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那种天然淡漠的声音,不足以安抚女娃。瑶瑶心想,最年幼的孩子最脆弱,更容易被这个世界所折损,这一点她也无法改变。
“我们可是凤鸟的后人!”女娃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如果生而为人,不能改变亡国的事实。那么死后化为凤鸟,就有报仇雪恨的机会了!”
瑶瑶被震惊了一下,这个女孩发出了不属于她小小的胸膛的声音。她怔了怔,旋即叹了一声:“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死后化做凤鸟,那只是冰族古老传的说而已,不能当真的。”
她犹豫着伸出手来,用安慰的姿势抚着女娃的长发,心中却暗自思量:既然女娃如此笃信传说的力量,当初为何不让她去做什么巫姑呢?
“可是,姐姐你——你并非凡人!”女娃仰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盯住了瑶瑶的脸,“你拥有奇异的灵力,可以在生年便脱去人形,化为凤鸟。 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
女娃并不是责怪的意思。她用明火一样的目光炙烤着瑶瑶,那火中燃烧的是近乎悲壮的期待,令瑶瑶觉得沉重不堪。
女娃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姐姐,你会复仇的,是吗?你放弃了自由,跟着我们一起去那个罪恶的国度,就是为了向他们复仇。”
六岁小女孩的声音清澈如同青水的欢歌,冷厉如同河底的磐石。这种感觉令瑶瑶恍惚。“向他们复仇,然后——”她望着匆匆过眼的青山绿水,喃喃道,“让故国重现。”
女娃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了甜蜜的笑容。忽然,她大声说:“姐姐,请你为我祝祷!”
瑶瑶还未来得及张口,只听咕咚一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忽然消失了。还在发呆的少女们惊觉骤变,纷纷惊叫起来。小女孩柔软的身体像一根折断的芦苇一样随波逐流,白浪中只留下印记般一道长长的血红。
清醒过来的时候,瑶瑶攥紧的手里只剩下了几根发丝,纤细如同微风。
竹筏上一团忙乱,似乎暴怒的押运官要求她们坐拢了不许乱动。有人忍不住地低声啜泣。
瑶瑶捻着手里,女娃留下的发丝。那一刻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孩童们的欢笑声渐渐遥远,淹没在无休无止的澶湲水声之中。
她的纤细的心,也似乎也跟随着沉入了水底,寒冷彻骨。
那时候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生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有些重大的决定,只空落得一场怅惘;一个小小的念头,竟幻化到地覆天翻。缘起的一缕凉风,一线微光,当时尚不可察觉,事后便更难追根究底了。十五岁的瑶瑶,纵然有着天赋的洞察力量,也难以领悟到这一点。
那个女孩永远消失了。女娃,你真的会化作凤鸟?不会的。你梦想中的双翼沾满冰冷河水,飞不到你向往的天地中去。你的结局,也不过是变成河底的一段青色的水草,一尾银色的游鱼而已。
其实,那也不是不好的结局吧?很多年后,当她回首前尘,幡然醒悟,或者也宁愿永留在青水冷冽的流水中,长眠不醒。她会化作溪水里伶俐的小鱼,溯流而上,重归故里。这样,她的生命才算得完美。
所以,传奇的脉络,就是在这里转折了方向?
不,不是这样的。
瑶瑶永远如此——她既不悲伤也不麻木,既不清醒也不醉狂。那时的她,背负了某个无法兑现的秘密,所以不可以早早终结宿命的磨砺。无论知与不知,愿与不愿,都注定要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上随波逐流。
当时她问船夫:“青水的尽头是什么?”
船夫告诉我,流水是没有尽头的。所有想寻找尽头的人,都是在顺着流水的方向慢慢滑行,直到时间耗尽。
然而,选择顺流而下的你,永不能够回头。
船出三峡,江面渐渐开阔。那天傍晚,郢都出现在冰族俘虏们的视野里。远远望去,青夔人引以为傲的这座国都,似飘浮在青草洲上一座铁城。江上的落日给铅灰色的城墙披上了一层金色,华美而沉暗。
城外有一座高坡,那就是传说中象征青夔国祚的大扶桑树生长的地方——江离山。暮色中,山影碧色沉沉,令人见之生畏。
俘虏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他们是否可以进入国都,还要听候青夔王武襄的旨意。那天晚上月光很美,但月不圆满。瑶瑶掐指一算,恰好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原来从天阙山到郢都,他们足足走了两个月。
因为四围都是兵营,女俘们不可能逃脱,所以对她们的看管松懈了下来。瑶瑶披上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葛布衣衫,悄悄走出营帐。仲春的空气里流淌着令人燥热发痒的气息,令瑶瑶倍觉惶惑。王族的女眷早被列了清单,都是留给青夔王武襄的,无人敢于染指。而其余人则被青夔国的士兵们肆意瓜分。瑶瑶捂住了耳朵,刻意忽略那些可怕的声音。
由于刀兵践踏,草原上几乎寸草不生。遍地泥泞,拖脏了她的裙幅。离开了营房卫兵们的视线,她越走越快,步履如飞,就象掠过水面的一只鸟。风迎面直吹,她扯掉了褴褛的长袍,于是整个人儿飞了起来。
淡月给黑夜蒙上一层凉薄的水色。像冰融化于水中,少女瑶瑶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一只冷色的鸟,无声地张开了雪白的羽翼,朝江离山上飞去。
江离山周围,有着奇特的风向,神人的庇佑保护着青夔国的国脉之山。她不敢哀鸣,只是木然的振翅而飞。山肩上最高的那棵树,就是青夔国的扶桑神木。扶桑神木左近范围内,是青夔国王族的禁地,任何外人不能靠近。
虽然只是春天,大树就已经生长得泼辣辣,比起周围的树种来明显茂密。大扶桑树,象征着青夔国的国运。树荣则国昌,树死则国亡。这是青夔历三百八十八年,青夔王武襄正穷兵黩武,青夔国的荣耀像正午的太阳,灼干了南国大地。而眼前的这棵树却似乎昌盛得过了头,泼天的繁盛,就快烧回自己身上了。
她低头,咬下了自己胸前的一片羽毛,羽毛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变成了纯白的火焰。
对着这朵白色的火焰,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候的她,尚不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却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一切都颠覆了。很多年之后,当她回首往事,仍有白羽火光在记忆中闪烁,这火种并没有烧去空桑树,而是蔓延烧去了她自己的全部生命。
空桑树下有人。那天夜晚,有一个年轻的青夔国武士正独自守在树下,用树枝和石头摆摆划划。莹白的光,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心里一惊,不假思索提起自己的弓箭。
火种被迎面飞来的箭头,准确地击穿,熄灭了。他是个著名的神箭手。
她没有来得及躲闪,那支箭刺入了前胸。
她立刻失去了所有力量,迅速地下坠。她低下头,想看看是否有殷红的血流出来染透片片白羽。然而视线也迅速地模糊了。
地很硬,很冷。她觉得她的骨头全都碎了。最后一眼,她只看见一个沉郁的人影,向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而后又经过了一轮轮春花秋月。高唐庙中的月光,白皙如刀,切割着光洁如洗的青砖地面。不眠的夜晚,她静静的数着月光的足迹,仿佛在细数流年的瘢痕。墙角里有一抹暗红,像是刀剑的锈迹,也像是血。她定定的看着,那一道邪恶的红仿佛有些声息,仿佛在嘤嘤的哭泣。哭声会渗透在砖缝里,就像一只幽怨的恶灵一样,找个地方隐匿起来。但它不会真正消失,它一直在那里窥视着,窥视着……那是她自己的血和泪吗?她真的哭过吗?
那一次,苏醒过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这间屋宇华美无伦,密不透风,只在四周装点着巨大的香烛,熏香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猜她自己依然落入了青夔国卫兵的手中。但这里不像是囚室。她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子之中。似乎因为脚上的镣铐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有个侍女模样的青夔女子赶了过来,才看了她一眼,就一声惊呼,一边冲了出去一边嚷着:“不得了,凤鸟变成美人了。”
瑶瑶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变回了人身,雪白地躺在笼子里,像初生的婴儿一般一丝不挂。她想起侍女的呼喊,决心变回凤鸟,掩人耳目。然而,她的灵力,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根本无法驱动起来。
胸口仍旧是火辣辣地疼。她低头一看,那支射伤她的箭头,还嵌在伤口里。她慌忙将箭头拔了出来。刚刚拔出了一点点,鲜血就再次喷出,痛得她直不起腰来,伏在冰冷的笼子里悄悄呻吟。
“是冰族人?”
声音从背后传来。瑶瑶一下子僵住了。
来人步履重浊,一声声踏得人不敢喘气,仿佛含着极大的怒气。这种排山倒海的威仪,是她从来未曾体验到的。
“寡人问你话,怎不回答?”
她完全吓倒了,不能转过身,但也不肯答话,十指紧紧地扣着笼中的栅格。
笼门“吱啦”一声拉开,紧接着一只苍老粗砺的手,就贴到了她完全赤裸的背上,毫无顾忌地摸索起来。她咬住了牙关。
“肩胛骨这么长……”青夔王武襄沉吟道,“你不仅是冰族人,而且还是冰什弥亚王族的直系,是公主,对吧?”
瑶瑶不言。
“还懂得变化,莫非你就是他们的女巫?”
瑶瑶沉默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借以脱身的法术,竟然一件也使不出来。武襄似乎失去了耐心,扯着头发一把将她从笼子里拽出来。瑶瑶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还未看清武襄的脸,就已经被他压倒在地上了。
“他拿这个来向我邀功?哼。”武襄似是自语。“女巫,是你们冰族人最圣洁不可侵犯的女人,对吧?这倒真是一件不错的战利品。”
瑶瑶本能地与他厮打着,她隐隐地知道将要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朦胧中只看见,武襄冷酷轻蔑的脸上,浮起一阵阵狰狞的血色。这个男人有着兽一样强壮的躯体和力气,她的反抗所能带来的效果微乎其微。不一会儿她就像一个绝望的溺水者一样,淹死在了彻骨的恐怖和屈辱里面。
事毕之后,那个征服者冷笑着起身,把浑身是血的少女拖到地上,吩咐人带出去处死。
瑶瑶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周身痛楚不堪。
原本以为,烧掉空桑岭的神木,可以为故国复仇。没想到一夕之间,一连串的恐怖和挫败将她完全击倒。她除了惊惶哭泣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时候她所能领悟到的,只有自身的无知和脆弱,还有荒凉、无穷无尽的荒凉……
不知何时,嵌在胸前的那个铁箭头,已经滑落了,被她一直攥在手心里。攥得太紧,手指都在发青。
这是个有法力的箭头,可以抑制她的灵力。就是这个箭头害了她。她忽然暴起,用手不停的捶打这个铁制的箭头,一边放声大哭,仿佛这个箭头才是她恨之入骨的敌人。双手都被锋利的箭头,划得鲜血淋淋。她终于感到痛了,才慢慢的停了下来。
坐在黑暗中,木然无神的脸,被眼泪湿透了。
过了很久,房间里忽然亮了一盏灯。
她并不知道青夔王想要杀死她,因此并不搭理来人。而那个人似乎也不急于进来,她静静地站在门槛上,观察着哭泣的少女。
过了一会儿,瑶瑶的眼睛适应了亮光,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青夔王的卧室,也不是死囚的牢笼,而是一间清雅宁静的书房。空气中有一种南国香草的悠然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