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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力格!”那一瞬,母亲顾不上害怕,撕心裂肺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然而,在被狂风扯出地窖的瞬间,德力格从她怀里滚出去了,只是一个眨眼,孩子小小的声音便消失在浓重的黄沙风暴里。

“德力格!德力格!天啊…”娜仁随着旋风急速地旋转着上升,一转眼就飘到了一丈多高。她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抓住一点什么,然而除了满指的砂,什么也握不住——眼前只是一片混浊的黄色,耳边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

她想要稳住身体,然而狂风卷着她上升,只听砰的一声钝响,她在旋转中重重撞上了木杆,顿时眼前一黑,短时间地失去了知觉。

等到她恢复视觉时,视线里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她居然看到一头黑色的牛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那头巨大的公牛正在拼命挣扎,四蹄腾空,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取向天空。苍黄色的风砂里,隐约可以看到所有的牧群都在往天上行走,仿佛是风里有着一个看不见的放牧人,要将这些牺牲贡品驱赶往天上。

这情形极其诡异,然而在这样的绝境里,她甚至顾不上对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笑上一笑。

“德力格!”她飘在半空里,绝望地大呼。

“姆妈!姆妈!”奇迹般地,她听到了风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风吹得一切猎猎作响,摧毁了部落里所有的人家,他们居住的帐篷也被扯得粉碎,只留下居中起主支撑作用的柱子还在立着——而德力格居然正好被卡在了柱子和零落的撑杆之间,撕心裂肺地望着天上大叫。

“天神保佑…”娜仁松了一口气,泪水模糊了双眼。

那一股旋风依旧在废墟上呼啸旋转,她身不由己地被风托着往上走,眼看离地面越来越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同传说的那样,被萨特尔攫取去往地狱,还是在风停之后瞬间摔落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恐惧和痛苦同时逼来,令她思维开始紊乱。

刹那,有什么抽中了她的脸颊,剧烈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

娜仁惊呼了一声,看清楚打在她脸上的居然是一条鬃绳——那条绳子是他们用来捆扎帐篷的,一头还连在柱子上,另一头已经断裂了,正在狂风里噗拉拉地摆动着,彷佛一条在空气里上下猛烈抽动着的鞭子。

抓住它!那一瞬,一个念头涌入了她的脑海。

在狂风里,娜仁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试图去抓那一条断裂的绳子。然而,马鬃编成的绳子被狂风绷得笔直,她的手尚未触及,绳子便啪的一声迎风抽了过来。

娜仁没有料到被狂风抖直的一条绳子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道,还没抓住,剧烈的痛苦便让她失声惨叫。血从她的右手上流下来,整个虎口已经被那一下击得粉碎,长长的伤口直裂到了掌心。生死交睫的刹那,她竟没能抓住那一条救命的绳子。

“姆妈!”德力格的声音越发的凄惨无助,然而黄尘漫天,她已经看不见儿子的脸。

“德力格!”娜仁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向天空,只能撕心裂肺地呼唤,“抱紧竿子!不要松手!抱紧了!”

然而,她看不见此刻自己的孩子已经要被风卷走。

德力格小小的手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抓住那棵木杆,手指滑了又滑,一根接着一根松开。他一边望着天空绝望地呼喊,一边一分分地被风从废墟上拔起,卷入了漫天的风砂里。

“姆妈!”在被风吹走的瞬间,孩子惊恐万分地呼喊,身子刹那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间将他拉住。那是一只冰冷的手,冷得彷佛是死人所有。只是一舒手便将孩子扯回了地面。

德力格跌落在对方怀里,那个怀抱冰冷得让他哆嗦了一下。黄沙大得让人看不清楚东西,他只能隐约看到那个人个子很高,披着黑色的斗篷。

大大小小的旋风还在废墟之上狂舞,彷佛一棵棵苍黄色的树,扭曲着往天际压顶的乌云里升起,摧毁着地面的一切,卷走牛羊牲畜和牧民。可奇特的是,在如此猛烈的旋风里,那个穿着斗篷的人衣衫猎猎,身形却稳如磬石。

“够了。”忽然间,德力格听到那个人低声说了一句,蹙起眉。

他只是说了两个极其简单的字,然而,在那一瞬,他身上的斗篷却在忽然间凝定——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瞬:在如此猛烈的风砂里,那一袭猎猎作响的斗篷忽然间定住,彷佛有无形的冰棱在瞬间封冻了方圆一丈内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开口的一刹那,狂烈的风砂似乎真的弱了一下。

“咦?”德力格看得奇怪,却见那个人的手动了一下,在斗篷下按住了什么——一瞥之间,孩子看到他系着一条精美的银色腰带,左侧还佩着一把样式奇古的黑色长剑。

“还不走么?!”那个人再度对着风开口,语气却是平静的。

风还在旋转,弱了一下,复而大盛。奇迹般地,那些大大小小数十道旋风忽然间都改了方向,朝着他们逼了过来!黄沙里隐约似乎有巨兽咆哮,地底发出一阵阵的震动,彷佛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巨口,要将这几个幸存者吞噬。

“啊!”德力格失声惊呼,拼命抓住那个人的衣袖。

德力格看到他的手忽然动了动。孩子还是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在一瞬,便有一道光芒撕裂了尘沙,彷佛是闪电由地而起,斩开了这噬人的滚滚黄尘!

虚空陡然发出一阵可怖的吼叫,骇人的狂风逼到了眼睫,又呼啸着退开。

沙石一粒粒的打在脸上,刺痛无比。德力格被那道白光刺得连忙闭上了眼睛,颤栗不敢看。然而风里却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的脸上,热而腥,滚滚而落,转瞬打湿了他的全身。孩子惊慌不已,刚要张开眼睛,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看。”那个人在耳边淡淡道,手指冰冷如雪。

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手腕朝下,一道白光从手中激射而出,刺入沙漠——地面上无数道旋风聚而复散,彷佛猛兽一样地嘶叫着,疯狂地在废墟上吹动。地面还在不停翻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来回滚动挣扎。

那个人追逐着风,身形快如闪电,在沙漠上笔直地一掠十丈。

地面还在翻动,那个人顺着沙地的涌动追赶,手里的白光刺入地底,唰地一声将这一片黄沙割裂,笔直如刀裁——彷佛被无形的力量切开了一道口子,那些黄沙齐刷刷地向着两侧分开,露出深不见底的裂痕。沙里居然汩汩涌出了泉水,转瞬便漫出裂缝——

地底涌出的,居然是殷红的血!

地下的魔物彷佛终于受到了震慑,风砂在一瞬间停息了。数十道旋风忽然间消失,地底下传来了巨大的嘶吼,地面一阵起伏,黄沙滚滚向着西方海天尽头离去。风停歇,只听得一连串噼啪声,半空里有无数牛羊落下来,跌落在废墟。

“好了,没事了。”德力格眼睛上那只冰冷的手移开了,那个人轻声道。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德力格似乎看到那只蒙着他眼睛的手心里,似乎画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发出金色的光芒,仿佛一只轮子缓缓转动。

在孩子惊惶挣开的眼睛里,除了无边的废墟,成群摔落挣扎的牛羊,便是漫天漫地的血红——在他们站着的地方,彷佛是下了一场奇特的血雨,方圆三丈染得一片可怖的殷红。而姆妈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成为废墟的帐篷里,气息奄奄。

“姆妈!”德力格哇的一声哭起来,挣开了那个人的手臂,下地踉跄狂奔过去。

那个人站在血海里看着孩子和他的母亲,默默无语。

十月正是长冬的开始,西荒的夜来得特别的早。

经历了白日里的旋风袭击,这个废墟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牲畜和人的呻吟声。有一盏灯亮起,灯下是那一对大难不死的母子。

“喝一点奶茶吧。”娜仁用一个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给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条牛腿肉,恭恭敬敬的呈上,“整个寨子都被毁了,也只能找到这一点可以吃的东西,请您不要嫌弃。”

然而那个人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坐得离开火堆又远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村寨里的旅人。他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一个行囊,一身黑色斗篷将脸都被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见底,宛如流光川上出产的最美丽的水玉,让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听那个人说话是低沉的男声,只看眼睛,娜仁几乎会以为斗篷里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里行走了那么久,这个人却依然一尘不染,干净得反常:黑色风帽下的脸是苍白的,放在黑剑上的手也是苍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远离火堆的下意识举动,一时间让人恍惚以为斗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巨大的坚冰。

“有水么?”终于,那块人形坚冰出声了——出乎意料、声音却是温暖的。

他目光游离地看着那一堆篝火,轻声问,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腼腆和不敢确定。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他眼睛里笼罩着一层雾气,彷佛看着不远处的火,又仿佛是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另一个地方,语气也缥缈恍惚,彷佛魂不附体。

“这里!”德力格殷勤地跑了过去,举起了水罐,“这里还有一点水!”

那个水罐在风砂里被吹倒,如今也只剩下瓶底的少许。那个人接过来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头,轻声微笑:“谢谢。”他拉下了下颔上的斗篷,将水罐凑到唇边,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显然是真的渴极了,连唇上都出现了干裂的纹路。

那一瞬间,娜仁又怔在了那里,无法移开视线。一直到对方喝完水重新拉上斗篷掩住脸,问了一句什么,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姆妈,恩人问你呢!”德力格急了,跑过来推着她。

“啊?什么?”娜仁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容貌却令她忽然隐隐不安——这是一种具有魔性的美,按照大漠里巫师的说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只存在于过去的传说里的——正如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的海皇苏摩。

这个鲛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哪有鱼会自己跳到沙漠里?

“恩人问你附近哪里有泉水,”德力格见得母亲发呆,复述了客人的问题,“还有,去齐木格怎么走?”

“齐木格?”娜仁回过神来,“您要去那儿?”

“嗯。”来客没有多说,只问,“萨仁琪琪格公主在那里,是么?”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虽然只有八岁,显然也听过这个大漠上最美丽的名字,不由拍手笑了起来,“您也要去看她么?最近好多人都去齐木格看她呢!”

“是么?”来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头。

德力格只觉顶心蓦地有一桶冰水泼下来,冷得一个哆嗦。

“啊,对不起…”来客微微一怔,缩手,“好久没见到人,一时忘了。吓到了么?”他笑了起来,笑容寂寞而温暖,从怀里拿出一枚东西送给受惊吓的孩子,却是一枚幻出彩虹光泽的贝壳:“送给你玩吧。”

他的态度温和而从容,如水一样浸润过来,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却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着那枚罕见的贝壳爱不释手,然而那个旅人却径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块薄石板,漫不经心地涂抹。他的眼神始终显得荒芜而游离,彷佛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心不在焉,似乎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而真正的灵魂却活在了别处。

恍惚而游离,温和却淡漠,谜一样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见对方再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径自说下去:“公主这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头人特意为独生女儿召开叼羊大会选婿,大漠里四个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赶集还热闹。”娜仁将烤肉分给儿子:“德力格的爹前几日还驮了四匹赤驼的货去那里,想趁着人多卖一些——也幸亏他出去了,才避开了这一次的灾祸。”

她抬起眼看着来客,有些不确定地问:“您…也是去赶叼羊大会的么?”

“是啊。”来客微微笑了笑,却并不多话。

“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却拍着手叫嚷起来,“我从没见过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还打败了萨特尔!…多么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对!”

“德力格,”娜仁笑斥儿子,“小孩子知道什么‘一对’不‘一对’?”

“我知道!”德力格却是不依不饶,抗声,“就是像姆妈和阿爹一样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转脸对来客道:“实话对您说,如今去恐怕是已经晚了——我听说叼羊大会只开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够从这里赶去齐木格。估计等您到了那里,琪琪格公主都已经选定夫婿了。”

“哦。”来客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表示出丝毫失望,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温和而恍惚的表情,彷佛在做梦一般。

于是娜仁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局促不安。

——虽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举动谈吐也非常恭谦有礼,但这个远方来客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巨大而奇特的压迫力,让普通的牧民妇人也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是奴仆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对自己越是客气,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废墟里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黄沙在风里舞动。

“夜里很冷,我帮你们把帐篷重新搭起来吧。”来客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心许久,左手霍地握紧,忽地按向了脚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无数散落的碎木和皮革从废墟上自动飞起,一件一件地飞速聚集过来!娜仁和德力格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主杆的帐篷便彷佛一棵树一样延展开来,刹那间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崭新如旧。

“天啊…”娜仁不可思议地喃喃,惊吓得发抖,“这、这是…”

这是什么妖法?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天神!您就是天神对吧?乌拉!太好了!”孩子却没有感到惧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来,高呼着冲过去,“求求您,把这个村子的帐篷全都变回来吧!还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带回来好么?——他们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却被冻得一个哆嗦。

孩子吃惊地放开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英雄,身体却冷得像死神!

“我不是天神。真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个人叹息,笑容温暖却带着悲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无论你多么强大,都无法超越生死轮回的力量啊。”

他的语气辽远,眼眸里漫起了雾气,苍茫而恍惚,彷佛又忽然出神。

一对母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场面便奇异地冷了下来。半晌的沉默后,那个鲛人眼里的雾气散去了,抬头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进帐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谢你们的水。”

“啊?就…就走了么?”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将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还没有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来,再一起…”她没有说下去。不知道为何、她在心里对这个不明身份的远行者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口中客气着,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会儿。

“不必了。”旅人客气地道别,淡淡地微笑,“齐木格在哪边?”

“从这里朝着东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连忙回答,抬起手给他指路,“在艾弥亚盆地的西南,当你看到沙漠里出现第一个绿洲时,便是到了那里了!”

“谢谢。”来客转身离去。

“对了,坎儿井就在齐木格东边不到两里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么,连忙追上来提醒,“如果刚才的旋风没卷来沙子把它堵住的话,那里就有泉水——我们平常都用赤驼从那里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的水源了。”

来客回过身,再度对她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紫烟,我们该走了。”他垂手抚摩着剑柄,低声。

真奇怪…这是一个和剑说话的人?

娜仁牵着德力格,站在夷为平地的家园里默默看着他远去——这个旅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就这样孤身穿越大漠来到了这里,衣衫上不染风尘。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如此孤独而宁静,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