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姨娘闻言忙道,“奴婢知道,但夫人今日不在府里,管事的嬷嬷又不答应,那样小的孩子,生起病来最是凶险的。求您帮帮五少爷吧……”
她说着,眼泪流下来,要起身给江晚芙磕头。纤云一把把她扶住了。
到底是个孩子,二婶又不在府里,江晚芙也没多迟疑,便叫婆子去请大夫。大夫很快来了,去屋里给五少爷看诊,纤云却又进来道,“二房的竹嬷嬷过来了。”
这动静迟早要惊动二房,江晚芙也不奇怪,揉了揉额,示意她把人叫进来。竹嬷嬷一进门,规规矩矩地先磕了头,然后便是请罪。
“……实在是奴婢做事不周,才叫荃姨娘惊扰了您。”请了罪,才开始说事,“中午荃姨娘派人来说,五少爷咳嗽得厉害。奴婢不敢耽误,便立即赶过去了,问过伺候姨娘和五少爷的丫鬟婆子,都说五少爷喝水呛了一下,才咳嗽了几声。奴婢这才没有请大夫,并非故意不请的。”
顿了顿,又道,“夫人是不会害五少爷的。老爷本来想把五少爷交给夫人养,记在夫人名下,但夫人也没有点头,说五少爷还小,不好离开生母。平日吃穿用度,也不曾短缺了荃姨娘和五少爷,送去的都是好东西,夫人连自己的私库都没不舍得。实在是荃姨娘有时太紧张了,五少爷喝了奶吐,其实是很寻常的事,她都哭着要换乳母,说乳母照顾得不用心。”
一番话说下来,有条不紊的,说辞也很清晰,江晚芙倒不怀疑竹嬷嬷会撒这种慌,丫鬟婆子一问就露馅的事,她一个管事嬷嬷,属实没必要去谋害庶出的少爷。否则就算是二婶,也保不住她的。
江晚芙轻轻点头,“她既求到我这里了,我也不好坐视不理。等会儿大夫看过,你便服侍荃姨娘和五少爷回去吧。”
竹嬷嬷恭恭敬敬应下,起身退到一边站着。
大夫出来,自然知道坐着的江晚芙才是发话的人,上前跟她禀告,“……小儿噎食犯咳,只要吐出来了,就没有大碍的。倒不必开什么药,一岁不到的孩子,不比大人,最好还是少服药为好。”
这话便跟竹嬷嬷的话对上了。
既然不用开药,纤云便叫婆子送那大夫出去了。竹嬷嬷得了允许,便带人进去,打算接荃姨娘和五少爷回二房,婆子抱着五少爷,孩子被仔仔细细裹在宝蓝的披风里,江晚芙看了眼,便晓得竹嬷嬷是个细致人。
她也没心思管二房的事情,这事便算了了。但荃姨娘却还要进来给她磕头道谢,江晚芙开口免了她的礼,看了看眼睛红肿的荃姨娘,到底是开口提点了几句。
“姨娘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去找二婶。二婶不在家,找嬷嬷也是一样的。带着五少爷这样跑出来,实在不合适。下回就不要做了。”
荃姨娘脸上一白,抓着衣角,嗫喏着道,“奴婢也是没法子了。嬷嬷不肯请大夫,五少爷又还那样小,要是出了事,奴婢也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看了眼坐在圈椅里的江晚芙,心中酸涩难过,如鲠在喉。
这样的女子,金尊玉贵,既是正室,又得老夫人喜爱,主持中馈,想必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看过旁人的眼色,如何能懂她们这些做姨娘的难处呢?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般不体面地抱着孩子跑出来,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江晚芙听得沉默,她也不是不理解荃姨娘的想法。国公府就这么大,各房有点什么事,该知道的都知道。陆二爷是宠了这荃姨娘一阵子,但现下有了新人,荃姨娘便也失了宠,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江晚芙是晚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但男子薄情,不出意外,荃姨娘下半辈子也就指着五少爷过日子了,也不怪她如此小心谨慎。
这世道的女子,多半命苦。尤其是当了妾室的,更是艰难。
江晚芙也不想和荃姨娘计较什么,抬起眼,轻道,“姨娘小心五少爷,是没错。但姨娘可还听过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姨娘盼五少爷好,不该只看眼下,更要为他日后。为着些许小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姨娘可以做,但日后呢?总要为五少爷考虑才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姨娘总不能指望人人都来体谅你。”
荃姨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话富有深意,但等她想问,江晚芙已经示意纤云送客了,她便只能起身出去了。
江晚芙端茶喝了一口。她不过心有不忍,提醒几句。至于荃姨娘明不明白,却与她无关了。
竹嬷嬷刚才那话,虽说没有撒谎,但未必没有隐瞒了些心思,无非是觉得荃姨娘没事找事,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就张狂了,便借机治一治她,否则叫个大夫,就当给荃姨娘安安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房难道请不起个大夫麽?但荃姨娘没明白,关心则乱,干脆跑出来闹,这事明面上看着是过去了,竹嬷嬷也认了错,但其他事却没完。
荃姨娘要是聪明,能认清现实,就知道唯有低调行事,对主母恭恭敬敬的,才能在失了宠爱的情况下,保全自己和儿子。
过了会儿,外头的小丫头打了帘子,惠娘走了进来。江晚芙屏退丫鬟,才叫她到跟前回话。
“……奴婢一路盯着,药是石大夫带来的药仆,亲自从石大夫手中接过去,一路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直接送到熬药的地方。那药仆也一路没有别的动作,连桑皮纸都没有打开过。”
江晚芙听得皱起眉,“惠娘,你确定你看清楚了?没人碰过药?”
惠娘果断点头,这种事情,她怎么敢胡乱说,“奴婢不敢胡说。”
江晚芙垂下眼帘,这事知情的只有惠娘和白嬷嬷,二人一个是她心腹,一个是祖母所赠,都绝无可能背叛她,她怕走漏风声,连纤云和菱枝都没有说。怎么会抓不住换药的人?这不可能的,那人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可为什么偏偏今天没有换?
江晚芙苦思不得其解,右手揉了揉额角,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理不清楚,总感觉自己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气,花厅里静悄悄的,这时有丫鬟在外敲门,手里抱着两匹雪白的料子,进来问惠娘,“惠妈妈,夫人要的料子,库房送来了。是送去暖阁还是正屋?”
惠娘开口拿主意,“先给我吧。”
丫鬟屈了下膝盖,小心将细腻的绸缎摆在案上,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一股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江晚芙面上一冷,她抬起眼,余光落到摆在桌上的绸缎,倏地一愣,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一样,后背陡然生寒,脑海里飞快划过几个被她忽视的细节。
原来的安胎药,是灶房的婆子在熬,从来没出过事,偏偏换了地方,便立即出了问题,这未免太巧了些?平心而论,灶房应当更好下手才是,人多事杂,每日进进出出几十个人。
她之前想得很简单,既然白嬷嬷看出来,药渣有问题,那药被送进去之前,就已经是不对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路上被人换了。但她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药没有被换,是因为一开始就不是安胎药。所以无论她派多少人盯着,都不可能看到药被换了,因为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对的药。
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副药而已……就是堕胎药。
……
“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最善妇科,让他给你看看……”
“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他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夫人的药是谁在熬?”
“明日夫人的药,与我的一道交给石大夫。灶房太乱。把药方拿去给石大夫看看,能不能改得不那么苦。”
还有那天,惠娘端药进来。他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时,说的那句“太烫了。再等等吧……”但后来,他也亲手把药端给她了。
……
惠娘在一旁,见自家主子不知为何,脸色倏地一白,犹如受了极大打击一般,连素日的沉稳都不见了,她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心里直跳,忙握住她的手,嗫喏叫了声,“夫人……”
不等她问什么,江晚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用了很大的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却连身子都在轻轻战栗着,她闭了闭眼,开口道,“惠娘,你去替我办件事。”
惠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江晚芙的脸色,根本不敢问,颤着声道,“您说……”
过了片刻,门口守门的丫鬟看惠娘从里面出来,还恭敬叫了声“惠妈妈”。但惠娘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匆匆朝回廊的出口处去了。
花厅里其实很暖和,烧着地龙,江晚芙独自一人坐在圈椅里,却觉得浑身都冷得厉害,有一种森然的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西北风凛冽,吹打着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声。
恍惚之间,江晚芙感觉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天真乐观地想,肯定是我猜错了,是我误会了,陆则有什么理由害我们的孩子呢?总不会是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吧?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些。
一半却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语调也冰冷得可怕。
是麽,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麽?吴别山做得好好的,陆则为什么忽然要换大夫?为什么换了大夫,安胎药就成了堕胎药?他为什么先不肯让你喝,却又亲手端给你,难道不是他当时犹豫了?你仔细想想,大夫是他从山西找回来的,他真的可能毫不知情麽?
可能麽?
不要自欺欺人,江晚芙……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绝无可能伤害你……
江晚芙闭上眼,想忽视那个声音,那冷冷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一般,她用力抓住圈椅扶手,承受不住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万籁俱寂,除了风声,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摸到小腹上,试图从中得到一丝慰藉,那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屋外传来丫鬟低低的说话声。“算上今年,我进府就有三年了,嬷嬷说,我今年可以请假回乡看我爹娘,我爹上次跟我寄信说,我哥哥娶了嫂子了。我还没见过我嫂子呢……”
“真羡慕你啊……我也好想我娘啊,我想吃我娘做的馅饼了。”
“你不要难过嘛。我给你带馅饼回来好不好……”
“真的呀……”
丫鬟叽叽喳喳聊着家里的事,什么哥哥娶了嫂子,什么家里去年买了两亩田,好的坏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晚芙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听着,心神恍惚间,觉得身上的寒意也一点点褪去了。
她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不管怎么样,她总不能退缩到连确认都不敢。
第161章 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
江晚芙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抱上花厅次间里摆着的两匹绸缎,跟在自己身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室。
陆则一身青色的圆领常服,靠坐在床上,他手里拿着本书,指尖搭在书页上。一头乌发没有用冠束起,随意地垂在肩颈,乌发青衣,容色冷淡犹如外头的霜雪一般。江晚芙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光看相貌,陆则是陆家兄弟几个之中最好的,只是他极不爱笑,性子深沉,小娘子见了他,便心生惧意。
她以往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是旁人对他误解太深。
如今却只觉得茫然,她难道了解他麽?他为什么大费周折的娶她,她以前以为是因为喜欢,因为爱,可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与他根本鲜少有交际,连见面也是寥寥,不是在福安堂,就是在路上碰见,他根本不了解她,又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他,婚后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坎坷,他温和地对待她,给予她温柔、尊重和宠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她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
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一段猝不及防的婚事,到最后的渐生情愫、两情相悦,就像她闲暇时候翻阅的话本一样,美好得几乎显得不真实。
陆则抬手去拿茶杯,看见阿芙带着丫鬟在门口,不由得开口叫她,“怎么不进来?”
江晚芙被男人看着,想像往常一样笑一下,却觉得脸上僵硬得厉害,便只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她一坐下,他便握了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很温柔自然的姿态。
江晚芙垂眼,看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觉得鼻子很酸,她微微挪开视线,轻声道,“我叫库房送了两匹料子来,趁有空给你做几套里衣吧。”
她说罢,怕陆则看出她的神色不对,扭过脸朝丫鬟道,“放着吧,你先出去。”
丫鬟很规矩地放好东西,退了出去。
陆则应了声,没有很在意里衣的事情,阿芙的手冷得厉害,他带着她的手,放进了被褥里捂着,“手怎么这么冷?刚刚碧纱橱里没人,丫鬟说你去逛园子了?”
江晚芙听到陆则的问话,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很自然地抬起头,看着陆则,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狐疑试探,只是很寻常的关心。江晚芙觉得有些可悲,她已经草木皆兵到这个程度了麽?
她点点头,轻声地道,“嗯,睡得有些头晕,便出去走了走。谁知道遇见了荃姨娘……”她三言两语将荃姨娘和二房那点事情说了,才道,“把人送走,我就回来了。”
陆则根本不在意自己二叔纳的一个妾室,只皱了皱眉,“你日后不必理睬,实在没规矩。”
阿芙性子太温和了,所以荃姨娘才会来找她,不过是看准了她心软,闹了也不要紧。她敢去找老太太麽?二房一贯乱,以往二婶镇着还好些,现在二叔接连进了几个姨娘,后院彼此争宠算计。长辈房里关起门的事情,他管不着,也不想去管,但若牵扯了她,他便不会留什么情面了。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没有反驳陆则,她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静静地看了陆则一会儿,很平和地道,“二房的事,本也不该我管,我也知道的。只是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心软了,总觉得荃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后来想想,她虽可怜,但好歹还有个孩子,哪怕失了宠爱,也总还有个指望。那些姨娘,即便是得宠,又能维持多久呢?总有年老色衰、美人迟暮的时候。”
她说话的时候,陆则很认真听着,等她说完了,才斟酌着开口。
他再清楚不过,阿芙心软,她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他亦是仗着她的心软,才有恃无恐地娶了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皆是如此。
他开口道,“你也无需太为那些女子伤怀。二叔他虽……”陆则顿了顿,不好说长辈的不好,略了过去,接着往下说,“即便没有孩子,但进了府,府里总会保她们衣食无忧,为她们养老送终的。”
说罢,他握紧了她的手,安慰一般,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江晚芙半合着眼,敛下眸中情绪,等他的手放下,才“嗯”了一声,淡淡地笑了一下,望着陆则,摇摇头,“我也是一时生出的念头,不该谈论长辈的私事。”
陆则自没有怪江晚芙的意思,听她说这话,便道,“不是怪你。你我是夫妻,说什么都不要紧。”
这话江晚芙不是第一次听,陆则是个很护短的人,她一贯都知道的。她一直是被他护着、被他包容着的对象。但今天听,江晚芙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心里难受得厉害,甚至连脸上淡然的神色,都几乎维持不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
陆则眉心蹙起,“阿芙,你怎么了?”
江晚芙忍住心里想要摊牌的念头,看着陆则,摇摇头,小声地道,“没什么。”顿了顿,才继续问,“你会像二叔那样麽?会喜欢别人,和别人生儿育女……会忽然有一天,就不喜欢我了,或许是觉得我不好了,或许是觉得腻了,你会麽?”
陆则抬手,替她抹掉眼角的泪,伸手把江晚芙揽进怀里,很肯定地道,“不会。不会喜欢别人,不会和别人生儿育女,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想说,阿芙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如果她知道,大约就不会见了个失宠的姨娘,便物伤其类了。他从上辈子就喜欢她了,喜欢了两辈子,她根本不明白他有多喜欢她。
江晚芙听着陆则温和的声音,将脸埋在陆则的怀里,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来。
人都是软弱的,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尤其软弱得厉害,这一刻,她突然真的很想相信陆则,相信他的话,相信害她的是别人。
江晚芙靠在陆则怀里,静静地哭了会儿,陆则似乎不敢动她,一直轻轻揉着她的发,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惠娘在外敲了敲门,江晚芙才从陆则怀中起身,侧过脸擦了擦泪。陆则抬声应了声,惠娘应声进门,手里端着药。
惠娘紧张地抬眼,屏息屈膝道,“世子,夫人,药送来了。”
江晚芙听了这话,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她闭了闭眼,没有很失落,反倒有种莫名的坦然,可能是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她看着惠娘把药摆在案上,道,“惠娘,叫人送些热水进来,我想洗把脸。”
惠娘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过了会儿,丫鬟送了热水进来,江晚芙从床边起身,去洗漱的隔间,惠娘已经在屋里等着伺候了。
她走过去,垂眸看了会儿那盆热水,她看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哭得有几分狼狈,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她笑了下,扭头跟惠娘道,“惠娘,开始吧。”
惠娘无声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蹲下身去。
……
江晚芙从洗漱的隔间出来时,陆则已经盯着那两碗药,发了许久的怔了。
他听见隔间开门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宛若寻常的收回视线。江晚芙在他床边坐下,方才哭了一会儿,虽洗了脸,但眼睛还略有几分红肿。
江晚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当着陆则的面,抬手端了他的药,先递了过去,声音和往日没什么差别,一样的温柔,“夫君,吃药吧。”
陆则接过去,江晚芙便伸手端了自己的,垂眸看了眼药汁,没有一丝迟疑,仰头喝了下去。
她放下空碗,侧身想放回案上,余光忽的瞥见陆则摆在被衾一侧的手,握得很紧,很用力。江晚芙顿了顿,继续将碗放下,回过头,见陆则还没喝,催促了他一句,“药要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陆则仿佛有些走神,他应了一声,仰头将药喝了。
惠娘进来,端了空了的药碗出去。
江晚芙又叫丫鬟把这些日子收的请帖拿来,本来她是晚辈,不该有太多的请帖邀约,但卫国公府情况特殊,老夫人年迈,身为国公夫人的永嘉公主则几乎足不出户,帖子大部分就往江晚芙这里送了。她不过几日没有看,就有几十封请帖了。
当然,虽然请帖寄来了,但她真的会去的,却仍旧是在少数。这种联络来往,本来就是同一层次的事情,有些人家递了请帖,就纯粹是递帖子,她要真的去了,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只怕别人别的客人都顾不上了,光围着她转了。
有的官夫人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合,但江晚芙不喜欢,也几乎不会去。
她把需要去人的和人不用去但要送礼的挑出来,摆在一边。等她弄好了,外头天都黑了,烛心烧了一截,没之前那么亮了。
陆则还靠坐着,被上摆了那本他看到一半的书,他很安静地看着,似乎看得很投入。
江晚芙抬起眼,看了他许久,才发现他也许并没有在看书,过去一刻钟了,他都没有翻一页。江晚芙收回视线,拿起剪子,剪去一截灯芯,剪子放回桌上时,发出些许声响。
陆则被这声响弄得回过神,循声望去,看见阿芙收拾好请帖,从罗汉床上下来,落了地、穿了鞋,她抬头笑着朝他说了一句,“夫君,我出去放请帖。”
陆则下意识地点头。
她走出帐帘,拉长的影子也一点点消失在陆则的视野里。
这个时候,帐帘外传来一声花瓶落地的声音,砰地一声,陆则心里猛地一跳,面色一凛,掀了被子,径直疾步朝外走了出去。
第162章 阿芙,我们不需要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丫鬟粗心,忘了点蜡烛,内室外是昏暗的,陆则一眼从一片昏暗中瞥见阿芙身上的那抹亮眼的牡丹团花,她半蜷缩着身子,一手扶着架子,从后望去,背影纤瘦孱弱,仿佛承受不住一般,摇摇欲坠。
陆则脑子一懵,人却跑了过去,他一把抱住她,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怎么了?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江晚芙身子不住地往下滑,她攀着陆则的肩,声音微弱无力,仿佛是怕极了一样,哭着叫陆则的名字,“我肚子疼……陆则,我好疼……”
“别怕,我在、我在……”陆则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打横把江晚芙抱起来,觉得她在他怀里,轻得厉害,像落叶一样,轻飘飘的。他抱她走到内室,视线内终于不是昏暗了,余光忽的扫过一抹刺目的红色,整个人背后一震,像是被什么打了一拳似的,脑中仿佛有嗡地一声,继而便是一片长久的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阿芙抱到榻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慌乱无措地叫下人去喊石仲甫,眼里只有小娘子裙裳处那抹刺目的血色,红得扎眼,一点点蔓延开,血色浸染进锦衾,像他那些夜里做过的无数个噩梦一样。
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小娘子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她疼得蜷缩起身子,血还在不断往外涌,裙裳全是血。她仿佛连意识也模糊了,他叫她的名字,摸她的脸,好像都是冰冷的,没有任何回应。
石仲甫抱着药箱,慌忙走了进来,等看见榻上的血,也是整个人一懵,张口惊慌道,“这怎么会——”
陆则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起身一把将他拉到床边,双目赤红,神色狠厉,颤声道,“救人。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我要她活着!”
石仲甫被吓得不轻,面如土色,膝盖险些软得跪下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面前这位卫世子,看着清贵矜傲,实则骨子里就是个疯子,这世上哪有男子给妻子下堕胎药的,倘是感情不合,不想要便也罢了,但他分明爱极了妻子,又要保全她性命,又要打掉她的孩子。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偏偏他疯也就算了,还位高权重,威逼利诱,以重金富贵许他。
石仲甫心里后悔不迭,早知今日,当初他就该咬死不答应,他是替不少妇人打过胎不假,但那是为了治病救人,而非害人性命。他一世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如今却枉造杀孽,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要让他命丧今朝了。
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位夫人倘若真的没了,他也走不出这国公府了。
石仲甫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世子,我先替夫人诊脉。”
陆则松开手,石仲甫赶忙起身,伸手去摸那落在锦衾上的细白手腕,指尖触到脉搏处,他如以往那样,屏息数脉,片刻后换了只手,心中愈发疑惑,顶着陆则骇人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世子,夫人的脉象还算平稳,照说不该出现此等厉害的崩漏之症。药方乃我祖上传下,世代相传,沿用至今,实在未曾出现过此等情况。”
陆则冷冷抬头,语气淬着冷意,“石仲甫,我不想听这些,我再说一遍,我要她好好的。她好好的,我许你全族富贵,保你子孙无虞。你听懂了麽?”
“是、是。”石仲甫忙应下几句,想去拟方子,他毕竟是治妇科的高手,这种怀着身孕下身出血不止的情况,少说遇到几百次了,对症下药总是不难的,他转过身,却又迟疑了一下,“世子,还有一事。夫人腹中胎儿,是留还是……”说着,怕陆则不耐烦,忙解释道,“倘您还是坚持要堕,便一并去了,也好免去夫人再受第二次苦。要是留,我这方子便要避开伤胎的药材。现下情况不明,如若不是非堕不可,为着夫人安危考量,便还是留最好。只一旦留了,那些药是再吃不得了……”
石仲甫也是赌,他本就不想造此等杀孽,当大夫的多半有些信鬼神天命的说法,本来要吃七八日,等孩子慢慢地没了气息,才徐徐引出死胎。传了几代的方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可见这孩子命不该绝,阎王爷不肯收去。
他便更不该助纣为虐,做此等有损阴德之事。哪怕脉象看不出什么,也索性往严重了说。
石仲甫说罢,屏息等着陆则开口,没有过许久,便等到了陆则的回答。
他闭了闭眼,张口只说了一个字,“留。”
石仲甫松了口气,忙应下,退去外间拟方子。屋里没了声响,江晚芙仍旧闭着眼睛,下半身湿漉漉的血还在淌,裤腿贴着她的肌肤,潮腻湿冷,但这些不适,远没有她刚才从陆则和石大夫口里听到的话,来得让她难受。
她睁开眼,陆则就在她面前,朝堂上纵横捭阖、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伏着身子,捧着她的手,额抵着她的手背,有什么湿润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陆则几乎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仿佛永远无所不能,永远强势得让别人畏惧,可为了她流泪的人,却可以游刃有余地策划这一切。
真的太荒唐了……
江晚芙闭了闭眼,收起心里那些软弱的念头,用力将手从男人手中收回来,她语气平淡地叫他。
“陆则……”
陆则闻声抬起头,江晚芙亦抬眼与他直视,很轻地道,“刚开始查出药有问题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你。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怎么会害他,你应该和我一样期待他的出生才对啊……可是,所有的可能都排除了,石大夫是你的人,药是你亲手递给我的……”
江晚芙觉得鼻子酸得厉害,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她不想在陆则面前太软弱的。
她自小受过的教养,从小的经历,养成了她如今的性格,在爱她的人面前,可以软弱、可以撒娇、怎么样都可以,但在害她的人面前,她越软弱、越求饶,受到的伤害只会越大,别人只会越有恃无恐。
但这个时候,眼泪根本是没法忍住的,那些理智的分析,忽然一句也说不下去了。江晚芙怔怔看着陆则,没有说下去,只是很轻地问他,“那个时候,把药递给我,看着我喝下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为那个正被父亲亲手抹杀的孩子难过,还是为我没有一点怀疑就喝了药而感觉轻松,还是两者都有呢?你心里在想什么?”
江晚芙的语气很平静,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连声音都是轻飘飘的,轻软的嗓音,缓慢的话,惯常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柔和,在安静的内室里,听上去甚至有些温柔。
陆则却被问得一句也说不出。
他闭了闭眼,脑中已明白过来,这是阿芙的计谋。她比他想的更聪慧敏锐,她察觉到了不对劲,悄无声息的,没有惊动任何人,查到了石仲甫身上。他这两日的不对劲,加剧了她的疑心,便有了今夜这一出。既是试探,也是挑明。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全无破绽的。她过来时,还穿着墨绿的幅裙,而后进屋洗脸,再出来时,却换了条白裙。丫鬟一惯规矩,主子还在屋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忘了点蜡烛。血一开始的位置也不对……
但那个时候,他整个思绪被恐惧攫住,脑子一片空白,再多的漏洞,也察觉不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则也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他想过阿芙也许会怀疑,孩子无缘无故地没了,身为母亲,不可能毫无怀疑。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是他不在家里,将孩子的事栽赃到成国公府身上,或是买通下人,或是狗急跳墙,如此她便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但一来他根本放心不下,二来,唯有他在家里养伤,阿芙为了照顾他,劳累之下失了孩子,如此便是他有负于她,她亦无需承受丧子之痛时,受人非议,为人中伤。
陆则睁开眼,阿芙还在等他的回答,她一言不发看着他,眼神很陌生,像是第一次见他一样,陆则只觉得心里一空,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脸。江晚芙下意识地侧过头,避开男人的手,等避开后,瞥见陆则脸上的无措,亦是心里一酸。
在今天之前,他们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不过短短一日,什么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陆则的手一顿,缓缓收了回去,低声地问,“阿芙,你讨厌我了吗?”
江晚芙心里难受得厉害,却很茫然,这个时候了,知道想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人,就是陆则,她好像也做不到真的厌恶他。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陆则,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害怕你,你别碰我了。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你,夫妻两年了,我好像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他在她面前,永远温和宽容,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会护着,他都不会动怒。但在那些外人眼里,那些小心翼翼巴结着她的官夫人口中,他又好像是很可怕的存在,说一不二、手段厉害。她不是没听过她们背着她时,是怎么谈论陆则的。
年纪轻轻,不到而立,就大权在握,深受帝宠,怎么可能是什么纯善之辈,不过是装的好罢了,谁知道私底下是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刑部那个地方,日日和大奸大恶之辈打交道,判来判去都是死刑,造的可都是杀孽,面上看着光风霁月的,背地里谁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那些话,陆则或许不在意,但她却替他觉得委屈。可现在,她也怕他了……
江晚芙茫然地想着,忽然感觉手背被什么覆住,她低下头,看见陆则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背之上,他看着她,像是乞求一样地道,“阿芙,你别怕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我……”陆则顿了顿,嗓音很艰涩,“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保护你,我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陆则的语气太认真,认真得不像是假话,江晚芙甚至有一刻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她反问,“陆则,你要杀死我们的孩子,也算是在保护我吗?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做这件事的理由,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陆则一时没有开口,视线落到阿芙的小腹上,他移开视线,开口道,“阿芙,我们不需要孩子,没有孩子,我们也会好好的。要孩子的理由,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不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我的衣钵。陆氏一族有的是孩子,我们可以过继。”
“这算是什么理由?”江晚芙只觉得荒唐,她张了张口,声音都是哑的,“你可以说,不想为了传宗接代生孩子。但他已经在了,他是活的,他选了我们做他的父母,他就在我的肚子里,再过五六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地说,你不要他,就为了证明你不需要孩子传宗接代……你不觉得可笑吗?”
“还有,你为我考虑过麽?仅凭你的想法,决定孩子的去留,你考虑过我吗?我的感受,我的难处,你替我想过吗?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他也是我的。自从知道孩子的存在,我谨慎小心,我最讨厌喝药,但一天一碗,从来没有落下过。有些东西我不爱吃,但吃了对孩子好,我也忍着恶心吃了。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好不容易他慢慢地长大了,你却要拿掉他?对你来说,孩子是什么,是累赘吗?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什么东西吗?你口口声声说保护我,说不会伤害我,但你做的这些,我怎么能不怕你……”
说到最后,江晚芙已经压抑不住情绪,用力收回了手。
陆则一直沉默听着,直到掌心一空,他才抬起头,阿芙抱着膝盖,后背紧紧贴着墙,谨慎地看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脸上还有泪,湿润晶莹,陆则下意识地想伸手替她擦,想到她刚才决绝收回手的样子,又没有伸手了,他缩回手,起身退开一步,轻声道。
“你身上的血……我让惠娘进来。”
陆则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江晚芙忍不住埋头下去,小声地哭了出来。
第163章 嗯,我有话和你说
惠娘走进内室,看见自家娘子抱着膝盖,坐在沾了血的床榻上,神情也怔怔的,心里一惊,忙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她,“娘子,您还好吗?”
江晚芙摇摇头,她累得厉害,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争吵中用尽了一样,张了张口,怏怏地道,“惠娘,我不想说。”
惠娘见她这幅模样,再不敢多问,扶江晚芙进了盥室,服侍她换下衣裙。等主仆两人出来,满是血迹的床榻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姜黄的锦衾铺得平整。帐子也整个换成了藕荷色的颜色。
正在整理的绿竹听见声音,忙转过身,毕恭毕敬屈膝,小心地道,“夫人,寝具已经换过新的了。”顿了顿,道,“世子说他今夜宿书房。”
似立雪堂都算作后宅,前院则分了好几个院子,陆家男人都有自己的院子,平日当做书房使的,但卧房寝具之类的,也都准备得很齐全。
江晚芙胡乱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看了眼那焕然一新的寝具,便朝碧纱橱走了。惠娘忙跟上,也不敢多问,等她上了榻,就将帐子拉上了。
蜡烛被吹灭了,屋里也彻底陷入寂静,江晚芙平躺着,望着头顶床帐上绵延不断的连理枝纹,方才与陆则摊牌时质问的话语,好像还在耳边打转。刚才惠娘问她,她什么也没有说,除了累得没力气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终究也没有想出什么。江晚芙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第二日起来,江晚芙用早膳的时候,陆则也没有露面。江晚芙没为难自己,安安静静地吃了一碗板栗小米粥,三个龙眼包子,一个煎得酥脆的肉饼。昨晚的事,仿佛并没有传开,丫鬟婆子都如往常一样忙碌着,不知道是动静闹得不大,还是陆则刻意叮嘱过,但江晚芙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后者,好像也没有觉得很诧异。
立雪堂的事,陆则一向不管,但他不是管不了。他治下的手段,本来就比她厉害得多。就是昨晚,也不过是他一时失察,她的那些手段,在他面前,大概跟小孩玩闹差不多。
惠娘叫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她尚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先是安胎药被换,再是娘子让她私下去准备的那些东西,而后昨夜世子叫她进屋时,脸色也苍白得厉害,这一切,都叫人很难不联想些什么。
药的事情,真的与世子有关。
惠娘小心地开口,“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歇会儿?”
自有了身孕,江晚芙梳妆台上那些胭脂水粉,都一并不再用了,往日肤色红润时还不显得,如今略苍白些,就显得气色不大好了。
江晚芙却是摇了头,她就是去躺着,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坐着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哭也哭过了,难受也难受过了,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情绪里,日子还要过,要死要活的,又有什么用。
可能是从小没有爹娘护着,她本来就习惯什么靠自己,不过是先前陆则待她太好了,好得叫她忘了从前在苏州的生活,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也没有什么的,不过是过回从前的生活而已。
“不睡了。”江晚芙摇摇头,叫惠娘把她先前给孩子做的衣裳拿出来。惠娘叫了婆子进来,按照她的吩咐,把次间里临窗的炕收拾出来,烧得暖烘烘的,铺了暄软的棉絮褥子,把针线等物都拿过来。
烧了炕,屋里就很暖和了。江晚芙伸手把支摘窗推出去一半,惠娘就忙伸手把木撑立起来,次间外有几株梅花树,红梅开得很好,一簇簇的,像是在凌冽寒冬里挤在一起取暖一样,有种很热闹的感觉。
江晚芙一上午什么也没做,只把那件衣裳做好了,她在炕桌上铺开看,展开之后,是很小的一件,连大人一半大小都没有,袖子比她的拳头还小。真的好小一件,江晚芙忽然有点迟疑地问惠娘,“会不会太小了?”
惠娘看了看,倒是摇头,“都是这样大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小小的。”
江晚芙才点点头。她是第一次做母亲,总是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快到中午的时候,二婶庄氏过来了,江晚芙去了暖阁里见她,庄氏正喝着茶,见她进来便笑笑,两人打过招呼,庄氏看了眼江晚芙一眼,道,“你看着气色不大好,是不是怀着孩子太累了?”
江晚芙犹豫了一下,点头,“嗯。”
庄氏本来是个很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管心里怎么样,面上绝对是什么事都做得尽善尽美的,近半年因和陆二爷的事,才沉寂了些,但对江晚芙,倒是记着当初的恩情。闻言便很关心地说了许多,“……我们女人怀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最要紧的,是放宽心。中馈的事,过得去就好了,即便是有些小错,你怀着孩子,老夫人也会体谅的。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是放心,我帮你做些也行。总之,别为难自己。我活了大半辈子,跟自己较劲,跟别人较劲,最后才想明白,较什么劲啊,顺其自然吧。”
江晚芙看得出庄氏是真心开解她,大概是怕她压力太大了,她心里很感激,点头,“嗯,我知道。”
庄氏一笑,也不再说这个,转而提起昨日的事情,道,“……荃姨娘给你添乱了吧?也是我屋里嬷嬷做事不周全。我也不怕丑,想来你也看得出来,我那嬷嬷就是想替我出头,治一治荃姨娘,我回来后,她也来跟我请罪了。”说着,便是自嘲一笑,“倒是叫你看笑话了。”
江晚芙忙摇头,轻声道,“您别这样说,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庄氏笑笑,接着道,“不过你放心,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个准话。往后不会再叫她闹到你这里来,叫你难做了。这次的事,二婶也跟你赔个不是。”
江晚芙忙说不用,庄氏倒晓得她的性子,没再说什么了。她也没有久留,说过话就走了,江晚芙送她出门,回到屋里,一个人用了午膳,好好地睡了一觉,这一次,她好像什么都没想,睡得很安稳,醒来的时候,感觉人很轻松。
惠娘撩了帘子,跟她道,“娘子,外头下雪了。”
江晚芙闻言起身,推开窗户看,果然下雪了,可能下得还不久,只树梢屋顶堆了薄薄的一层。庭院里很安静,好像连雪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会儿,就大雪纷飞了,隔窗外看出去,白茫茫的一片。
江晚芙看着看着,就想到她跟陆则刚成婚不久那一次,也是下雪,他用雪团了只小猫,摆在凭栏上,她那时正生着病,一推开窗户就看见了。
到傍晚,屋顶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庭院里倒是还好,几个婆子扫了三四回。惠娘拿了膳单进来,江晚芙接过去,没有看。惠娘也不敢催促,直到到了往常用晚饭的时辰了,她才开口,“娘子,是不是该叫膳了?”
江晚芙回过神,“什么时辰了?”
惠娘回话,“酉时一刻了。”
江晚芙嗯了一声,抬起眼,轻声道,“惠娘,拿披风来,我去趟前院。”
惠娘一愣,忙去拿了披风来,服侍江晚芙穿上,又拿了袖笼给她暖手。主仆两个出了门,惠娘从丫鬟手里接过伞和灯笼,二人踩着雪一路朝前院的方向去。
大概是雪下得太大了,或者是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到了外院书房外,守门的侍卫自然认得江晚芙,忙去请示常宁,常宁正在侧屋和其他侍卫一起取暖,闻言忙出来了,态度很恭敬地道,“夫人,您怎么过来了?快些请进,我这就去传话。”
“麻烦了。”江晚芙点点头,也没有进屋,就在屋檐下站着。冷风吹着她的脸,很冷,但脑子反倒更清晰了。
常宁忙道不敢,进屋去传话了。
那门很快就被推开了,走出来的是陆则。江晚芙站在靠右的回廊下,她先看见的陆则,男人穿着身云白的直裰,不知道怎么的,看上去好像有些消瘦。
陆则环视了一圈,也看到了江晚芙,他很快地走了过来,他走得很快,但没有靠得很近,几步之外停住了,“这么大的雪,过来做什么?”
江晚芙轻轻点头,“嗯,我有话和你说。”
陆则看了她一眼,点头,“进屋再说。”
他说进屋再说,但江晚芙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进了屋,陆则就叫惠娘把她的鞋袜脱了,江晚芙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一路走过来,雪太深了,沿着鞋面渗进去,袜子都是湿的,脚也是冰冷的。
炕本来是冷的,陆则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过了会儿,炕上就暖和起来了。这里没有江晚芙可以换的鞋袜,便只好叫下人回去拿,她在炕上等着,惠娘抱了薄被过来,替她盖住脚。
陆则就站在一旁看着,也没有作声,等惠娘忙完了,才开口,“你先出去。”
惠娘不敢反驳陆则,担忧地看了眼自家娘子,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
陆则走到桌边,倒了杯热水,回到炕边,停了停,还是放在了炕桌上,收回手,背到身后,道,“先暖暖身子。姜茶还要等会儿……”
江晚芙垂眸,捧着茶杯,热意从瓷内部源源不断的传出来,一路走过来,冻得没了知觉的身子,好像也缓过来了,“谢谢。”
陆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第164章 他会害死你
江晚芙低下头,小口地喝了些热水,蒸雾上涌,沾湿了她的睫羽,也模糊了视线。她垂下眼,把茶盏轻轻放到一边四方的炕桌上,烛台中心的火光轻轻颤动着,烛心被烧得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响。
江晚芙顺了顺衣袖,姿势也改成了半跪着,肩膀挺直了些,才抬头直视陆则。
陆则没有动作,亦垂眸看着她。