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昀也不再深究粮草营的这次人事动荡,只是暗下决心,待用完了这纨绔,粮草营一定要重新大换血!

  眼下前线缺粮缺得嗷嗷叫,铁弗人,叛军,还有大魏的兵马都在紧盯粮草线。

  一旦韩临风开始运粮,就好像在饿狼堆里举了香肉行走,压根不需王昀多费气力,自有饿狼将他撕咬得片甲不留。

  叛军裘振最近动作频多,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王昀不想再在嘉勇州浪费时间,只想早点回后方跟亲人团聚。

  半个月后,王昀便给迁西粮草营下令——将冬粮多运些来!

  韩临风明白,这是王昀怕自己这块肉不够肥,引不来饿狼啊!

  一旦丢掉了数目庞大的粮草,这个罪过可不轻……

  他倒是不动声色,照常吩咐下去。于是上将军一声令下,迁西粮草即可装车,准备三日后出发。

  就在迁西粮草车开始装车之时,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到了北地叛军的营地。

  “裘副统领,迁西营里可都是我们丢了的粮草!我已经打探到,粮草营的新督运是北镇王世子。他就是个混迹花柳巷子的纨绔,以前在工部担了几日闲差,无甚建树……据说铁弗人也蠢蠢欲动,要打这批粮草的主意。”

  从迁西粮草营回来的密探正恭谨地向叛军中新近掌权的裘振禀报着。

  那坐在熊皮靠椅上的年轻人微微抬起了眼,浓眉凤眸,带有一丝异域的风情,却又英气逼人,赫然正是在梁州香料铺子里,跟苏落云偶遇的那一位。

  他便是叛军新近出头的小将——裘振。

  裘振少年得志,如今也不过十九,却屡立奇功,在叛军中声望渐长,如今赫然是义军的副统领。

  如今叛军已经收复了失地二十州里的五州,终于不必再过以前那般颠沛流离的游战日子。

  而自从曹盛病了以后,他也算是掌握了整个义军的军权,虽然要敬奉着曹统领,可下面人都知道,他才是义军军营里说一不二之人!

  可是之前丢失粮草,干系太大,已经影响了裘振在义军中的威信。最近又有人影传曹盛受伤乃是裘振阴谋设计,妄图取而代之。

  所以呼吁曹统领出来主持大局的呼声也日渐高涨。这对裘振极为不利。

  前一阵子,营里缺少止血的良药,幸好裘振及时想出了良方,用香料马鹿草代替止血药,又冒险带人亲自入城去买,这才挽回了一点声誉。

  最起码,曹盛虽然病重却还活着,而且裘振也与曹盛的女儿定下了婚约,作为曹家未来的女婿,他替岳丈掌管军权,任谁也说不出闲话!

  不过并非所有的部下都如此信服,就在营帐内说话的功夫,营帐外又有人大声叫嚷,吵着要见曹统领,为何姓裘的要软禁曹统领,不让他们见?

  裘振起身走出了营帐,看着营帐外的人,正是曹盛的结拜兄弟袁惜。

  袁惜之前去南地买粮,一直不得见大哥,这几日纠集了义军里几个位高权重的头目,逼迫裘振交人。

  裘振知道这几个在义军里声望不低,如果一味不让见,反起更大波折。

  他挑了挑浓眉,带着看似率直的笑,对袁惜道:“袁叔,实在是因为曹统领的身子虚弱,我依从郎中的吩咐,才不让闲杂人等打扰。你们却因此对我起了疑心,叫我情何以堪?既然你们不放心,那我便让你们去见,也让你们的心放到肚子里。”

  说着,他转身冲着一旁的随从投递了个漫不经心的眼神。

  那随从立刻心领神会,悄悄下去准备了。

  等到他们来到由卫兵层层把守的曹统领的营帐时,袁惜健步扑了过去,看着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大哥,一时涕泪横流,哽咽得低语:“大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喊,曹盛都不曾睁开眼。

  就像裘振所言,曹盛已经病入膏肓,终日昏昏欲睡,已经不理人了。

  裘振站在袁惜身后,心知属下给曹盛提前灌下的蒙汗药起了作用。

  只要曹盛昏迷不醒,让这些老家伙见见又如何?

  袁惜原本指望今日见上,能跟大哥好好说说话。现在义军在裘振的带领下,浑然忘了这只大军起建时的初衷,是要收复故土失地。

  现在姓裘的心思全用在扩展地盘,定都称帝上了。袁惜心里着急,所以想跟大哥见面。

  怎知,大哥竟然已经病得睁不开眼,失望之余,身后的裘振又在催促:“既然诸位已经见了曹统领,便可安下心了,还请诸位出去吧,莫要打扰了统领休息。”

  说完,他的身子往后一让,示意着进帐的几个人赶紧出去。

  就在后面几个人纷纷起身,遮挡了裘振的视线时,一直紧闭眼睛的曹盛突然微微睁开眼,同时快速握住了正要起身的袁惜的手,将一个折叠成小块的布条塞入了他的手里,同时用力一握之后,迅速收手。

  袁惜一愣,还以为曹盛醒了,要不是那暗示性十足的一握,他差一点就叫出声来。

  他愣在原地片刻,看着大哥迅速将手收回被子里。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几个人已经纷纷出了营帐。裘振见他还不走,便问:“怎么?袁叔你还有事情要说吗?”

  袁惜慢慢转身,对裘振道:“今日是我思念大哥心切,一时造次,还请贤侄原谅……”

  裘振微微一笑:“我跟佩儿不日就要成婚,您是我未来岳父的义弟,也就是我的亲叔叔一般。到时候,袁叔还要代替岳父承我的喜酒。将来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不过袁惜离开之后,裘振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一旁的随从冷哼道:“这帮子人,就是仗着是义军的元老,不将您看在眼里……”

  裘振勾了勾嘴角,瞟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曹盛,平静吩咐道:“明日不是要派人去打探铁弗人的动向吗?派袁惜领人去,再将他的行踪卖出去,这样的刺头不能久留。”

  随从听了心领神会,副统领这是要借了铁弗人之手,清理掉袁惜啊!

  当裘振吩咐了清理门户的事情后,便也带人出去了。

  直到营帐里再次变得安静,本该昏迷不醒的曹盛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从被子里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那手心里正握着一块打碎的瓷碗片,因为握得太紧,那瓷碗片已经将他的手扎得鲜血淋漓。

  这是上次,他故意打破了药碗,趁人不备留下的一块。

  裘振给他惯了太多次迷药,他对平常的药量已经渐渐有了抵抗,凭借着手心的刺痛,他才堪勘保持了清醒。

  方才他递给袁惜的,是从自己的内衣衬子上撤下来的一块布,上面用血字写下了让袁惜尽快秘密找寻到北镇世子,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于他。同时让袁惜找到义军账本的藏处,将义军这几年来筹措的钱款账本一并交给世子。

  那账本顶要紧,里面有各地钱庄的银票凭证,也是裘振一直想要得到的。不然光有大军,却没有钱银支撑,如何行事?

  这也是裘振一直留着曹盛活着的原因——只要有曹盛这金字招牌在,就不愁筹集钱款。曹盛在民间的声誉太旺,一呼百应,不能让他轻易死去。

  曹盛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听义弟韩临风之言,对裘振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没有起防备之心。

  其实这也是因为当初韩临风当初在北地给他留下了太好的印象。

  以至于他再遇到与韩临风一样,带着几分波国血统的俊帅少年裘振时,觉得又是遇到了像韩临风一样的帅才,不自觉生出了爱才之心。

  岂不知,二人皮囊相近,武艺同样超群,可是人品却天地之差!根本不能相比。

  如今曹盛身陷囹圄,也算咎由自取。可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妻子和女儿,怎么能任着她们继续被人利用?

  他将手心的血迹抹在了床板之下,然后藏好了瓷片,低声骂道:“小兔崽子,以为这样就能困住老子?老子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再说袁惜,待出了营帐,寻了无人之处,连忙展开那血字布条看。

  这一看,袁惜的心里登时起了漫天大火。他心知自己一人救不了大哥,唯有像布条所言,尽快找到韩临风,让他想办法救出大哥来。

  至于那账本的藏身之处,虽然用了密语,可是袁惜跟大哥十多年的交情,立刻便明白了账本藏在何处。

  就在这时,他的营帐外有人通禀,说是副统领希望袁叔带着几个人探一探铁弗人的迁徙路径。

  这活儿原是轮不到袁惜的。他一听就明白这里面有猫腻!

  满口应承下来后,袁惜决定今夜就出逃,前往迁西大营寻找韩临风解救了义军的这一场困局!

  再说迁西凤尾村,依旧一片宁静祥和。

  苏落云自从搬到了这里,又算是独门独院地过日子了。因为韩临风不能随便离开军营,所以苏落云每日都会让自己的小厨房做好了饭,再给韩临风送去。

  毕竟媳妇就在营帐旁,若是不给夫君加些菜,实在不像话。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坐着马车带着食盒子去迁西大营送饭。凤尾村离大营不算太远,走上三刻的时间就到了。

  现在虽然是冬季,可是在山路的的小丘后依旧有挖土烧砖的村人。

  苏落云已经走了几个来回,对于这周围的山路倒是熟悉得很,一听前方传来了挖土的人语声,就知道一会要越过一道小丘了。

  可就在这时,马车突然急急刹车,似乎有什么东西扑到了马车前。

  跟车的侍卫很警觉,立刻抽刀扑了过去,用刀抵着扑在地上人脖子道:“大胆!你是何人,竟然敢拦车?”

  那人似乎后背中了一箭,正在汩汩冒血,他看了看马车上挂的名牌,喘着粗气道:“可……可是北镇王府的马车,车上可是韩世子?”

  侍卫皱眉道:“既然知道,快些散开,不要冲撞了王府家眷!”

  不是他们见死不救,是来者太吓人蹊跷。若是什么匪徒假装受伤求救,趁机拦截车马,世子妃一旦出事,他们可担待不起!

  那伤者似乎也看出来了,可是他方才一路流血太多,现在意识又有些模糊了,身后的几个杀手紧追不舍,马上就要到了,他也唯有冒险一试,看看能不能拦截到帮衬他的人……

  他虚弱说道:“我是韩世子的故人,请哪位代为通禀一声,就说我是北地的粮商袁惜,有要事要告知于他……”

  侍卫们听了也无动于衷,可是马车里的苏落云却一皱眉。

  她并不认识北地义军,可是却知道当初在给彦县筹备粮食的时候,韩临风将一部分筹措的粮食给了一个叫袁惜的人。

  当时世子还问她有没有合适的门路,帮着袁惜往北边运粮来着。韩临风当时没有明说,但是苏落云猜到了袁惜应该是北地义军的人。

  不过这人,真的是北边的袁惜?会不会又是六皇子派来试探的人?

  想到这,她撩开了车帘子,开口道:“世子并不认得什么粮商,不过你既然受了伤,我们也不会将你丢在路旁。你且在这,我叫人给你包扎,一会有人找郎中来救治你……”

  袁惜疼得咬牙,紧声道:“有人一直在追杀我,只怕我等不到郎中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已经传来了马蹄子声。袁惜的脸色一变,只能开口道:“你们快些走吧,追来的都是些高手,你们这些人,挡不住……”

  这里并非前线,可是那些歹人居然能追杀到此,足见艺高人胆大!

  苏落云知道,现在需要她快速做出判断了。

  这人究竟是真的认识世子,还是被六皇子派来试探的幌子。

  她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问道:“你可有送给世子新婚贺礼?”

  袁惜不假思索,说道:“当时着急,只在路边买了一整套的细瓷茶盏……”

  这就对了,因为当时韩临风的确拿回了一套茶盏,说是故人相送。不过那瓷质用手一摸,有些粗糙,跟世子收的其他礼相比,寒酸了很多……

  如此看来,这个人应该真的是那个袁惜了。

  短短的时间里,苏落云迅速判断,决定要救下此人。

  不过就像这个男人所说,她带的人并不多,若追来的是武功高强的杀手,这些人简直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想到这,她问过香草,地上有些血迹后,出声道:“来人,将他扶上马车,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再弄些血滴到路旁的河边去……然后赶着马车如常地往前走……”

  世子妃一声吩咐后,众人皆开始行动,扶人上了马车后,很快就清理了血污,然后一个侍卫割了手掌,一路将血迹引到了路旁的的那条河里。

  而趁着这功夫,落云又问了香草她们此时所处的位置,能不能看到山丘后面挖土工人们。

  当听到香草说了她们所处的位置后,落云的心里也有些底气了。

  她默默想着前些日子韩临风刚给自己讲过的空城计,决定今日也当一当诸葛孔明。就是不知这临时搭建的戏台子,能不能吓退一帮亡命的匪徒……

  就在这时,十几个追兵也赶到了。

  那些追兵一个个人高马大,打扮成过往客商的样子,可是手里腰里都别着武器,眼神一看就透着不善。

  其中一个来到马车旁,狐疑地看着,然后转了转眼珠出声道:“方才有个盗贼抢了我们的行李,他的背后中了一箭,不知你们有没有看到?”

  侍卫瞟了他一眼道:“是有一个,不过看到了我们,就跳到河里去了。”

  那人似乎不信,转头朝后面使了使眼神。

  他们奉了副统领之名一路追撵到这里,就是要追回账本,绝不能让袁惜有逃脱的可能。

  那河里的水还很冰,他们也不确定袁惜走投无路会不会跳,不过这马车势必要验看一看。

  虽然眼前这马车看起来是富贵人家的,还配有几名带刀侍卫,但是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狠手,并不将这些侍卫看在眼里。

  就算不杀了这马车的人,也要强行上去检查一下……

第76章

  就在那些歹人神色晦暗,手握刀柄准备发力的时候,苏落云撩开了马车帘子,探头热心肠说道:“既然有盗贼抢了东西,还是找官兵稳妥。你们听到了吧,这山丘后有迁西粮草营的兵马在操练,我夫君领着百十来号人正在训练呢,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要不……你扯一嗓子,将他们喊过来,帮你们捉盗贼吧!”

  那歹人看到苏落云的花容月貌先是一愣,再听她说山丘后有百十来号人,不由得凝神望去,只是黑黝黝的小山丘遮挡,并不见人。

  仔细去听……可不是正有人“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许是山丘后的人在练习用枪扎靶子一类的,那声音渐渐由弱转强,也不知山后有多少官兵。

  歹人们当然不会知道,此时烧砖挖土的雇工正好午休完毕,又集合在一起在土丘的后面喊号子干活呢。

  落云总在这里走,自然也知道这些工匠的作息,时间拿捏得正正好。

  现在她故意引导着将这些工匠干活的声音,往士兵操练上引。这些歹人听到,误会得也是正正好。

  裘振派来的杀手不知山丘后面的底细,心里不由得一凛——若真像这女子所说,是官兵在操练的话,那么他们若要强行检验马车,或者打杀起来,岂不是要暴露了行踪,引得那些官兵前来?

  而且马车上既然是如此貌美的官家女眷。素昧平生的,她应该也不会任凭个受伤的汉子上车,污了自己的名声!

  想到这,那些人迅速交换了眼神,然后调转马头,急匆匆顺着路旁的小河追撵了过去。

  而苏落云的马车则毫不迟疑地绕过山丘的山路,继续前行。

  袁惜从马车的车窗缝隙里看到了山丘后那些人——压根不是什么官兵!只不过是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翁,在一起打着赤膊,喊号子挖土打夯……

  那一个个瘦骨嶙峋的老叟,居然吓退了十几个身手一流的杀手!

  他不由得惊讶又佩服地看着身边的女子。

  这个女人的眼睛似乎看不见,她——该不会就是韩世子娶的那个盲妻吧!

  想当初,袁惜听闻世子娶妻,竟然娶了个毫不相配的商贾盲女时,心里还十分的惋惜,暗骂狗皇帝糟践人!

  给如此英杰才俊,居然配了残废的商贾妇人!

  以至于他在准备新婚贺礼时也给得敷衍,在路边随便就买了套瓷器相送。

  没想到,今日他终于得见韩临风的妻子,还是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关卡下。

  而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子,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巧妙地利用了周遭的一切,算无遗漏地吓走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杀手追兵……

  这个女子……真的有眼疾吗?

  想到这,袁惜都顾不得后背疼了,伸出手来,在苏落云的面前晃了晃。

  香草原本就因为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挨着大姑娘坐,有些不乐意。

  一看他竟然这般无礼地试探大姑娘,香草登时来气,伸手一推道:“哎,干什么呢你!”

  结果她这么一推,袁惜背后的箭又往里进了进,他疼得两眼一翻,这次彻底昏了过去……

  香草也吓傻了,颤音低声道:“大……大姑娘,我杀……杀人了!”

  落云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扬声道:“别怕,应该还有救!快!去军营找世子,再将郎中找来……

  当袁惜再次醒来,已经是躺在了凤尾村的那处小宅子里。

  他后背的箭已经被韩临风请来的郎中起了出来,并且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灌下了汤药。

  只是依着他的身份不好出现在军营里,于是韩临风就将袁惜暂时安置在了凤尾村。

  韩临风正坐在床边,看袁惜睁开了眼,便问道:“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袁惜一看到韩临风,立刻激动得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韩世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也不顾伤口会不会裂开,立刻迫不及待地低声说了大哥曹盛目前的窘境。

  韩临风虽然一早便知道了曹盛受伤的事情,可没有想到大哥如今竟然已经失了自由,完全被部下裘振操控,情况如此岌岌可危。

  说完曹盛的情况后,袁惜找到了一旁放着的行李包,从里面衣服夹层里掏出了夹着厚厚银票的账本,将它递给了韩临风。

  韩临风低头翻了翻,慢慢抬起头:“这是义军的生息命脉,你确定要交到我的手上?”

  袁惜说道:“大哥以前也曾跟我谈论过义军将来的出路。大哥起兵,只是为了收复被异族侵占的故土。可是随着队伍壮大,越来越偏离他的初心。他时常怅惋,日后义军若不受控,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成为荼毒天下百姓的利器……现在大哥的担心已经要一步步成真了,他让我将这账本交给圣德先帝的子孙,也是希望世子您能力挽狂澜,避免这最糟糕的一步。当初投奔义军而来的,有许多是十六七岁的热血少年,怀揣着救国复兴故土的梦想。大哥不希望他们的性命被人当成封王称帝的垫砖,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被人骂成反贼逆党……”

  说到这,袁惜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大哥实在放心不下大嫂和女儿曹佩儿。尤其是佩儿那孩子,简直是被裘振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嫁!”

  韩临风挑了挑眉:“怎么?这个裘振长得一表人才?”

  袁惜看着韩临风的脸,缓了缓说道:“他是被诛灭九族的吏部侍郎裘坤的庶子……他母亲也是当年波国进献的美姬……”

  说到这,韩临风便懂了,因为他的母亲也是当初波国进献的美姬之一。

  原来这个裘振和他一样,都是带了些异域血统,自然生得也是轮廓分明,带着别样的俊美。

  当年魏惠帝得了波国进献的美女,但是为了不搅乱正统龙嗣血脉,皇帝欣赏了一遍后,一个没留,都分赏给了诸位臣子以示厚爱。

  当年裘坤也得了一个,不过生下的孩子因为血统不够纯正,便被他送往了乡下。

  后来,裘坤卷入了凌王叛乱的事件,由此犯下诛灭九族之罪。没想到,那个被送到乡下的孩子逃过一劫,最后成了气候,便是现在的义军副统领裘振。

  据说那裘振因为裘家覆灭,便逃亡别处,还曾投到山匪处,凭借天生的聪慧胆大,绿林起家,招兵买马逐渐壮大。

  现在这个裘振,打得是国仇家恨的旗号,借着大魏这几年朝政腐败,民不聊生,一心要改天换地。

  一旦曹盛没有利用价值,势必会被这个心狠手辣的裘副统领除掉!

  袁惜说到这里时,又是幽幽长叹一口气。

  在他看来,从某种角度说,裘振与韩临风的生平际遇倒是有七成类似。

  当年韩临风在北地闯荡的那几年,因为打仗骁勇,善于千里奔袭,而一举成名。

  只是韩临风碍于身份,不愿在人前显露真面目,他和部下都戴着铁铸的面具,当时被人称为“铁面军”。

  韩临风则被称为“铁战神”。

  可惜如此骁勇的铁面军却是昙花一现,只在北地出现不到两年,便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只有曹盛和袁惜等极少数人知道“铁战神”的底细,更知道那位铁战神在不久之后,就要入京为质,这才不得不离开北地的。

  不过裘振自从在义军里树立起威望后,也听闻了铁面军当年的风光事迹。

  他觉得曾经的“铁战神”威名响亮,于是也命人打造了黝黑铸铁的面具。

  在最近几次杀敌作战的时候,裘振跟着他的属下都是戴好面具之后,再上阵杀敌。

  以至于有很多听闻过铁面军威名的将卒都误会了,以为裘振就是几年前那个在沙场上屡屡击退铁弗人的骁勇战神。

  顶着铁战□□头,裘振在义军里愈发一呼百应。

  用袁惜的话讲,裘振这孙子不愧是土匪出身,不光抢劫财物,连别人的战功和威名都能抢占据为己有!

  韩临风以前对于裘振其人只是初步了解不甚其详,现在听了袁惜的介绍,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他倒也没想到,自己当初带着心腹侍卫在北地的肆意率性,击退铁弗人的那段轻狂经历,倒是给裘振这厮做了嫁衣,被他利用得彻彻底底。

  不过当袁惜说到那裘振跟自己长得有些相似,都是眉眼带了些异域风情时,韩临风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了苏落云在香料铺子的遭遇。

  于是他问:“曾有人穿着大魏兵服在梁州买了大量的马鹿草,这人可是裘振?”

  袁惜点了点头:“他惯会收买人心,而且行事极其大胆,类似这种亲身深入敌后的事情做过无数次,在义军的军卒里很吃得开,这样才配得上‘铁战神’的胆大作风啊!”

  韩临风明白了,裘振之所以能够迅速取得义军的军权,就是因为这种极富胆大,又善于操控人心的行事魅力。

  如此张扬,听着就热血沸腾,最是得年轻人的喜欢和盲目崇拜。

  曹盛虽然年轻时骁勇,但是现在毕竟老了。

  而裘振这样一个年轻俊美,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将军,简直是说书先生嘴里的神仙人物。

  现在年轻俊帅的战神说要带着他们攻城陷阵,一路打到京城里去,然后住王侯的府宅子,睡公卿的娇艳女儿。

  这是何等让人蒙蔽了心智的昏然大梦?简直是让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啊!

  说到这,袁惜羞愧道:“可惜你的身份敏感,不能外露,不然我和曹大哥也不会任他这般冒用你的威名……

  韩临风微微一笑,倒并没有将这类事情太放在心上。

  不过他终于接过袁惜手里的那账本,然后说道:“曹大哥希望我拯救义军的前途,我若说能,未免有些托大,不过解救曹大哥和他的家眷却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情。此事需要细细谋划,你身负重伤,还需要将养。此处是我夫人暂居的居所,你可安心住下,不必担忧再有人前来追杀。”

  袁惜连连点头,又有些羞愧道:“想当初,你们成婚时,我以为这女子不配你,便存了敷衍的心思,送你的礼也单薄了些。若早知道世子妃是这等神仙人物,我可不敢如此怠慢……她今天还问我当初送的是什么礼……该不会心里还在挑剔我吧?”

  韩临风没想到袁惜居然纠结这事,当时便爽朗一笑,起身让落云进了屋子,将袁惜的话又学了一遍。

  苏落云也是无奈摇头笑道:“袁先生,您多想了。当初我跟世子成婚时,是连花轿都没坐的,不过走个过场,又怎么会挑剔您呢!我还要向丫鬟代为道歉,她手重,真是差一点就要酿成大错了!”

  袁惜现在惊魂已定,终于有闲暇仔细看了一眼世子妃,只是看了两眼,立刻惭愧地回避不再看——让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子,委屈了名节与他共乘一辆车,为他打掩护。他真该立刻撞墙死了,来维护人家年轻妇人的名节。

  可他刚惭愧起了头。落云便轻描淡写地打断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若是心中无愧,何必拘泥陈规?世子不是那等子计较鸡毛蒜皮的迂腐之人。袁先生也是经历江湖风雨的豪侠异士。落云不才,虽是女子,可也有几分侠士心肠,大家既然都是江湖儿女,就休要再论这些繁文缛节。”

  韩临风也微微一笑,拉着他家小侠女的手道:“我的夫人跟一般的女子不同,她的气量胸襟,有时候连我也自愧弗如呢!”

  袁惜也看出来了,这个女子虽然眼盲,可心思透亮,真是奇女子也!

  他当下便是郑重抱拳,所谓大恩不言谢,世子妃的救命之恩,他袁某人郑重记下了!

  不过韩临风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他原以为凤尾村在大后方,应该无安全忧患。可是今日落云送饭途中居然遭遇了裘振派来的杀手,实在是让人警醒。

  所以韩临风又征调了王府和自己的得力守卫,看护着凤尾村的院落,并且在通往村子的各个路口也设了关卡,凡是入村之人,都要询问身份。

  另外裘振之所以紧追不舍,就是因为袁惜拿着要命的账本。看来裘振虽得人心,却没能掌握要命的财政大权。

  行军作战,花钱如流水。曹盛之所以能做大,是因为心怀故土梦的大魏子民千千万。再加上曹盛其人能为收复故土舍弃一切,盛名已久,俨然已经称为收复故土的旗帜。

  依着裘振现在的名声,骗骗那些热血小年轻还尚可,但是要让各路豪绅慷慨捐助还不够格。

  这也是裘振急于迎娶曹佩儿为自己正名的缘故——只有成为曹家人,他才好打着曹盛的旗号行事。

  到时候就算曹盛死了,他也可顺理成章地成为曹公的继承人了。

  现在裘振没了账本钱银,又没眼前的粮草,眼看坐吃山空,还能怎么办?

  那就只能做回他绿林老本行,不是攻城就是打劫了!

  想到这,韩临风知道,自己的粮草若是动了,大约这个裘振会第一时间出手。

  各方人马蠢蠢欲动,不扔出肥肉,怎么能引得群狼倾巢而出呢?

  苏落云后来听了韩临风的讲述,也隐隐猜到了随后的情势。她忍不住伸手摸索着握住了身边男人的大掌。

  他和迁西粮草营如今喷香肥美,就是不知道那些虎狼准备何时奔袭过来撕咬。

  远处一片乌云,似乎在不久之后就会有风雪来袭……

  当袁惜逃脱的消息传到北地义军大营的时候,裘振忍不住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两个老东西,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了金蝉脱壳!

  要不是给曹盛喂饭的那个小厮无意中发现了曹盛掌心的割痕,并通禀给裘振,还真有可能让他瞒过去呢。

  待裘振逼问曹盛的时候,曹盛却只是呵呵冷笑,任凭他打嘴巴子打得满嘴血沫,也一语不发。

  可惜还是发现的太晚,袁惜已经带着账本逃之夭夭……就是不知他要找寻何人相助。

  他如今在义军中反客为主的地位来之不易,想要真正安稳军心,可不能让手下的兵卒饿肚皮。

  不过幸好那个新来的纨绔督运,是粮草运输中最薄弱的一环。对于抢劫粮草,裘振抱持着无尽希望。

  根据线报,迁西粮草营已经开始集结了。韩临风这次准备运输的粮食甚多,看来那个草包想一次性运了冬季要用的储备粮草。

  此番运粮数目甚大,若是能一朝夺回,那么他便可高枕无忧,在这个冬天里,趁着铁弗人迁徙之际,击退魏军的掣肘,稳固地盘。

  一旦出其不意夺下嘉勇州,振奋了士气,再打劫几个州县来不及撤退的富户,足可填补缺失的钱银。

  想到这,裘振决意不再理会袁惜出逃的事情,沉声道:“多派去眼线人手,时刻监视粮草营的动向,这批粮食最后必须得回到我的手上!”

  一时间,小小的迁西粮草营,牵动了各方心思,饿狼已经磨尖利齿,准备撕咬这块毫无防备的肥肉。

  与此同时,迁西大营新任督运韩临风运却老神悠哉的样子,在整治了一帮不听话的属下之后,他将自己的部下安插进了粮草营里,有了惯用的左膀右臂,做事也畅意了,似乎日子过得太舒心,居然将梁州的貌美夫人还给接过来了。

  从此,这位新督运时不时去凤尾村的精致小院里宵度,又花重金要重新修缮院子,最近似乎又在南地定制了不少家当布匹,还有大批香料,成天的车来车往运东西。

  这样的风声也传到了北镇王府。

  就连下决心不再搭理那两口子的宗王妃,都忍不住跟王爷抱怨道:“这就是你一心维护的好儿媳!简直将我王府从简不可张扬的家训丢到你我的脸上了!我听说她还生怕自己的家私细软出了岔子,花高价请了三个镖局子为她走镖。真是有些臭钱不知如何显摆了!”

  一旁的奚嬷嬷也赶紧告状道:“这几日梁州城里许多军眷家属都在背后议论,说娶妻当娶贤。只是世子爷的这位新妻,不光眼瞎,心也是瞎的,竟然这般给世子招黑。世子刚刚惩治了一批贪污的下属,大大得罪了人,可他在前线后方如此铺摆,岂不是给人递了把柄?”

  听到着,宗王妃也是心头火起:“风儿少时就被你宠得没了样子,若只是吃喝嫖赌,不过是败坏家风,我这个做母亲的自也认了!可他现在,简直是要作死,只怕最后还要连累了王府亲人,你管是不管!”

  韩毅喝了一口热茶,沉声道:“我要如何管?”

  宗王妃一拍桌子:“当然是先将那个盲妇给接回来,不能让她在迁西大营的旁边做苏妲己!回头你再跟陛下陈情,就说儿子不堪重用,为了不耽误国事,还是解了他的差事吧!”

  王爷不冷不淡道:“你这法子倒是想的轻巧,我若能支使动陛下,还会在梁州待着?早选个风水福地,让你将养皮肤了!”

  宗王妃爱美,最不能忍受梁州凛冽的寒风,这几十年来,没少抱怨。

  北镇王也是听烦了,抽冷子回敬王妃一下。

  宗王妃最恨自己丈夫这种滚刀肉的劲头,她冷声道:“我当年之所以认下这小妾生养的,就是因为你说成为世子要承担圣德子嗣的原罪,过得不自在。他若是好好的,我自然是认了,让他承袭王爷的爵位。可现在他是准备将满府的人都折腾进去,要我的儿女跟着他陪葬,我是绝不会让个杂种祸害我的孩子!”

  这话说得甚重,王爷的脸也彻底阴沉下来,猛然摔了手中的茶杯子:“我那是劝你立庶子吗?我只是实话实说,明明是你怕自己的儿子受委屈,这才让风儿承嗣……放心,真到了王府倒台子的那天,我第一个给你写下休书,你自可带着儿女离了王府,爱上哪,就上哪去!我绝对不连累你!”

  宗王妃腾地站了起来:“这样的狠话,你倒是早几年说啊!若是再早个二十年,你我有这样的觉悟,倒是一拍两散,谁也别耽误了谁!你睡你的美妾,我回我的京城里去!”

  奚嬷嬷一看王妃越说越下道,也是连忙劝和,让王妃千万别说气话,伤了夫妻和气。

第7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