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任把年少的宠妃抱起来,放在膝上,玩弄着细细的发辫。
“我想去巫姑那里问卜。”庆洛如咬着清任的耳朵说。
清任道:“那你明日去好了,让总管女官陪着你。”
“王不去吗?”庆洛如眨眨眼睛。
“我不去,明日很忙。”
庆洛如噘起了嘴:“王陪我去,不好吗?我一个人不敢去见巫姑。”
“她又不会吃了你。”清任奇道,“或者让夏妃陪你去。”
庆洛如摇摇头:“我定要王陪我同去。王明天没有空,那就等王有空的时候再去。”
清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便你。”
侍女们铺好了床,焚香,熄灯,伺候两人卧下。清任刚刚要入梦,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宫人们都已经退下了,只有一道月光铺在玉色的地板上。一片悄然中,芸妃在睡梦中甜蜜地呼吸。透过罗帐的织孔,清任看见一道血色的阴影,飞一样的穿过月光,转瞬不见了。
谁也没有听见,青王清任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庆洛如起床的时候,青王已经不见了。她慢慢咬着精致的早点,心知青王一定是去了春明馆,百般的滋味在心中涌起。无论怎样决定放开,还是不能避免一丝丝嫉恨和迷惘吧。
很多年以后,春明馆宴会的实情变得扑朔迷离。事实上,当时首辅庆延年一派的文官未被邀请,但其余的公侯武将,仍有不少列席其中。然而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人愿意说得出。在夔国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巨变以如此奇异的面目发生,却还是头一遭。
当时在紫竹宫深处的庆洛如,还在为不曾帮助自己的祖父说一句话而懊恼,也为腹中的胎儿而焦虑。那个时候的庆洛如,并不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事情的进展快过她的想象。她也不知道自己如天罗花盛开的年轻生命,已经快要走到血腥的尽头。
青夔历四百二十年的隆冬。岁末的春明馆笼罩在一片融融的宁静之中。郢都少有冬雪,然则这一日却从早上起,就飘起了绵绵细雪。仆役们把中庭地上的积雪都扫了干净,迎接贵客。但枯槁的远树和山耸的屋脊,全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白。天地间仿佛换上了一个琉璃世界。
盛装的宫女们在春妃白氏的指点下,折下一枝枝殷红的梅花,插在玉瓶中。捧到席间,赢得了客人们交口称赞。白雍容静坐廊下,嗅着新雪的粉簌簌芳香,遥远的海疆岁月扑面而来,只是殷红的梅花所衬映的,却是一张年华老去的脸。
场中推入了一排排指南车,每一驾车上都有一个精壮武士,而那个金色皮肤的少年站在众人之间,手执长枪,一身铁甲在雪中映出耀眼的光芒。细雪落在他修长的睫毛上,又被他不经意抹去。这些细碎的动作,惹得宫娥们纷纷朝他投去艳羡的眼光。
春妃暗暗看了青王一眼。清任坐在她身旁,抿着一碗清茶,淡然得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码。
那些指南车一架一架地转动起来。漫天白雪,卷舞纷飞。随着机械的蜂鸣,指南车越转越快,风轮搅动着雪花,如火星般飞舞四溅。场地里腾起了白色的雪尘,一时间雾蒙蒙的,难以看不清细节。忽然有人发现,那些轻盈的车架,竟然渐渐离开了地面。
“不好了!”
客人们以为是风太大,把指南车吹翻了,纷纷呼喊起来。
然而警觉的人立刻闭上了嘴。透过风雪的迷雾,他们看见那些海疆武士一个个面容镇定,正在娴熟地操纵着。有细心的人,悄悄地瞥了一眼青王和白定侯,发现他们正恬然自若的交谈着。
很快,那些“指南车”升到半空中。为首一驾车上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挥了挥旗,于是所有的车一起掉头,朝着郢都城的方向飞去,一会儿就全部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幕。有人认出来这是神话中的云浮飞车,但是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起身离开。车走了,他们就像没看见什么似的,继续喝酒,然而心里都在庆幸被青王召来参加这个宴会。因为他们知道不来的人,就要倒霉了/
此时郢都城南庆府上,首辅庆延年刚刚用完早饭。因为春明馆宴会,青王取消了早朝,所以庆延年起得很晚。他看着仆人们把未曾动过几口饭菜撤下,从案几上捡起一本史书。这样的不宜出行的风雪天气,烤烤火,读读书对于年迈的首辅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机会。
还没读过半页,就听见外面院子一阵巨物坠地的噼噼啪啪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破门而入,卷进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庆延年尖着声音大骂:“你们闯进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为首的那个年轻武士冷冷道:“我奉青王之命,前来捉拿首辅庆延年。”
此时掠过庆延年心中的不是惊讶,而是失败感。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想暗算青王,但终究晚了一步,功亏一篑。他和他的家族,被这些讲着生冷方言的海疆武士,以诡异的异国武器制服了。
“敢问是何罪状?” 庆延年抖了抖袖子,傲然问道。
修偌道:“蓄意谋反。”
老首辅不能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死盯着修偌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颤抖着枯瘦的身体大声喝道:“谋反?你们有什么证据!我是一国首辅,是朝中的重臣,怎容你们如此血口喷人!”
修偌漠然,命令身边的武士立刻拿下首辅。
庆延年忽然发起狂。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朝门外冲去。武士们愣了愣,他们没有想过一向端庄傲慢的首辅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有门外的一个人伸出长枪,拦了庆延年一下。老人栽倒在台阶上,昏死过去。他的耳朵下面流出一注鲜血,沾在苍苍白发上,有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花。
春明馆中依然是一片沉寂。大家都已经猜到,此时的郢都城,只怕已经翻天覆地了。但是青王和白希夷还在静静地坐着,那么谁也不敢挪动一下。
风很冷,青王清任猛烈地咳了几声。春妃连忙为他倒上一盏滚热的茶,清任只是摆摆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匹快马闯入了春明馆。
仿佛死寂的水面投入一块巨石,信使的到来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首辅谋反,御林军已包围乱党巢穴。救驾来迟,请王恕罪。”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让包括春妃和白希夷在内的人都大大的吃了一惊:“芸妃被害身亡。”
青王清任不语。杯中的清酒已经被冷风吹起一层薄冰。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春妃大骇。
清任淡淡道:“回宫再说吧。”
城中的兵乱,立刻传到了宫廷中。夏妃采蓝面色惨白,不停地祈祷,希望青王此次的行动只是针对首辅。她的父亲只是个快要退休的庸碌官吏,或者不至于招来灭门之祸?然而,当芸妃的死讯传来,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夏妃咬了咬嘴唇。她叫来心腹宫女嘱托后事,又向身边跟随的人一一交待完毕,然后严妆一番,才赶往芸妃的紫竹宫。
芸妃庆洛如的死状很惨。据紫竹宫的宫人说,芸妃早上起来,并无任何异状,还吩咐侍女为她沏了一杯“芸钟”,就是当初夏妃母亲的配方。饮下之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看见她倒在了地上。众人把她抬上床,只见她下身不注地流血,竟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等到太医匆匆赶来,说是小产引起的大出血。方子还没来得及划出,芸妃就断了气。
夏妃远远地望过去,卧房中那张雕龙刻凤的大床,被庆洛如的血染透了,红红的,好像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个早夭少女的遗体,就像一张薄纸一样在血泊中浸透,湮没。
夏妃缓缓的在房中踱步。庆洛如用过的那只杯子还放在桌上,杯中尚有半盏残茶。夏妃把茶杯端起来嗅了嗅。她本来就精通茶艺,“芸钟”这一品茶,本来就是她的杰作。只这一闻,她就知道这杯茶水之中有蹊跷。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顿时一阵冰凉窜上背脊。
“你可以把罪证放下了。”身后传来青王清任冷冰冰的声音。
夏妃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深处。
她不敢相信,不敢回头看清任一眼。她死死的攥住手中的那只黄杨木杯,浑身剧烈发抖:“臣妾不明白主上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放下你的罪证了。”
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夏妃猛地扔开了黄杨木杯子。她跪步过来,连连给青王叩头:“主上误会了,这杯毒茶并不是臣妾所沏,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冤枉的啊。”
清任没有答理她。他沉默一阵子,慢慢地说:“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热心地把芸妃引入宫中。这不像是你采蓝的为人哪。”
夏妃瞳孔一缩。清任诡异的语声,令她流出一身冷汗来:“主上,您到底在说什么?”
清任道:“你不明白?”
夏妃摇摇头。
清任眯了一会儿眼睛,忽然道:“那么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为什么要引荐芸妃?”
夏妃沉默片刻,道:“正如主上所怀疑的那样,是应了庆首辅的请求。他……他以家父官职和家母的病情来要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