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也有一张花岗石的脸,酷似支离益。并且,也剃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光头,大约这是屠龙户的规矩吧。
老船司说,这孩子是长子的儿子,这家屠龙户的第三代,今晚给叔叔打下手。叔侄两人都是一声不吭,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忽儿就把鲛人捆绑结实了。叔叔转身去洗手,少年则找来一条长布,把鲛人的长发拾起来擦干包裹好,动作流畅得像一个熟练的梳头工。
支离益拿着一支笔,盯着鲛人的腰部打量一番,迅速地目测出皮肤切口,然后画下了几道线条。
笔尖触及皮肤时,鲛人剧烈地战栗起来,像是已经预感到了利器切割皮肤的疼痛。等支离益接连把三瓶烈酒浇到她身上之后,她就不动了。
老船司低声说,这烈酒有双重作用,一来是为了洁净消毒,二来也是要让鲛人在冲天酒气里晕厥过去,一会儿下刀子时就不乱动了。而那个少年包裹鲛人的头发,除了干净以外,也是因为这个鲛人的头发很好看,能多卖好几个钱,需要好好保护。
说话间,支离益已经伏在了鲛人的身边,执刀如笔,轻描淡画,从胸骨下经肚脐,直至下腹部与鱼尾交接之处,割出了笔直的一道。银白色的皮肤沿刀口翻起,一粒粒珊瑚色的血珠子迸了出来,沿着刀锋雀跃,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纯洁。
改造鲛人的手术由来已久。三千多年前,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灭海国,将俘虏以为奴。那时候,为了让这些“水生动物”更好地适应陆上生活,为空桑人效劳,星尊帝令号称智囊的大臣苏飞廉研制一种方法,要让鲛人的鱼尾变成两条如人类的腿。苏飞廉试验了一百多个鲛人,才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手术,造出了形容姣好、可以用修长的双腿舞蹈的鲛人,用于贵族们赏玩。后来,所有被捕获上陆的鲛人,都是要把尾巴劈做两条腿的,如此才卖得出价钱。千百年来,云荒大陆上的王朝换了一个又一个,但鲛人奴隶贸易一直都是蒸蒸日上。而做劈尾手术的,也逐渐发展为一个独立的行业,世代传承。“屠龙”这种说法,起源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应该不如何久远。大约出自某个空桑族文士之口,觉得劈尾一词不够典雅,于是援引中州的古籍,叫做“屠龙”。龙是鲛族的守护神和图腾,鲛人亦自诩他们在海中逍遥游曳的姿态为游龙。而屠龙,屠龙……对于鲛人来说,劈开鱼尾变成人,虽不至死,甚至仍可潜泳,但已经等同于剥夺了作为鲛人的最大尊严,或者还不如被屠杀掉呢。
苏眠瞪大了眼睛,等着看支离益如何完成这“屠龙”的绝技。
支离益动作极快。一只亮闪闪的光头定在那里,几乎纹丝不动。只有手中一把银色的小刀舞成一团光。鲛人腹部皮上的切口还未来得及涌出大量的血,皮肤下的脂肪、筋膜和肌肉就已经跟着分开了。转眼间鲛人的下腹部已经破开一条长长的竖口子,露出腹中肚肠。支离益拿起一根洁白的骨头——或者是鲛人骨,撑在豁口两边,并且让少年把持住,好让他认真探究肚子里的东西。
少年憋红了脸。鲛人腹部的肌肉很紧,他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撑开。
肚肠是柔嫩的粉红色,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珠光。被切开的肚皮还在不停的流血。除了要拉开切口,少年的另一个重要工作就是用一块棉布压住创面,吸血。棉布一会儿就浸透了,于是就换一块。虽然是小事,可是如果大量的血流到肚子里,支离益就无法看清他要做的东西了。少年知道这一点,做很认真,甚至可说是很小心。身边放了很多棉布,那些棉布是反复使用的,已经用过相当长时间,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黑色了。
支离益飞快地拉出鲛人的肠子,挑到一边。空出的腹腔露出了后壁,是一根细长的脊椎骨,旁边两只淡褐色的肾脏。
“从腹腔里看,鲛人的身体和人还是很相似的。”苏眠说。
“是啊,”老船司说,“毕竟都是人嘛。”
苏眠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据说鲛人的胸腔就不同了。他们的心脏位于正中,所以胸腔里面所有的结构都是左右对称的。从这点来看,它们又和鱼没有什么两样。”
“那是为了在水中保持平衡吧。”老船司说。
“假如能看看鲛人的胸腔就好了。”苏眠说,“不过,大概不可能看到吧。剖开了胸腔,鲛人多半就活不成了。”
事实上,苏眠从血液里厌恶鲛人这种生物。根据古老年代的传说,她的祖先来自天上一个名叫“云浮”的美丽国度。但那个国度却被鲛人们灭亡了,幸存下来的遗族为了活命,失去了重归天界的能力,成为大地上永远的流亡者。鲛族,这种来碧落海深处的生物,有着绝美的容貌和冰冷的肌肤,神情仿佛最无辜的婴孩。每当苏眠看见他们,总会感到不寒而栗,仿佛在春日的和煦日光中,忽然被狠狠冰了一下。
在帝都迦蓝,鲛人作为身价最为昂贵的奴隶,被权贵和巨贾们购买收藏,作为玩赏和享乐的对象。贵人家的鲛人,往往和主人之间有着淫乱关系。那些最为荒唐艳冶的传闻有关,无不有鲛人掺杂其中。比如景术帝的宠佞雍容,又比如太医斯悒家的那个女人,雪鱼。这也是人们蔑视他们的原因之一。
“其实要看很容易啊。”老船司说。
“呃?”
“鲛人的胸腔啊,我就经常能看见。”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人鱼是经常死的。死了就能剖开来看看了。”
“……为什么会经常死?”
“因为屠龙术,想想也是对人鱼的损伤是很大。”老船司说,“这么多年也没找到一个好的止血药方,很多人鱼都会死于失血过多而送命。一方面呢,就要求屠龙户的动作越快越好,这样少流点血。另一方面,鲛人也最好是年幼点的。那些年纪大了、已经变了身的鲛人。他们的下身已经发育出雌雄区别。手术中除了去掉尾巴之外,还要改造内部器官。手术要拖一个多时辰。除了少数血气旺盛的鲛人,大部分都当场死在那张台子上了。”
“然后呢?”
“然后,屠龙户就会把鲛人的胸腔打也开来,彻底肢解。你知道,鲛人皮,鲛人的鳃,鲛人的心脏,都是很值钱的,一件都不能落下。这时你就看看它的心脏是不是在正中间。以前领来的游客,碰见鲛人死了的,倒多半很高兴,这样就能看个究竟。”
“……那倒也是,死了就能看了。”苏眠说,“不过我是想问,鲛人死了,屠龙户不用负责任么?”
“不用,”老船司笑了,“鲛人死了就算了。”
“算了?可是,鲛人是很名贵的啊。在帝都,一个健康美貌的鲛人,可以买到上万金铢。相当于一户小康人家几百年的收入啊。死一个鲛人,损失太大了。这些人贩子肯善罢甘休么?”
“那倒不至于。谁都知道,这本来也就是难以避免的事情。死了鲛人,主人也都能通情达理,不会太计较的。”老船司说,“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不用本钱的买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