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麟吃得很仔细,母亲亲手做的寿面,一年也就这么一回。
用过早膳,父皇便走了,陆麟听老师说了,父皇今日要出宫去看福塔。塔中供奉的是过往百年间死在与蒙古瓦剌战事中的将士的尸骸,父亲说,他们是为大梁死的,便该受万民供奉,享百世香火。
陆麟也没有久留,今日没有老师来给他讲课,但还是布置了课业的,他虽不舍得离开母亲,可也不是任性的性子,还是起身告辞了。
一上午,陆麟都在写那篇策论,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外边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太监慌慌忙忙跑进来,陆麟浅浅皱眉,问道,“怎么了?”
太监咽了口口水,慌里慌张地道,“长生宫来人,说娘娘不见了。”
陆麟一下子站了起来,顾不得其他,朝长生宫奔去,到了宫殿,纤云姑姑和菱枝姑姑已经急得不行了,双目红肿,陆麟沉下脸,“我走的时候,母亲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不见?叫人把整个长生宫封锁,任何人不许出入!”
陆麟年纪虽不大,可到底是当做太子教养的,沉下脸,竟与陆则有七八分相似。
纤云和菱枝都吓得连声应下,就要出去传话。
正这时,陆麟却觉得衣袍被什么勾了一下,他今日穿的是母亲给他新作的外袍,便很珍惜,稍有动静,他便下意识地低头看,只见那只狸花猫儿正在他的脚边,费力地抓着他的外袍,似乎想要他注意到它,他低头看它,它便咪咪地叫起来。
声音娇娇的,奶声奶气,但叫得很努力,小肚子都一鼓一鼓的。
陆麟看得一愣,纤云姑姑也上前,俯身正要把那小猫儿抱走,边道,“殿下恕罪。这猫儿今早怏怏的,娘娘说放在身边看着才安心,娘娘不见后,奴婢们便也把它忘了……”
陆麟拦住纤云的手,俯身把小猫儿抱起来,那猫儿便用圆圆的脑袋蹭他,奋力地咪咪叫着,陆麟不吭声,它急得动了爪子,却不大熟练,一伸爪子,便朝后栽去。陆麟眼疾手快抱住了小猫儿。
他想了想,问纤云,“母亲不见的时候,屋里只有她和这猫儿?”
纤云点头,“是。”
陆麟沉默,心里冒出个有点荒诞的念头,低头看了看那小猫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往常清澈的圆圆杏眼里,他居然从中看出了点焦急,他让纤云和菱枝退下,只剩下他和猫儿的时候,才试探性的开口,“……母亲?”
狸花猫儿立马努力地回应他,咪咪的声音更大了。
陆麟沉默,他已经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母亲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儿?他又问,“母亲,是您的话,您就喵三声,再眨眨眼。”
怀中的小猫儿立马喵了三声,而后像个人似的,缓缓眨了眨眼睛。
陆麟现在确认了,母亲真的变成小猫儿了……父亲不在,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万一母亲变不回来了怎么办?陆麟不敢随意做主,只好低头对怀中小猫恭敬道,“母亲,眼下父亲不在宫里。您变成这般的事,也不宜传出去,您先随儿子去文华殿,等父亲回来了,孩儿再把您的事告诉父亲,可好?”
狸花猫儿歪着脑袋思考。这模样实在可爱,陆麟有点想伸手摸一摸,又忍住了,告诉自己,这是母亲,要恭谨,不能胡来。
狸花猫儿想了会儿,点了点圆圆的脑袋,表示同意了。
陆麟便小心抱着猫儿,出去对纤云和菱枝道,“孤看见母亲留下的信了,她同父皇出去了。”
纤云和菱枝竟也被糊弄过去了,实在是帝后情深,皇帝也没少干这种事,只是这一回悄无声息的,把他们都给瞒过去了。二人倒是松了口气,觉得是闹了个乌龙。
陆麟便顺利地带着狸花猫儿走了,回到文华殿,陆麟把小猫儿小心地放在桌上。桌子有些高,小猫儿似乎有些怕,陆麟便立马把它抱回怀中,叫了宫人进来,“去找个篮子来,铺得细软些。”
宫人倒是看了眼小猫儿,笑着道,“是做猫窝吗?这猫儿生得真是怜人。”
陆麟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猫儿,对自己说,这是母后,这是母后。他绷起脸,道,“去吧。”
宫人很快拿了篮子来,垫的很软和,陆麟小心翼翼把小猫儿放进篮子里,想了想,还是认真地道,“母亲,要我陪您说说话吗?”
他担心母亲会害怕。不过似乎从他认出母亲后,母亲便心里有底了似的,摇了摇圆圆的脑袋,还从篮子里爬出来,小爪子踩着雪白的宣纸,轻快地咪咪了两声。
陆麟忍不住笑,低头继续写策论。
狸花猫儿仿佛是怕打扰到他,只缩着四只爪子,趴在砚台旁边,尾巴尖儿轻轻晃动着,像是在监督他做课业一样。他朝它看一眼,猫儿还冲他软软地咪一声。
越看越像母亲了。
陆麟继续写策论,等他写完,却看狸花猫儿靠着砚台睡着了,一只爪子还蹭到了砚台上的墨水。他忙小心把猫儿抱起来,擦了擦爪子,放回了篮子里。
小猫儿肚子一鼓一鼓的,陆麟看得有点入迷,他长大后,就很少有机会一直和母亲这样待着了。
直到傍晚,猫儿才睡醒。陆麟不着痕迹地把袖子上的猫毛弄掉,恭谨地朝小猫儿道,“母亲,父皇应该要回来了,我带您去寻父皇吧。”
说罢,他抱起小猫儿,正准备朝外走,却见父皇沉着脸,匆匆从外走了进来,看到他,便立即问,“你母亲呢?我何时带她出宫了?!”
陆麟只能把自己如何发现母亲变成了猫儿的事一一说了,父皇惊疑地看着猫儿,看神色,还有些半信半疑,却还是小心地把猫儿接过去,低头叫了几声,“阿芙,是你吗?你怎么变成猫了?”
江晚芙也觉得莫名,她不过睡了个午觉,一觉睡醒就变成奶猫了,她自己都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见到陆则,便下意识地朝他委屈地咪咪了几声,忽的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便是父子二人七八分相似的脸,如出一辙的担心。
一个喊阿芙,一个叫母亲。
江晚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也很纳闷,她怎么莫名其妙又变回来了?这变来变去的,连个规律都没有,不会再来第二次吧?
第207章 永嘉X陆勤(一)
时至深冬, 明嘉堂园子里的红梅已经开了。
永嘉晨起推开窗户,看见那苍劲纵横的枝杈上,生出了粉粉白白红梅苞儿, 秀气含香, 还觉得有些惊喜。
嬷嬷见她盯着瞧,便笑着道,“这花儿开得真是应景。”
今日帝后要登门, 这红梅便迫不及待开了,灿灿的,看着就觉喜气。可不是应景麽?
永嘉倒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道, “在玉霞观时,尝过一道梅花粥, 便是把冬日将过花期的梅花晾晒储存, 来年再烹煮在粥中,花香不散。都说汉中川谷的野红梅最好, 只是我也未有机会亲去探寻个真假。倒是这园子里的, 倒是能试一试。”
嬷嬷自是不懂这些风雅之事的,闻言也只笑着应和几声, 想着公主既惦记着这红梅, 便还得抽空嘱咐一声府中的花匠,仔细看着些,别把这红梅树给养死了。
永嘉赏了会儿红梅, 便也坐下了, 几个丫鬟上前来给她梳妆。等梳洗好了,用过早膳,永嘉正靠着临床的大炕上看游记, 便见嬷嬷挑了帘子进来传话,道,“公主,陛下同皇后到了。”
永嘉点了头,片刻,帝后二人便进来了。正是她的独子陆则同儿媳江晚芙。二人穿着并不华贵奢靡,相反,典雅素净,一是宣帝殡天还未满一年,陆则登基后便言明要替舅舅守孝;二来夫妻二人本来也并非奢靡高调、贪图享乐的性子。
随二人一起来的,还有永嘉未曾见过的孙儿,乳名元哥儿,大名唤做陆麟。这孩子刚随父母从苏州回京,也就前几日的事情。
帝后二人坐下,永嘉低头瞧了瞧孩子,白嫩团子似的,因守孝的缘故,穿着藏蓝的小袍子,她看他,他便也半点不露怯,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大胆地同她对视。永嘉看得不由得露出个笑,问陆则,“去见过你祖母了吧?”
陆则颔首,“刚从祖母那里过来。”
永嘉听儿子说去过了,便不再多问什么,她一向不是多管多问的性子,淡泊得很。要不是陆则是她亲儿子,她大概也不会多问这一句。永嘉低头,继续逗弄起孩子来,儿子虽寡言,但儿媳却很贴心,时不时说起自己带孩子时的趣事,永嘉听得入迷,竟也不知不觉中笑了好几回。
有人陪着,时间仿佛也打发得快些,很快就到了午膳的时候。陆老夫人那边打发人过来传话,叫帝后二人在明嘉堂用饭便是,不必再来来回回地走了。
永嘉心知老太太这是想给她和孩子们独处的时间,她嫁进卫国公府起,便知晓自家婆母是极心善宽容的人。
用过午膳,孩子便开始发困了,圆圆的眼睛开始一点点地眯起来,小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看得永嘉觉得好玩极了,伸手轻轻托住孩子的下巴,含笑朝阿芙柔声道,“快带他去歇息吧,瞧这孩子困的。”
阿芙倒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了一下,解释道,“给他养成了歇午觉的习惯了,一下子也难改。”
“孩子麽,都是如此的。”永嘉十分宽容,温柔地摇头,看阿芙已经托住了孩子的后脑,便轻轻收回手,叫了个嬷嬷进来。今日得知帝后要带着皇子来,虽知晓几人是要回宫的,但还是准备了厢房的,尤其是孩子,就怕尿了或是如何,准备得周全些,总是好的。
永嘉自己也带过孩子,知道带孩子的不易,很能体谅这些。看江晚芙站起来,她还特意叮嘱她,“孩子多是怕生的,你陪着他就是,我这里没什么要紧的。去吧。”
阿芙起身,身旁的乳母见状,上前想接过孩子,也被她摇头拒绝了,孩子半睡不醒的时候,最好是不要换人抱,容易吓着。她其实很多时候还不大习惯皇后这个身份,照顾孩子总是喜欢亲力亲为。
好在陆则的后宫也没什么后妃,也无需她端起皇后的架子来震慑谁。
看阿芙带着孩子出去了,陆则抬手示意,几个嬷嬷见状,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屋里只余母子二人,陆则才沉吟着开口,“孩儿有一事,想要听听母亲的想法。您可考虑过您同父亲的事?”
永嘉看陆则屏退下人,便知道他有事要说,可真的听到了,还是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她与陆勤?
永嘉怔怔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茶盏表面的纹路。这么多年,她一直下意识地觉得,她这辈子都和陆勤绑在一起,绝不可能分开,既如此,便也什么都不想了,得过且过,让自己开心些,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他们没有必须绑在一起的理由了。二郎做了皇帝,皇室和卫国公府不再对立了,父子关系本身就牢不可破,无需一个公主来维系其中的关系。
来自公主这个身份、困了她几十年的枷锁,一夕之间瓦解了。
或许是从未想给这个可能,所以察觉到这一点的永嘉,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也不是轻松,而是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像是被关了许久、已经认命的人,看见那厚重大门上的铜锁忽然自己掉到地上,沉沉的哐啷一声,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去推门,而是茫然。
陆则看母亲没有说话,继续温和道,“当年因恒帝一道圣旨,您嫁给了父亲,这些年来,您与父亲聚少离多,情愫渐疏……”他顿了顿,注视着母亲,低声道,“您若想要与父亲和离,儿子支持您。”
过了许久,永嘉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向儿子,慢慢地点头,道,“你让我想想。”
即便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可她是长公主,更是皇帝的母亲,她与陆勤间,夹杂了太多,她现下脑子里乱糟糟的,连思考都很难,更遑论做决定了。
陆则自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并未催促,他欲起身出去,临走前却又停下了,回头轻声道,“您无需顾忌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为了大梁,您已经付出了几十年,也隐忍了几十年,余下的半生,儿子希望您能为自己活。”
陆则说罢,抬步走出了屋子。门口的嬷嬷看他出来,忙因他去阿芙和孩子处。他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在阿芙怀中沉沉睡去了。阿芙侧躺在榻上,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看见陆则进来,才小心地坐起来,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阿芙怕吵醒孩子,便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不多陪陪母亲,难得回来一趟……”
说着,阿芙忍不住叹气,“我觉得母亲这里还是冷清了些,国公爷又常年不归。我们能不能接母亲入宫住些时日?我看母亲倒是挺喜欢元哥儿……”
她说话时,陆则一直没有作声,只是抬手把她拥进怀里,阿芙柔顺靠在他的肩头,抬眸看男人的神情,总觉得很沉重,她不由得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轻声问,“夫君,怎么了?”
陆则垂眸,淡声道,“我方才和母亲谈了她和父亲的事。”
江晚芙坐直了身子,抬眼认真听着。
陆则继续说下去,“其实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母亲与父亲,和这天下的夫妻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父亲虽有妾室,可也很少去……二人聚少离多,可母亲也一直守着明嘉堂。即便不算很亲密,也是相敬如宾。慢慢长大些,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有父亲的苦衷,母亲有母亲的难处,他们在一起,是因为责任,因为利益。可能也有过感情,只是终归还是消磨得变了模样……这些年,母亲一直过得很压抑。与其到最后,彼此怨恨,倒不如干脆分开罢。”
“其实,”陆则抬眼,道,“和离的事,是父亲提的。去苏州前,我收到父亲的信。他在信中说,母亲嫁给他多年,愁闷多过欢愉,他亏欠母亲良多,如若母亲想要和离,他愿放她自由……”
其实陆则知道,父亲并非不爱母亲。前世母亲死于宫中,父亲帮着他一起灭了蒙古瓦剌后,名义上战死沙场,实则带着母亲的骨灰走了。
他临走前,对他说,“其实你母亲是最爱自由的。只是她生在这宫闱之中,看似享着公主的尊荣,却也因此被束缚了一生……我想带她去看看她生前未见过的风景。”
只是,皇室公主和卫国公府世子之间,始终不会只有爱,掺杂了太多,感情也就不纯粹了。
几日后,一封和离书递到了陆则的案前,他打开看了会儿,还是叫了人进来,淡淡地吩咐,“送去宣府。”
信送到陆勤手里,正是宣府最冷的日子。
他巡视边防回来,厚厚的靴子湿透了,结了厚厚的冰,管事赶忙叫人端了火盆进来。宣府条件恶劣,自没有京中那样的条件,陆勤也并不在意,脚踩在火盆边的木架上,等冰稍融一些,才能脱去靴子。
管事穿着厚重的袄子,气喘吁吁跑进来,说话时还带出一阵阵的白气,道,“国公爷,今日中午时候,京中送了一封信来。”
陆勤闻言僵了一瞬,抬手接了过去。
管事把信递过去,就立在屋里候着,怕主子有什么吩咐。可站了半天,却见陆勤看着那信,似乎有些怔怔的,连靴子烧焦了都未曾察觉,管事忙着急提醒,“国公爷,您快抬脚,您这靴子——”
陆勤回神,低头看了眼靴子,把信收进衣襟胸口处,起身踩灭了火。
管事匆匆跑出去拿靴子,陆勤也没有理会,去了书房,把那封和离书取出来,慢慢地平铺在桌上,淡着脸,一点点抚平了褶皱。
可能是手冻僵了,花的时间久了些,到最后,他的指尖划过“妻:永嘉”那一行小字,抬手执笔,在另一侧空着的地方,落下几个字。
夫:陆勤
……
一个多月后,和离书被送回京城。
卫国公与永嘉公主和离一事,并未掀起很大的波澜,一来有陆则压着,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二来,或许是同为公主的刘明安死前的那一番辱骂,即便是最看重繁文缛节的朝臣,也没有对此提出什么异议。
同陆勤和离,永嘉便不再是卫国公夫人了,自然也没有理由继续在明嘉堂住下去,她去拜别了陆老夫人。当日永嘉决定和离,第一个便告诉了老太太,老人家并未阻拦她,而后也没有劝过一句,到今天,才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一句,“公主,您往后照顾好自己。”
永嘉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湿润,其实她嫁到卫国公府多年,老夫人对她很照顾了。她轻轻点头,低声道,“您也多保重身子。”
她没有说我会来看您这种话,她这个人,总觉得一旦说出来,就一定要做。可是,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踏进卫国公府了,所以还是不要说了,也不要叫老夫人惦记她了。
拜别陆老夫人,永嘉便从卫国公府搬了出来。
陆则本想请她入宫住,却也被永嘉回绝了,皇宫早已不是她的家了,至于儿子说另建长公主府的事,永嘉也没有应允,她在自己名下的一个园子里,度过了此生最自在轻松的一个冬天。
晾晒了许多的红梅,还给宫中的儿子儿媳送了些……大年三十那一晚,她还着丫鬟嬷嬷做了饺子,做得不大好看,煮的时候还破了许多,本着自己不嫌弃自己的手艺的想法,永嘉舀了一大碗,结果把自己给吃撑了。
年三十夜里一直听到爆竹声,她迷迷糊糊地也没睡多久,第二天中午才爬起来,抱着被褥在床上发呆,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
她想出去看看。
去看看名山大川,去走走窄巷小道,总之不是在一个地方窝一辈子。
第208章 永嘉X陆勤(二)
秋阳杲杲, 远处沉湖里,残枝枯荷,歪歪斜斜地立在浅塘淤泥中, 秋风拂过, 芦苇荡犹如落雪一般,飞絮漫天。
火红的夕阳映照在湖面上, 一片橙红绛紫,于这肃杀的秋季里, 显得热烈。
进县城的官道上,几辆马车正以不疾不徐的速度缓缓前行着,护卫在马车两侧的十余男子,皆精悍勇猛, 远远看着便叫人不敢招惹, 有从旁经过的马车,纷纷多看了几眼, 猜测着, 不知又是哪位贵人去云梦拜泗洲寺。
却见那马车忽的缓缓停下了。
马车上走下一中年妇人, 带着一护卫, 朝回走了些许路,来到官道侧茶水摊子旁, 却未入那茶肆,而是停在一卖梨老妪面前, 似是与那老妪交谈了些什么,过了会儿, 便带着满满的一篮子秋梨朝回走。
至于那老妪,则还千恩万谢的站在远处。
这买梨人便是随主子出行的杨嬷嬷了,她拎着梨爬上马车, 坐稳后,马车又缓缓朝前行去。杨嬷嬷将那梨简单擦洗后,装进木盘中,摆到马车中间的小桌上,笑着朝马车中人道,“公主尝尝这梨甜不甜。那老妪自家院子里种的,今岁年景好,结了许多果,家里吃不完,索性拿出来卖了。一家子都以种地为生,也未卖过,更不知如何叫卖,都打算原样带回去了。老人家听奴婢说要买,高兴得不得了。”
“秋梨最甜,也养人。”永嘉选了个不大不小的,也不嫌弃什么,就大大方方咬了一口,果是汁水清甜,咬上几口,一点梨渣都无。不过这样多的梨,她一人是决计吃不完的,果子便是要新鲜才好吃,便道,“剩下的,等到了云梦,便给大家分了吧。”
一路上皆是如此,杨嬷嬷也早已习惯了,笑着答应下来。
永嘉吃了梨,用湿帕子擦了手,继续翻看起云梦的县志。一县的县志,自然是外面买不到的东西,属于官方文书,都存放在各县的县衙书库中,她这里的,却是数月前从京中寄来的。
可能是以前循规蹈矩,被约束久了,永嘉都未曾想过自己会这样任性,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念头,竟也就那样付诸实践了。
正月十五后,她便告别了儿子儿媳,从京城出发,没出门的时候,觉得天地广阔,大好河山,可去的地方数不胜数,可真出了京郊,那股子兴奋劲儿过去,永嘉却又不知自己第一程应去哪里了。
还是翻游记时,偶尔读到一篇关于虎跑泉与雨前龙井茶的文章,便临时起意,去了趟杭州府。在那里,她脱下了华服,跟着当地的茶户去茶山采茶,细雨朦胧的清明时节,哪里都是潮湿的,即便不下雨,穿梭在浓郁中的低矮茶树间,不消片刻,春衫也浸润湿透了。
绵绵春雨里,她跟着茶户采茶,学着制茶,折腾了半月有余,才得了一小盅的雨前龙井。凌晨时分出发去虎跑泉取泉水,满满的一瓮清澈泉水,煮开后烹茶,配着当地农户晒的地瓜干吃,大俗即大雅,屋外春雨淅淅沥沥,屋里茶香四溢,实在是惬意快然。
从杭州府离开后,永嘉又取近道去了吴中苏州府。
她去了苏州府的纸廊巷,与永嘉想象中的不一样,当地虽也有颇大的纸坊,但亦有许多小纸坊,前店后坊,往往是家中男子在外售卖,妻子带着女工于后宅制笺,麻雀虽小,却称得上五脏俱全。且这般的小作坊,往往售出的苏笺各异,不乏极具趣味的。
苏州府热闹,她待的久了些。
每日天蒙蒙亮便醒来,她住的客栈不远便有一条食巷,清晨时分,便支起一个个小摊子,永嘉几乎每家都去尝过,有时候也有不合胃口的,不过大部分她都很喜欢,鲜香的小馄饨,脆香的素锅贴、豆沙馅的甜青团、清香扑鼻的桂花糖粥……
用过早膳,永嘉便也不坐马车,带着嬷嬷一路慢行至青石小巷,或是金玉器具一条街,或是纸廊巷,或是旁的,她并不缺什么,有时候也会空手而归,却也不觉得白去一趟。
到了夜里,她便去乘画舫,船行河上,来来往往的画舫船只,悠扬的琴声、婉转的苏州小曲、徐徐而来的清凉夜风中,河面被烛火照得明亮如白昼一般。
她在苏州度过了一整个炎热的夏天。
直到数月前,才打算西行去楚地的沔城尝尝当地的莲藕。荆楚是千湖之省,盛产莲藕,亦把莲藕吃出了诸多新鲜法子,永嘉所看那游记写到沔城莲藕时道,“生吃如秋梨般清甜,熟食如板栗般粉扑”。实在是看得都觉诱人。
她这一路,基本也并未特意赶路,随性而至,走到哪儿便在哪里看看,昨日听说附近云梦的泗洲寺值得一看,索性便过来了。
……
行至客栈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隐去。
他们在客栈安顿好,小二进屋送来茶水,永嘉便也没什么架子,叫住他问,“本县可有什么值得一试的吃食?”
小二迎来送往,自是很习惯和人打交道的,见永嘉气质高贵,虽做妇人打扮,容貌却清丽雅致,半点儿看不出年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方能养成的。只是身侧只有奴仆扈从,却无丈夫相伴,却又实在有些奇怪。不过他也不敢打听客人的事情,闻言便乐呵呵地道,“说起咱们云梦,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可这吃食,这附近几个县,却是拍马都比不上咱们云梦。就说云梦鱼面,都是选最上等的草鱼鲤鱼,去脏、鳞、头尾、骨皮,剁成鱼糜,与白面、玉米面和面,再经揉、擀、蒸、切、晒等几道,吃面能尝鱼鲜,大清早的来一碗,那可真是这个!”
小二说着,忍不住拍了拍胸脯,以作保证,又竖起大拇指,逗得杨嬷嬷和几个丫鬟都笑得前倒后仰。
小二是男子,见永嘉貌美,这一屋子的丫鬟亦是年轻秀气,还有两个嬷嬷,也是和蔼,自是愈发来了劲儿,一连又说了好几样,直到楼下掌柜扯着嗓子喊了他几声,斥他又去哪里偷懒了,他才赶忙应了一句,朝永嘉等人道,“客人,掌柜的喊小人呢,就不打扰几位了,有什么事,您叫人吩咐小的一声便是。”
永嘉笑着点头,杨嬷嬷则照例给了小二赏钱,笑眯眯地道,“多谢小哥了。这赏钱你自己收着。”
云梦是个小地方,小二还未见过这般大方的客人,不过说几句吃食,便能得这不少的赏钱,乐得嘴快咧后脑勺了,连声谢过,才一溜烟小跑出去了。
几个丫鬟又是笑起来,杨嬷嬷倒也并未呵斥,公主早就吩咐过了,到了外头,便不必那般拘束了,她便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严格束着丫鬟们,只吩咐丫鬟服侍主子梳头发,又安排人去借客栈的厨房烧热水。
梳洗过后,永嘉便早早躺下了,赶了一整日的路,再怎么也是累的,不过比起从前在国公府那般心事沉沉,现在的她,不过是身上觉得疲乏,精神却还是很好的。
原本她要离京时,二郎便不肯答应,永嘉倒不怪他,她也知道自己一贯体弱多病,一年到头总要病几回,二郎孝顺,担心也是正常。因此她也做了妥协,带上了二郎安排的御医,不过这一路,她竟是一次病也未生。就连在杭州府淋了雨,都只是被嬷嬷灌了一整碗的热姜茶,第二日起来就好了。
今晚守夜的丫鬟是芍药。见自家主子不困,便很机灵地把云梦县志抱来,还又点了两个烛台。
永嘉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到炕上看县志,想到明日要去的泗洲寺,便特意翻到记录泗洲寺的那几页,一字一句仔细看着。
这泗洲寺位于圣寿山,历史久远,几经修葺,如今是附近几个县闻名遐迩的寺庙,据说很灵验。光是这县志中,就记载了诸多的事迹,什么一老人病入膏肓,梦中见一金灿灿佛像,醒来后便不顾儿孙阻拦,执意去泗洲寺,进殿便觉身子一轻,而后重病不治而愈……另有一桩,一女子丧夫,忠贞不改,后入泗洲寺拜佛,骤然晕厥,醒来后却道自己在梦中与丈夫相会,二人定下来世之约……
诸如种种,尽数记载于县志里。
永嘉本是打发时间看看,结果这一看,却是有些入迷了,等犯困了睡下后,又乱七八糟做了些关于神鬼之流的梦,光怪陆离的。
杨嬷嬷见她困乏,便道,“您昨夜没睡好吗?不如明日再去泗洲寺?”
永嘉摇摇头,那县志中所记载的事,实在把她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再者,她也不是很累,就还是定了今日。
杨嬷嬷也没再多劝说,服侍她起来了。
早膳是在外面用的,一家老面馆,祖孙三代,现在已经是第三代接手的面馆生意。一行人吃的云梦鱼面,护卫们都是男子,人高马大的,光吃一碗细面自是不饱,又去隔壁的食肆买了些米粑和猪油饼。
用过早膳,便朝圣寿山方向去。清晨的秋风凉爽,气温正是适宜,一行人不疾不徐攀山,到泗洲寺时将近午时,寺庙的僧人迎他们入内,边走边道寺中有素膳等等。
永嘉却有些漫不经心,她缓步走在寺庙廊道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入了大殿,入目便是正中间那座金身佛像,供桌上摆着鲜果糕点,正中间的鎏金香炉里,几只香正缓缓地烧着。
这正殿,给她的熟悉感更甚。
可永嘉确定,自己从未踏足云梦县,更不曾来过这泗洲寺才是。
永嘉仰脸,望着那金身佛像,佛双目半闭半张,低垂着眼,仿佛俯视着众生,似悲悯,仿佛在倾听着这大殿中来来去去的芸芸众生的心声。看着人来人往,听着众生所求。
从正殿出来,永嘉仍有些心不在焉,素膳也只用了些,离下山的时辰尚早,午后又是寺庙中僧人诵经的时辰,她便跪坐于蒲团上听经。
经幡被风吹得卷动着,诵经声低低的,声声入耳。永嘉听着那诵经声,觉得心里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听过经,她起身出去,经过侧殿的时候,见几个僧人将一尊佛像搬出,与他们在廊道中狭路相逢,永嘉便给僧人让路。
为首年轻僧人朝她道谢,“多谢施主。”
永嘉微微颔首,看了眼那尊佛像,问,“是要搬去别的大殿吗?”
僧人解释道,“这尊佛像佛足略有破损,叫信众指出来了。虚先搬去别处,以免冒犯菩萨。等新佛像筑成,再行迁礼。”
永嘉朝那僧人指的地方看过去,佛像的足部的确有破损。她轻轻点点头,避开让僧人搬着佛像走了。
回到厢房,永嘉便吩咐杨嬷嬷,叫她去与寺庙主持说,她欲捐资建那佛像金身。这事她吩咐下去,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临到下山的时候,却见寺庙主持闻讯前来送她,合掌谢她的捐银。
永嘉笑了笑,道,“既让我碰上了,便也是我的机缘。主持不必相送了。”
主持又行单掌礼,而后道,“贵人幼承庭训,规行矩步,必能得偿所愿,欢愉盈身。”
永嘉听得一笑,并未太过当真,她毕竟捐了这么多银子,主持自然是捡好听的话说。她听听也就罢了,真当真可不兴。得偿所愿,欢愉盈身,过去那几十年,可实在称不上如此。
她只轻轻一笑,道,“多谢主持。不过我此生并无他求,惟愿亲人平安。这余下半生,能自在快活些,便很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她不求,也不想。
辞别主持,一行人下了山,回到县城客栈,已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了。此处县令治理得不错,小小的县城竟还有夜市。永嘉便也跟着凑了热闹,直到夜深才回了客栈歇下。
许是白日里上山下山的缘故,永嘉很快便睡着了,翌日被杨嬷嬷叫了几声,才浑身酸疼得坐起来。
杨嬷嬷有些心疼,替她揉着胳膊和腿,边道,“定是昨日爬山累着了,听守夜的丫鬟说,您夜里翻来覆去的……”
永嘉听得这话,微微一怔,脑海中浮现起昨晚的梦。
梦里,她仿佛置身于泗洲寺,除了她,还有一个人。那人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不知装了什么。那人跪着,虔诚地叩头,额抵着青石板许久、许久。久到她都有些不耐烦了,打量起那人的样子,他低着头,看不见面容,背影瘦削得很,总觉得袍子都宽宽松松的,身上有一种压抑寂寥的感觉。
“公主早膳想用点什么?”杨嬷嬷忽地问道,永嘉回过神,就见杨嬷嬷继续絮絮叨叨道,“不如不要出去了,奴婢叫人买回来也是一样的……”
永嘉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几日后,永嘉一行离开了云梦。从云梦离开后,永嘉便再也没做过那个梦,她偶尔闲暇时会琢磨,但想不明白,便也不纠结于此。
沔城的莲藕果然不负盛名。此处吃藕的法子数不胜数,排骨莲藕汤、炸藕圆子、干煸藕条、藕夹、凉拌清炒……怎么做的都有,还有做成藕粉的。
永嘉有些流连忘返,给儿子儿媳写信时,还叫送信的护卫带了几包藕粉回去,至于藕,夫妻二人是没这个福气了,这一路运过去,只怕是难以储存的。
藕有秋冬两季,但对于冬天,永嘉是早有安排的。沔城的冬天实在冷,她打算南下去广州府过冬。正好过去看看天下闻名的粤绣,只是她去的时间不对,若是五六月份去,还能尝到第一季的荔枝。
饶是吃不到荔枝,永嘉也还是很期待,听闻广州府的冬天亦温暖如春一般。京城的冬天是很冷的,她又畏寒,往往到了冬天,便是闭门不出,人也怏怏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十一月初,他们恰好入了广州府。在本地买了座宅院,当做临时落脚处,广州府果然是很暖和的,深冬也不用穿上厚袄,永嘉生平第一次冬天没有窝在宅子里,广州府的食肆尤其多,且最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做得极为惊细,且本地人爱食海鲜河鲜。永嘉最爱的,却是一种叫蓬生果的水果,入口甘甜细腻,本地人也会拿来做菜。
寒冷的冬天难熬且漫长,但一旦温暖宜人起来,便觉得过得很快了。很快到了初春,永嘉正开始琢磨,下一站要去哪里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听到了一个消息。
上个月初七,蒙古撕毁盟约,暗中带兵攻打宣府,镇守宣府的卫国公阵亡了。
永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一嗡,整个人都僵住了,后背不自觉轻轻战栗着。
哪怕是她最恨他的时候,也未曾想过他死。他与她之间,几十年朝夕相对,或对或错,都不重要了,他毕竟为了大梁,付出了一生,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真的如他自己所言,一语成箴,卫国公府的男人,最终的结果,都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第209章 永嘉X陆勤(完)
本是各家各户炊烟袅袅的黄昏时分。
广州府一处宅子中, 柔和的夕阳中,几辆马车却急急地出了宅子,驶过静谧的青石路, 碾过青砖缝隙中初春生嫩的绿苔, 一路朝出城的方向去。
离京一年有余,这是永嘉第一次回京。
整个大梁最繁华的皇城, 人人向往不已的地方,在永嘉的心里, 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她被关了几十年,进退不得,似一尊泥菩萨,做大梁皇室的永嘉长公主, 做陆勤的国公夫人……菩萨无欲无求, 更不可有爱恨。
她从未抱怨过,她是公主, 这是她不可推脱的责任和义务, 她唯一一次的失态, 是在陆勤面前。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她第一次把内心的情绪, 宣之于口,她把他们相敬如宾的假象彻底撕破。永嘉一直很少去回忆那天的事, 可坐在马车里,她的脑海里, 却不由得一遍遍浮起那日的画面。
她说出那句话后,陆勤一瞬间灰败的脸色。
无坚不摧的男人, 竟然也会被刺痛伤害,可明明是他先放弃了他们的感情,也是他选择了权势地位, 先放手的那个人并不是她,陆勤凭什么做出一副被辜负了的模样?现在他就这么死了,这算什么,报复她吗?
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把一切都抛给她……就这么一走了之,这算什么?!
永嘉闭上眼,一言不发地靠着车厢。杨嬷嬷似乎低声同外头说话,她也没有在意。
“公主。”杨嬷嬷低声叫了她一声。
永嘉才睁开眼睛,垂眸轻轻地道,“怎么了?”
“护卫问,快天黑了,是不是要找个客栈休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不用。”永嘉轻声道,“继续走。”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飘忽不定般,“尽快回京。”
杨嬷嬷应下,撩开帘子朝外吩咐。
几日后,马车已经出了广州府了。不分昼夜的赶路,对习惯了这般做派的护卫而言,不算什么,对永嘉这般的女子,却很难熬,她一惯觉浅,离京后才好些,如今伴着马蹄声,她夜里几乎很难入睡。至于吃食,赶路准备的都是便于储存的干粮,干巴冷硬,难以下咽。
杨嬷嬷自己倒还能忍,可见永嘉如此,却十分心疼,忍不住道,“奴婢去烧些热水来给您泡着吃吧,好歹能咽得下去些……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您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啊……”
永嘉摇摇头,拒绝了嬷嬷的好意,她低下头,用力咬下一口馕饼,艰难咀嚼后,努力地咽下去。可即便她很努力了,粗糙干硬的馕饼,依旧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
倒是杨嬷嬷实在不落忍,跑去跟护卫取经,回来跟永嘉道,“您不要急着咽。这饼子是越嚼越干的,生咽下去,连嗓子也要划破了。您先慢慢地咬一口,喝口水,叫它在舌上润一会儿,等它慢慢地软了,再往下咽,就没那样难受了。”
永嘉学着杨嬷嬷的方法,才终于好受了些。
杨嬷嬷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这法子倒真是好使,果是行军惯了的,知晓这样许多……”
永嘉微微一怔,她抬起眼,“嬷嬷,行军打仗就吃这些吗?”
杨嬷嬷点头,“不打仗的时候还好,营地里架起几个大锅,还能吃些热乎的。真打起仗来的时候,自然就顾不上了,一人发几个馕饼,至多再煮些野菜汤……要是没水源的地方,就只能放嘴里抿软了再咽。”
永嘉沉默地听着,缓缓垂下眼,没有作声。
这样的日子,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自幼长在宫里,衣食无忧,也没人敢给她吃馕饼和野菜。她一直知道,自己享受了公主的尊荣,所以她不能也不应该拒绝这个身份赋予的责任和重担。
那卫国公府呢?卫国公府的权势,其实也并非皇室给的,是一代代用命换来的。
边陲清苦,打仗也很苦,甚至可能死就死了,没人愿意去的。
临近傍晚时分,开始下雨了,眼看着要入夜,又要下雨,护卫自是不敢再赶路,永嘉也没有为难他们,点头答应了。一行人在附近小镇的客栈落脚。
客栈很小,只一对父女看着,房间倒还收拾得整齐,只是杨嬷嬷也并不放心,还是亲自收拾了一遍。此番永嘉出行,带来的那些丫鬟都留在了广州府,身边只有她伺候,杨嬷嬷便格外上心仔细,关紧了门窗,才道“这客栈简陋,公主忍一忍。”
永嘉轻轻摇头,朝她道,“你也累了好几日了,别守夜了,去歇息吧。”
杨嬷嬷本不想答应,但永嘉不点头,她便也只好应了,关门出去。
屋里灭了灯,四周都很寂静,只有屋外瓦檐雨水落下的声响。被褥有些许的潮气,但这已经是这七八日来最好的条件了,永嘉也不比以前娇气,闭上眼,很快地便睡过去了。
半夜,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杨嬷嬷披着外袍,匆匆忙忙端着蜡烛进来,烛火在一片黑暗中格外晃眼,永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眼睛有些刺痛,她低声问,“怎么了?”
杨嬷嬷急急忙忙过来,递过来一封信,道,“是京中的信。送信的护卫去了广州府,同咱们错过了,一路追赶,今日才赶到这里。说是急信,是陛下命他送来的。”
永嘉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
她抬手抓过那信,拆开取出其中的信纸,在昏黄的烛火下,飞快扫过那一行行的小字,她看得太认真,以至于指尖将那宣纸捏得起了褶皱,她也没有察觉。
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陆勤他没死……
永嘉身子一软,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没有了。杨嬷嬷见她神情恍如大悲大喜,连那宣纸都被她捏得破了角,她伺候公主多时,何曾见她这般失态过,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公主?”
永嘉听到有人叫自己,下意识地抬头。
杨嬷嬷却分明见她眸中似有湿润,正想开口,却又发现永嘉的鼻尖脸颊皆是一阵薄红,不由得紧忙伸手去摸,果是滚烫的,便也顾不上问这问那了,急急忙忙地道,“公主,您发热了……快躺下,奴婢叫人去请大夫来!”
说罢,便急匆匆地跑出去叫人了。
永嘉这一病,便耽误了几日,但既然陆勤未死,她便也无需赶路了。一行人都在客栈停了下来,杨嬷嬷不放心旁人,一日三餐都是她借客栈的厨房,自己做了再送来。
杨嬷嬷端着碗细面进了门,面揉得很细,细如发丝,煮得很软。鸡汤做的汤底,嫩嫩的葱段,还加了香菇肉沫的浇头。
她端到桌上,过来请永嘉,“公主尝尝合不合胃口……您这几日稍好些了,大夫说,沾点荤腥也无妨的。”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永嘉,怕她要拒绝。虽说卫国公出事,可公主与他和离了,按说是不必给他守的,无亲无故的,做什么要替他守……匆匆忙忙赶路,还弄得生了病。
当然,这话她也并不敢说出来,卫国公怎么也是战死沙场,是个英雄豪杰。
永嘉倒是没有说什么,挑起一筷子细面尝了口,笑着道好吃。
吃过面,杨嬷嬷收走碗筷,过了会儿回来问,“公主,护卫在问,咱们哪日动身?他们好提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