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两个人现在睡觉时,是盖一张被子的。

  苏落云觉得自己先前将韩临风想得太好了,什么谦谦君子柳下惠?这世上断没有不吃荤腥的猫儿!

  入寒的夜里,两个人依偎着取暖虽然很好,可是他总要做出些亲昵之举,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现在这样,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清白的姑娘身了,该吃的,他几乎没落下,还有些吃不饱的样子。

  不过嫁给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虽则他俩的婚姻来得突然,但是世间的夫妻大部分都是难得糊涂,落云觉得不必想得太远了,唯有珍惜眼前的一切,一步一个脚印继续往前过日子就好。

  好不容易画好了像,侍女端了伤药纱布,给世子的左胳膊换药。

  落云便问香草,看看世子的画像画得如何。

  香草偏头看,小声道:“画得甚好,不过画的却是姑娘在隔壁院子里抱猫儿的样子,压根不是您方才摆的姿势啊?”

  画像里的姑娘雪颈粉腮,梳的还是姑娘家的发誓,她正低头抚摸怀里的雪白狮猫,被花团映衬,恬静极了。

  该说不说,这个世子居然有这般画功,可不是一两日能练成的。

  这倒是大姑娘未出嫁前的日常,不过世子能画出这个,怎么看都是没少隔墙偷窥啊?

  苏落云听了默不作声,听了香草的赞不绝口,却忍不住地脸红。

  他那时是不是老在偷窥她?不然怎么不用摆样子,就能画得那般惟妙惟肖?

  韩临风只是左胳膊受了伤,能绘画,却不能吃饭,每日吃饭的时候,还得由着落云来喂。

  落云看不见,用汤匙舀了之后,还得世子自己递嘴过来寻,一顿饭吃起来甚是花时间。

  等他上完了药,又要吃午饭了。

  落云刚喂了两口,便突然有客来访。原来是落云的舅舅胡雪松寻到了别院来。

  他当初将世子送回京城后,便又回去协同水军回转,救助县乡被水困住的百姓。

  当初两个皇子忙着回京掐架,彦县后续只交给了地方官,压根没有专人管理。胡雪松主动留下调拨船只救人,转移百姓财物,能出多少力气,就出多少气力。

  不过看着百姓颠沛流离,生活困顿,胡雪松的心里也是堆满郁郁之情,他这次回京是陪着彦县的地方官请拨救灾的粮食。

  但眼下国库仓禀粮食短缺,他们就算一路放低姿态,如乞丐讨食一般到处陈情,还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只能无功折返。

  胡雪松寻思离京前看看外甥女,与她辞别。

  韩临风见舅舅来了,自然留下他共饮一杯才走。

  于是不太熟的二人便坐在了老崔的土灶旁,就着铁锅开始畅饮。

  男人的情谊在酒杯里滋生得也是特别快。

  胡雪松对于外甥女的这突如其来的姻缘一直带了三分怀疑。因为他听了许多不好的传言,都说是世子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迫了落云屈从的。

  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落云看不见,还忙着给韩临风喂食,同时小声叮咛着他,注意伤口不要贪杯,这一份的关怀体贴丝毫不做假。

  而且当初落云亲自写信给自己,让自己帮衬着找寻韩临风的下落。

  依着他对落云的了解,若是这世子用了强迫法子,落云这样的硬脾气会默默牢记在心,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

  到时候,外甥女不学潘氏金莲,给世子灌一碗浓稠毒药就不错了。怎么会亲自求人去营救他呢?

  落云可不会如寻常的女儿家那样,轻易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眼下这一对小儿女,倒是看起来你侬我侬,完全是新婚燕尔的模样。至此胡雪松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落云曾经跟他含糊解释过,说是两人互为邻居,总是碰面,日久生情。胡雪松是粗糙汉子,自然不会刨根问底,询问二人相识过程。

  只是就着彦县的情形,胡雪松借着酒劲宣泄了下无能为力的无奈。

  胡雪松亲眼看到有妇人咬破自己手指,让那嗷嗷待哺的孩儿吮血。那样的场景,任何热血汉子都熬受不住的。

  听着舅舅讲述彦县颠沛流离的人间残局,再甘醇的酒也有些饮不下去了。

  韩临风听着,缓缓开口道:“若是一直没粮,只怕饿死的人要比淹死的还多。”

  这次河堤开裂,淹了三个乡县,因为之前洪汛到来,有大半的百姓都早早撤离了,所以伤亡不算太惨重。

  可是田地被淹,百姓这一年的饭食都没有了着落。若是不备下几个月口粮,只怕又要造成更大的动荡。

  一时间,别院里只有柴火噼啪的声响,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胡雪松想到激奋处,狠狠摔了杯子:“我每次来京城,见权贵的宴会不断,酒肉不缺,当真是太平盛世一般。可是这些贵人们倒是出来走一走,看看百姓们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有易子而食的人伦惨剧。可恨我这一身蛮力,却全无用途,倒不如脱了官袍,劫富济贫的好!”

  落云见舅舅失言,连忙摸索倒了一杯茶,递给了舅舅:“您醉了,还是喝茶缓一缓吧。”

  他骂的权贵里,其实也捎带了韩临风这样的皇族,落云自然要将话往回扯一扯。

  不过韩临风却将落云的茶水推走,又给胡雪松倒了一杯酒:“就算舅舅不说,我等皇族自该反省。这院子没有旁人,不妨让他畅所欲言,也算痛快一下,毕竟舅舅还要折返回彦县,再看乡里的凄惨情形,若不松懈一下,如何能挨得住?”

  胡雪松也自知失言,抱拳与韩临风表达歉意,又叹了一口气:“痛快了嘴又能怎样,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韩临风开解道:“舅舅莫急,朝廷也知安稳民心的重要。李大人已经命令工部改造了几艘海船,准备从别处调粮。但是眼下的燃眉之急,是设粥铺赈济灾民……”

  说到这,二人又各自不说话了。

  落云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直到这时,她和缓开口:“若想紧急筹备些粮,其实还有一法,就是有些触犯律法……”

  两个人的目光都移来,苏落云清了清嗓子道:“我因为收买香料,经常跑去码头集市,听那些跑船的船工说,这几年,粮食的销路比香料好多了,尤其是将粮食转到北方卖,能多卖三倍的价钱。所以许多粮商这几年都在囤积居奇,积攒了不少粮食再转到北方卖……”

  听了这话,韩临风和胡雪松心里都懂。北方的曹盛招兵买马,自然紧缺粮食,那些倒卖北方的粮食,大半也是卖给曹盛的。

  他在民间声望颇高,许多大豪绅愿意拿出钱财资助他收回故土,所以买起粮来也很阔绰。

  落云又继续道:“不过粮商们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陛下打击私贩子,同时为了断绝北地粮路,通关比以前严了许多。许多粮商的私粮运不出去,又因为不肯贱价来卖,以至于在米仓生虫……若是能想法子收购到这些私粮,应该能缓解彦县之急。”

  大魏的粮价与盐价一律定下公价,不可胡乱涨价。若按公价卖,这些粮食必定不能卖高价。

  那些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他们还指望着趁着水灾混乱,高价入市呢。

  胡雪松是水兵专管物质买卖的,听外甥女这么一说,他就懂了。若是能买到私粮,的确能缓解彦县之急。

  只是现在上面查得紧,若被抓到,都是掉脑袋的罪过。这些粮食都不露头,要去哪里寻买?而且若是价格太高,又从何处筹备到钱银来买?

  韩临风淡淡说道:“我身有恒产,虽然不多,可是也能稍微解决彦县百姓燃眉之急,只是阿云可有门路找到那些私粮贩子?”

  胡雪松却觉得外甥女这样太担风险,立刻阻道:“就算是为了赈灾,可是这也是买私粮,一旦被查,罪名可大可小,这……恐怕不妥吧。”

  落云却已经有了思路,说道:“大魏律例,捐入寺庙的香火粮油都不必再另行赋税。待找了粮商,谈妥了价钱,让他将这些粮食捐入彦县的寺庙,而寺僧则可以以车路费的名义付给贩子粮钱,最后由庙里的僧人组织粥铺为灾民放粥。这便正经过了明路,也不必再交赋税。世子遇险,能够安然回来,就是佛祖保佑,北镇王府捐些钱财,请高僧做法事善举,也合情合理。”

  她久在贵妇堆里闲听她们的日常,有些手头缺钱的落魄世家,有时也会弄些外财邪路,自然清楚这些法事的门道,一下便有了些主意。

  韩临风和胡雪松也觉得她这招暗度陈仓很是高妙。

  三个人商定一番后,胡雪松的心情大好。他决定暂留几日,帮着苏落云找寻那些私粮商贩。

  不过待舅舅回房歇息下来后,落云还是觉得自己的法子够不稳妥,道:“你如今韬光隐晦,若是以北镇王府的名义出头,难免要被陛下疑心你在沽名钓誉,聚拢民心……不可不可,我还得再想想……”

  韩临风梳拢她泻下的长发,微笑着道:“我的阿云真是心思缜密。我府里的这些钱,够买多少粮食?若想要救更多的百姓,自然需要大户放血拿银子出来……陛下最近又是噩梦连连,大约是之前让臣子们替他祈福佩戴的金丝如意扣也不管用了。到时候我不妨以遇险梦见陛下天光庇佑臣子,才让我化险为夷的理由做些文章。还可以依着这光伟的名义再寻些人来一起凑局……这事儿既然要做,不妨做大些,多筹集些银子,才能为彦县百姓多做些事情。”

  苏落云听了他这么一引,立刻心领神会,看来北镇世子府应该举办一场酬谢茶会了……

  世子历劫归来,世子妃收了那么多的“白包”退也不是,自然要宴请宾客。

  首先请的就是韩临风昔日的酒肉朋友们。当然不光请他们,还得捎带上他们的夫人和母亲。

  这个北镇世子妃看着娇娇柔柔,可是点人死穴的时候不需得气力,就将人拿捏得死死的。

  她先是讲了世子遇险时,梦见彦县的龙王显灵,说是大魏有天选贤君,会庇佑臣子化险为夷,所以会保世子和李大人平安。但须得脱险后做法事,设粥棚,举善事来还愿,更可以为陛下积攒福荫。

  世子起初都忘了这些梦,可是回来之后噩梦练练,这才想起那梦。

  龙王既然显灵,说须得粥棚,做法事还愿化解,还可为陛下增福添寿,那么他们这些善男信女可不敢推托。

  只是世子爷找了彦县的两座寺庙,这么一核算,居然要好大的一笔钱!可世子平日吃喝从来是花钱如流水,钱一到用时就不够。

  说到府中钱银周转不开时,世子妃美眸蓄泪,伤感地吟诵一首诗:“‘应怜娇颜无雨润,夜开西门入甘泉’。你们说说,若是世子一直凑不上钱,惹怒了龙王可如何是好?我这命啊……真是……郭世子你跟我夫君一向交好,可愿出些银子共做法事?”

  腿伤刚好的郭偃正在饮茶,一听苏落云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念起了他写给她情信里的一句,登时将满嘴的茶叶梗子都喷出来了。

  他当时以为韩临风一定淹死了,寻思小寡妇寂寞,便写信撩逗小寡妇给自己夜里留个门,看看能不能顺利勾上手。

  没想到这小娘们这么狠,居然当着他那母老虎夫人的面,用诗来点他!

  大惊之下,他连忙用袖子擦着衣服前襟的水渍,然后将胸脯拍得山响,表示自己跟韩世子的君子之交是“山无棱乃敢与君绝”。像这筹措善款的事情如何少得了他?

  郭偃当即毫不犹豫,捐了一大笔。

第57章

  待郭氏子慷慨解囊的时候,其他人都暗暗一惊,觉得酒肉交情而已,如此大手笔实在是有些没必要。

  有几个吝啬钱财的,都在心里暗骂郭偃,觉得他脑子是落马时也摔坏了。

  苏落云却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对着卢公子的夫人道:“哎,卢夫人,您看,幸好永安王世子慷慨解囊,不然我岂不是‘有心护花栽瑶台,却无桃红落枕席’?”

  这次轮到卢康直眼讪笑起来,拍着胸脯道:“给世子积福,怎么能少了我?郭世子出多少,我照拿就是!”

  妈的,居然将他写的孟浪之词念给了他夫人,他这屋里的最爱跟母亲告状,若是被母亲知道他撩拨他人妇,岂不是要告知父亲,生生打断他的腿?

  少不得要多掏银子,堵住那瞎子的嘴。

  于是这一场宴会下来,世子妃时不时念上一句不知所云,对仗操蛋的诗句,“感动”得世子一帮狐朋狗友纷纷慷慨解囊。

  最后,连一直坐在主人位上韩世子都感动地站起了身,冲着在座好友抱拳,目光如炬扫视一圈,面色清冷道:“我听出来了,在座的都是高人!所谓‘大恩’不言谢,容得日后韩某再细细‘酬谢’诸位!”

  说这话时,他看人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跟他吃吃喝喝的那帮人的后脊梁都开始串了冷气。

  待得友谊满满,地久天长的酬谢之后,众位宾客也可以转身离去。

  永安王府世子妃心疼自己的夫君撒钱如流水,可不好抱怨显得小家子气。

  于是她一边上马车一边对郭偃道:“这个北镇世子妃到底是低贱门户出来的,在我们面前卖弄文采,缺钱就好好说话,念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干嘛?”

  郭偃抹着额头的冷汗,大冬天拼命晃着手里附庸风雅的折扇,跟自己的母虎夫人强笑道:“谁说不是,要钱就要钱,念诗干嘛!”

  再说苏落云这一场茶宴下来,也是念诗念得口干舌燥。

  可惜身边的世子似乎心情不甚愉快,久久不曾说话,落云问起他时,他才道:“那些碎催给你写了这些混账话,你居然都没告诉过我。”

  落云失笑:“你都说了他们是入不得台面的,我连提都懒得提他们。这不也是临时想起,才敲敲他们的竹杠……”

  韩临风还是不高兴,他伸手揽住了她的纤腰,低沉而肯定地道:“这一次,我都记下了,你遭受的委屈,总有一日我会替你舒展。”

  落云知道他心思深沉,看来那些酒肉伙伴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位爷。

  她不想让他再吃这些无聊飞醋,于是又赶紧说道:“不过这样一来,有了这些纨绔入局,最起码彦县寺庙的法会能做起来,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些银子赈济百姓,让他们可以顺利度过这个寒冬……但愿朝廷的粮船能快些来。”

  说到这,韩临风却无奈笑了笑:“就算等粮船来了,这些粮食也不一定能入百姓的手里。现在的太平日子,不过掩盖着浮华下的千疮百孔……若是不尽快平定民心,只怕有大批吃不饱饭的灾民要投入义军,据我所知,曹盛的队伍逐渐壮大,已经夺过关键的三州,若是义军人马再壮大,只怕陛下要寝食难安了……”

  落云知道他跟那曹盛关系匪浅,想了想道:“世子不是说过曹盛一心只想收复故土,并无篡权的野心吗?”

  韩临风拉着她的手,走在别院的小径上,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如今也算是兵强马壮,身边全是能人,家大业大时,继续往哪里走,往往都不随人愿。如同洪水卷身,只能被迫裹挟前行……”

  曹盛新收的那员小将名唤裘振,他自带人马投奔曹盛,并且旗开得胜,为夺取三州立下汗马功劳。

  不过这个裘振乃是化名,据说他是罪臣之后,生平痛恨大魏朝□□朽积败,力劝曹盛揭竿而起,以三州定都,另立新政。

  韩临风在北地自有消息渠道,据说那个裘振现在隐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有盖过曹盛的势头。

  当初韩临风探听到这些时,忍不住暗自替曹盛担忧,也找了在南地筹粮的曹盛义弟袁惜。

  他托袁惜给曹盛带话,希望能让义兄曹盛有所警醒,也希望北地的义军不要走向失控,不然内忧外患,大魏伤筋动骨一场在所难免……

  此时,韩临风扶着落云登上府中高楼,感受秋风阵阵。

  望远望去,鳞次栉比的府宅炊烟袅袅,不知哪个院落传来依依呀呀的戏文唱腔,只是不知这样的平和日子还能维系多久……

  至于苏落云张罗为夫君祈福,给龙王还愿的法会,声势倒是越来越大。

  因为李归田大人听闻之后,在一片神神鬼鬼里,领悟到了北镇世子要赈济灾民的深意。

  他暗自点头赞许之余,对自己的夫人说,他也觉得有佛祖庇佑,才能生还,于是便让夫人张罗着让自家亲友也凑了份子。

  李府门生遍天下,李大人既然如此积极,他们自然也跟着募捐为先生祈福还愿。

  一时间,北镇世子府立在寺庙里的十几个筹款箱子被装得满满当当,为陛下还愿祈福简直成了京城风尚。

  而苏落云通过自己的人脉寻来了好几个大私粮贩子。

  他们的米仓里积攒了许多私粮,有些再不处理就要发霉生虫了。

  若是世道允许,谁愿意赚违法乱纪的钱银?可惜大魏赋税一年重似一年,还有各个地方巧立名目的毛头赋税,真是让正经做买卖的苦不堪言。

  既然北镇世子妃提供了这等利于百姓的好事,他们也乐得有这种合法大赚其钱的机会,于是给出的价格也算公道。

  待这些救命的粮食入了寺庙,而僧人则按运粮的车船钱折算充作粮钱付给那些私贩子。

  于是通过寺庙设立的粥铺在彦县城各地纷纷开设,不过这些粥铺打的却是大魏陛下护佑百姓的名头。

  那寺庙的僧人的口径一致,都说当今陛下乃天选贤君,护佑子民,所以京城诸位王侯一起募捐还愿,连提都没有提北镇王府一句。

  世子府筹谋许久,终于将那一锅锅的热粥,送到了灾民的嘴里。

  而这声势颇为浩大的法会风声也渐渐传入了京城。

  这天陛下与皇后特意在宫里召见了李府和北镇世子府的臣子与家眷,也算是抚恤历劫臣子,算是宫中家宴。

  席间,陛下不经意地问起了韩临风:“听说你领头在彦县搞了个法会,京城的许多权贵都捐了银子,救助百姓无数,你能想到这些,倒是颇让朕感到意外啊……”

  韩临风也是喜不自胜道:“原本是龙王给臣托梦,说是陛下的天光护佑,说是办法事更可以为陛下积攒福禄。这等敬畏神明的事情,臣自然要尽心去办……哎,也是臣平日好结交朋友,谁说酒肉无真友?遇到正事,大家不也都拿钱了?不过……这等善事,陛下不会派人来查账吧?”

  这话问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简直是不打自招,明晃晃地告诉陛下,北镇世子府在这场法会善事里藏着猫腻,他这个领头的贪墨了善款。

  魏惠帝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浪荡子自家筹办的善款,坑的也是亲朋的银子,他身为天子再爱管闲事,也管不到这些来。

  他先前听到昔日纨绔居然能组织这么浩大的法会,心里还隐隐犯起嘀咕。

  可现在一看烂泥就算扶上墙,还是臭不可闻。原来是借着龙王的名义敛财啊……

  魏惠帝原本也迷信这些,再说别管韩临风目的如何,总算是安抚了一方百姓,让魏惠帝少操心了事情。

  毕竟韩临风并没有以此来招揽人心,就连做法事的钱银,也是纠集了一帮子纨绔,借着鬼神之名骗凑来的。

  虽然这小子为人乱七八糟,但那梦见龙王夸赞天选贤君的桥段,让陛下颇为受用。听说那些粥铺子挂的横额都是“陛下圣光庇佑”的字眼。

  如此以来,落魄世子借着善事给自己弄些零花的事情,陛下自然懒得追究。

  至于皇后则微笑问了问落云成婚几许,可曾见喜?

  落云当然不敢说,她跟韩世子还是假夫妻,尚且没有圆房。只是一脸难色道:“不知为何,总是怀不上……”

  皇后瞟了韩临风一眼,淡淡笑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没事多在府里陪陪新婚的妻子,幸好你在彦县有惊无险,不然的话,岂不是连个嫡子都没留下?”

  韩临风自然是应承下皇后,一脸痛下决心道:“娘娘所言甚是,我也是该努力绵延香火,开枝散叶了。”

  这话听得苏落云又是一低头。

  再说魏惠帝,很是满意韩临风的这番拍马捧屁。不过相形之下,那六皇子恒王做事就有些一板一眼了。

  就在召见了北镇世子的第二天,六皇子呈上来一本奏折,参奏那寺庙用来做善事的粥米来路不明,似乎是私粮。

  陛下叫来了恒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自己的六儿子,和缓道:“入寺庙的米油一向不须抽税,这是对佛祖的恭敬,那粮是公,还是私,不也都进了灾民的肚子?”

  跟陛下不同,六皇子现在对韩临风也好,李归田大人也罢,都有些恨得牙痒痒。

  尤其是那韩临风,狗屁不是的东西,却接二连三坏了他的好事。若是此番二人死透了,光是李大人的那些门生笔客,就能将老九的名声碾压成粉末。

  可是这两个人居然活着回来,而李大人突然抓咬起了那些贪官,帮助老九顺利逃过一劫。

  六皇子精心排布,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怎么能不恼?

  而且韩临风和李归田能安然无恙的回来,着实让人意外。

  六皇子后来特意找了彦县的人,询问了当时韩临风他们获救的细节。

  当听到韩临风居然凭借一己之力救下了李归田时,六皇子不禁心里一翻。

  当初追查叛军内应,却无疾而终的事情,不知为何再次浮上了六皇子韩谂之的心头。

  佩戴金丝玉扣、曹胜被劫时不在京城、还有肩膀带伤,而且身材高大,这桩桩件件跟韩临风几乎都重合了!

  只是以前,六皇子压根没有将此人与此事联系在一处……若是这个韩临风能在这种洪水里死里逃生,岂不是身体异常强壮?

  有些事,细思则恐,六皇子时越想越心惊。虽然他依旧不认为韩临风有敢结识反贼曹盛的胆色,不过韩临风着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所以待看到手下人参奏韩临风借此走私粮食,甚至可能从中渔利时,六皇子决定无论真假,先将这韩临风弄到监狱细审再说。

  没想到父皇看了奏折后,目光阴沉地盯看他道:“朕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日日噩梦,难以排解,你这是准备替朕去得罪神明?连韩临风那么一个浪荡子九死一生后,都学会恭敬神明,你身为皇子,却好似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六皇子递送那份奏折原本是打算坐实北镇王府,甚至还有李家,假借寺庙法会倒卖私粮的嫌疑。

  这种事情,基本都是一查一个准,至于将小案子做大,也并非难事,若是深查一下,正好可以扳倒这两家,解一解心中恶气。

  可万万没想到,陛下就等着个机会敲打一下老六,那最后一句,明显地问责他构陷兄弟,有些不择手段。

  六皇子心内一惊,自是不认,他连忙跪地道:“儿臣监管户部和榷易院,这些奏折也是下面的臣子所写,儿臣一时监察不严,差点冒犯神明,自是儿臣的不周……可是儿臣一直谨记父皇教导,做事务求兢兢业业,不敢沉溺声色犬马……”

  魏惠帝摆了摆手,止住了儿子的辩白。有些事,点到即止,他也不愿说得太透。

  可是对于这个老六,他真是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这个儿子表面上倒是活成了君子,府里的姬妾都没有几个,对于吃喝宴请也是能避就避,照比老九似乎品行强了许多。

  可是魏惠帝生平最忌讳伪君子。表面如圣人一般,私下里却揣着魑魅魍魉。

  跟看起来君子无暇的老六相比,那个有些贪财护犊子的老九似乎更带了些人味。

  魏惠帝不求百年之后,再扶持起个千古传诵的明君,但求后继者能善待自己的骨肉兄弟,维持个家国平安。

  他是皇室韩家的大家长,不能不考量周详——老六的手,有些太黑了!

  想到这,他挥了挥手,平静道:“朕对你也是寄予厚望,回去在佛堂里念一卷经文,好好禅悟一下,总是对你有些益处的。”

  恒王不敢再言,一脸恭谨退出了御书房。

  可是转身低头的时候,他的眼不禁阴沉下来。父皇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此番老九在彦县捅了那么大的篓子,父王连问都不问,却偏偏对河堤断裂之事大做文章。

  偏心如此,也只有他这位父王了!

  恒王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母后的寝宫走去,有些委屈,他也只能跟母亲说一说了。

  当步入母后的宫殿时,他那长姐渔阳公主似乎早到了,正在殿里跟母后哭哭啼啼:“母后,您做得这叫什么事儿!为何要跟父皇谏言让我过继赵府族中的孩儿?我已经有归北这孩子了,再过继个嫡子,要将他置于何处?”

  渔阳公主当年虽然熬倒了赵栋的发妻,如愿嫁给了意中人。可是她成婚之后,膝下一直无所出。府里只有将军亡妻留下的赵归北这一个嫡子。

  公主倒是一向将他视如己出,爱护得不得了。可是赵归北一直没有归在公主名下,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皇后替这个女儿担忧,便跟陛下提议,选赵家族中的聪明伶俐的小童,过继到渔阳膝下,也算是她自己的正出嫡子,免得年老之后,无所依靠。

  没想到陛下的圣旨还没有颁布,渔阳这孽障倒是拎不清,跑到她的宫里来闹。

  渔阳如今倒也不想瞒着母后了,干脆咬了咬嘴唇道:“母后不必费心考量那个,赵栋当初肯娶我,就是因为我许下了不会再生子嗣的誓愿。”

  头发花白的皇后原本是靠在软榻上的,听了这话猛地坐起,瞪眼看着女儿道:“什么?你不是生不出,而是一直用法子避孕不成?”

  她身为公主,原本就背靠皇家,若是嫁给寒门出身的赵栋,乃是正经低嫁。

  若是生下亲儿,难免心思偏颇,恐怕会薄待亡妻之子。而亡妻出身平民,娘家也好,赵家也罢,都无人能维护归北。

  赵栋怕自己出兵打仗时,却让儿子留在个公主后娘的手里任人磋磨。

  为了打消赵栋的疑虑,渔阳公主曾经当着赵栋的面,自灌了一碗红花汤,绝了赵栋的后顾之忧。

  许是被她的决绝震慑到,也许是对于她不能再生育的愧疚,赵栋这才终于不再坚持,点头同意娶了她。

  这段隐秘,渔阳公主一直未曾跟母后说起。皇后这些年来一直当女儿的肚皮不争气,才一直没有子嗣。

  现在她听闻了女儿竟然曾背着她做出这等荒唐之举,一时气得抓起软榻上的玉如意直直砸向了女儿:“前世的孽障,你这辈子投胎过来是要气死本宫的吗!”

  一看母后动怒,隐在珠帘之后的六皇子连忙冲来进来,扶住了踉跄着要打人的母后,又冲跪在地上的渔阳道:“皇姐还不快走,你是要气死母后?”

  渔阳公主默默起身,临走之前还来了一句:“母后莫忘跟让父皇收回成命!免得夫君疑心是我起了悔意,要薄待归北……”

  皇后这次拿起的是一只茶盏,照着渔阳的方向又直砸了过去。

  六皇子倒是习惯了自己这位老姐姐的疯癫。毕竟当年渔阳的疯劲儿,满京城都是独一份!

  他闻言劝慰了母后一番后,便说出了在父皇那里的遭遇。

  皇后终于从女儿的糟烂事儿里抽离了精神。她瞥了儿子一眼,冷冷道:“不怪你父皇不痛快,你这次做的实在是太心急了!那算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你行了如此下策!”

  六皇子安抚地拍着母后的后背,若有所思问道:“可是父皇最近几年,偏私之心日盛,那琼妃又是个得势跋扈之人,若是……”

  皇后止住了他的话,言简意赅地总结道:“自古以来,子嗣传承,是皇家传位必定要考量的。老九的年纪不小了,可是除了几个女儿,还有几个侧妃所出的,一直没有嫡子传承。你父皇最近忧思深虑,劳累的精神 ,总是精神不济,朝中的老臣们也在力荐陛下马上立下皇储……只要老九娶的新妇肚皮还没动静。那妖妃再怎么得宠,也轮不到她的儿子来争储君之位!”

  六皇子一听,立刻恍然,小声道:“儿臣明白了,我会在御医院里安排人,若是瑞王府有动静,儿臣会立刻告知母后……”

  皇后又看了他一眼,又吩咐道:“耳聪目明些就可以了,不要再犯彦县的错处。无论何时,亲自下场都是蠢不可及!”

  看儿子点头应下,皇后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她乃是大魏另一世家王家之女。

  王家与方家,曾经支撑起大魏的半边天。可惜王家现在渐渐行了下风,不像方家,凭借当年扶持先帝韩勖夺位的功劳,风头日盛。

  人人都羡慕她出身荣宠,儿女双全,一生随风随水。

  可叹她身为一国之母,生下的儿女却都不尽随她愿,哪一样,都需要她这个做母亲的去争去抢……

  不提宫内的明争暗斗,在那次公主府的宴会后,小郡主韩瑶一直不太愿意出府见人。

  不过北镇世子府收到的请柬,却多了起来。李家感念着世子恩情。对于世子妃也是变得亲络了许多,加之之前两家共同操办法会,也结生了不少情谊。

  正赶着李家的大儿媳妇生子,所以发了请柬邀请世子妃和韩瑶郡主来喝一杯满月喜酒。

  眼看着韩瑶找寻着借口不想出门,苏落云去了她的房间,微笑开解:“你若一直不见人,岂不是印证了她们那日的嘲讽之言真入了你的心?李家是书香门第,邀约的也皆是门生与清流翰林同僚,与公主府豪门世家的宴会也不一样。我今日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她说的是实话。渔阳公主结交的都是世家贵妇,跟寒门清流一派格格不入。

  所以李府的宴席,一般是不会遇到上次嘲笑韩瑶的那些人的。

第58章

  听嫂子这么说,韩瑶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身为皇族宗亲,却不如出身低微的嫂子来得落落大方。

  她也知道自己龟缩着不对。最后到底是鼓起勇气,收拾打扮妥帖,跟着嫂子一起出了门。

  这次姑嫂同坐一辆马车一起去了李府。

  就像落云所说,李家是寒门出身,就算现在是朝中阁老,可是家风已成,崇尚节俭,跟渔阳公主府上的各种幺蛾子的百花盛宴截然不同。

  那桌面不见珍奇异果,精致的糕饼,只是摆着香炒花生,寻常的干果一类。

  翰林的夫人们也不乏饱学诗书的才女。大家坐在一处,甚至很少讨论家长里短,更不会讨论裙子式样,倒是会交换新近写的诗词,一起笑着赏评。

  来了兴致时,有一位翰林夫人干脆叫来侍女端着笔墨纸砚,挥毫泼墨,画上几株冒着新芽的枝干,一只喜蛛吐着丝线半垂下来。

  这是取了“喜从天降”之意,庆祝李府双喜,一则是李归田大人死里逃生,另一则是庆祝李府喜添贵子。

  如此文雅的气氛,果真叫韩瑶放松了心神,她在梁州也是跟女先生修习过的,琴棋书画都有通略,跟这些文绉绉的夫人们也颇谈得来。

  不过最叫她敬佩的,还是自家嫂子,跟这些风雅女子交谈居然也不见冷场。

  当然,这也是跟李夫人的态度有关。

  李夫人先前与北镇王府从无交情,对世子的荒诞姻缘也略有耳闻,对这位商户出身的盲女子并无什么热忱。

  可是她的夫君跟世子乃是患难之交。也幸亏了这位世子妃是个做事有章程,心里有主意的人,没有坐以待毙,想到拜托她在水营当差的舅舅派船找寻。

  不然,依着李归田的伤势,就算没有被淹死,也熬不住太久。

  李夫人心里感念,待着北镇王府的两位贵客也是热情周到。

  待听到世子妃的亲弟弟居然是这次童试第一,被破格升入翰林的那位小榜首时,众位清流夫人也纷纷表示赞许,觉得这个小户出身的世子妃,年龄不大,却一直陪着弟弟苦读,且能培养得如此出众,当真算得上孟母一类的贤德女子了。

  于是她们对待北镇世子府的女眷也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热忱。

  韩瑶坐在嫂子的身边,微笑与人寒暄,先前破败的自信倒是一点点地修补起来了。

  不过她又发现自己嫂嫂当真是商贾出身,到了哪里都不忘本。

  吃顿酒的时间,嫂嫂居然将北镇王府的安眠香料推销了数份儿,许多夫人表示,待回去后,一定去瘦香斋好好选买一番。

  毕竟在座的夫人们都有些上年岁,难免会有些失眠衰弱的病症,加上嫂子柔声细语的讲述,将那药方子的功效含而不露的夸耀一番。

  看她这样子,倒是将两个人送出去的红包银子赚了回来。

  不过这类与钱银打交道的行径,实在算不上清雅。韩瑶在一旁渐渐又有些起了尴尬。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小声问嫂子,时间也不早了,要不要回府去了。

  苏落云点了点头。她最近勤吃汤药,跟酒水有避忌,所以还是早点回去,免得一会贪杯。

  就在二人起身与主人家告辞,要出李府大门时,正好驸马爷赵栋也带着儿子赵归北前来给李府道贺。

  渔阳公主虽然与清流寒门无甚交集。可是赵栋也是寒门出身,平日里与李大人也颇谈得来,听闻李府添丁,便来亲送红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