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遗道:“我知道你是要找孟神通报仇的人。”那女子道:“这是我对你说的。”金世遗说道:“正是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那女子笑道:“原来你是绕着弯儿说话,如此说来,你在未碰见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世间有我这个人了。”金世遗道:“我比你早生几年,又是四方乱闯,恶名远播江湖,你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自是不足为奇。”那女子道:“反过来说,你知道我的名字就奇怪了,是不是?不过我倒觉得有点奇怪呢,你知道三百年前有个乔北溟,却不知道我是谁?”两道明如秋水的眼光紧紧地盯着金世遗,好像看出了他不是说谎,这才松了口气。歇一歇,说道:“我的身世从未对人说过,你既然知道乔北溟这桩事情,我今日就对你说了吧。”金世遗道:“我猜得到你的身世大约有关武林秘密,若是这样,不说也罢。”

  那女子道:“咱们今后要彼此依靠,说与你听何妨。”金世遗听她说出彼此依靠的话,打了一个寒噤,心道:“这卖身契约,她当我是签定的了。”只听那女子说道:“乔北溟有个徒弟名厉抗天,一生对他忠心耿耿,他既是乔北溟的徒弟,又是他的管家,乔家的武功秘典,他都曾过目,乔北溟前半生的武学心得,也都由他纪录。只因乔北溟的名气太响,所以三百年后有人知道,至于他的管家呢,那却早已埋无没闻了。”金世遗道;“啊,原来厉抗天是你的祖先。”那女子道:“不错,他是我的上七代祖先。乔北溟是当时的第一魔头,得罪了许多侠客。后来他伤在大侠张丹枫剑下,假装身死,逃到海外,我的先祖有随行,他怕人向他寻仇,更怕别人抢夺他的武功秘笈,所以便隐姓埋名,而且世世代代相传,绝不在江湖上露出风声。”金世遗道:“令先祖倒善于保身,若是我就闷不住气。”那女子道:“乔北溟逃到东海的一个海岛,这消息只有我家知道。他在那岛上留下了他一生的武功心得,也只有我家知道。”金世遗笑道:“我却早知道了。”他想起那幅怪画,本待问那女子,转念一想又忍着不说。那女子望了他一眼,又道:“其实即算别人知道也没有用处。别人寻到了那个海岛,也没法子取得乔北溟留的武功典籍,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秘密,只有我家知道。现在来说,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金世遗道:“你想我一同去那海岛,发掘乔北溟留下的武功?”那女子道:“不错。”金世遗道:“你何以不自己去?”那女子道:“一来我不懂航海。二来,那个海岛是个有名的魔岛,有人作伴,总比单身前往的好。”金世遗想起以前师父告诫他不要上那海岛去玩的事,心道:“难道那海岛上除了火山之外,还有什么怪异的东西。”

  那女子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个原因。我的武功根基还浅,即算得了乔北溟留下的武功典籍,只怕也不解其中奥妙。若然自己盲目苦钻,头发白了,也未必学得成功,如何报得了仇?令师毒龙尊者是近百年来第一位武林怪杰,你所学的武功路子,和各大门派都不相同,明白的说,乃是偏门而非正宗。可能与乔北溟以前所走的路子不谋而合。你若得了乔北溟的武功典籍,定然事半功倍,不消多久,便可成为一代的武学大师。”

  金世遗道:“你不是说,你家中也还留有一些武学的秘典吗?学全了那些武功,能不能制服孟神通?老实说,我听到世代相传的说法,对乔北溟此人殊无好感,不愿做他的隔世弟子。”那女子笑道:“人人都道你行径怪僻,说你是当今之世的大魔头,想不到你与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样,迂腐得真可以!武林中世代相传,说乔北溟行事邪恶,那又与你何干?何况他已经死了三百年了!他留下的武功,咱们取之何伤?你不愿做他的隔世弟子,难道他的鬼魂还能附在你的身上,强你拜师不成?”

  金世遗默然不语,心中想道:“乔北溟临死之前曾对那海客言道:谁能将他的遗棺运回中土,谁便是他的隔世弟子。我生平从不轻易受人恩惠,若然学了他的武功,我岂可忘了他的恩泽,不将他当做师父?宁欺生人,莫欺死者。对一位死去的前辈,不管他是何等样人,我对他背信弃义,总不应该。”

  金世遗正在踌躇莫决,那女子又道:“我家中的一些武学秘典,不过是乔北溟前半生的心得,而且又非全部。即算学全了也比不得当今的几位武学大师。何况其中最重要的三篇修罗阴煞功的秘典,又给孟神通抢去了?”金世遗问道:“孟神通是怎样抢去的?”那女子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不知怎的,给孟神通探听到我家的秘密,前来寻事。我父亲那时候还未到三十岁,修罗阴煞功仅练到第三重,虽然将他重伤,但中了他的暗器,自己也不治而死。当时我还没有出世,我是妈妈的遗腹女,我妈本来盼望我是个男的,谁知令她失望,所以她给我起个名字,叫做胜男。好了,话都对你说清楚了,你对我许下了诺言,算不算数?你要助我报仇,一定得去找寻乔北溟留在海岛上的武功秘典。”

  金世遗想了好一会子,他虽然不愿做乔北溟的隔世弟子,但想来想去,除了这个办法,别无他法可以助他报仇,便道:“好,我依你的说话便是,三月之后的月圆之夜,你在东海海边崂山上清宫的门前等我!”

  那女子道:“为什么要在三月之后?”金世遗大笑道:“我只答应助你报仇,并没有答应成天跟着你呀。不必啰唆,三个月后,咱们一同出海!”说罢转身便走。那女子忽地一声怪啸,追上前来!

  金世遗怒道:“我已答应三且之后与你一同出海,找寻乔北溟所留的武功秘典。你还来纠缠我做什么?”话犹未了,那女子己追到了金世遗的背后,突然骈指如戟,向金世遗背心的“志堂穴”用力一戳,这“志堂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金世遗万万料想不到,那女子会突然间向他下此毒手,何况他毒伤初愈,精神尚未完全恢复,即算有所准备,此时也不是那女子的对手。但听得“咕咚”一声,金世遗给她戳个正着,登时倒地。晕眩中只听得那女子叹了口气,好似还说了几句什么说话,但金世遗已听不清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世遗一觉醒来,但见晓露未干,朝阳初起,已是第二天清晨时分。金世遗好生诧异:“我怎么还死?难道是做梦么?”四处一瞧,那女子也不见了,地上有她剑尖所划的两行字迹,“请记诺言,三月之后,月圆之夜,我在崂山上清宫门前等你。”

  金世遗试运真力,但觉血气畅通,他随手劈下,斫裂了一声岩石,试出武功已是完全恢复,不禁又惊又喜,再一看地留有一滩淤血,又发觉自己的双脚脚跟都贴有药膏,这才恍大悟,“原来那女子见我执意要走,而我体内的遗毒尚未拔尽,故此她用这个办法将我点倒,好替我治伤。修罗阴煞功怪异之极,她昨晚用银针插我的死穴替我治伤,我临走之时,她用手法点我的死穴,想必也是与银针插穴、拔毒疗伤的治法同一道理。只是她不声不响,突然下手,却真是骇人!”但转念一想,那女子昨晚若是先说清楚,当时自己执意要走,只怕也未必肯相信她的说话。思念及此,不自觉的对那女子有点感激起来,他昨晚讨厌她的纠缠,而今不见了她,反而有点怅惘了。

  金世遗走下了太行山,先去找寻李沁梅的消息,到新安镇上打听,钟展、武定球这一行人早已走了,金世遗不知他们向何方,但想李沁梅一定是跟他们同走的,想起李沁梅对他如此痴心,渴欲见他一面,竟然当面错过,以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想到此处,金世遗又不禁恨起那姓厉的女子来。

  太行山离邙山不过两三日路程,金世遗既然找不到李沁梅,自自然然的便想起了谷之华来,他本来就是要到邙山去祭扫吕四娘之墓的,于是便渡过黄河,前往邱山。在离邙山还有六七十里的时候,金世遗想起生平坎坷遭遇,想起茫茫大地,知己谁人?正自放声高歌,忽有两骑快马赶过他的前头,听得他狂歌怪笑,马上的骑士不由得向他注视,一看之下,那两个人都发出一声怪叫,策马飞奔而去。金世遗认得这两个人,一个是路民瞻的儿子路英豪,一个是白泰官的儿子白英杰。

  路民瞻与白泰官乃是吕四娘的师兄,早已去世。他们的儿子继承家学,在江湖上也挣下了响当当的名头。金世遗初闯江湖之时,专找成名的人物为难,曾打遍大江南北,许多英雄豪杰都是他手下的败将,路英豪和白英杰这两个人也曾吃过他的苦头,故此他们一认出了是金世遗,便立刻策马飞奔,不敢招惹金世遗。

  金世遗哑然失笑,但随即又感到有点悲哀:“原来这些名门正派弟子,都已把我当作不可沾惹的妖魔看待!我曾做过什么坏事?最多不过戳破他们的虚名而已,他们有何道理这样忌我恨我?”殊不知这些在武林中有威望的人物,最忌的就是别人拆穿他的武功底细,金世遗到处与成名人物为难,又焉能不到处结恨?

  金世遗想到此处,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忽然又油然而生,故意把衣裳撕破,打散头发,又在面上抹了污泥,打扮成一个乞丐模样,仰天笑道:“好呀,你们把我当成毒手疯丐,我今日就恢复我毒手疯丐的本来面目!”他变容易貌之后,临流照影,自暴自弃的心情令他觉得甚为痛快,然而又有些怅惘。原来他想起了冰川天女。他在五六年之前,一向是扮成“疯丐”的模样,游戏人间的。后来碰到了冰川天女,冰川天女不欢喜他这样打扮,这几年来他才以正常人的面目出现。如今想起冰川天女,不觉一片惘然,心道:“除非我再碰到一个风尘知己,否则我将以毒手疯丐的身份混过这一生了。”就在这时,谷之华的影子浮上他的心头,虽然他与谷之华仅是匆匆一面,他却觉得谷之华好像比李沁梅更懂得他。

  过了一会,金世遗又碰到两个熟识的人,一个是周浔的弟子程浩,一个是李源的儿子李应,这两个人也曾吃过金世遗的苦头,他们远远看到金世遗就绕道避开了。金世遗忽然想起路民瞻、白泰官、周浔、李源这几个人都是吕四娘的同门,也即是当年“江南七侠”中的人物,心中有点奇怪,想道:“怎么今日尽是碰到江南七侠的门人弟子,莫非他们也是到邙山的么?”

  走了一程,距离邙山仅有三十里左右了,猛听得后面马铃声响,金世遗心道:“且看又是江南七侠中哪一位的门下?”索性在路旁坐下,睁眼一看,来的共是三骑,这回来的,金世遗却是一个也不认识。前面一骑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妇人,态度雍容,像个富贵人家老太太的身份。跟在她后面的却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稚气未消。饶是金世遗见多识广,也不禁有点疑惑,心想:“这位老太太不像江湖人物,但看她精神健铄,身手矫捷,分明又是个武功根底很好的人。这两个少年一望也是懂得武功的,不知是不是她的孙儿?”金世遗心有所疑,不禁多望了他们两眼。

  那两个少年瞧着金世遗这副怪状,有点害怕,忽地喝道:“兀这恶丐,你敢向我们挤鼻子,瞪眼睛!”在马背上一个弯腰,向后折身,坐骑仍然疾跑,他们已在地上抓起了两块泥土,身手端的矫捷非凡。前头那位老太太,刚刚说道:“小孩子不可多事!”那两个少年已把两块泥土向金世遗掷出。

  金世遗笑道:“你们是皇太子么?怕人家看!怕人家看,就该躲在家里不出来!”伸指疾弹,“卜卜”两声,那两块泥土都给他弹了回去。那老太太吃了一惊,要知泥块软脆,难于受力,用力稍大,泥块便会碎裂,用力小了,又弹不回去,金世遗这一弹恰到好处,那老太太是位武学的大行家,见他抖露了这手上乘的武功,焉得不惊?

  那两个少年刚待伸手去接,只见那块泥土将到跟前,忽然一个拐弯,向着自己打来,来势飘忽,那两个少年看见了金世遗是要打他们的穴道,却不知要打的是哪一处穴道?一个接空,吓得慌了,就在这时,那老太太突然勒住马头,她两个孙儿的坐骑正好赶上,金世遗弹回去的两块泥土也正好飞到,那位老太太扬袖一拂,姿势美妙之极,只听得“波”的一声,两块土在半空裂开,扬起一片尘雾。那老太太喊道:“尊驾如此功夫,怎的与小孩子一般见识!”金世遗猛地省起,叫道:“你是赵老太太么?哈,江南七侠的后人,算是你最为高明了!俺化子正要领教领教!”那老太婆甚为惊异,随即便猜到了金世遗定是江上所说的“毒手疯丐”,冷冷说道:“我此刻没有功夫,你要找我请到涿县赵家庄,我随时候教!”唰唰两鞭,催马疾行,金世遗隐约尚听得那两个少年问道:“婆婆,这个人就是毒手疯丐吗?你为什么不给点厉害,让他瞧瞧?”

  这位老太太正是江南七侠中曹仁父的女儿,名叫曹锦儿,曹仁父在七侠之中年纪最大,所以曹锦儿在七侠的儿女们之中,年纪也最大,今年已有五十八岁了。她嫁给涿县一位姓赵的世家子弟,丈夫并不是武林中人,几十年来,她从少奶奶而变为老夫人,功夫虽然没有搁下,江湖人的气质却已淡了。所以她才不愿在大路上与金世遗打架。

  金世遗哼了一声,心道:“居然向我端老太太的身份,要不是念在吕四娘和我师父有交情,又兼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就把你拉下马来!”他一日之间,接连碰到了七八个江南七侠的门人后辈,心中已猜想到定有什么事情,当下加快脚步,赶到邙山,正是中午时分。

  这时正是春夏之交,山花遍地,山峰上挂下的瀑布,在日下洒起金色珍珠的泡沫。金世遗精神一爽,想起等下要到吕四娘的坟前祭扫,便在瀑布旁边洗去了面上的污泥,稍稍整饰仪容,走了一会,经过一条两行槐树夹着的墓道,墓园已经在望,忽听有人大声叫道:“毒手疯丐来啦!”

  金吐遗抬头一望,只见山头上高高矮矮,三五成群,江南丐帮帮主翼仲牟和他的寡嫂谢云真也在其中,金世遗心道:“原来江南七侠的门人弟子在此聚会,刚好给我碰上了。”正想看谷之华在否,只见几个年青汉子,已是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路英豪和白英杰也在其内。

  原来今日正是他们的师祖独臂神尼五十周年忌辰,江南七侠的门人弟子,武林好友,云集邙山,路英豪和白英杰仗着人多,大着胆子上来拦阻。路英豪首先喝道:“金世遗,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金世遗冷笑道:“邙山是你的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来?”径自前行,毫不睬他,路、白二人大怒,双剑齐出,他们二人亲如兄弟,练了一套两人合使的剑法,凌厉非常,一剑刺金世遗左胁的“期门穴”,一剑刺金世遗右胁的“精促穴”。金世遗笑道:“你们不讲理,我就是不讲理的祖宗!”一个盘龙绕步,路、白二人双剑刺空,只听得铮铮两声,他们手中的长剑都飞上了半空,原来就在这电光右火的刹那之间,他们的口都被金世遗使用“铁指禅功”,弹个正着,这还是金世遗手留情,要不然他们的腕骨都得折断!

  顿时喝骂之声大起,金世遗双臂一振,又把两个汉子打翻,曹老太婆大怒,起立喝道:“金世遗你是来找我的么?”她的两个孙儿道:“今天何须你老人家出手!”话声未了,早已有十几种暗器向金世遗飞来,金世遗大怒,铁拐一挥,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地上一大堆破铜烂铁,所有打来的暗器都变成了碎片了。金世遗冷笑道:“你们有暗器,我也有暗器,你们再不住手,我可要不客气啦!”金世遗的“毒龙针”天下闻名,众人一想,纵能将他制服,只怕也得伤亡过半,登时气馁,果然没有一个人敢再发暗器。曹老太将龙头拐一顿,正想邀几个武功最好的同门去斗金世遗,翼仲牟赶忙说道:“曹大姐,你问问他的来意。”声音虽小,金世遗却已听闻,哈哈笑道:“你们江南七侠的门人,素来以侠义自居,却原来这样蛮不讲理!”正是:

  欲上邙山寻玉女,却惊平地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情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莲出污泥原不染

  罪加稚子是何言

  曹锦儿身为同门之长,越众而出,面向着金世遗说道:“你在这儿撒野,怎的反是我们不讲理了?”金世遗冷笑道:“我一到来,你们就一拥而上,这是你们撒野呢,还是我撒野呢?”曹锦儿将龙头拐杖一顿,冷冷说道:“我们同门在此聚集,祭扫祖师,你闯进来做什么?”金世遗指着山头上的一些宾客道:“他们不也是外人吗?”曹锦儿道:“这几位是我们的好朋友,和我们的师叔甘大侠、吕大侠生前都有交情,他们也是来扫墓的,要你多管闲事么?”金世遗笑道:“我也是来扫墓的。”曹锦儿道:“你给谁扫墓?”金世遗道:“我是给前辈女侠吕四娘扫墓来的。”曹锦儿道:“我辈同门,可并不认识有尊驾这号人物!”

  金世遗大笑道:“是么?”将铁拐向翼仲牟一指,朗声道:“翼帮主,你还认不认识我呀?”翼仲牟走出来道:“曹大姐,这位金老兄前日曾帮过我们一个大忙。”曹锦儿十分不悦,但翼仲牟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硕果仅存的弟子,又兼身任江南丐帮的帮主,在同门中的地位极高,曹锦儿不得不给他几分情面,当下问明了事情经过,对金世遗说道:“既然如此,看在我翼师弟的份上,我们不再与你为难,你就下山去吧。”金世遗道:“怎么?你要叫我滚蛋么?”曹锦儿道:“不敢。我是客客气气地请尊驾下山。”

  金世遗笑道:“老太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哩!你请我不来,我既然来了,你也请我不走!”曹锦儿道:“今日是我师祖独臂神尼的忌辰,你擅自闯来,我不治你不敬之罪,已是大大给你面子。你再不知进退,当真以为没人能制服你么?”金世遗冷道:“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我来给你的长辈扫墓,居然也有罪了?好呀,你要与我较量,过了今日,我一准奉陪。今日我是看你的长辈吕四娘的死人面上,不便在她的坟前与你动手。”迈步便走,曹锦儿将龙头拐杖一横,喝道:“金世遗,你往哪走?”金世遗无名火起,纵声笑道:“你真的不许我上坟?”翼仲牟急忙上来劝道:“金老兄,今日是我们门人弟子和至亲友好扫墓,就改一天来吧!”

  曹锦儿冷冷的说道:“不成,改一天也不成。吕姑姑是一代女侠,给她上坟的都是名门正派的侠义中人,我不能让一个声名狼之辈玷辱了她!”李源的儿子李应也道:“你非亲非故,这坟不上也罢。”金世遗“呸”的啐一口道:“吕四娘生前也没有你这么气焰!”曹锦儿怕他口吐毒针,反身跃开,金世遗向前行两步,只听得“当”的一声,曹锦儿的龙头拐杖迎了上来,金世遗将她架住,冷笑说道:“你真的要迫我在吕四娘坟前与你动手么?”

  双杖相交,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曹锦儿蹬、蹬、蹬的向后连退三步,路英豪、白英杰、程浩、李应等一班人急忙跑上来,刀枪剑戟,排列面前,拦住了金世遗的去路,双方剑拔弩张,看看就要大打出手,忽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众位同门,且慢动手,请听小妹一言。”金世遗撤回铁拐,心头“卜通”一跳,抬眼一看,不是谷之华是谁?

  只见她从一块岩石后面缓缓走出,衣袂飘飘,容光夺目,江南七侠的门下,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议:“咦,这女子是谁?她是谁的门下?”原来她的这班同门,竟是有十之八九未见过她,金世遗又是欢喜,又是有点埋怨,“怎的这个时候才出来?”

  曹锦儿双眼一睁,悄声问道:“你是何人门下?”谷之华神色有点异样,但仍然是很平静地答道:“弟子是吕四娘门下,参见掌门师姐。”谢云真听得曹锦儿问她,心中也好生奇怪,原来她在吕四娘逝世之前的一年,曾到邙山,见过谷之华。这次同门聚集之先,她早已对曹锦儿说过吕四娘有这样一位关门徒弟子,而且刚才曹锦儿来到,谷之华还招待过她;谢云真心想:“曹大姐纵然健忘,也不应这样,怎的转眼之间便忘记了!”

  这时江南七侠的门人后代尚未到齐,典礼尚未开始,同门的人数太多,虽然已在彼此交谈,但尚没有按照次序,正式介绍。故此除了有限几人,如谢云真翼仲牟等人之外,其余的人都未见过谷之华。一听得谷之华自报姓名,说是吕四娘的关门弟子,大家都不免感到有点诧异,更感到欢喜,欣慰吕四娘在晚年的时候,收了这样一位好弟子,她的玄女剑法终于有了传人。江南七侠中,以吕四娘年纪最小,谷之华又是她晚年收的弟子,今年不过十九岁,比起曹锦儿,年龄相差三倍,许多师侄辈都比她年长,加上人又长得那样秀丽,因而也就更加引人注意。

  谷之华自报姓名之后,曹锦儿面色仍是甚为严峻,眼睛瞅着谷之华缓缓问道:“你有什么话说?”谷之华说道:“启禀师姐:我师父在生之时,曾说过她有位好友,住东海蛇岛,名叫毒龙尊者。据我所知,这位毒龙尊者便是金世遗的师父。”谢云真道:“不错,我也曾听天山派的掌门人唐晓澜说过,有这件事。”谷之华又道:“金世遗的师父与我的师父渊源甚深,他今日前来拜墓,似乎可以容许他厕身在亲朋之列。”揆情度理,亲朋前来祭扫,死者的后人是断断不能拒绝的,纵然他是坏人,那也只有暂时搁过一边,让他磕了头再算。曹锦儿无奈,只好说道:“既是如此,就请这位金先生暂时站开,待我们祭扫之后,你再尽你的心意吧。”

  曹锦儿既然以礼相待,金世遗自然不好僭越,只得退过一旁,把眼看时,只见谷之华也正望着他。金世遗面上一红,后悔自己不该扮成这个模样上山。同时,他的怒气也被谷之华温柔的眼光所溶化了。

  曹锦儿见风潮已息,说道:“程浩,你将名单给我。”程浩是江南七侠之中周浔的大弟子,这次负责登记上山扫墓的同门名字,听得掌门师姐唤他,便将名单交出,禀道:“这次已来到的同门长幼三辈,共是六十四人。有六位因事不能来,还有三位说是要来的,现仍未到。”曹锦儿道:“不必再等他们啦。咱们十年一次大聚会,以这次到的人数最多。师姐师叔地下有知,亦当欣慰。”

  曹锦儿按着名单的次序,将长幼三辈同门的名字一个个了出来,按着班辈排列。金世遗凝神细听,只听她念了一个又一个,念了约有三四十个,仍然没有念到谷之华的名字,不禁大为奇怪,要知谷之华虽然年轻,却是吕四娘的嫡传弟子,江南七侠都已去世,她的班辈便与曹锦儿、翼仲牟一样,是同中最长的一辈了,现在曹锦儿已念到第二辈弟子的名字,仍然未见有她,这实在大过出乎常理之外。

  不但金世遗奇怪,一众同门也都觉得奇怪。过了一会,曹锦儿念过她两个孙儿的名字,这是第三代中最年幼的两位,念完之后,曹锦儿将名单一卷,说道,“你们按次序排列好,等会便到师租墓前行礼。”

  这时只有谷之华孤伶伶地站在一边,众同门窃窃私议,程浩更是惊疑之极,心道:“我明明列有她的名字,难道师姐看漏了。但即使是一时漏过,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一边,也应该发觉了,怎的不见师姐叫她?”翼仲牟忍耐不住,他在同门之中,名次排在第二,挨着曹锦儿,便在她耳边悄悄问道:“师姐,你是不是漏了一人?”

  曹锦儿双目一张,向谷之华招手说道:“你过来。”谷之华也不明白她何以漏了自己,甚是尴尬,走过来道:“师姐,你有何吩咐?”曹锦儿道:“把你的宝剑留下,将我吕姑姑的剑谱交出来!”谷之华大吃一惊,道:“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曹锦儿道:“宝剑和剑谱都是我本门之物,岂能由你带去!”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曹锦儿这话分明是不把谷之华当作本门弟子,所以要她缴还宝剑、剑谱。金世遗心道:“吕四娘在江南七侠之中武功第一,这老婆子莫非是觊觎吕四娘的玄女剑法,要占为己有么?”一众同门,则都知道曹锦儿虽然严厉,却很正直,断无攘夺同门剑谱之理。正是因此,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了。

  谷之华呆了一呆,定了心神,大声问道:“请问掌门师姐,弟子犯了什么过错,师姐要将我逐出门墙?”

  曹锦儿冷笑说道:“若是你犯有过错,我岂只仅仅将你逐出门墙?”逐出门墙乃是极严重的处罚,在武林之中,这种处罚仅次于身受诛戮。谷之华再也忍受不住,朗声说道:“各位武林前辈在此,请问有没有这样的规矩:并无过错,也要逐出门墙?”曹锦儿道:“这是我本门的事情,你想请人干预么?”本来有几位武林前辈意欲仗义执言,听得曹锦儿这么一说,只好暂且忍着。

  谷之华又大声道:“那么请各位同门评理,是否任从掌门人个人的好恶,便可以随意将同门驱逐?”一众同门,面面相觑,大家都觉得曹锦儿的所为太出乎常理之外,翼仲牟低声说道:“师姐请再考虑,武林中历代相沿的规矩,除非是犯了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罪行,或者是叛师投敌,那才可以将他逐出门墙。咱们邙山一派,打从祖师创派至今,被逐出门墙的只有了因一人,那时他的罪行是天下咸知,并由同门公决才执行的。”曹锦儿冷笑说道:“仲牟,这些规矩,难道我还不知道吗?”忽地提高了声音,面向谷之华道:“你当真要我说出来吗?我为你着想,还是以不说出来为妙!”

  谷之华大声说道:“我有什么过错,请师姐尽管说出来。若是果然罪有应得,我死而无怨!”

  曹锦儿道:“好,你既然迫我说,我只好说出来了。我先你,你姓什么?”谷之华道:“弟子姓谷,名唤之华,刚才不已经禀告了师姐么?”曾锦儿道:“你父亲是谁?”谷之华道:“襄阳谷正朋。”谷正朋是鼎鼎有名的两湖大侠,到会之人,个个知道,心想:“纵许这小姑娘当真犯有什么过错,看在父亲的面上,也当从宽处理才对。”

  曹锦儿面色一端,利箭般的眼光紧紧盯着谷之华,追着道:“我是问你的生父,谷正朋是你生身之父么?”谷之华道:“他虽然是我的养父,但我自幼蒙他抚养,便和生身之父一般。”曹锦儿道:“那么,你本来不是姓谷的了?你原来是姓什么?”谷之华道:“我问过义父,义父说我姓孟。”曹锦儿突然又提高音问道:“那么你生身之父是谁?”

  谷之华眼圈一红,含泪说道:“弟子蒙义父收养之时,尚在襁褓之中,直到如今,还不知道生身之父是谁。”

  曹锦儿冷笑道:“嗯,你倒是个很有天性的孝女。你义父前年去世,他临死之时,也没有告诉你么?”谷之华难受之极,哽咽说道:“我义父也不知道,若然他告诉了我,我还能不去找生身之父么?”

  曹锦儿淡淡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你的生父就住在太行山下,离此不过三日路程,他的真名字我不知道,江湖上都叫他做孟神通!”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到会之人,谁都知道孟神通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而且行踪诡秘,二十年来下落不明,岂知他就住在太行山下,更料不到的是这个谷之华竟然是他的亲生儿!

  金世遗一生中不知经过多少可怕的事情,只有这一次令他惊得呆了,“她,她是孟神通的女儿?她是孟神通的女儿!不,不!这事情我怎也不能相信!”谷之华就站在他的面前,气度是那么高贵端庄,他又知道她的心地是那样善良宽厚,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孟神通的女儿呢?不但金世遗是如此想,到会诸人也是如此想,看这谷之华的丰度神情,哪里有半丝“邪气”?其实这也无怪其然,谷之华被两湖大侠谷正朋养大,又在吕四娘门下经过将近十年的薰陶,她又怎可能带有半丝邪气。

  谷之华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喃喃说道:“我是孟神通的女儿?我是孟神通的女儿?师姐,你,你这话是真的么?”

  曹锦儿面向着墓园后面的来宾,招手道:“柳大哥,请你过来。”一个年约四十的灰衣男子神色沮丧,缓缓走出,谷之华一见,说道:“柳行森,柳大哥,是你吗?”柳行森是谷正朋的徒弟,谷正朋一生只收有这一个弟子,谷正朋没有儿女,故此将谷之华当作女儿,与柳行森名义上是师徒,实则也如父子一般。谷之华八岁那年,就是柳行森将她送上邙山的。柳行森垂头说道:“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说了!”

  曹锦儿却向翼仲牟问道:“翼师弟,周骥师兄二十年前在山东道上被害,仇人查出来了吗?”翼仲牟正在心乱如麻,被师姐一问,怔了一怔,即答道:“查出来了,正是孟神通。前几天我们才与他大斗一场,小弟自愧无能,让他逃了。”但他对孟神通的女儿,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曹锦儿道:“周师兄被害后,你曾邀请了许多武林朋友搜查凶手,有这事么?”翼仲牟道:“不错,事后我也曾禀告师姐得知。只因师姐当时远在河南,不及请师姐出来主持。”曹锦儿道:“你这件事情做得很对,我不是怪责你这件事情。我只是问你,你还认得这位柳大哥吗?”翼仲牟道:“认得,他是柳行森大哥,当时他是和谷老前辈一同来的。”

  曹锦儿道:“柳大哥,请你说一说当时追查凶手,在途中遇见一件什么事情?”柳行森望了谷之华一眼,说道:“当时各路英雄分头搜查凶手,我和师父一路,追到了青云河附近的一处荒野,忽然发现有一个重伤的妇人抱着一个年方周岁的婴儿,卧在荒野之中,奄奄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