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妈妈跟耿管事一样,是个性子随和之人,教导起新妇来,也是轻声慢语。
可是教了一会,就听屋外长廊传来了脚步声,不用香草提醒,落云闻着来者身上的味道,便知是那位通天神仙奚嬷嬷来了。
所以她微微转头,淡淡笑道:“奚嬷嬷怎么来了?来人快请赐座。”
那奚嬷嬷自进来时,没看到有人跟新妇说话,她一个瞎子怎么这么笃定是自己进来了?
看来这妇人本事倒是不小,一下子就在世子府里养了自己的贴心人。
奚嬷嬷一脸矜持,毫不客气地坐下后,语带敲打问道:“听闻世子妃遭逢意外,所以有了眼疾,目不能视,怎么老身刚撩门帘,您就知道我来了?难不成在大小姐的院子外,也有您的耳报神?”
她这一路走来,遇到了几个下人,想必是其中有人想要讨好新妇,看她出了院子,便赶着来给新妇送信了。
奚嬷嬷最恨下人多舌,更恨没眼色的奴才急急做了墙头草。
也不看看世子娶的是什么出身的女子,何必如此上赶子讨好?
不过落云却微微一笑:“我刚入府不足一日,连下人名字都叫不全,哪会有什么耳报神?”
可是奚嬷嬷却不依不饶,她拿着精光的眼睛一扫,一眼正看到端着茶水的寄秋——方才在来时的路上,她正好看到了寄秋端茶在她前面走过。
奚嬷嬷有心敲打下这满屋子的人,更要让新妇知道王府深浅。
于是她脸色紧绷冲着寄秋道:“老身又不是须得世子妃提防的凶禽猛兽,何须人提前做耳报神?是不是你这个丫头早早通风报信?一看就是个挑事坯子,来人,将她拖出去掌嘴!”
寄秋听了,连忙跪下喊冤:“奚嬷嬷,我方才压根就没看见您,也不曾跟世子妃多言啊!世子妃,您快说说,我实在冤枉啊!”
虽然落云知道这位嬷嬷是通天神仙,可是她不经过自己,就这般任意惩罚她身边的侍女,看来倒是比她的婆婆还要像婆婆。
想到世子交待,落云原先是不打算开口的。
可就在这时,下面的掌嘴声已然响起,寄秋疼得痛叫,还被奚嬷嬷带来的婆子喝骂申斥。
奚嬷嬷这时慢条斯理道:“这丫头一看就是个惹祸精子,我身边倒是有个好的,正好顶了她,服侍世子妃。”
说完,她便挥手叫自己身边一个长相清丽的侍女来见世子妃。
落云轻轻笑开了,她原先还闹不懂奚嬷嬷为何要拉这么大的阵仗,如今才算明白,原来是奚嬷嬷因为自己长得老,进不得院子,便又要寻借口安插个年轻貌美的进来。
这么震慑一番再换人,当真是好手段。自己若忍气一遭,以后恐怕满府的下人更不会拿个瞎子主母当一回事了。
而且奚嬷嬷如此安插自己人,她那位东家一定不喜,于是苏落云终于开口道:“奚嬷嬷不愧是北镇王府的老资历,做事真是利索,还没等我说话,人就已经受罚了……只是这寄秋真的不曾给我通风报信,不知嬷嬷的这顿打,究竟是什么名堂?”
奚嬷嬷原先看苏落云一直默不作声,只当她小家子气,没见过高门深宅惩罚下人的阵仗。
没想到她人也打了,又提出塞人,这新妇却没有眼色地替人求起情儿来了。
想到这,她冷笑道:“哦,若不是她多嘴报信,又是哪个?”
苏落云慢慢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我因为眼疾,鼻子倒是比别人灵些。世子在我没入府前,就请了名医为我调补身子,每日都会送滋补的汤品去我府上。单是一碗御供熬煮的血燕里就加了十几味活血名目的草药,气味独特。昨日奉酒的时候,我就闻到了奚嬷嬷身上有这血燕羹的味道,所以今日嬷嬷一入屋子,我这鼻子也闻到了熟悉的味儿,不需要旁人给我耳报嬷嬷来了。”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神色各异。俞妈妈真是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这血燕乃海外御供,金贵得很。就是世子府里,也不过一盒十盏罢了,所以小厨房都是算计着用量熬煮。
就算奚嬷嬷资历再老,也没资格吃这主子都不够吃的御供之物。
而且俞妈妈也在府里做事,自然清楚这奚嬷嬷来了之后,便借着给韩郡主取东西吃,自己的嘴也没闲着。
小厨房的人私下跟她抱怨,说嬷嬷入府之后,常去小厨房吃东西,这血燕羹好像最得嬷嬷欢喜,昨日那一小锅有一半都被嬷嬷拿去吃了,差一点就凑不上给正主的份额。
这奚嬷嬷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是王府的老资历,吃了专门个给世子妃熬煮的血燕。不巧,还被鼻子灵的世子妃闻了个正着。
老婆子吃相难看,还好意思打骂世子妃身边的人没规矩?
奚嬷嬷压根没想到苏落云竟然是靠着鼻子知道了她入屋。
听到苏落云云淡风轻地说,这血燕羹是世子专门为她准备的时,她那老脸登时有些挂不住了,只能强自道:“原来是专门给世子妃熬煮的啊,那些下人嘴懒,竟然未同我说……也是,世子一个人在外,不像在王府方便,什么血燕人参,王妃吃不完,大半都会赏给下人吃……”
嬷嬷的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东西在王府不是稀罕物,她也是吃惯了,这才顺口喝了些。
苏落云微微一笑,也不欲跟她行口舌之争,只冲着还在哽咽哭泣的寄秋道:“快些跟奚嬷嬷赔个不是,都怪你嘴笨解释不清,让嬷嬷误会了,差点舍出个可心的人儿替你。”
寄秋赶紧跟嬷嬷赔了不是,也不敢再抽泣,捂着脸便退在了一旁。
落云轻巧的一句,就将奚嬷嬷要硬塞进来的人给挡回去了。
侯门深宅的女人,美艳容貌固然可做铠甲,但若没有清明的脑子,机敏的言行,再美艳也是枉然,不但没有助益,甚至还会成为催命鬼符。
不然怎么会有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一说?
显然这个新妇三样东西都不缺。
三言两语间的过招较量,已经让奚嬷嬷心里一翻,突然发现这看起柔柔弱弱的商户瞎女,好像并不是什么省油灯。
不过她此来可不光是为了塞人的。
北镇王妃听说世子娶了个商女,这才特意让她留在新妇身边,免得这小户女子给王府丢人。
她是得了王妃的令的!
虽然世子嫌弃她年老碍眼,可是新妇马上要入宫面圣,她自然得来监看,教导落云礼仪的。
当落云提起不必劳烦嬷嬷,世子已经让俞妈妈指点她行礼用餐的规矩时,奚嬷嬷瞟了俞妈妈一眼,矜持冷笑:“这位俞妈妈是耿管事的内人吧?若是教些一般的宴会礼仪肯定不成问题。可是世子妃您晚上可是要入宫的。敢问俞妈妈,可曾入过宫门?”
奚嬷嬷服侍了两代王妃,那宫门也进了数回,若论眼界见识,俞妈妈这样的怎么跟她比?
俞妈妈显然也知道这位奚嬷嬷是通天的神仙,只温笑附和,表示自己的资历跟奚嬷嬷比差远了。
于是奚嬷嬷又气定神闲地讲了一遍规矩之后,然后让世子妃复述一遍。
可惜嬷嬷方才那番话说得如裹脚布一般长,而且说得语速又快,加之还带了些梁州口音,听起来很费耳朵。
苏落云起初都没怎么听进去,直到她说完让自己复述时,才哑然失笑。这个嬷嬷,看来今天不为难倒自己,就不肯善罢甘休啊。
等落云复述的时候,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奚嬷嬷略带得意地挑眉,觉得这女子虽然言语机灵,可到底不是诗书熏养大的,很不好教的样子。
所以她的声音又骤然冷了几分,挑眉道:“再过几个时辰,世子妃就要与世子一同入宫面圣了。圣上知你出身不高,不会太过挑剔,可是别人该笑话,还是要笑话的。我们北镇王府不是什么旺门显贵,可毕竟也是圣德先皇的子嗣,就算门庭凋落,自也要有一番气度,不能让旁人笑掉了大牙!”
落云一直含笑听着她骤然严厉的话。
其实依着韩临风在京城里的荒诞做派,那大牙应该给人笑话得不剩几颗了。但是嬷嬷说得对,自己最起码不要在礼节上让人笑话。
所以嬷嬷语气严厉,她也不恼,只是微笑对奚嬷嬷道:“方才一时走神,没有听清,烦请奚嬷嬷劳神,再说一遍。”
奚嬷嬷便又冷声说了一遍。
其实她一次性说得那么长,那么细致,记性不好的人真记不住。这样教人,有些为难之意。
比如对不同等级的妃嫔行礼问安的规矩称呼,几乎都不重样,须得细细甄别。她一口气说那么多,真的会把人绕得迷糊。
落云虽然不是豪门将养的千金,可是出入公主府,加上听闺蜜闲谈,也懂得侯门里的老耗子成精的门道。
她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新妇,虽然挂上了世子妃的名头,却不见得能得到世子府里仆人的恭敬。更何况奚嬷嬷这样的老资历,其实背后代表的是那远在梁州的正主。
连世子都说她通着天呢!
嬷嬷虽然是在教人,其实在给她这个出身不高的新妇一个下马威,让她从此以后在自己的跟前自惭形秽,说话都没有底气。
落云从来没想过要在世子府里立什么威仪,更没想过跟世子天长地久。
她只当自己是个客,总不能因为主人家的狗儿狂吠,就拿鞭子教训别人的狗吧。
不过她虽然客气,却不想被狗咬。人若软弱,狗会得寸进尺。她若被这嬷嬷一味轻视,只怕她以后还要磋磨别的。
既然她现在是名义上的世子妃,若不将虎皮拉满,岂不是白穿了?
就在嬷嬷话音刚落之时,落云默默收回方才掐算着人头数目的手指,然后开始复述嬷嬷方才的话。
只见她慢条斯理,却一字不差地将奚嬷嬷方才的话全都复述了一遍。
奚嬷嬷压根没想到,方才还心不在焉,似乎不大灵光的人,转眼间却气定神闲,仿佛开了灵窍一般,居然复述得分毫不差。
这下子,接下来训规矩的话有些接续不上了。
奚嬷嬷愣了一下,试探问:“怎么?方才俞妈妈已经教了这些?”
落云心里默默感谢了世子爷今晨的临床教导。
这里面其实有大半都是他讲过的。
第47章
不过听了奚嬷嬷的问,她脸上却甜笑道:“俞妈妈还没来得及讲,您就来了。是奚嬷嬷教得好,说得条理清楚,我记得自然也能牢靠些。”
俞妈妈也在惊讶道:“奴婢的确还没来及说,世子妃真是好记性啊!”
苏落云这含而不露的话,点的奚嬷嬷的面皮一紧。
她清了清嗓子,也知道眼前这位虽然瞎了,却不是个缺心眼的傻子,接下来的流程倒是要教得中规中矩。
毕竟这新妇马上就要进宫,若真丢了丑,她就算是王府老资历的,也难免要保不住招牌。
不过待她还要再讲时,苏落云却不急不慢道:“既然世子指派了俞妈妈来教,一定是怕累到了奚嬷嬷。两位都是名师,只需一位即可。来人,给奚妈妈端去一碗血燕羹去屋里喝,让她消一消来这一趟的辛苦。”
这话说得看似恭谨,可是奚嬷嬷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
她脸色一变,冷笑道:“看来世子妃是嫌着老身不中用,没法伺候您了?只是王妃派老身来此,就是教世子妃规矩的,若您不满意,不妨亲自给王妃写信,不然老身恕难从命!”
苏落云闻听此言,不禁一皱眉,迟疑道:“只是怕嬷嬷累,想让嬷嬷歇息一下,也要给王妃写信?如今北边不甚太平,消息不断,驿道上的驿马也有累死在半路上的,嬷嬷确定这些小事真要劳烦驿马跑上一趟?”
苏落云说得不假,最近驿站的驿马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各个府宅里若没有要紧事,或者头脸不够的,轻易也排不上驿站官府的勘合凭证来送信。
现如今那印有官印的勘合凭证,真是一纸值千金啊!
奚嬷嬷刚刚来京,一路上自然知道驿站的情形,所以落云这一问之后,她再次语塞,脸儿气得有些涨红。
就在这时,有沉朗声音传来:“什么要紧事,还需给母亲写信?”
原来是韩临风信步走了进来。
奚嬷嬷见世子进来,仿佛换了张脸,面带笑意道:“世子妃正在教训老婆子我呢,也是老奴初来乍到,不懂世子妃的规矩!”
韩临风撩起长衫坐下,长叹一声道:“如今京城里领着正职的,都不好意思占用驿马,像我这样的闲云野鹤,若是这个节骨眼,非要三无不时地寄一寄家书,那就太没眼色了!恐怕又得挨陛下的训斥!阿云说得对,我最近挨的骂也是够了。”
奚嬷嬷本想以退为进,想让世子教训这小门小户的女子。
没想到韩临风却随声附和,她一时接不住话,只能又重提王妃让她教诲新妇礼仪的事情。
韩临风哦了一声,突然开口问:“奚嬷嬷既然不放心俞妈妈,那由你来也成……哎,你可知陛下最近恩宠的入宫新人是哪一位?”
奚嬷嬷原先听世子松口,先是得意一笑,可马上就被他问愣了:“这……老奴才入京,如何能知?”
韩临风笑了笑,转而问:“俞妈妈,您说呢?”
俞妈妈赔笑道:“应该是冠州那位知府的三千金吧,她入宫一个月,升了正五品的才人,已经得了陛下三次临幸了……其实这些个,只要奚嬷嬷在京城里待上些日子,多去各个府宅走动,知道的得比我还多,我们也都是梁州过来的,谁不知嬷嬷是给内外通透利落之人?”
看来俞妈妈知道奚嬷嬷的神通,也不想因着此事得罪她,所以既要回答世子的提问,也不忘给老神仙一顶高帽。
韩临风了然点头:“俞妈妈说得对,奚嬷嬷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不过阿云马上要入宫了,等嬷嬷了解京城时事再教,应该也来不及了。还是请俞妈妈代劳吧……对了,父王与母亲身体可好?奚嬷嬷你若无事,且跟我去书房吧,我正好想知道王府近况,你可以一点点地讲给我听。”
奚嬷嬷无奈,只能抬起屁股跟世子去了书房,世子也是思乡心切,这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宗亲姻戚,全都问了一遍。
这话说得多了,奚嬷嬷累得是口干舌燥。
可是世子还是听不够,慢悠悠又问:“父王的狗生了第几窝了?两年前给梁州通判大人的那只是不是也生崽子了?”
奚嬷嬷心里暗气,差点喷出一口热腾腾的血燕来——这送人的狗居然也要问问前程?世子到底是有多闲?
幸好待到了下午时,宫里的宫宴也要开始了。
世子准备入宫,终于放了奚嬷嬷回去休息。
而落云这边也早早结了功课,开始准备入宫的打扮。
原本应该是奚嬷嬷亲自监督着妆容,可惜她老人家话说多了,震得头穴嗡嗡响,午饭都没吃,就去躺下缓一缓气去了。
于是还是俞妈妈亲自帮着世子妃戴冠更衣。
那入宫的头冠也是制式整套的,斤两很重。
俞妈妈一边指挥者着侍女帮忙扶正,一边叮嘱:“世子妃且忍耐着,这头冠虽重,可是入宫就坐后,也不可歪头托腮,待出宫入轿子了,才可摘下!”
落云知道,所有入宫的妇人都要戴这个,避无可避,只盼着宫宴的时间不要太长,不然脖子必定要酸痛难忍。
等出门的时候,奚妈妈终于起来了。
她以前常伴着王妃出入宫殿,现如今还指望着跟去继续露脸。
韩临风瞟了奚嬷嬷一眼,声音平和道:“奚嬷刚刚从梁州远道而来,还是要将养歇息一下,这次入宫你就不必跟去了,俞妈妈熟悉京城各个宅门的女眷,她跟着,也正好给世子妃提醒。”
轻巧一句,又将奚嬷嬷推拒在马车之外。
奚嬷嬷的脸色不大好看,可是在世子面前也不好太强硬,只能拘礼送别世子。
落云跟韩临风坐同一辆马车入宫。
因着是新婚夫妇,世子的父母又不在身边,敬奉长辈的第一杯茶就得敬献帝后二人。
魏惠帝已经年过六十,赶在宴会前,见了见他钦点的一对野鸳鸯。
陛下当初乱点鸳鸯谱,只求让韩临风快些娶妻,绝了迎娶鲁国公府方二的可能。
不过他却并不知道他乱点的这个商户女居然还是个瞎子。
等他后来在跑来哭闹的方家老二的嘴里听闻这隐情时,才猛然醒悟:当初世子提起那女子的眼睛,不是嫌弃眼大眼小,而是说她是个盲者。
至此,陛下其实也觉得这姻缘似乎定的太匆忙了些,不够体面。
他虽然不看重北镇王府,却也不想落下刻薄禅位先帝子孙的名头,
今日要召见那女子,陛下也是想要临时补救一下,看看如何给北镇世子些补偿。
不过说到底,都是韩临风不争气,他若不是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裤带子,怎么会闹出这么不相称的姻缘?
可当韩临风亲自牵引着新妇入了宫殿时,魏惠帝定睛一看,又觉得韩临风色胆冲天也情有可原。
只见那盲女金钗乌发,肤色若白雪浮泛着飞霞,细细弯眉下一双眼似含露传情,体态婀娜,行走间裙裾微颤,自是别样的仪态万方。
再看韩临风牵着新妇入殿,还时不时小声提醒着她,帮她提起裙摆过着门槛,倒不像是对这赐婚满腹怨念的样子。
皇后也是一脸的好奇,看那新妇下跪问安的样子,仪态甚好,动作标准利落,看来认真学习过宫规,并不见小家子气。
若真是商家出身,也算是教养得很好的女子了。
不过那眼瞎却是怎么都教不好的,如此明眼的短处,陛下也不能视而不见。
饮用了新人敬献长辈的茶后,陛下让新妇去前殿,独留下韩临风,宽慰了倒霉的新郎官几句。
“当时朕也是气急了,竟然不知此女有眼疾。”
韩临风连忙道:“是臣年少,加上醉酒犯下荒唐事,父王已经写信痛骂了臣一顿。同时也感谢陛下赐婚,让臣收心养性,不准臣再通宵达旦夜饮,更不可流连女色,起码在五年内……咳,五年内不许纳妾……唉,幸好这女子有些姿色,聊胜于无,陛下看她是不是貌美肤白,我敢跟陛下做赌,这京城里比她容貌出挑的,除了这深宫佳丽,无人能及……”
听他说着说着又下道了,陛下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止了纨绔的荒唐之言。
依着魏惠帝原来的意思,他并不想让堂堂皇族宗亲娶个瞎子当老婆。
不过这也好修正,只要说当初传口谕时,韩临风听错了,回头挑个错处,将这瞎女降为妾就是了,他再给韩临风另配个不关紧要的贵女,也算是给了先帝颜面。
可韩临风却先说了北镇王爷的来信,其后又跟得了宝贝似的夸耀自己新妻的美貌。甚至大有跟后宫比美的架势。
魏惠帝来气之余,觉得自己这好心也显得多余了。
看这意思,王爷深知其子,有心用这事儿好好严惩一下荒唐儿子。
虽然魏惠帝对于韩临风能改好并不抱持什么希望,不过王爷想要教训不孝儿子,他若再纵容此子纳妾,似乎阻碍了老子训儿子。
既然如此,北镇王府家里儿媳妇的事儿,陛下也懒得管了。以后王府是不是另换儿媳妇也是他们的家事。
想到这,陛下和缓开口道:“北镇王对你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你若能就此收心,也算学了教训……再则,你来京也有两年了,整日无所事事,难免闹出些荒唐来。正好工部缺人,你去那跟郑大人学学做事,以后回了梁州也能学以致用。”
看来婚事上的亏欠,陛下是准备拿了仕途来弥补,如此一来,显得他这长辈对宗亲的爱重。
不过工部一向排在六部的末尾,掌管的是土木工程,水利兴修,农耕禁猎一类的庶务,全都是费神费力的活儿。
有时候还要去县乡亲自跑场子,落得一身的灰土。
将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弄到工部当差,其实跟上大刑也没啥区别。
韩临风听了果然表情一紧,急急抬头说:“陛下,有没有轻巧些的差事?”
陛下却懒得再搭理他,挥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再说落云这边,在韩临风听陛下训话时,便被太监引着入了大殿去见诸位夫人。
因着皇后寿辰,前来祝寿的除了宫内妃嫔,还有一些宗亲臣子,大都是各府女眷。
俞妈妈站在落云的身后,小声提醒她面前的是哪一个。落云则按着对方的身份不急不缓,一一答礼应对。
俞妈妈立在身后,看着这女子从容应对,心里其实也有些意外。
若说她的记性好些,还有情可原,为何心态如此好,这么大的场合也不见局促慌张?可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
俞妈妈当然不知,落云除了宫内的妃嫔和有些大臣不认识外,其他的侯门夫人小姐,其实有一大半都是她的熟客。
甚至哪家侯府的狗生了崽子,哪家妾更受宠些,落云知道的,甚至比俞妈妈可能都更多些。
毕竟吃着各府打秋风的宴席时,她都能在一同就餐的各府下人那听到许多新鲜的时事。
至于气度这方面,她母亲胡氏虽然也是商户女子,可是却是个有情致的女子,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落云也是按着官家女子来教养,就算母亲过世时,都不忘嘱托苏鸿蒙不可荒废了女儿的修习。
起初那几年里,丁氏为了装样子,也不好减了她的功课,而后来,她的女夫子虽然都调去教彩笺了,可是落云聪颖,像茶道琴艺,都是自己后来又刻苦自学的。
再则落云后来经营香铺子生意,走的都是高门宅院的路数。她自知生意要做的精细,需要熟识贵人们的日常,平日里也是用过心思的。
所以吃穿的礼仪这些,她能够表现得落落大方,还真不是奚嬷嬷和俞妈妈临时恶补的功劳。
待得问安了一圈时,大家便要坐下闲适聊天,等待帝后入殿。
落云这位小门小户出身的盲女也没有太尴尬,落得无人识的下场。
还没等她往角落里去,那渔阳公主率先招呼着落云来她的身边坐下。
待坐下后,渔阳公主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她新婚可还习惯,还有那瘦香斋的生意以后还做不做了。
当然,渔阳公主最关切的其实还是后者,她好不容易寻了个称心如意的香铺子,可不能被韩临风那混蛋小子给搅黄了呀!
落云含笑告知:“世子待人宽和,成礼也算顺遂,至于我的陪嫁铺子,当然也要开着,最近铺上又有新香,我回头叫人给公主您送去一份。”
渔阳听了心里一松,她最担心落云关了铺子,现在听说好香还在,自然舒缓了一口气。
赵栋虽然三令五申,不让公主再搭理韩临风,但是他可没禁世子妃,所以渔阳公主自问并没有触了夫君的禁令。
加之他俩的姻缘实在离奇,渔阳公主满心好奇,想要打听些新鲜的出来。
于是这话题也是兜兜转转的,尽是问些世子对她好不好,有没有生气打骂,新婚夜可安稳一类的话。
落云面带羞涩微笑,其实也有些招架不住老公主的虎狼提问。
就在这时,韩临风单独面圣出来,总算解了苏落云的围困。
不过他跟公主皇姑奶奶问安的时候,渔阳公主刻意扭了脖子不搭理他。
显然“夫管严”很听驸马爷的话,离那等色胚子远远的。
韩临风倒也不介意,自是解嘲一笑,带着落云又回到了角落。
他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道:“还担心你一人在这露怯,没想到却是如鱼得水。”
他说得并不夸张,方才一入大殿,就看到她身边围着三五个贵妇,跟她似乎说笑得十分热络。
落云低头小声道:“你我现在是京城头一份新鲜事,谁不想听一手的消息。幸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她们连昨夜情形,都要细细打听了……”
说到这,落云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虽然她说得并不夸张,方才那几位夫人,跟公主一样,几乎话里话外都想问世子夜里英不英武,有没有被酒色掏空身子。
只是碍着此乃大殿,夫人们没法细细刨根问底罢了。
韩临风闻言倒是一笑,闲适道:“让你没有底气说话,是我的不周全,要不回去后商量一下说词?”
这怎么商量?苏落云就算看不见,都想甩他一个大白眼仁。
就在这时,帝后二人终于来了大殿。今日乃皇后生辰,诸位臣子便一一祝贺奉上各色珍奇贺礼。
待说完祝词,总算能够开宴。
不过苏落云失望地发现这皇宫的大宴不是冰的,就是凉的。虽然每个碟子下都有装着热水的托盘,可是被温水蒸腾过的菜,也失去了锅气。
她一个平头百姓,保持着开眼界的心思品尝了几筷子,却发现想象中的珍馐美味很一般般。
所以吃了几筷子,她就不太想吃了。
余下时间里,她只是侧耳倾听丝竹雅乐,时不时,还有太监尖着嗓子,传达陛下的口谕。
像这类日子,贵妇云集,皇后一般会集中宣布几桩喜事,增添喜气。
不过今日之喜,却是陛下亲自下诏。
那鲁国公府的二小姐,似乎终于想开了,点头应下了鲁国公与陛下给她拟定的亲事,将她许配给了九皇子——瑞王韩勉之。
今日正好借陛下之口赐婚,昭告天下。
说起来,这瑞王韩勉之比方锦书大了十岁。原本已经娶妻。可惜他那王妃在去年赏花灯时,行走在宫中冰面,竟然跌落水中,连着肚子里三个月的骨肉,一起殁了。
九皇子悲痛甚久,如今振作起来,自然也是要另娶的。
九皇子的生母是如今宫里最得宠的琼妃娘娘。
他也是除了六皇子外,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
如今九皇子竟然能得陛下赐婚,让他也成了鲁国公府的女婿,这内里的含义不能不叫诸位臣子们动动脑筋。
不过,这婚配显然不对皇后的心思,她虽然微笑倾听,赞许点头,可是她大寿的日子,却还是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就退席了。
六皇子的脸色也不甚好看。鲁国公府乃大魏的几大世家,原本也是他的助力之一。
可是现在父皇却让老九也成了方家的女婿,这岂不是一碗水端平之势?
想到这,韩谂之不由得幽怨看向了那躲在角落里的草包世子。
那小子看起来倒是悠闲自在,正挑着眉逗弄新妻呢!
他明明有侍从,偏让他那瞎夫人拿调羹喂他,若是喂得不好,他还伸手去捏她的脸,看上去颇有些小人得志,要一雪前耻的架势。
那个混蛋!若是不闹出这等是非,方二原本是拼死都要嫁给他的!何至于现在便宜了老九?
想到这,烦心事也是一股脑涌上了恒王心头。
那日泡浴排查无果,韩谂之便扩大了名单,只要得了这金丝如意扣的,不管当时在不在京城,全都列入其中。
而且他这次打算将嫌疑大的人再次聚集起来。让那叛军亲信到场,挨个看他们的背影认人。
据那个叛军说,那人的身材高大,应该好辨认。
可是还没等查出头绪,刑司那边却出事了。
那个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叛贼亲信,居然在狱卒的眼皮子底下,被垫身干草编成的草绳吊死在了气窗栅栏之上。
虽然看着像自尽,可是韩谂之早就许他富贵荣华,他也已经招供,只等落实了口供,抓到人就要放出来了,何须现在寻死?
那日刑司入了几个江洋大盗,在刑司过审停留一夜后,便转了监牢。事后派人追查,却发现其中一个干瘦的小子在转狱中不见了踪影。
据老捕快推敲,这事就是那干瘦小子犯下的,他应该是擅长软骨之术,利用监牢栅篱的缝隙穿梭,再就地取材,编草为绳将人勒死。
这就是在杀人灭口!那隐在黑雾里的黑手简直让恒王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刻将人给揪出来!
现在案子没有头绪,这热闹大殿上说不定就潜藏着那个幕后黑手。
而他又要跟一向不对付的老九做连襟。
就是碍着身在大殿,不然恒王真想狠狠摔几个盘子,高声骂一骂娘。
至于被赐婚的方锦书,跟着母亲一起谢过陛下隆恩后,便板直坐回了原位。
她的眼睛并没有望向自己未来的夫婿,而是定定看着角落里的新婚伉俪。
韩临风竟然如此宠溺那瞎子,竟然当众伸手摸她的脸!
昔日满腔的爱慕,如今杂糅着万般不甘,逐渐转冷。
第48章
方锦书不再看,只端起酒杯一仰而尽,然后转头看向了正含笑向她母亲走来的九皇子。
她说过,会叫韩临风悔不当初,这绝不是一句虚张声势的气话。她会穷极毕生,让韩临风和那瞎子知道,他们的姻缘是有多么的不合适……
想到这,方锦书拿了一只新酒杯,重新斟了一杯酒,微笑站起身,朝着九皇子敬去。
一场宫宴散罢,众人都是各怀心事而归。
不过对于苏落云来说,散席便意味着大刑结束。那大大的冠一直被她顶在头上,又要保持合适的体态礼仪,脖子真是酸痛极了。
待韩临风扶着她回到马车上,苏落云第一件事就是卸下重冠。
韩临风见她摘得有些不得章法,便伸手帮她取下。
落云觉得头上一轻,松缓了口气:“是谁研究出这冠的?定然不是女子,这么沉重,亏得那么多金枝玉叶要时不时顶着它吃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