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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似乎点了点头。
“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到海的下面去,我要回家。”沧海低声说。
洋洋扑在他的膝上,放声大哭,泪水和雨水混成一大片:“我们已经不是鲛人了,永远回不去了,你难道不明白吗?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又冷又黑,你回不去的。而我,我在这里,我是真实的在这里。我们等了五百年,总算等到了在一起,为什么你还是要走……为什么……”
沧海低了一下头,手伸给洋洋。洋洋捏着他的手,尽情的抽泣着。沧海依然不说话,一直等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那漩涡就在他们的脚底,中心是越来越浓的黑,那黑色神光离合,似有五色斑斓的光辉在闪烁……
终于,洋洋抬起头,说:“你走吧,既然你决定了。”
沧海似乎有些动容,他侧过头,注视着洋洋。就这样抛下她,似有些不忍。
“可是请你留给我一件东西,”洋洋有些艰难的说,“请你用琉球人的法术,让我再沉睡五百年。希望五百年之后醒来,我能忘记你,忘记海国,忘记一切。”
沧海点点头:“那样也好。”
把一切都忘记,分离的痛苦也就一笔勾销了。他自去他的,不用担心留给她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把手按在洋洋的头上,那只手在剧烈颤抖。洋洋睁大了眼睛,仿佛希望在最后一刻,把他的面容再好好端详一边,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何谓遗忘,何谓永远……最后她怆然倒地。
在她滑倒的那一刻。沧海站起身来,投入了深邃的漩涡之中。他宁静的最后的微笑,转瞬淹没在一片无尽的蓝。
忽然洋洋的眼睛闪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悲怆的笑意。她身体一纵,从陡峭的悬崖落下来,仿佛一片白色的羽毛在夜空中飘落。
五百年太久,她是要和他一同归去啊。
不行,还没完,不能就这样完了。她不能够跟沧海一起走。他宁愿她再睡五百年,也不要她在那茫茫深海中消失。这一回,菩提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那片羽毛滑落在浪尖上,转瞬就浸透了,一个浪头扑过来便不见。
“天哪……”班斓惊叫,“他竟然下了海!”
菩提拼命地在风浪中扑腾,他眼中已什么都看不见。他奋力的摸索着,叫唤着,黑夜里唯一一片轻盈的白,她在哪里?在哪里啊?
最后他居然真的拉住了一只冰凉的手。他咧着嘴呼叫着,把她从水里拖了出来。然而臂弯中,洋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是沉睡……还是……死亡……
“洋洋、洋洋、洋洋……”他的声音要撕裂茫茫雨幕,然而却再也唤不醒她。他痛苦得好像整个灵魂都被割裂了,为什么这样……
“停下来,快停下来,”班斓断然喝道,“他快要不行了。”
沙发上的菩提,紧闭双眼,涕泗滂沱,浑身像筛糠一样的打战。
“现在不能停啊,”杨枫满头大汗的说,“你也看见了,他现在情绪处于最激动的时候,如果硬生生把电极拔了,拉他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为什么?”
“你想你自己从梦魇中醒来是什么感觉。何况他这样,突然中断信号,可能导致神经递质重大波动,激发中枢紊乱、心跳骤停……”
“那怎么办。”班斓烦躁不安的说。
“等着。”
班斓转过头,忽然看见床上睡着的洋洋,同监视屏中那一个一样,面目安详凝然。“把这一个叫起来总可以吧?”
“可以,她也该醒了。”
班斓三下五除二的拔掉了洋洋身上的导线。女孩睁开眼睛,渐渐清醒过来:“我好像梦见……”
班斓和杨枫面面相觑。
“我梦见菩提了,呵呵。”洋洋朦朦胧胧地说,“我从高处掉下来,他救了我。咦,他怎么了?”
看见沙发上不停发抖的菩提,洋洋顿时清醒了。她立刻爬起来,跳了过去:“菩提,菩提哥哥,你醒醒,做噩梦了吗?”
杨枫正要制止她,却被班斓拉住了。她示意他看看监视屏。
那是菩提未完的梦境。依然是风雨连天。可是奇迹出现了,他怀中的女孩仿佛听见了他的痛彻肺腑的哀号,竟然从昏死中慢慢苏醒过来,微笑着向他张开臂膀……
那边沙发上的菩提也不再抽搐。洋洋低声的对他说着什么,显示器上的心电图,又渐渐的变回了正常。最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阿弥陀佛。”班斓念了一声。

尾声

一个月以后,杨枫医生拨通了枫林路诊所的电话:“班斓,洋洋的试验报告写出来了。”
“四周才写完,你也真是神速啊。”班斓笑嘻嘻的说。
“这么复杂的病例,我总要好好斟酌一下吧。我给你寄了一份,你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修改一下。完了我再给菩提和洋洋一份。”
“好的。呃……”
“怎么?”
“我在想,我们这么费力兮兮的把洋洋的记忆找回来,到底……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许……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来说会更好。”
“但是,找回过去是她的愿望啊,就像——就像回到海国是沧海的愿望一样。那时她来找你,样子多痛苦……”
“嗤——”
“怎么了?”
“也就像寻根问底是我们的愿望一样。”
“呵呵,你就别想那么多。洋洋现在不是好好的?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嗯……”班斓听见他那句话,忽然语塞了。
“班斓?”电话那边,杨枫似乎也觉出了什么,“班斓?”
“啊,”班斓忽然横下了一条心来,张口就问“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改你的密码!”
杨枫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是我们俩共同完成那个毕业论文的日子。我想,我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的。”
班斓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终于说:“到底还是你坚持了下来。我为了一时赌气,全都放弃了。那天我听见你说那个‘梦境介入’的构想……你真了不起。”
“你也很了不起,”杨枫立刻说,“你不是一直也在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班斓,你听我说,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回来。”
班斓对着电话摇了摇头。
“目前是不太容易实现,不过我会争取。”杨枫说,“我只希望,至少……至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让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在做着一样的事情。”
班斓完全说不出话来。
杨枫却送了口气,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那……我再联系你。”
“呃,好的。”班斓也松了一口气,就要放电话,忽然脑子里一闪,急急道:“喂,还有件事情啊。”
“什么?”
“上次我们把洋洋从你们医院带出来的事情,后来怎么样?”
“后来没怎么,我们院领导本来想查到底的。结果,你猜?”
“我怎么知道。”
“洋洋的老师追过来了,就是那个著名音乐家费滂,张口就说要找律师打官司,”杨枫说,“结果我们领导连道歉都来不及。呵呵,还是名人好啊。”

雨季终于过去了。枫林路上紫色的丁香花被雨打风吹去,树荫却更加浓密青翠。初夏的阳光在法国梧桐青绿的枝头上舞蹈,撒下一地斑斓的精灵。菩提的头痛病是大好了,在公寓里蹲了半个月,弄了一篇新的童话出来交稿。晚上依然去“白丁香”消遣。洋洋回首都之后,少不得听阿雄抱怨。去请小燕飞和豹子被那两口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另找了地方了,要么给她加工资。弄得阿雄连连叫,再不找这种人渣。
阿雄连换了几个新的DJ,都不如意。无奈之下,只得自己上马,居然做的有声有色。“大学的时候玩儿过乐队,我本来也算半个音乐人。”阿雄得意洋洋的说。
“呸,”菩提笑着打了他一拳,“就你?”
“不过,”阿雄忽而又遗憾起来,“生意就照顾不过来了。我说,你那个洋洋姑娘,真的不回来了?”
“是啊。”菩提笑着,却猛不防被白兰地呛了一口。
洋洋跟着她的老师回了首都,开始了她的音乐家生涯。他也一度想过要去首都,可是沧海跳下悬崖的那一幕,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记忆里。他们都是属于那一个世界的。或者,该去的就由得他去吧?他本来就是一个懒散的人。
白猫却留了下来,天天问他要鳕鱼吃。
“怪怪,你就是岐舌国送给海王的那个白白的东西,是不是啊?可怜,鲛人们连咱们的猫都没见过。”菩提一边尝试着能不能给猫喂点儿酒,一边唠唠叨叨,“你这个猫猫,真不像话。你跟沧海洋洋是老相识了吧?我看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不告诉我们,害我们瞎折腾,嗯?”
白猫理都不理他,自顾自舔着鱼。
想想也有些害怕,膝上的这只猫,牵系了太多的秘密。菩提一直很疑惑的是沧海所说的那个故事,如果你怀着必死的心沉入海底,你就会被鲛人永远的带入另一个世界,带回他们的故乡海国。那么,沧海在风雨之夜跳入深渊,究竟有没有重归故里呢?海国,它真的在世界的那一头吗?
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所有的人都会想,沧海只是死在了海底。可是,这白猫的出现又如何解释?它本该跟着五百年前的海国一起离开的,为何又重返这个世界?被施与了五百年法术的洋洋,在海边的小石屋里只睡了十几年,就被这只从天而降的白猫唤醒。他是否可以这样猜想,这是已经去往了海国的沧海,派回来照料洋洋的使者?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其不是说明,沧海真的到达了他的故乡?
而他,菩提,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厌倦无比的菩提,是不是也可以做此尝试?像沧海一样舍弃一切,去寻找海国呢?
但海国又在哪里?传说中的云荒在未知的海外,海市又在云荒之南。可是他们找到的海底的海市故址,却近在南海一隅。如此推下来,莫非他们所处的这个“中原”,就是消失了的云荒大陆?
猫是圣哲,它永远不会回答这些凡俗的问题。你只能自己去想。心里有天国,天国便是真实的。
菩提笑了笑。比起沧海来,他已经跳过一次了,不能再有一次。他不是鲛人,也许对他来说,更好的还是苟活于世,继续在关于海洋、关于离开的梦境中煎熬自己吧。洋洋已经坦然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他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白猫忽然扔下了鳕鱼,嗖的一下冲开,顿时无影无踪。这个动作一下子把菩提的白日梦敲醒了。“天哪,如今的猫比女人还可怕……”看着自己一腿的油渍,菩提苦着脸哀叹道。
“喂喂,你好自为之啊。”阿雄斜睨着他,一脸坏笑。
菩提猛地回过头去,只见绿影婆娑的窗下,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短发白皙的女孩,一面往手上戴一只秀了白猫的黑手套,一面冲着他顽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