容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却始终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权力核心之外。自从两百年前那场中州人的动乱被镇压后,慕容氏在云荒的处境更为微妙尴尬,历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断寻求制衡,用重金打点上下,才寻得了让家族继续立足的机会。

近年因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贸往来,叶城赋税收入一直下降。而空桑重新和冰夷开战,大军远征西海,消耗巨大,作为空桑“金库”的慕容氏局势便更为艰难,每年的帐目都是触目惊心的亏空——作为镇国公府的总管家,她都不知道这几年公子是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才能把这样庞大的一个空壳子撑下来的。

叶城城主饮了一杯酒,又问:“海皇祭一切都布置好了么?”

“都安排妥当了,”枫夫人详细地回答,“宴席、丝竹、歌吹、彩头、戏场、龙舟…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规矩办下来,给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礼单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并不曾失了我们慕容家的面子。”

“按往年的规矩还不够!每一种的规格都应更胜去年才是!”叶城城主却一拍案,蹙眉,“枫姨,不是我要硬充场面——你难道不知这些藩王贵族,一整年都巴望着这次在叶城能从我们慕容家大捞一笔?我们又怎能让他们失望而归?”

“可是,”枫夫人有些吃惊,“府库里的钱,早已…”

“不必担心,只管办得尽善尽美便是。”他冷笑了一声,“如果钱不凑手,就设法先去钱庄里借一点——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目下还没有商户不肯借吧?”

枫夫人脸色白了一下:“公子要借钱来办海皇祭?”

“只是暂且调度一下,”叶城城主笑了一笑:“至于怎么还,我自然有办法。”

“这不妥吧?”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语,“府库已经连续亏空好几年了,连各房丫鬟侍从的月钱都不能如期发放,加上大公子在外头挥霍的亏空,如今即便是一时借到了,又哪里有钱去偿还?如果不能如期还,那镇国公府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