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礼大惊。同是邪灵,燕子的能力要比桃花精高上许多。而且,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传说中的桃花燕子,以身形极小而灵力强大而著称的邪灵,只在南方的山野里出现。驾驭这种邪灵所耗费的力量,并不比驾驭一头白虎少。

他一面后退,一面观察那个飘在高处纹丝不动的少女。一招不成,便动用了如此强大的术法,以图一击而得手,看起来是个很高傲的人哪。不过再高明,比起大巫来还是差一些的吧?他默默地盘算着,不妨奋力一搏,反正有师父在他身后。

巫礼刚要祭出新招,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飚起:“住手!”

瑶瑶回头,只见街角闪出一骑青衣,分开人群缓缓过来,正是她要去投奔的那个情人。瑶瑶心中一喜,就要朝他奔过去。

可是,此人一现身。忽然周遭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似有人恍然大悟似的,扑通一声跪倒,朝那一人一骑不住磕头。跟着整条街上的人都纷纷的跪下了。巫礼见状,也慌忙收招。躲在一边跪拜。

瑶瑶呆住了,只得收了桃花燕子,落到地面,振振衣衫,看看巫礼等人,又疑惑地望着来人。

他来到她身边,停住,冲她低声道:“本该早些出来迎接你,实在对不住。”

瑶瑶微微笑了笑。莫名的恐惧,悄然从胸中升起。

负责送瑶瑶入宫的那个仆从早就闪到了一遍,此时战战兢兢过来磕头。清任冷冷道:“不过是命你们护送冰族公主,竟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小的不敢,请主上恕罪……”仆从叩首如捣蒜。

他像是勉力忍住了怒火,“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并不理会巫礼等人,也没有上前跟大巫叙礼的意思。悠悠然兜转马缰。

“瑶瑶。”

瑶瑶应声抬头,只见他俯下身,冲她伸出一只手:“你跟我回宫。”

回宫。瑶瑶没有动。他说“回宫”么?

“瑶瑶。”他悄悄的加强了语气。虽面无表情,却依旧伸着期待的手。

她握住了那只手。于是他把她拉上自己的马背,再不搭理旁人,只沿着长长的天街迤逦而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人群才渐渐站起来。这奇异的一幕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巫礼捏紧了拳头,匆匆返到大巫的车边:“师父,这可……”

帘子动了动,巫礼不由得吞下了下半句话。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他动气了呢。眼下……先算了吧,唉……”

青衫舞动。他的背脊温热而坚挺。她伏在他背后,轻声说:“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清任,新继位的青夔王。”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但他的回答依然让她寒冷。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下沉,缓慢而无可遏制的下沉。

她忽然希望,这一路永远不要走完。只是她在他的马后依偎,随他而去,永远不要走到那座王宫里面。

当她这么痴想着的时候,她越过清任的肩头,看见了青夔国王宫的檐角。这历经沧桑的恢宏宫宇,不仅永远美轮美奂,而且永远笼罩着浓郁的阴影。

清任把瑶瑶安置在了苍梧苑。

当夔王的嘴里说出这道命令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下。苍梧苑是湘夫人的居所,整个青夔国后宫中最为幽秘的所在。夔王清任和湘夫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夔王清任的生母,是夔王武襄的宠妃息夫人。息夫人脾气很怪。她原是息国王妃,亡国后被夔王武襄虏入青夔国后宫,从此再不说一句话,长子生下来以后亦置之不顾。所以清任长到四岁都不会说话,性情十分孤僻。后来,还是夔后湘夫人把清任抱入自己的苍梧苑中教养,清任才慢慢改变过来。照说湘夫人之于夔王清任,是要比生母还要亲密的人。但后来的事实并非如此,清任十五岁时,为了建立武勋,投奔北疆的镇守将军留定候处。公子清任在北疆磨练成了一个出色的名将,五年后归来,他不再踏入过苍梧苑。

湘夫人对青夔国的朝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且她亦有生一名幼子,名唤濂宁。公子清任始终无法越过她而得到自己的权利。瑶瑶被禁锢在黑塔中的那几年中,青夔朝内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拥护湘夫人,一派拥护公子清任。到夔历三百八十一年,夔王武襄因游猎云梦而失魂三月,湘夫人隐瞒实情,请大祭司为武襄招魂。招魂失败之后,公子清任带领大军逼宫。最终的结果是武襄被刺杀身亡,清任继位,而湘夫人则在苍梧苑中投缳自尽。

湘夫人死后,清任尊其为母后,并杜绝了国中关于“湘夫人是刺杀夔王武襄的凶手”的谣言。苍梧苑从此关闭,再不让人踏入一步。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被幽闭之后才发生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于她而言,苍梧苑只是五年前她被湘夫人审问的地方。但是,当她跨入苍梧苑时,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宫人们窥视她的异样眼神。

苍梧苑深处的青草,长得齐腰高了。隐隐一股不知名的芳香袭来,仿佛这个荒凉的院落里,依然盘旋着南国奇花异草的精灵。清任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倾听着草上的风声。而瑶瑶则坐在廊檐下,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情人。过了一会儿,有宫女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瑶瑶是否要更衣。

瑶瑶挑起了眉毛。在城中打斗时,她被巫礼的焚心针伤了左臂。虽然及时护住不致重伤,却也流了不少血,一只袖子全染红了。她不想让人看出,便一直用披风遮掩着,不料还是被一个眼尖又不懂事的小宫女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清任回过头,拉起了她的衣袖,眼中满是责怨。她竟然骄傲到这个地步吗?

瑶瑶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清任想起了什么似的:“这苍梧苑里面,有一种白芷草,可以对付邪毒。”说着就真的去找了。

瑶瑶哑然。看着他在乱蓬蓬的青草里穿来穿去,仿佛一只觅食的鹿。过了一会儿,果然笑着,擎着一支白芷草出来了。

那个小宫女早就捧来了剪刀和白布,替瑶瑶剪去衣袖。清任把草嚼碎了,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她觉得有些痒。那条手臂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捉住,不敢动一下。她看见他埋着头,黑发中间有一根草茎,于是腾出另一只手替他捉下。

清任觉察到了,仰起脸来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你退下。”清任低声说。小宫女慌不迭的端着盘子跑了。

瑶瑶心一沉。

他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为她包裹伤处,一丝不苟。

夕阳残照,庭院里的荒草,抹上了一层幻然的瑰丽色彩。连飞鸟都不会留下翼影的天空,寂静得可怕。她悄悄地看他,他的侧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如同神明。

怎么会觉得他是神明呢?她呆呆的思索着,甚至会忘记拾取他飘浮的语声。冷不防他的眼睛转了过来,对视,慌乱。在慌乱地转过视线之前,她掠到他眼底一丝莫测的火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唇间炙热的气息在她的面颊边浮动。

“你见过她吗?”他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声音问她。

“嗯?”

“你见过湘夫人吗?”他喃喃地说,“你是见过她的吧?”

——湘夫人,瑶瑶猛然被电了一下。五年前,那个可怖的夜晚忽然拉回了眼前!

经年沉积的痛楚,在刹那间唤醒了她。恍惚之中,她猛然推开了腰间的手臂。

清任吓了一跳。瑶瑶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静了静,看着他失落的脸,说:“不可以。”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回答。当他在天街马上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她就知道她不能有别的选择了。

她不忍注视他,更不忍面对她自己。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明光,那是夕阳最后的余晖,红得炽热。那光芒熄灭之后,就迅速地沉暗,暮色是水一样的暗蓝。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他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不可以。”她重复了一遍。这次是郑重的不可以,是思索之后的决心,一字一句都硬硬的钝痛着。然而适才被他触碰过的那片肌肤,余温却一直不肯散去。

她沉默着,等他向她要一个解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飘然离去。他并不明白,她的拒绝的真正含义。于是她也无法启齿向他说明。目送他离开之后,她一直坐在回廊上,眼睁睁地看着夜的沉黑,飞一般吞没了眼前所有的风景。

青夔王清任带了冰族公主瑶姬回宫的事情,很快在青夔国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从清任即位之初起,关于立后的议论就从来没有断绝过。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夔王清任二十七岁。常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环膝。只是在男女的事情上,清任一直显得漠不关心。作为公子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避婚姻。但是既成为国君,娶妻就变成义务了。清任自己不说什么,朝中群臣也要替他着急。

青夔国后宫体制,王的正妻为后,另有四春夏秋冬四名妃子。这五名都是受册封的夫人。而后宫尚有嫔从宫女无数,不在有名有份的妻妾之列。清任继位后,非但一个夫人不封,连宫女中都不曾有人受到临幸,故而宫中一度甚至有过清任好龙阳的流言。

不过再怎么样,夔王当街领回一名美貌的亡国公主这种事情,才是最令人惊骇的。不出三日,清任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进谏。没有人提到冰族公主,但都无一例外地敦促夔王早早立后。理由之丰富,莫不以国祚社稷为论证,要夔王不得不服。

而夔王的心思,又实在是神秘莫测。

瑶瑶进入苍梧苑的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以后也没有。清任只去看望她两三回。每一回都是傍晚,都是坐在廊檐下,心不在焉地喝喝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再不曾有特别的举动。瑶瑶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曾听他提起选择后妃的事情。

然而瑶瑶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在苍梧苑中幽居一隅,不问世事,但传言还是不断飞入她的耳中。那个小宫女落雁不仅是眼尖,话也不少。因为一进宫就派定给了瑶瑶,故而格外要显得忠心卖力。不知从哪里听来各种消息,一一地转述给瑶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